阐释的边界
——新阐释学视野下格林布莱特“文本阐释”论与利科“文本占有”论的间性弥合

2016-03-07 05:18陶永生
东岳论丛 2016年3期
关键词:阐释学伽达默尔历史主义

陶永生

(1.山东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2.山东农业工程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



阐释的边界
——新阐释学视野下格林布莱特“文本阐释”论与利科“文本占有”论的间性弥合

陶永生1,2

(1.山东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2.山东农业工程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

新历史主义文化诗学以“商讨谈判”权力话语的自我塑造和“厚度描述”社会能量的流通范式为旨归,呈现出一种向“新阐释学”视域敞开的价值评判维度。格林布莱特将阐释学“‘视域本体’融合”的方法论观念向历史文化的各个领域整体性开放,从而将主体间性、理解间性和文本间性等多重“视域间性”逻辑并联、内在统筹起来,归根结底还是要将方法论维度的历史性进一步“历史化和意识形态化”到具体文本(作品)的文化阐释与意义理解上。

新阐释学;文本阐释;文本占有;视域间性

美国文论家斯蒂芬·格林布莱特(Stephen Greenblatt)首倡的“文本阐释(text interpretation)”理论作为一种新历史主义(New Historicism)视域下的文化诗学(Cultural Poetics)批评话语形态,其核心表征形式就是批评主体对文化文本及其联合体所蕴含的历史架构及其话语构造做出解释和描述;同时认为,任何解释和描述都是一种想象性阐释与价值性评判。格氏“文本阐释”论将自身首先定位为一种历史性阐释的方法论和主体性理解的认识论,这种理解阐释不以寻求和还原阐释对象的原意或真相为目的,而是以“商讨谈判”(negotiation)权力话语的自我塑造和“厚度描述”(thick description)社会能量的流通范式为旨归,这种阐释方法和运思方式虽曾受到多种理论方法浸润,但它主要与“新阐释学”话语形态及批评理念息息相通,呈现出一种向“新阐释学”视域敞开的价值评判维度,“新历史主义具有一个向现代解释学开放的维度。新历史主义将‘上溯’的解释学所确立的历史性的基本原则和‘下倾’的解释学对历史性的批判反思结合在自己的批评实践中,发展出了自己解决历史性问题的话语分析方法体系。”*张进:《在“文化诗学”与“历史诗学”之间——新历史主义的命名危机与方法论困惑》,《甘肃社会科学》,2001年第5期。

大致梳理一下“新阐释学”各个历史分期的主体思想观念,尤其是伽达默尔(Gadamer)首倡的“效果历史”说及“视域本体融合论”观念和保罗·利科(Paul Ricoeur)创立的“文本中介”说及“文本占有论”观念在新历史主义文化诗学批评思想中都有所体现,但他们的影响方面和表现形式各有侧重,伽达默尔的思想影响主要集中在本体论层面,而利科的思想影响则偏重在方法论层面。总体而言,新历史主义批评思想并未固步自封,只是将自身捆绑圈定在阐释学的某个阶段或某个代表人物身上,而是本着“以我为主、为我所用”的法则,按需嫁接拼贴,直接楔入自家的理论观点、篇章结构甚至语句表达中。

新历史主义者们对待既往思想资源的这种“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实用主义做派直接造成了它与阐释学之间“扯不断、理还乱”的复杂性关系:一方面,倘没有经典阐释学,新历史主义的阐释策略就沦为无源之水;另一方面,新历史主义的阐释策略又无法在阐释学的总体范畴之内得到充分言说和确凿明证。幸而文化诗学批评观从文本分析的经典阐释学进一步转向了意义解读的新阐释学,从话语分析转向了意义理解,尤其是与利科“文本占有”论具有互文性(intertextuality)关系。

一、认识论维度上理解阐释的“互文间性”视域

为破解新历史主义遭遇的阐释学难题,文化诗学格外垂青文本结构与历史形态之间的内在互文间性关系,即“文本的历史性和历史的文本性”互文架构,其高扬的历史语境、文化视域以及文本间距等阐释观念均与新阐释学直接关联。一反经典阐释学追慕事物普遍性规律的“自上而下的科学主义与本质主义”单向度主张,新阐释学强调认知与阐释事物要备加关注“特殊情境或特定语境”下人类表达的具体性与多义性,由此可见“阐释学与历史主义之间具有内在关联,阐释学难题的解决对旨在解决历史诗学难题的新历史主义产生了重大影响。”*②③[德]伽达默尔:《伽达默尔集》,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1997年版,第391页,第83页,第413页。

在阐释者与文本“双向阐释”认知观念的烛照下,包容了阐释主体与文本客体间性的“新阐释学”认识论驶入了双向度快车道。依凭伽达默尔的界说,“文本的意义只能是在理解事件中发生的,而文本意义的理解总是特定处境中的理解。”②任何理解都必然是通过理解的主体与被理解的文本客体之间的良性互动才能达成,理解主体与被理解文本客体的存在境况是构成理解的必要条件。概言之,阐释学过程的真正实现不仅包含了被阐释的对象,而且包含了阐释者再度自我理解。

(一)主体间性:主体的阐释性与阐释的主体性

纵观阐释学的学科发展历程,阐释学从对具体阐释方式的方法论意义上的关注,过渡、转换为对作为阐释对象的文本客体本身的本体论意义上的把捉,在此基础上进而实现了由“被理解的文本阐释客体转向了理解的文本阐释主体”的认识论意义上的历史性转向,即进入了“新阐释学”阶段。这个变化过程始于海德格尔,他从思考人自身的主体性和历史性存在出发,进而指认和揭示出人的文本阐释行为的历史性和多义性。根据海德格尔的“理解”(understanding)历史观,作为阐释主体的“人”对作为阐释对象的“存在”的全部理解具有历史阶段性,大致可以分割为“成见理解或称元理解”的“必然王国”状态和“意义理解”的“自由王国”状态。这里的“成见理解或称元理解”并非是多余的或是有害的,它是不可或缺的,也是不可替代的③。理解(阐释)主体必然地受制于他的“合法成见”和“元理解传统”,这种成见与传统和“理解循环”一样,都是如影随形、无法摆脱的,反而是理解本体论存在和认知外部世界的逻辑前提及基本条件之一。

但海德格尔只看到了两种独立存在的静态化的“主体的阐释性与阐释的主体性”理解阐释状态,而没有把二者有机内在关联起来,直接造成了“主体与阐释”与“主体性与阐释性”的双重分离状态。伊格尔顿(Eagleton)深刻剖析了分别对应着“成见理解”与“意义理解”两种状态的“历史传统”与“时间真理”两个概念之间的区别与联系,“时间与历史两个概念之间存在重要区别,时间比历史更抽象;历史则是人们实际所做的一切的产物。”*Terry Eagleton,Criticism and Ideology,London:Verso,1978,P.24.指出海德格尔对于“历史形态”的认知更具真理性、开放性和前瞻性,把历史具体化为“人们实际所做的一切的产物”,这一基本判断与体认是超越前人的。同时伊格尔顿指出,海德格尔的“历史性”还需要进一步具体化乃至“历史化”,这一批评意见与新历史主义文化诗学对历史性的整体认知是契合的。

当然,海德格尔毕竟一度直抵了揭示作为阐释对象的文本客体本身意义的本体论高度——他虽并未挑明“历史形态”拥有哪些具体方面,以及这些方面之间的区别与联系如何,但他明确区分了“已然发生的事”和“应然发生的事”两种样态,其中虽然前者是真实体验过的关于“过去或历史”的文化事象,但反倒是后者才是一种真正有意义的关于“真理与时间”的理解事件。这种关涉“历史与时间孰为真理、孰更富有意义”的真理观与意义观,直接启发了伽达默尔对“理解的历史性与历史的理解性”命题的深切关注与深度理解。

(二)理解间性:理解的历史性与历史的理解性

伽达默尔的“文本理解”意义观更迈出了一大步。在他看来,意义并不是内置凝固于文本之中的固有成分,而是历史性文本与身处历史语境中的阐释者之间的“心与心默默相流的平等对话”。只有当静默的文本与阐释主体的理解真正相结合时,挣脱了休眠状态的文本及其联合体(作品)才活跃起来,意义才可能达成与延展,“理解开始于文本与我们的对话。”*②③④⑤⑥[德]伽达默尔:《伽达默尔集》,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1997年版,第83页,第213页,第213页,第214页,第214页,第216页。回顾意义生成机制的塑造流程,伽达默尔所强调的是,意义是关系的产物,是交往的产物。到了格林布莱特那里,只不过又多了几个“通货交易”、“对话商谈”、“能量流通”之类的别名罢了。

意义的产生依凭于阐释者与文本及其周边环境(他者语境)所建立起来的联动关系。伽达默尔说:“真正的历史对象是自己和他者的统一体,即构成历史事实和历史理解的事实的一种关系。”②显而易见,历史对象不再是纯粹客体化的被动“物自体”存在,它理应是历史理解主体与历史事实客体的关系“平等”结合体和要素“同城”统一体。这样看来,如果说经典阐释学刻意突出了文本客体在理解阐释行为中的中心地位,伽达默尔则凸显了文本与阐释者之间互动关系的统摄作用,“关于文本的理解艺术的古典学科就是阐释学。”③对于“文本客体”阐释对象,伽达默尔认为“所有的书写都是一种异化的谈话,因为意义在书写的过程中经历了自我异化。”④异化一词强调了文本的“他者语境”地位。某种意义上说,宛若“没有被反映者,就没有反映者”的另类“唯心论”版本——没有阐释者,就没有文本,“共同的主题把对话双方互相联结了起来。在与文本的对话中,阐释者必然参与了意义的形成。”⑤

在阐释者与历史文化文本的映射关系当中,基于“更为强调的是阐释者”这一素朴的认知,伽达默尔对如何辩证地理解人类的“理解行为”事件进行了重新检视。大胆借鉴詹姆逊“元评论”(meta-commentary)的独特提法,他将理解视为意义自身的要素构成,理解事件是文学艺术和其他传统(历史性文本的集合体)等文本综合体的意义形成和阐释实现的逻辑前提和认知基础,也就成为了一种“元理解”或称之为“前理解”(pre-understanding),“理解必须被视为意义事件的一部分,在理解中,一切陈述的意义才得以实现。”⑥虽然伽达默尔已清醒地认识到,阐释者事先对于文本的阅读经验与了解积累是“理解何以可能”和“阐释如何实现”的基本前提和预设条件之一;但这种对于文本的“预阅读或前理解”是这一轮“理解事件”的开端呢,还是上一轮“理解事件”的完结?这又成为一个阐释悖论与理解难题,我们所能够做的似乎只能是预先设计“可能”的阐释和“或然”的理解。

(三)文本间性:文本的历史性和历史的文本性

伽达默尔认为恰是历史形态的“阐释循环”内构成了阐释者的“成见或偏见”这一特殊视域。鉴于理解者与理解对象都是历史性的存在,两者在阐释与理解过程中能够交融在一起,从而达到“视域融合、能量熵增”。同时,文本的已然意义与阐释者的或然观念分别对应着“所指”(signified)和“能指”(signifier)两个概念,它们共同蕴含的种种“价值效应与意义链条”川流不息地奔涌着,进一步彰显着“身处当下现场的”理解者与“承载着历史与文化基因的”文本之间的跨界交流过程。这种多重阐释(multi-interpretation)与交流一般要借助于语言文字符号的承载与联通,语言形式是理解事件发生的普遍媒介物,理解行为在本质上是语言的线条运行轨迹和社会能量流动。伽达默尔的这一创见,无疑为后起的新历史主义语境下的文化解读与历史阐释确立了“互文间性”的主体性原则和整体性法则。

新历史主义文化诗学批评观同样将文学批评活动理解为一种文化对话与历史阐释活动,一种凭借由“集体历史记忆”形成的叙事经验而构筑的阐释性构造。阐释主体借助于积淀下来的自身的以及集体的“历史经验”展开“文化造物”(cultural artifacts)和“历史叙述”(historical narrative),因而批评主体取“文本客体”而代之,牢固确立了作为阐释本体的中心地位。阐释者既然无法直接客观地“返回”处于历史状态的文化遗迹,便转而倾心于在阐释主体自身的“历史经验与历史记忆”与文本客体的历史文化踪迹之间展开“主体间性”(inter-subjectivity)的对话。理解与阐释首先是一种对于自身的“历史经验与历史记忆”的自我理解与自我塑造,进而对自己所处身的文化情境与历史状态做出价值评判和诗性反思。

在新历史主义文化诗学看来,正如人类无法摆脱自己的皮肤一样,阐释者无法摆脱自身的“历史经验与历史记忆”等“历史性”具体形式的天然羁束。对话与阐释的任务不仅仅在于续接文学文本与社会生活之间的历史性、现实性的杂多联系,更对文本的历史性(historicity of texts)蕴涵和历史的文本性(textuality of history)构造实行“双向调查”。这种调查式阐释居高临下地俯瞰历史性文化事件,带有不可避免的更多主观性与随意性,但尚不至于为所欲为、自由裁量,它还是要有所遵循、自控的。阐释者应该“不断返回个别人的经验与特殊环境中去,沉降到一小部分具有共鸣性的文本上。我们是能够获得有关人类表达结果的具体理解的。”*Stephen Greenblatt,Shakespearean Negotiations,Berkeley and Los Angeles:The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88,p.1.可见,格氏的“文本阐释论”批评观天然的承继了伽达默尔哲学阐释学糅个别性、历史性和对话性为一体的“间性”原则,尤其是凸显了权力性、意识形态性和共鸣性等具体表达效果。

二、本体论维度上理解阐释的“视域融合”

格林布莱特将当代理论定位为一种特殊的文化阐释行为与政治话语范式,“当代理论必须重新选位:不是在阐释之外,而是在谈判和交易的隐密处。”*Stephen Greenblatt,Renaissance Self-Fashioning:From More to Shakespeare,Chicago: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0,p.6.正是因为受制于“不可能摆脱自己的处境而重建和重新进入16世纪文化”的天然羁束,阐释者往往从“自己的语境”出发来理解与解读文化诸相,阐释也就深深烙印上了“先见或成见”的自我色彩。因此这种阐释行为只好放弃孜孜以求阐释对象的“原初本意”的设想,转而调整为以扩展身份意识和沉思当代境域为旨归,“如果文化诗学意识到自己的阐释身份,人们可以占据一个位置,从这里能够发现留下(文本)踪迹的人们未能表达的含义,这是阐释学的核心假设。”*张京媛主编:《新历史主义与文学批评》,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52页。这种阐释方法虽也受到多种理论方法的浸润,但它主要与本体论意义上的“视域融合”论惺惺相惜、深度耦合。

利科在“切分和句读”阐释学的发展历程时指出,伽达默尔与他本人代表了两种不同思维指向和价值取向的阐释学:伽达默尔的阐释学是一种旧视域下自下而上的“上溯”(ascending)的思维科学,强调“过去的成见或传统的偏见”(历史性文本的集合体)决定着阐释者个体的理解视域;而利科本人的阐释学是一种新视域下自上而下的“下倾”(deseending)的思维科学,强调联系政治经济条件对主流社会意识形态形式展开文化反思和社会批判,以寻求历史过程的真实意义。格氏文化诗学批评观从总体原则到批判态度都受到“新旧视域融合”本体论的濡染与渗透,将这些思想成果兼收并蓄、拼接整合。

(一)新旧“视域本体”说

伽达默尔在《真理与方法》的第二版序言中极为推崇康德的“理解何以可能”设问,“用康德的语言表述的话,我们是在探究:理解如何可能?”*洪汉鼎:《理解的真理:解读伽达默尔〈真理与方法〉》,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62页。他坚称自己的理论是一种关于如何应答“理解事件何以发生以及理解行为如何可能”等基元问题的精神科学。伽达默尔认为,要想回答“何谓真实的情形,以及如何描述”的连锁问题,得寻觅一个突破口或者说切入点,那就要从视域这一术语谈起*②③⑤⑥洪汉鼎:《理解的真理:解读伽达默尔〈真理与方法〉》,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62页,第162页,第162页,第216页,第216页。。与“开区间”术语相类的“视域”一词同样兼具“波粒二象性”——既敞开、又收束,向文本世界敞开以凸显人类理解主体的能动性与创造性,向历史语境收束意在直面人类理解行为的文化限定性与历史局限性。

在特定的某个“理解区间或阐释周期”中,一般存在两种相对独立的“单体”(monomer)视域:一是过去积淀或历史承继下来的“旧”视域,“理解一种传统无疑需要一种历史视域。”②二是现在的“突破传统、打破历史平衡”的“新”视域,诚如洪堡所言:“所以,一切理解同时也是一种不理解,思想和情感上的所有一致同时也是一种分歧。”③至于二者之间的“合体”关系若何,伽达默尔指出:“在理解中,只存在一种视域,那就是新旧融合后的视域,是超越了当下边界的更大的单一历史视域。”倘若“切分”一段完整的“理解周期”切片来看,若干单体视域纷纷跨越边界聚合成“连锁型”视域复合体。这样一来,便可自然而然地把“效果历史”(effective-history)形态理解与描述为众多视域互融整合的一种有效形式和综合效应。

面对伽达默尔关于将“传统成见或元理解”视为阐释发生机制的首要逻辑前提的理解观,一个不容小觑的反诘与拷问也就浮出了水面:既然阐释主体自始至终掌控着阐释行为,那么,阐释活动是否会突破了集体记忆的和社会传统的规约与底线,成为任由阐释主体自身的“历史经验与历史记忆”摆布的纯粹主观的个体行为呢?在伽达默尔看来,任何一个社会都有它的历史文化传统(历史性文本的集合体),“受历史影响的意识”,人总是不可避免地携带着社会历史基因和传统文化因子进行理解与阐释的,“受历史影响的意识是理解行为自身的一个因素,我们发现自身就处于我们试图理解的传统当中”*⑧张进,高红霞:《新历史主义与解释学》,《兰州大学学报》,2004年第1期。。也就是说,一方面,作为众多“元理解或前观念”的集合体的“历史文化传统”是理解与阐释之徐徐展开所必然要经由的;另一方面,这种经由的最初成果便是“元理解群”得以最终定型。完成了对“我们要摒弃成见或偏见”这些司空见惯的传统观念的反拨,伽达默尔水到渠成地推出了他的新见——阐释活动不可能任由阐释主体兴之所至、随性而为,它还是自始至终负重着“传统”的催压和羁约,“理解是一种参与到传统中的行为。”⑤

(二)“视域间性”融合论

在文学作品或者文化事件的解读理解过程中,阐释者持有或者说占有的“传统成见或元理解”蕴含也在包容性增长,这样就出现了前后两种新旧视域。伴随着解读理解活动的持续进行,新、旧两种视域之间存在的多维张力也就此消彼长、剑拔弩张了。对此,伽达默尔进一步阐述说,存在多重张力的视域之间不仅表现为一定程度的碰撞冲突与挤压排斥,在针锋相对中更表现为一个不断的兼容并包、交集融合的过程,“理解其实是一种自在的视域的不断融合过程。在一个传统中,这种融合的过程不断地进行着,总是融进现存的价值物中,而不是一种明显地比另一种更好。”⑥这样一来,机械的社会学进化论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与质疑。

显而易见,随着文本解读、理解的深度掘进,不同层面和类别的“阐释视域的融合与社会能量的蓄容”会不断地累积,“传统成见或元理解”也就会不断地被覆盖、加厚、改变,量的积累达到某个节点,便可能产生了质的飞跃,完成了一次创造性行为,“对于文本的理解总是超越于原作者的。理解不仅是一种复制行为,而且也是一种创造行为。”*[德]伽达默尔:《伽达默尔集》,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1997年版,第413页。伽达默尔意犹未尽,进一步阐释说,至少在理解阐释的“异相范围”内,没有最好,也没有更好;凡理解的都是好的,每种理解都各美其美,而又各有千秋。每一理解都是在“以不同的方式”解读文本世界,各擅胜场,“将理解中的这种创造性理解为‘更好’可能并不正确。因为我们只是以不同的方式在理解。”⑧

迥异于黑格尔倡导的螺旋上升式理解认知规律的“本质主义”辩证法,伽达默尔认为,任何一个阐释在终结了一种阐释之后,只是转换了一下新旧身份,自然而然地转入了“成见或元理解”的大本营,而新的阐释不但可能,更是必须。伽达默尔实际上是赋予了阐释以开放性,具体呈现为“在描述真实的情形”。这种对于“真实的情形”的厚度描述永不停歇,“对文本和艺术品真正意义的挖掘是一个永无止境的过程。”*洪汉鼎:《理解的真理:解读伽达默尔〈真理与方法〉》,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266页。

三、方法论维度上理解阐释的“文本占有”论

当代法国反思阐释学大师利科在对经典阐释学清算和反思的基础上,创建了自己的“文本中介论”阐释学,概称为文本阐释学。利科全面清理和重新疏浚了自弗里德里希·施莱尔马赫(Schleiermacher)以来的经典阐释学的思想发展脉络,并作出判断:经典阐释学发展到现代主义历史分期阶段,逐渐形成了一股“回归文本自足体”的思想浪潮。这一社会思潮的代表性人物,无论是施莱尔马赫,还是狄尔泰,都倡扬要实现真正意义上的“本体论”阐释学转向,就必须把理解和阐释的重心再度扭转,重新转移或者说是回归到作为文本综合体的作品自身。他们倡导一种“文本中心”本体论,想方设法探寻文本自身的“意图所在、叙述形式和意义结构”成了理解和阐释活动围绕着上下波动的中轴线。文本制作者作为理解活动的主体地位被悬置,于是不可避免地陷入了一种理解困境和阐释怪圈:他们把对文本的理解视作对作者的理解,以为只要是把文本自身的含义吃透了,作者的“用意”也就其义自现、不言而喻了。

而在从本体论到方法论的阐释学“认识论转向”中,海德格尔则从强调文本客体的作者维度转向了强调文本客体的读者维度,武断地切割了理解阐释活动与作者之间的联结纽带这“最后一根稻草”,转而把读者的历史性和文本性内在耦合机制作为理解与阐释的重中之重,作者作为理解活动的主体地位被彻底冻结,“上帝死了,作者也死了。”*[法]保罗·利科:《解释学与人文科学》,陶远华等译,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147页。利科既对本体论阐释学过分强调文本客体存在本身,而忽略了阐释主体能够能动地对文本客体本体的认知把握的做法心存疑问,又对以往方法论阐释学过分追寻文本意义的多义性与歧义性而放纵读者任意扩张文本阐释意图,以至于忽略作者主体性地位的倾向心存不满。利科批判地继承了经典阐释学的方法论“合理内核”,纠偏了一度被扭曲了的“只持一端、不计其余”的极端做法,尤其是不遗余力地撮合了阐释主体与文本客体等其他诸多要素在方法论意义上的精彩联姻。这点在他的“文本中介”论及“文本占有”论中得到了具体的体现与运用。

(一)“文本中介”论

利科主张阐释主体应当重返文本及其联合体(作品)的“复乐园”。他首先赋予文本一种自足性的特征,比方说,一部文学文本(作品)一旦诞生,它的作者便被移入了括号里面,也就随即失去了和先前的生产语境的联系,作品的意义与价值就融化、内孕在它自身的要素与结构当中。但这种意义与价值是隐在的,隐藏在作品世界的最深处,只有进入了解读理解行为的视域中,意义才有了产生的可能与条件。于是,文本(作品)从作者的个人空间进入了阐释主体的开放式语言环境与公共空间,其文本意义需要在“新的节奏、节拍”的阐释语境中“应节而舞”、重新确立。

为了深化文本的自足性,利科套用了伽达默尔的“文本之间的距离”概念,又赋予了文本一种“文本间距”的互文特征。在经典阐释学中,“距离”往往被看作理解阐释的阅读障碍,或多或少地妨碍了理解的畅通无阻。伽达默尔则为“文本之间的距离”恢复了名誉,认为“文本间距”是理解得以发生的逻辑前提和预设条件,正是在这一文本之间的“缝隙断裂处”,新的阐释意义和张力能量才充分涌流。简言之,“文本间距”实际上成为了新的阐释意义和张力能量得以产生的源泉和动力泵。

利科一向称许伽达默尔的文本释义看法,认为阐释主体正是运用文本的“间距化”(distanciation)阐释方式,才使得当事各方能够通过文本这一“催化剂中介”展开思想交流和能量沟通。利科首先明确区分和细化了“间距化”阐释手法的表达方式和表现形式,“文本间距”主要涵盖文本客体与作者主体之间的距离,文本客体与读者受体之间的距离,文本客体与语言环境之间的距离,文本“显在”意义结构与“潜在”意义结构之间的距离等若干方面。紧接着利科又进一步阐发了文本(作品)的双重属性与核心价值,“文本客体兼具自足性和间距化的双重属性,同样地,唯有拥有了自足性和间距化的文本统一体才是阐释学意义上的核心所在,是理解得以发生和完成的渊薮。”*②[法]保罗·利科:《解释学与人文科学》,陶远华等译,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46页,第141页。对“文本间距”的回归和标举恰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超越和消解经典阐释学的历史局限性。

某种意义上说,恢复与重申文本(作品)在理解事件中的中介枢纽地位,可以克服“作者中心论”(author-oriented theory)和“读者中心论”(reader-oriented theory)的狭隘性,使新阐释学理论回归本真,可以使阐释学意义上的作品本体论和读者认识论携手走向统一的“文本阐释”方法论。“文本中介”论为实现理解事件问题上主客观和主客体两个层面的辩证统一提供了行之有效的方法论工具和深刻全面的认识论洞见。意义在互动中走向新生,传统得以积淀形成,历史得以丰富和发展。

(二)“文本占有”论

利科在进一步梳理“文本间距化”阐释手法时,发现仅仅使用“文本中介”这一概念来概括、描述理解事件的来龙去脉和精髓要义时备感力不从心,“中介”一语用于描绘静态化的文本距离或理解空间尚可,但倘用于动态化的“文本间距化”就力有不及。利科力图以“文本方法论工具的意义转换”这一理解事件问题的核心环节为突破口,转而用“占有”这一感情色彩浓烈、动感十足的概念来“真实的厚度描述”整个理解事件,这样就将本体论、认识论和方法论“三维视域”融合起来,从而对阐释学传统加以扬弃和反思。利科的这一“文本占有”论与“文本间距”概念密切相关,而“文本间距”的“所指”已然内涵就是从批评话语的“交互占有”特性中派生出来的。不论是文本制作主体,还是文本阐释主体,都是通过在自己的理解语境中“拥抱、占有”文本,来完成超越他者力量的“自我理解与自我塑造(self-fashioning)”行为的;并由此衍生出一系列批评话语的“效果历史”。而对于这些功效的具体描述,利科再次借用了“文本间距化”这一“生产性”概念来加以概括。

利科具体阐明了如何通过跨越“文本距离”的搭桥方式来阐释、来交流,也就赋予了“文本间距化”等概念一种“生产性”特征。他同时还划分了理解语境的不同表现形式,“概念是生产性的。于是造成了三种不同的语境:作者的语境、文本的语境和读者的语境。”②某种程度上说,“间距化”赋予了文本更大的自由度和更多的自主性,使得文本能够逃离作者有限的意向世界。另外,“间距化”阐释手法还衍生出一种可能性,文本客体的语境极有可能打破作者主体的语境,这样一来,文本客体率先经历了“去作者语境化”,继而在另一种新批评情境下“移民”到读者的新语境,或称之为“读者再语境化”,如是循环往复、递进。于是,文本客体的阐释意义与阐释主体的心理学意义便具有了各自不同的命运与归宿。

具体而言,读者在自己的语境中阅读“占有”文本,“占有”行为是指在“文本间距化”权力话语的摄控下,跨越文本距离而达成某种对话与和解的沟通与理解形式。同样,作为“占有”发生机制的逻辑起点,所谓“占有式的理解”也只能是在阐释文本客体的过程中理解自我、塑造自我,进而自我理解、自我塑造。这一“自我塑造的文本占有式理解”阐释观在新历史主义文化诗学批评观中当仁不让地“占有”了一席之地。“占有”概念要求一种内在的“意识形态化”政治批评,“对意识形态的批评是自我理解必须走的弯路。”*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编:《文艺学和新历史主义》,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3年版,第58页。可见,“文本占有”相较于“文本中介”来说更具主动性和趋向性,也更具语言与行为的冲击力和震撼力。格氏“文本阐释”论赋予了“文本占有”概念更加丰富的内涵和更加宽广的外延,尤其是增加了“权力话语商谈”与“意识形态分析”两个维度,进而不断反思自己对权力关系的敏感性与痴迷性,反思作为当下阐释者的“自我力量”与作为历史文化传统的“他者力量”之间博弈而成的各种社会形式和权力关系存在的合理性与合法性。

四、结 语

与利科文本阐释学遥相呼应,格林布莱特把“占有的行为、占为己有”等观念直接收入自家理论的囊中,并从“自我塑造、自我丧失”等独特的视角给予了重新解读。他首先详尽地分析了“自我塑造与自我丧失这对矛盾如影相随、此消彼长”的辩证关系,“自我塑造常常牵涉到某种自我抹杀与破坏,以及一定程度上的自我丧失。”*②Stephen Greenblatt,Renaissance Self-Fashioning:From More to Shakespeare,Chicago: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0,p.6.这里关键是要厘清在自我塑造的过程中,自我力量和自我个性一方面获得了什么,而另一方面又丧失或者说被剥夺了什么。文学艺术作品的创造也是一种商谈行为和文化形象的塑造过程,这个过程“不仅包含了占为己有的过程,也包含着交易的过程”②。包括“占有的行为、占为己有”等这些概念术语在内的阐释新观念,都明显带有利科“文本占有”论的现实痕迹和理论渊源。

新历史主义文化诗学批评观在批判反思和诗性重塑气质上普遍领受了新阐释学的深度影响,但其兴趣点、兴奋点主要集中在对文学事件和文化事态的文化释义与政治解读的批评实践上。文化诗学批评观在历史性反思上虽与哈贝马斯注重联系经济、政治条件对传统和意识形态展开社会批判的“下倾哲学”遥相呼应,但却并不执着于单声道的社会意识形态批判,而是逐渐走向了多声部复调的话语分析和多义性与歧义性交互的意义理解*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编:《文艺学和新历史主义》,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3年版,第138页。。尤其是它对“间距化”等新阐释学批评范式的重视和探究与利科同气相求,最终将它引向了对不同社会形态之间(社会间性)、不同历史阶段之间(历史间性)的“文化差异与意识形态对抗”等问题的整体性综合研究。

总之,新历史主义文化诗学将阐释学“‘视域本体’融合”的方法论观念向历史文化的各个领域整体性开放,从而将主体间性(主体的阐释性与阐释的主体性)、理解间性(理解的历史性与历史的理解性)和文本间性(历史的文本性与文本的历史性)等多重“视域间性”逻辑并联、内在统筹起来:一方面,以主体性理解和历史性阐释为读者新视域兼容了接受反应论的作者旧视域;另一方面,以“文本占有、自我塑造”的新阐释学批评范式内在贯通了文本(作品)的主体性与历史性双重属性。归根结底还是要将方法论维度的历史性进一步“历史化和意识形态化”到具体文本(作品)的文化阐释与意义理解上。

[责任编辑:王源]

本文系山东省社会科学规划研究重点项目“间性视域下美国新历史主义诠释观批判与反思研究”(批准号:15CWXJ41)的阶段性成果。

陶永生(1972-),男,山东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博士后流动站在研人员,山东农业工程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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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3-8353(2016)03-017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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