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午之前的《申报》发行与读者阅读

2016-03-07 05:18蒋建国
东岳论丛 2016年3期
关键词:申报日记报纸

蒋建国

(暨南大学 新闻与传播学院,广东 广州 510632)



甲午之前的《申报》发行与读者阅读

蒋建国

(暨南大学 新闻与传播学院,广东 广州 510632)

甲午之前,《申报》作为最具影响的全国性大报,其发行管道较为多元,并从都市社会逐步向城镇社会逐步渗透。《申报》在创办之初,便关注“市肆之人”的阅读问题,注重文字的浅近和新闻的广博,尤其是通过文艺栏目与口岸文人建立较为密切的“读-写”关系。而官绅通过阅读《申报》而感知时局的变动,对新闻纸有着别于书籍的阅读体验。围绕着《申报》,处于不同时空的读者,对新闻的回应自是千差万别,但是《申报》为读者建构了新型的“阅读共同体”。甲午之前《申报》的触角已进入江浙的乡村社会,尽管乡绅的阅读比例还很低,但《申报》在士人观念世界的影响,却不容忽视。

甲午前;《申报》;阅读共同体

关于《申报》阅读问题的研究,范继忠从早期《申报》的经营管理理念入手,探讨其对近代大众阅读的影响*范继忠:《早期〈申报〉与近代大众阅报风习浅说》,《新闻与传播研究》,2004年第3期。。王维江对《申报》早期的官员读者群进行了具体分析,他认为“清流”看《申报》是一种政治需要,目的在于能够跟上官场上的洋务话题*王维江:《“清流”与〈申报〉》,《近代史研究》,2007年第6期。。其他一些论著也零散地涉及到《申报》的阅读。但是,从总体上上看,关于甲午之前《申报》阅读的整体研究,尚付阙如。从读者本位的角度,结合阅读史料对《申报》的价值和影响进行多方位解读,探讨《申报》在二十多年的发展历程中,如何记录中国社会,如何报道时政新闻,如何吸纳读者关注,如何建构“阅读共同体”,已超出《申报》本身的叙事化议题,需要结合这一时期的思想史和观念史进行深刻检思。

一、1870年代的《申报》发行与读者阅读

创刊于1872年4月30日的《申报》,是一家以牟利为目的的报纸。《申报》聘请中国人主持笔政,蒋芷湘、钱昕伯、黄协埙等先后担任主笔,这些早期报人熟知中国情况,又与西人长期交往,眼界颇为开阔,对《申报》言论、文艺栏目尤为关注。同时,《申报》非常重视新闻报道,“凡国家之政治,风俗之变迁,中外交涉之要务,商贾贸易之利弊,与夫一切可惊可喜之事,是以新人听闻者,靡不毕载。”*《本馆告白》,《申报》,1872年4月30日。从总体上看,《申报》的栏目和内容已具备现代报刊的基本要素,体现了商业性报纸追求阅读效果和经济利益的核心理念。与以往依托于书局、学校、宗教传播网点发行的宗教报刊不同,《申报》甫一开张,就面向大众社会,以提高发行量谋求业务的发展。在其最初发行的几个代售店是:“三茅阁桥,广永昌广货店;山东路,三贸酒店;叉山东路,悦隆号;新开河,王春记;陈家木桥,裕大酒店;棋盘街,周元成洋货店。”*《今将在沪代零卖本馆新报之各店开列》,《申报》,1872年5月7日。为了吸引各类酒店、商铺加盟,《申报》在创刊后的第二号报纸上就刊登广告云:“本馆趸卖只取钱六文,余二文归各店自取,每日四点钟至本馆结账,如有卖不完仍退回本馆。”*《申报》,1872年5月2日。可见,《申报》十分注重在店铺的发行,将店铺视为推广销路的主要场所。

在1870年代,上海已成为中国商贸中心,“十里洋场”一带店铺林立。店铺充当报刊发行处具有双重意蕴:一是由于代理报刊发行,店铺便具有传播信息、沟通消费者的功能。二是对于受众而言,在店铺购买报刊,是在商业环境中的消费行为,受众可能就是店铺的顾客,或者临近的街坊。这些受众不再限于“知识分子”的身份,他们与店铺消费者的身份可能混同,但可以肯定的是,店铺这一大众化的报刊销售和阅读场所,在一定程度上实现了“文化下移”。而店铺作为公共场所,不仅可以传播都市“公开的闲话”,还可以通过公共话语获取和交流信息。报纸在店铺的展示与销售,具有阅读想象和文化建构的意涵。尽管姚公鹤等报人在回忆中描述早期报刊依托店铺发行的窘境:“及届月终,复多方善言乞取报资,多少即亦不论,几与沿门乞讨无异。”*姚公鹤:《上海闲话》,上海:商务印书馆,1927年铅印本,第177页。但是,在《申报》初创时期,代理发行的店铺在引领阅报方面的作用却不容小觑。1877年,该报的一则《论本报销数》的评论云:

余尝闻之售报人言,皆谓阅报之人,市肆最多。我等亦曾询诸肆友君等,何以众皆喜阅《申报》。肆人应曰:《申报》文理不求高深,但欲浅显,令各人一阅而知之。购一《申报》,全店递观,多则数十人,少则数人,能识字者即能阅。既可多知事物,又可学演文墨。故自《申报》创设后,每店日费十余文可以有益众友徒,亦何乐而不为哉。初犹疑信相参,后阅各店往来信札,均能文顺字从,始信众言之不谬也。余亦尝谓华人于唱盲词说平话之场,日花数十文以听之,既设《申报》,当亦有同情也。*《论本报销数》,《申报》,1877年2月10日。

这篇评论是从《申报》的立场谈及店铺在报刊阅读中所起到的媒介和推销作用。一份报纸置于公共场所,其传递与轮流阅读的可能性大增,报纸的公共性也得以彰显。阅读与评报有可能联接起来,成为店铺公共话语传播的重要内容。而在消费者聚集的酒店,闲来读报则作为食客了解时政的重要方式,读报内容也成为餐桌谈资的组成部分。报纸集资讯、知识、娱乐为一体,为公共生活增添了新的景观。与早期的宗教报刊相比,《申报》的新闻、言论、文学与广告内容极为丰富,可以满足不同层次读者的阅读需求,其可读性还通过读者来信得以检视。尽管早期的宗教报刊也有读者来信,但是,《申报》自创办之日起,就将读者来信作为言论、新闻、文学栏目的重要内容。一些读者在阅读前期的《申报》之后,就某一新闻或评论发表自己的见解;也有读者就自己的见闻,对某一事件或者问题提出看法;还有读者通过信件对《申报》上诗词歌赋进行唱和,等等。正如当时的一首竹枝词所言:“客窗寂寂静难禁,一纸新文说字林。今日忽传有《申报》,江南遐迩共知音。”*嘉门晚红山人:《续沪江竹枝词》,《申报》,1872年9月28日。这说《申报》与字林洋行所创办的《上海新报》相比,更受江南文人的欢迎。

早期的《申报》很少有专门的记者,读者与报纸的互动,使报纸阅读具有构建公共问题的价值。如《申报》于1872年5月13日就刊登了一位名为海上归来客的读者来信,其文云:“兹阅第三号《申报》内拟易大桥为公桥一则,据谓华人过桥,必取其值,而西人则否,以致华人不服云。该此意华人实未深知也。……建桥之意,实缘贸易而设,并非义渡。亦非工部局之公桥也。惟需费甚巨,……桥工告成时,凡过桥,无论中西之人,一概取资,华人每取二文,西人则每取十五文。……”*海上归来客:《辨易公桥论》,《申报》,1872年5月13日。这则评论,是作者看完第三期的《申报》后,就过桥收费这一公共问题发表的评论。显然,此类问题会引起当地读者的关注,也引发其他一些公共问题的讨论。这篇读者来信,也被当时的《教会新报》所转载,可见已引发舆论的高度关注*《教会新报》,第184册。该报以《易公桥辨》为名,刊登海上归来客的评论,以及租界是三国领事以《查议大桥照会》为名,对该桥收费原委的声明。并转载了《申报》的《续易公桥议》,可见此事在当时颇受关注。。早期的《申报》几乎每期都有读者“来札、“来信”,并在文中开头冠以“读昨日《申报》”、“阅《申报》第X号”等字样,表明读者是在认真阅读某一新闻或者评论之后所发表见解。笔者以农历1872年的《申报》为例,刊登读者来信至少有43篇。这些内容丰富、形式多样的“来信”可以进一步激发读者的讨论,往往可以引发新的话题,从而极大地丰富了早期《申报》的言论内涵。正如当时的一首竹枝词所言:“广采新闻播远方,誊清起草倍仓皇。一年三百六十日,日日千言录报章。”*辰桥:《申江百咏》,见顾柄权:《上海洋场竹枝词》,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96年版,第82页。

与此前传教士报刊以少数口岸文人为文学阅读对象不同,早期《申报》的文艺栏目则面向上海大众,其诗词文赋具有明显的上海地域文化色彩。《申报》创刊号就大力呼吁:“如有骚人韵士,有愿以短什长篇惠教者,如天下各名区竹枝词及长歌纪事之类,概不取值。”*《本馆条例》,《申报》,1872年4月30日。早期《申报》刊登大量文人骚客的作品,成为联系文人的桥梁和纽带。如上海一位善于诗文书画的文人,在1873年投稿给《申报》,不久,该文刊出,作者在农历五月二十九日的日记中写道:“《申报》来,见《明珠投暗记》,改《鹤立鸡群论》,已登报中,大快人意。”*无名氏:《绛芸馆日记》,见上海人民出版社:《清代日记汇抄》,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309页。这位读者能在《申报》上读到自己的作品,感到无比荣幸和喜悦。它在一定层面上表现了当地文人通过“投稿”与《申报》所建立的“写与读”的关系,在读报与写稿的互动过程中,许多文人对《申报》产生了阅读上的依恋感。

《申报》刊登的沪上竹枝词,颇受本地文人的喜爱,据笔者初步统计,自1872至1875年,《申报》刊登的竹枝词达648首,其中注明笔名的有31人,这些形式多样的竹枝词,从不同侧面描绘了当时的上海社会风貌,极大地丰富了读者的文学想象力,增强了《申报》的文学性和可读性。文人雅士围绕《申报》施展文学才华,有利于扩展其在上海社会的影响。

而《申报》对鬼神怪异之事的刊登,不仅具有文学色彩,也有博取读者眼球的意图。1863年出生的清末报人孙玉声就在日记中描绘了童年所阅《申报》的记忆:

余幼时,阅同治间老《申报》,忆有一事,甚为可异。乃某商人服贾于外,越岁始返。其妇以夫久别归来,即夕为之置酒洗尘,饮至微醉,醉而卧。讵料翌日商人不起,竟僵毙于床,七孔皆有血痕溢出。……惟言饭后曾吸水烟四五筒,……中有赤色之细虫无数蠕动,触目堪为惊。乃断定商人之死,实中毒所致。……报中载有省县地址,商人与宰之姓名,当非向壁虚造。*孙玉声:《退醒庐笔记》(下卷)。见沈云龙:《中国近代史料丛刊》第80辑(影印本),台北:文海出版社,1972年版,第36页。

孙玉声幼年所读的是同治年间《申报》,说明报纸阅读在其幼年的经历中具有深刻的影响。无独有偶,著名学者缪荃孙在写给友人汪康年的信中,也回忆到早年阅读《申报》的轶事:“同治年《申报》有一则云,洋行中畜一犬,无故乱吠,人问其故,有知之者曰:无他,止(只)是吃洋屎太多耳。”*《汪康年师友书札》(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3057页。这些早年的读报趣闻,在一定侧面反映了作者对《申报》有关“天下奇闻”报道的关注。

早期《申报》的可读性不仅体现了其新闻来源的广泛性,对国际、国内新闻的报道较为深入,美查不遗余力地为《申报》搜集重要新闻,黄协埙在回忆早期的《申报》时说:“越年,台湾生番戕杀高丽人,日本兴师问罪。美查竭其精力四处采访,务得真情。载之报章,无淫无饰。由是人知新闻纸之有益,争先购阅,日销数千张”*黄协埙:《本报最初时代之经过》,见申报馆:《最近之五十年》(下),台北:文海出版社影印本,第26页。。而一些开明官员,很早就关注《申报》的时政报道,1873年,丁母忧在常熟老家守丧的翁同龢就在日记中记载阅读《申报》的内容:“阅《申报》,云南,昆寿、黄体芳;贵州,许庚身、王文成。又知本月初五日于紫光阁召见各国驻京使臣各递国书,礼成。夜辗转不寐。”“见《申报》邸抄肃州克复,马回伏诛,左帅晋协办大学士。”*翁万戈编:《翁同龢日记》(第三卷),上海:中西书局,2012年版,第1018、1045页。翁同龢丁忧期间,仍然关注官场动态和国内大事,而《申报》提供的重要新闻,促使他读后在日记中加以记载。

在早期《申报》的读者中,郭嵩焘是较为特殊的一位,从他在日记中读报的记录看,他不仅是最早接触到《遐迩贯珍》的读者之一,也是第一个在国外长期阅读《申报》的驻外使节。1876年,郭嵩焘到达伦敦后,就经常收到上海文报局寄来的《申报》,光绪四年(1878)正月十四日,他读到《申报》上“沈幼丹(沈葆桢)劾奏刘咸、杜文澜以下各员吸食洋烟”的内容,得知刘咸等人被革职处理,赞叹“此近年举措之最当人意者,阅之为一快。”*②③④《郭嵩焘日记》(第三卷),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420页,第460页,第627页,第741页。二月二十七日,他在读完近期的申报后,认为“有三折差当人意。”②可见,郭嵩焘在伦敦读《申报》,主要关注国内要闻,并就时局进行评论。

郭嵩焘与《申报》的一则纠纷,则在当时引起外交交涉并形成较大舆论反响。光绪四年(1878)六月二十日,《申报》刊登了一篇题为《郭星使驻英近事》的文章,对郭嵩焘进行了讽刺和戏谑,一个多月后,郭在伦敦读到了这篇报道,极为震怒,对画师顾曼(Water Goodman)极为不满,他在八月十五日的日记中写道:“并见《申报》载古德曼一段议论,意取讪侮而已,一切并由马格里关说。招问之,马格里勃然为之不平,生平积累浅薄,有大德于人,则得大孽报,刘锡鸿是也。有小德于人亦得小孽报,古德曼是也。”③郭嵩焘认为刘锡鸿在谣言传播中也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为了证实这则报道纯属造谣,他便托人向《申报》了解真相,并对《申报》妄自刊登虚幻之文极为不满。当年十二月二十四日,他给总理衙门发出咨文,要求“咨查上海两次《申报》”,并分别发给直督、江督、上海道、上海县公文,请求调查“《申报》华人诬造谣言。”④在旁人的斡旋下,郭嵩焘应允由当事人顾曼与马格里作更正之函,“分寄上海《申报》馆及欧洲各日报刊载,以明真伪。”*姚公鹤:《上海闲话》,上海:商务印书馆,1927年铅印本,第44页。不仅如此,郭嵩焘在回国后,还委托律师,准备状告《申报》。之后,《申报》也在巨大的压力下,公开刊登声明,向郭嵩焘道歉,这场持续近一年的纠纷才算告终。

在1870年代,少数高级官吏利用其政治资源有可能得到定期寄送的《申报》,1875年,担任两广总督的刘坤一,在信函中提及阅读新闻纸的情况,其时,广东本地并无日报,刘坤一所阅的新闻纸,应该有来自上海的《申报》。当年七月,他在写给李鸿章的信函中提到,“晚生阅核各处函牍及新闻纸,颇为江海防务为虑,以英人既与缅、滇为难,难保不向各口岸虚声恫喝也。”*中国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第三所主编:《刘坤一遗集》(第四册),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1781页。刘坤一所阅读的各处新闻纸,应该包括了当时最具代表性的《申报》。

1875年至1879年间担任两江总督的沈葆桢,就曾多次披阅《申报》。如针对1875年发生的“滇案”,沈葆桢在回复左宗棠的信件中就提及:“滇案未能遽了者,缘威妥玛坚指为岑彦卿所主使,总督方与相持。《申报》之谬妄,日甚一日。始则尚有为其所惑者,今亦夫人而知之矣。”*沈葆桢:《复左宫保》,《沈文肃公牍》(一),南京: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1997年版,第434页。在沈葆桢看来,《申报》所刊的一些新闻,多有不实之言,因此,他在公牍和书札中,曾多次提出质疑和批评。如他针对《申报》所刊《郭嵩焘驻英国近闻》的报道,认为“都中早知《申报》之不足信。近筠仙星使请穷其诬捏之所由来,已照咨行关道。筠叟意不在《申报》,人人知之。然殊不谅中朝之心苦矣。”*沈葆桢:《复梅中丞》,《沈文肃公牍》(三),第1201页。这就表明“都中”大臣是读过《申报》有关郭嵩焘的新闻的,但由于顽固派对郭嵩焘早有敌意,因此,郭嵩焘希望《申报》澄清事实,以证清白。沈葆桢与郭嵩焘甚笃,是关注这一官司的重要见证者。对于郭嵩焘所遭受的种种不公,他曾多次致书,以示安慰。认为“目前之毁誉,于我公何加损焉。”*沈葆桢:《复郭筠叟星使》,《沈文肃公牍》(二),第782页。

尽管沈葆桢对《申报》表达了种种不满,认为“其字太小,老年目力颇宜省啬用之。”但是,他平时还是“甚留意于《申报》。”*沈葆桢:《复林勿邨掌教》,《沈文肃公牍》(三),第1151页。对于该报在传递信息方面的作用,他尤为看重。他在写给吴维允的信中,提及福建遭遇水灾一事,并“札上海道招商运米到闽”,要求“上海一见告示,便刻入《申报》,各口不呼自集也。”*沈葆桢:《致吴维允提调》,《沈文肃公牍》(二),第534页。沈葆桢认为当时各通商口岸是可以及时看到《申报》的,对于赈灾大事,各港口的官员在得知消息后,会及时回应。这表明《申报》在传递官方信息方面起着较为独特的作用。

而苏杭等毗邻上海的大城市,由于设立一些代销处,购阅《申报》比较容易。如长期担任曾国藩幕僚的薛福成,在曾去世后,一度较为失落,到苏州的江苏书局校点《辽史》、《金史》、《元史》,闲暇之余,不忘阅读报纸,了解国内外动态。他在同治十一年(1873)二十四日的日记中记道:“《申报》新闻纸云:本月初二日,有一轮船名‘西丹’者,由香港驶赴上海。至初四日,北风稍大,颇觉颠播(簸)。时左近有一海岛,而船主以为离岛已远,未之泊也。”*薛福成著,蔡少卿整理:《薛福成日记》(上),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4年版,第112页。此则日记,应是目前有关《申报》阅读的较早记录,距离《申报》发行不足八个月。而此后他在日记中就多次记载阅读《申报》的内容,尤其是关于外交、洋务和地方动乱方面的新闻记载颇为详细。

另一位外交大臣曾纪泽从光绪四年(1878)出使英法开始,长年订阅《申报》。1878年11月13日,他在出使英国的途中,得知自己被补授太常寺少卿。其消息来源是“《申报》所刊邸钞也。”*《曾纪泽日记》(下),刘志惠点校辑注,长沙:岳麓书社,1998年版,第803页。关于《申报》被当作驻外使馆的工作用报问题,从后来担任欧美和日本驻外使节的日记中阅读《申报》的经历看,中国驻外使馆可以经常收到上海寄来的《申报》。应该说,从郭嵩焘担任驻英法大使之后,驻外使节阅读《申报》已经成为工作的一项重要内容。而曾纪泽多次在饭后或茶后“阅《申报》良久”的记载,表明了《申报》新闻对他的重要性,也说明官方对《申报》的一种认可。关于这个问题,值得进一步探讨。他抵达英国之后,便将阅读《申报》作为日常性的活动,仅在农历1879年1月至9月,他在日记中记录阅读《申报》29次,上海信局寄来报纸后,他便及时阅读并了解国内最新动态,他将阅读报纸作为一种仪式,多次用“良久”、“甚久”、“极久”来表达阅读过程,说明他对《申报》的内容非常重视,并在阅读过程中思考某些重要问题,而他的读报活动,还有展示日常生活的作用。

担任早期《申报》主笔的蒋芷湘、钱昕伯、何桂笙等人,都曾是科举考试的落第者,他们从江浙等地来到上海,与洋务派的一些官员有过接触,他们也深受西方文化的影响,在时政报道上相对开明。早期《申报》通过查禁风波、杨月楼案、《申报》与《汇报》相攻击案、杨乃武案、官办新报等一系列案件,逐步涉及官场纷争,受到社会各界的广泛关注。一些读者纷纷在《申报》上发表时论文章,表达对热点事件的看法,而《申报》因屡次揭发官场内幕,甚至讥讽朝廷官员,多次遭到官员的反击。如1873年杨月楼案的报道,与上海地方官员交恶,并引发江浙官员对报纸的痛恨。又如1874年报道左宗棠在新疆借款一事,引起左宗棠大怒。1875年,因报道浙江巡抚派员赴粤购买军火一事,浙抚大为不满,特派人指责《申报》馆,认为《申报》馆泄露军情机密*④徐载平,徐瑞芳:《清末四十年〈申报〉史料》,北京:新华出版社,1988年版,第91页,第94页。。1878年,《申报》主笔杨乃武因编辑一篇《星使驻英近事》,有损郭嵩焘的形象,郭见到了《申报》上刊出的这篇文字,不禁大怒④。由此可见,早期《申报》对官场的报道,往往引起一些官员的不满,双方在报纸上展开论战,从而进一步吸引社会各界的关注,形成强大的舆论场,激发了读者的阅读兴趣。

从总体上看,在1870年代,随着《申报》在新闻、言论、艺文、广告等内容方面不断开掘,其影响力不断扩大。老报人李嵩生谈及早期《申报》的销路时说:(同治)十三年终,销数增六百余张,光绪二年五月,销数益广,每日达二千余张,三年,忽增至五千张。六年,重要各都市,无不有本报。如北京、天津、南京、武昌、汉口、南昌、九江、香港、安庆、保定、广东、广西、四川、湖南、杭州、福州、苏州、扬州、宁波、烟台等处。外埠各信局皆代售本报*李嵩生:《本报之沿革》,申报馆编:《最近之五十年》(下,第二编),《近代中国史料丛刊三编》第90辑,台北:文海出版社(影印本),第31页。。这一销数,与早期《申报》自称的发行量有一定差异。但在1870年代,《申报》的总发行量呈逐年上升的趋势。由于《申报》强调“言论应实有系乎国计民生,上关皇朝经济之需,下知小民稼桔之苦”*《论本馆作报本意图》,《申报》,1875年10月11日。,注重社会各阶层的阅读需求,《申报》阅读对象中有高级官员、文人、商人和普通民众,各层次的读者都可以从《申报》中获取有益的养料。正如该报所云:“仕宦者可以恭阅邸抄考见朝政;士君子可以讽诵诗词怡适性情;巨商贾又可以博知货殖之低昂;行旅者又可以参稽船埠之进出;而俗事笑谈又可以作解颐之助。瀛州寰海,更可以极放眼之观。”*《申报》,1873年4月15日。在1870年代后期到达上海的英国海军军官寿尔,在他的回忆录中,对当时的报纸进行了比较,他指出:

中国出版的主要报纸是《京报》、《申报》和Sing Pao,《京报》可能是世界这类出版品中最古老的了。不过如果要从里头找出新闻的话,则无异缘木求鱼。从新闻来说,它是最不中用的新闻纸。里头只是政府认为对自己有益,应该发表给士绅和官吏阶级看的一些奏议和皇帝的杰作罢了。

《申报》是在外国人的指导下出版的,订户相当多,在经济上是成功的,里头许多文章都是当地人写的。*寿尔:《田凫号航行记》,见中国史学会主编:《洋务运动》(第八册),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61年版,第417页。Sing Pao指的是1876年由上海道台冯焌光所创办的《新报》,这说明寿尔到达上海的时间至少是在1876年之后。

寿尔以西方人的眼光来比较《申报》与《京报》,他对《申报》的赞誉,在一定程度上表明了其商业经营的成功。早期《申报》注重发行和团结“地方文人”,将可读性视为重要的品质。值得关注的是,早期《申报》还非常注重“传阅”的功效,1874年的一封苏州读者的来信,反映了该报在传阅过程中所受欢迎之程度:“每见市肆之间,置有一纸。其店中之主宾以及学徒彼此传观,互相问辨,竟若每日之课诵焉。于此借以得益者谅亦不少。……贵报日新月异,为数无多,文理又易通晓,价值不高昂。仅须片刻之光阴,得悉世间之事理。”*《苏州城来信》,《申报》,1874年8月12日。尽管读者来信有夸耀之嫌,但它在一定程度上表明《申报》利用各地的发行网络,不断扩大在普通民众中的影响。总之,通过从不同层面解读早期《申报》的读者阅读状况,我们可以看出它虽然经历了许多意想不到的困难,但它作为当时最有影响力的新式媒介,已经通过上海租界的商业网络,逐步向全国各地渗透;尽管它的发行量还不大,但是,它已经引起了上至高官下至百姓的关注,其早期的阅读史应该成为探究中文报刊大众化历程的重要内容。

二、1880年代的《申报》发行与读者阅读

在1880年代,《申报》仍然维持着一报独大的局面。与早期依托本地店铺发行不同,经过七八年的发展,《申报》的发行网点已向全国重要城市扩展,如该报1882年7月1日的广告称:

外埠售报处:北京前门外廊房头条胡同申昌号、保定全寿盛信局、天津紫竹林广东堂子问壁沈,酌加计费。还有外埠售报处:北京前门外廊房头条胡同申昌号、天津紫竹林、广东堂子问壁沈竹君;烟台敬业书院;南京金陵门东边营林宅内李佑之;武昌城内道街夏德兴杂货店;汉口江汉道署前申昌;九江铨昌祥全昌仁信局;安庆马家厂何氏试馆郑宅又小南门内罗春台;扬州府新城内六条巷刘修之、又湾子街协顺料货店巷兴隆、又兴隆庵北巷刘承恩三处报房;江西省城南昌府城乾昌泰、盛恒源、铨昌祥信局;苏州开门城内都亭桥河沿街铜锡店内黄星斋;杭州城中三元坊申昌号;福州城外甫壹福利洋行;宁波江北岸李甡记号内;温州府前街广祥茂号;香港中环街循环日报馆;广东省城双门底文选楼;广西省城内胡万昌信局;四川重庆府胡万昌信局;湖南长沙府胡万昌信局。其余外埠者皆由各信局以及京报房代售《申报》。*《申报》,1882年7月1日。

可见,《申报》的发行网络不仅延伸到香港和许多省会城市,其他如温州、扬州、安庆、九江、烟台等交通较为便利的中等城市也有其发行网点。除了在店铺发行外,一些书院、报馆、书楼也成为其代销机构,而全国大中城市许多“信局”都有《申报》代售,其发行渠道较为广泛,这与当时邮递系统的发展也有直接关系。如家住苏州的包天笑,就在回忆录中记载童年阅读《申报》的往事:

我对报纸的认识,为时极早,八九岁的时候,已经对它有兴趣。那时我们家里,已经定了一份上海的《申报》,《申报》在苏州,也没有什么分馆、代派处之类,可是我们怎样看到《申报》呢?乃是向信局定的,……而且苏州看到上海的《申报》,并不迟慢,昨天上午出的报,今天下午三四点钟,苏州已可看到了。*包天笑:《钏影楼回忆录》,北京: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09年版,第106-107页。

1876年出生的包天笑,记载他八九岁时已经阅读《申报》,而且是通过私人订阅的,这说明在1880年代初期,外埠读者已有私人订报的习惯。而报纸作为信息消费品,比较讲究时效性,报纸发行者只有将产品尽快送至读者手中,才能达到有效消费之目的。1880年代之后,随着洋务运动的发展,一些地区的交通和邮递设施有了一定改善,尤其是各口岸城市之间相继开通轮船,往返航班较为便利,外埠读者读《申报》的机率大大增加。由于发行网络的扩大,《申报》的影响力与日俱增。正如该报的一则评论云:“向之书馆学生、店铺小伙,一遇闲暇则相率以嬉,自有华文日报以来,得暇即看日报,其初亦格格不相入,渐而久焉,亦多有融会贯通者,令之握管作一札,居然通矣。”*《中国宜开洋人报馆说》,《申报》,1884年9月12日。尽管论者说得有些夸张,但也说明当时的读者群体已延伸至“店铺小伙”此类的下层民众,“读报”成为通商都会的一道文化景观。

在1880年代,《申报》是官绅了解时政新闻的重要信息来源,尤其是薛福成、曾纪泽、张荫桓等曾担任过驻外使节的开明官员,经常阅读《申报》。薛福成在1881年之后,更多地记载《申报》有关教育、财经、匪乱、官员任免等方面的内容,如1881年5至6月间,薛福成三次阅读《申报》,内容涉及较广:

光绪七年四月廿六日记:《申报》云:粤东创设西学馆,现已勘定在番禺县属黄埔村对面之长洲。二月望日盖厂兴工,周围基址约二十余亩,建楼二座,回廊六十间,小房六十间,估价一万六千余两。

五月初四日记:《申报》云:浙省杭、湖两府,近有台州客匪滋事,其为首者系属王姓……

五月十六日记:《申报》云:闽省前购福胜、建胜两炮船,价银三十二万两,船身极窄,乃至小之蚊子船也。*薛福成著,蔡少卿整理:《薛福成日记》(上),第355、357、359页。

而作为公使的张荫桓,到美国不久,便开始收到上海寄来的《申报》。光绪十二年(1886)七月二十二日,他对奏折格式分析道:“出自逾格鸿慈”之语,“逾格”二字未抬写,并非是严重的错误,并进而引证:“近日《申报》刊晋抚刚子良一疏亦然,鄙见暗合,为之稍安。”*任青,马忠文整理:《张荫桓日记》,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4年版,第51页,第346-347页,第174页,第386页。这位驻外使臣平时注意通过《申报》、《邸报》了解国内时政动态,尤其一些官场故旧所上奏折,他阅读颇为详细。如1888年12月12日,他读到《申报》上黎庶昌的一份折子,便评论道:“或既此事,部章甚严,可畏也。”*任青,马忠文整理:《张荫桓日记》,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4年版,第51页,第346-347页,第174页,第386页。在公务繁忙之余,他有时“阅《申报》至一点钟就枕,竟夕不寐。”*任青,马忠文整理:《张荫桓日记》,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4年版,第51页,第346-347页,第174页,第386页。对于《申报》刊登的一些时政新闻,他还予以点评,如《申报》报道“津沽火车碰撞事”,他在1889年5月8日的日记中指出:“火车所经行断无不设电线之理,两车相候既逾时,自应电询,岂有径行直达者,此司车之谬也。比日谈时务者,每欲仿西法而不肯鞭辟入里,睹胪濛之妍,捻缨求似,可为慨叹。”*任青,马忠文整理:《张荫桓日记》,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4年版,第51页,第346-347页,第174页,第386页。他通过事故而深入剖析国内“仿西法”而不得要领的原因,可谓入木三分,这显然与他在美国的识见有着一定关联。

《申报》凭借上海的地缘优势,新闻报道涉及国内外重要人物,尤其对来华活动的一些外国名人和政要,《申报》颇为关注。如日本汉学家冈千仞于1884年来华游历,他与王韬有着长期的交往,并在上海结识了诸多社会名流。当年12月19日,冈千仞有机会来到申报馆,拜访钱昕伯与何桂笙,他在日记中记道:“昕伯、桂笙出接,示余昨日日报,直叙余在紫诠(注:王韬)坐所问答,为一篇时事策者,此篇一朝传播中外,无不说余名姓,言之不可不慎。如斯,则余不吐负心之言,观者亦莫为异。”*[日]冈千仞:《观光纪游》,台北:文海出版社,1971年影印本,第227-228页。冈千仞对《申报》报道的影响尽管有些夸张的成分,但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他与王韬在国际视野方面的差异,说明明治维新之后日本学者已深受西方的影响,而一些中国学者却对西方现代化茫然无知。

在1880年代,一些官绅往往在上海的旅行或者公务活动中,通过各种途径接触到向往已久的《申报》。这种偶然读报的经历,却对他们产生了深刻的印象。一些官绅往往在日记中记载读《申报》的经历。如叶昌炽在光绪庚辰年(1880)二月初五日到达上海后,初八日,通过阅读《申报》广告,得知“有拍卖宋元本书籍者,在义泰洋行”,这对酷爱购书的他而言,无疑是一个大好机会。遂“偕同人往观。”*叶昌炽:《缘都庐日记》(第二册),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643页。光绪九年(1883),时年24岁的刘光第在进士及第后,春风得意,告假归省,第一次途径上海,除了在书肆购书外,还通过“上街换银”,了解银价情况,而要得知具体兑换比例,“须看《申报》本日所报行价。”*《刘光弟集》,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83页。刘光第虽在上海短暂停留,对《申报》刊登的每日银价行情有所了解,另外,他在购书时,书单定价“大抵多虚少实”,故此,他感叹道:不到上海,是人生大恨事,然不到上海,又是学人大幸事。(上引,第84页)与刘光第有类似经历的文廷式,在1886年应礼部试南归广州途中,在上海造访了申报馆,“晤钱昕伯秀才。”1888年,他第二次到上海,仍然探访钱昕伯等友人,并“阅《申报》,言黄河春水已发,中牟以下岌岌可危,心甚忧之。”*文廷式:《湘行日记》,见郑逸梅、陈左高:《中国近代文学大系》(第9集·第24卷·书信日记集二),上海:上海书店,1993年版,第455页。可见,这些途径上海的文人雅士,将购书看报作为其活动的重要内容,而偶然接触的《申报》,尽管没有改变他们的阅读习惯,却让他们有机会了解到新式传媒的样貌,并在他们的游历中增添了一项全新的文化消费记录。

1880年代,《申报》的发行网络已延伸至四川成都这样的内地城市。从光绪四年(1878)开始,经学家王闿运出任成都尊经书院山长长达八年之久,在成都期间,这位习惯于读邸报的湖南学者,开始接触到新式传媒。他第一次阅读《申报》的时间是1882年11月13日,他在日记中写道:“看《申报》,陈三立、皮六云同中式。”*王闿运:《湘绮楼日记》(第2卷),光绪八年十月三日,长沙:岳麓书社,1997年版,第1149页。尽管当时的报纸有其他重要新闻,但他因与陈三立、皮锡瑞(字麓云,六云)有旧,对他俩获中举人有庆贺之意。这位湖南著名学者虽远在四川,却通过读报纸获得故旧的消息。这显然是现代传媒所提供的“机缘”。而潜心于经学的他,之后也有数次阅读《申报》的记录,但内容大多为官员故旧有关。如他在光绪九年(1883)十月六日的日记中记道:“芥帆送《申报》来,乃知孙公符已免官待罪。”*王闿运:《湘绮楼日记》(第2卷),光绪九年十月六日,第1263页。但从总体上看,他阅读《申报》的次数较为有限,且记载颇为简略。

值得注意的是,1880年后,在湖南湘阴闲居的郭嵩焘,能收到从上海寄来的《申报》。这位曾开罪顽固派的退职官员,在乡下仍然关注着朝政,并结合出使英法期间的见闻,对兴工商、办学校、禁鸦片提出诸多新法。从1880年至1888年,他在日记中多次记载阅读《申报》的情况,尽管与出使英法期间相比,他读报的次数要少很多,但他读报后,多记录官员奏折中有关政策动向的新闻。如光绪六年三月初十日,他全面抄录了《申报》“载户部奏筹备饷需十条”,认为“计此十者,自属户部应清理之款。以言筹饷,则亦微矣。”*《郭嵩焘日记》(第四册),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30页,第75页,第188页,第787页。七月二十五日,他记载《申报》当月十三日的电报,说明他至少在当日报纸出版后的第12天就收到了《申报》,颇有意思的是,在英国期间开始学习英语的郭嵩焘,对当日《申报》上的专业术语进行了解释,“俄人爱谛美敦(ultimatum,最后通牒),爱谛美敦者,华言尽尾头一句话也。”*《郭嵩焘日记》(第四册),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30页,第75页,第188页,第787页。光绪七年七月初八日,他看到《申报》刊登张之洞、周德润等人的“星变陈言四条”,并“阅之感慨。”*《郭嵩焘日记》(第四册),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30页,第75页,第188页,第787页。而他对一些官员上奏的惠民措施,颇为赞赏,如他在光绪十四年(1888)五月二十二日写道:“《申报》载船政局委员董紫珊太守毓琦治河二策,甚奇而确。”*《郭嵩焘日记》(第四册),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30页,第75页,第188页,第787页。对于这位董太守借鉴西法而形成的“固本”、“清源”经验,他引用史料进行了考证。可见,郭嵩焘在退隐乡下的十多年间,仍然借助于《申报》,关注朝政和民生,抒发自己的政治见解和读报心得。

自1882年起,有关法国与越南战争、中法战争的新闻充斥着《申报》的新闻版面。光绪八年(1882)三月二十五日,准备参加科举考试的恽毓鼎,也通过阅读《申报》了解中法危机,并感叹:“法国大兴师攻越南,有灭此朝食之势。然越南为广西藩蔽,使法国并而有之,非中国之利也”。四月二十四日,他又读到《申报》一则“金陵竹生花”的报道,针对“竹生花”为灾异的说法,他认为是“殊抱杞忧。”*恽毓鼎著,史晓风整理:《恽毓鼎澄斋日记》(第1册),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3、4页。之后的两年,中法战争成为《申报》报道的重要议题,一些官绅通过阅读《申报》了解战局的变化。如闲居通州乡下的张謇也能看到当时的《申报》,光绪十年(1884)九月十四日,他在日记中记载:“《申报》述振轩宫保以初七日殁于粤东军次,知已凋零,可为伤惋已!”*《张謇全集》(第六卷,《日记》),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235页。振轩宫保即当时的两广总督张树声,1884年(光绪十年)法军侵略越南,张树声派军入越南抗击法军,为防法军入侵,他派兵在越南谅山、高平等省择要住守。主张公开支持刘永福的黑旗军和越南军民抗法。但朝廷战和不定,淮军在北宁战败后,张树声自请解除总督职务,专门治军。不久受革职留任处分,仍办理广东防务,期间亲住黄埔行营,勘察地形,训练部伍。1884年11月在广州去世。对于张树声(振轩)去世的消息,张謇在一周之后便知悉,可见《申报》在江苏通州的传递并不迟缓。张謇还通过读《申报》得知官员任免的消息,如光绪十四年(1888)三月五日的日记记道:“因《申报》知桐城被荐开缺归道员,奉旨吏议。”*曹从坡,杨桐主编:《张謇全集》(第六卷,《日记》),第284页。与张謇这样赋闲的绅士不同,朝廷中枢大臣,如李鸿章、张之洞、翁同龢等人,虽然对时政极为关注,但他们忙于繁重的行政事务,很少有时间阅读商业报刊。如翁同龢在1885年至1889年的日记中,仅有一次阅读《申报》的记载,他在光绪十五年(1889)八月三十日记道:“见《申报》廿六日上谕,祈年殿被灾。”*翁万戈编:《翁同龢日记》(第五卷),翁以钧校订,第2350页。可见,即便是偶尔的读报,翁同龢也很少关注其他时政要闻。

但是,对于一些在洋务派大臣身边的幕僚而言,阅读报纸则可能对他们的生活产生一定影响。如郑孝胥初到天津之后,便任李鸿章的幕僚,因而便有机会读到《申报》。1885年7月20日,他在日记中第一次提及《申报》,并记道:“传言岑彦卿已杀刘义,屠其部。”*中国国家博物馆编,劳祖德整理:《郑孝胥日记》(第一册),北京:中华书局,1993年版,第62页。郑孝胥用“传言”表达了对此则新闻真实性的怀疑,事实上,这的确是一则虚假新闻,岑毓英(字彦卿)为云贵总督,刘义即刘永福,两人虽在抗法战争中有矛盾,但刘永福得到了张之洞的大力支持,岑毓英在没有得到朝廷授命的情况下,是不可能滥杀抗法功臣刘永福的。从这则“传言”亦可看出郑孝胥读时政新闻是颇为细致的。

因《申报》刊登的时政要闻较为及时,广州、天津的一些报刊也经常引用和转载。中法战争期间,《述报》的一位读者看到转载的《申报》“求和”言论之后,大为不满,指出:“前者该报备论战机及法人恫愒情形,今则该报极陈和议,甚至危言耸要,吾不识其居心为何也。”*《驳〈申报〉言和书附》,《述报》卷六,第33页。此类读者来信,从一个侧面说明《申报》的评论对当时报界的影响。

结合中法战争的进展与影响,许多官员、学者加入到阅读《申报》的行列之中。而在这些读者中,清流人物和《申报》之间的互动最为直接,在政坛和学界都掀起阵阵风浪*王维江:《“清流”与〈申报〉》,《近代史研究》,2007年第6期,第76页。。而《申报》所刊登的科场试题、中式名录和官员任命消息,更是联系官员、学者和社会公众的纽带。如1888年,杨颐担任江苏学政,赴缪荃孙的家乡巡考,他给缪荃孙的回信说:“前阅《申报》,得悉记名大喜,正欲泐函奉贺。”*《艺风堂友朋书札》(上),顾廷龙校阅,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10页。一位叫洪国光的读者曾写信给汪康说:“敬启者,光购阅《申报》十四年,近年笔墨日下,然较之《新闻报》捕风捉影,又觉稍胜。”*《汪康年师友书札》(四),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3577页。这在一定侧面反映了《申报》拥有长期的订户和忠实读者。

三、甲午前数年的《申报》发行与读者阅读

在甲午中日战争之前,报纸阅读范围和读者群体已发生很大改变。关于当时报纸对官绅的影响,时任《时报》主笔的李提摩太颇有感触,他说:“关于中国改革的许多课题,我写了一些文章。……我还发表了一些社论,讲述日本是如何进行快速改革的。为此,一些来自日本的参观者到报社向我表示感谢。不同地区的中国读者,在读过我的社论后,同样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张之洞从武汉发来电报,要我把报纸寄给他。”*李提摩太:《亲历晚清四十五年—李提摩太在华回忆录》,李宪堂、侯林莉译,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北京: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197页。李提摩太所言,说明报纸在引导舆论方面的功效较为明显。而其时,中国已面临内政外交的困局,知识分子对时局颇为关注,报纸提供的各种新闻和评论已深刻地影响到读者的观念世界。

读书人对报刊的关注,与甲午之前时局的变动有一定关系。1891年,在瑞安乡下任塾师的学者张棡就开始记录从报纸中获得的新闻。如他在6月26日记载:“报中又详言近日各处匪徒闹事,焚毁夷人教堂。湖北之武穴、安徽之芜湖,又有安庆、镇江、南京、丹阳、九江等处。”*俞雄选编:《张棡日记》,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3年版,第245页。时年31岁的张棡被瑞安著名学者孙诒让、诒泽兄弟聘为诒善祠塾主讲,而孙家为当地望族,张棡所读报纸,应为孙家所订阅。

甲午之前,驻外使节和随行人员有更多的机会阅读国内报刊,如1891年11月1日,在日本东京担任使馆书记官的郑孝胥通过读《申报》,得知当年福建乡试放榜情况,“闽榜解首陈君耀,长汀人。数至四十三名,郑孝柽。”*中国国家博物馆编,劳祖德整理:《郑孝胥日记》(第一册),中华书局,1993年版,第62页。曾经在9年前高中福建乡试解元的郑孝胥得知自己的弟弟成为举人,自然喜不自禁。显然,《申报》刊登的科举放榜信息,是吸引读书人阅读的重要内容。在日本期间,郑孝胥还非常关注国内时局,经常阅读《申报》、《沪报》*中国国家博物馆编,劳祖德整理:《郑孝胥日记》,第274页,第365、374、381、391、399、411页。。1891年至1894年,郑孝胥通过读《申报》、《沪报》,了解“顺天大水”、“理事访赌”、“浙江场弊”、“许庚身卒”、“苏松太道放鲁伯阳”、“江西会匪蠢动”、“(张)季直登第。”*中国国家博物馆编,劳祖德整理:《郑孝胥日记》,第274页,第365、374、381、391、399、411页。等新闻事件,而甲午之前出使德俄等国的许景澄,不仅经常翻译俄文报刊供国内参考,还经常在上海寄来的“洋报”上获知国内新闻。他在致友人的信中,对《申报》有关“美员(翻译)已折回,其人是否北洋托通使所募”*许景澄:《致谢子方大令》,《许文肃公书札》(卷二),上海陆征祥1918年至1920年铅印本,第13页。一事,向友人进行核实。《申报》对时政新闻的报道,使远在他国的出使人员也能够了解国内时局,从而在新闻时空上实现了一定程度的延展。

甲午之前,《申报》作为全国性大报的地位已经确立,不仅在上海社会已声名远播,在官绅中也颇有影响,且其辐射范围不断扩大。19世纪八九十年代,随着江浙一带商人与文人大量迁往上海,旅沪的江浙人逐步在上海移民中取得主导地位,上海固然是江浙人心目中乡缘、血缘、人缘延伸的空间,上海自然也将自己的文化辐射到江浙地区。作为存在了二十多年的商业性大报,《申报》对于周边地区的影响力自然不能以发行量作简单的推算。《申报》的阅读,亦不能单纯地以士绅的消遣为惟一旨趣。进而言之,《申报》作为报刊文化的象征价值,通过二十多年的推广与传播,其在上海及江浙文化圈的影响应该较为深入。作家周作人在《报纸的盛衰》一文中,就谈到他的大舅父是前清的秀才,抽鸦片成瘾。每天要中午才起身,平常吃茶吃饭也还是在帐子里边*周作人:《知堂小品》,刘应争选编,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542页,第542-543页。。然而,一位看起来如此庸懒和颓废的乡下秀才,却有着长年阅读《申报》的习惯,周作人回忆道:

我住在那里是甲午的前一年,他已经看着了。其时还没有邮政,他又住在乡下,订阅上海报是极其麻烦的,大概先由报馆发给杭州的申昌派报处,分交民信局寄至城内,再托航船带下,很费手脚,自然所费时光也很不少。假如每五七日一寄,乡下所能看到的总是半个多月以前的报纸了。*周作人:《知堂小品》,刘应争选编,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542页,第542-543页。

周作人的大舅舅住在绍兴县孙端镇安桥头村,交通不便。但是,他却非常愿意看半个多月之前的《申报》,这对一个科举社会的低级士绅而言,似乎难以理解。但是,甲午之前,江浙一带已明显受到洋务思潮的影响,对于读书人而言,“以前以为是中外流氓所办的报纸到了那时成为时务的入门书,凡是有志前进的都不可不看。”报纸成为区别新旧观念的象征,读报纸也意味着读者在触摸时代的脉搏。可见,在资讯相对发达的江浙地区,开明的读书人已经将报纸视为观察时局的窗口。正如周作人所言:

我在故乡曾见有人转展借去一两个月的《申报》,志诚的阅读,虽然看不出什么道理,却总不敢菲薄,只怪自己不了解,有如我们看禅宗语录一般。不喜欢时务的人自然不是这样,他不但不肯硬着头皮去看这些满纸洋油气的新闻了,而且还要非议变法运动之无谓,可是他对于新闻的态度是远鬼神而敬之。他不要看新闻,却仍是信托它,凡是有什么事情,只要是已见于《申报》,那么这也就一定是不会假的了。*周作人:《知堂小品》,刘应争选编,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543-544页。

显然,周作人所描述的情景,建构了一种报纸阅读的仪式场域,读者读报纸,带着渴求与虔诚,而报纸作为一种新时代的“标识物”,起到了“图腾”的作用。正如凯瑞(James W.Carey)所言:从宗教仪式角度看,我们认为新闻变化不大(change little),但本质上让人产生满足感;它功能不多,但得到了日常性的消费*[美]詹姆斯·W·凯瑞:《作为文化的传播》,丁未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5年版,第9页。。由于人们相信报纸的真实性,又将之视为一种“信托产品”。在这个层面上看,报纸便是一种“信用纸”,它是传递外部世界信息的忠实对象,通过它的传递,人们对新闻的真实性加以强化,并由此对时政新闻进行社会记忆和文化建构。

结语

《申报》的创办,打破了传教士报刊的垄断局面,作为商业性报纸,《申报》以可读性作为市场卖点,其新闻的广博性、丰富性远胜于一般宗教性报刊。尽管《申报》创办之初的二年发行量不高,但它很快吸引了官绅和口岸文人的关注,尤其是它乐于刊登竹枝词等文艺性内容,为口岸文人提供了“显声扬名”的舞台。而《申报》刊登的大量“上谕”、奏折和科举考试信息,更是吸引了官绅的目光。同光之际的“清流”官员围绕着《申报》大发议论,形成了北京之外的一个重要舆论场。而张之洞、刘坤一、李鸿章等地方大员则利用《申报》推动他们的洋务主张,并运用官场人脉进一步扩大他们的政治影响。权力精英的阅读从邸报转向商业性报纸,对晚清报刊阅读起着一定的导向作用。尤其是高级官员利用他们的政治渊源,通过《申报》表达他们的政治理念和文化观念。如吴汝纶、郑孝胥、黎庶昌、张荫桓等人均因担任幕僚而较早接触到《申报》。而由于洋务派对外交的重视,使《申报》能够走出国内,成为一些驻外使节案头必读之报。郭嵩焘、曾纪泽、薛福成等早期驻外使节在日记中记载的读报记录,表明这些外交大臣通过阅读《申报》的“官方文件”而得知朝政大事。尽管《申报》也声称“市肆之人”通过读报而得以提高文字能力,但是,早期《申报》主要还是通过权力精英的阅读而扩大社会影响,通过口岸文人的“读写”互动而丰富其文学内容。

从总体上看,甲午之前的《申报》,打破了宗教报刊的传播格局,以时政报道和社会新闻吸纳读书人的关注,《申报》提供了新知识类型,并开拓了信息传播的空间。许多官僚和文人通过阅读《申报》而感知天下,评论时政,广交朋友。商业报纸所提供的阅读、交往与文化空间,已与传统经典有着极大的区别。因此,甲午之前,《申报》作为思想纸、知识纸的价值是值得高度关注的。

[责任编辑:王戎]

蒋建国(1970-),男,暨南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新闻史与媒介文化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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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3-8353(2016)03-0077-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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