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德发
(山东师范大学 文学研究所,山东 济南 250014)
中国现代文学通史书写范式的调整与更新
朱德发
(山东师范大学 文学研究所,山东 济南 250014)
中国现代文学史研究的突破,往往伴随着书写范式的调整与更新。20世纪80年代初经过“拨乱反正”,中国现代文学通史的书写范式挣脱了“以阶级斗争为纲”的羁绊而作了调整;80年代中期“重写文学史”及其以后现代文学史书写的“人造范式”,呈示出的新异功能,正标志着现代中国文学史研究的深化。由于现代文学通史书写范式能否创新取决于治史主体,故而要求治史者具备综合的创造能力。
中国现代文学史;书写范式;更新;创造能力
“范式是科学发展中的一种既定程序,它由于为某一科学共同体所确认而增加了它的稳定性,而科学上的某些突破必须先从改变范式做起。”①陈鸣树:《文艺方法论》(第2版),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287页。“范式”论是美国科学哲学家托马斯·S·库恩提出的,有人将其归纳为“哲学范式”“社会范式”“人造范式”三大类,而现代文学通史书写则属于“人造范式”。库恩说:“科学研究只有牢固地扎根于当代科学传统之中,才能打破旧传统,建立新传统。”这即是他所称道的“必要的张力”。因此“一个成功的科学家必然同时显示维持传统和反对偶像崇拜这两方面的性格。”②[美]库恩:《必要的张力》,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225页。文学史研究或书写虽然不是库恩所认定的自然科学,但是他创立的“范式”论却适用于人文科学研究的参照和借鉴。文学史书写的突破与创新,如同自然科学一样面临着“打破旧传统,建立新传统”的破与立的关系问题。这里库恩所说的“旧传统”可理解为“旧范式”,“新传统”则是“新范式”,而“打破旧传统”既不是彻底反对旧传统或从根本上否定旧范式,应该以科学态度与科学方法在“当代科学传统之中”对旧传统或旧范式进行实事求是的分析,取其尚具合理性的传统因子或者还有活力的范式,丢弃那种不合理的传统因子或者丧失活力的范式;并在此基础上根据科学发展或科学发现或科学发明的需要建立新传统或者创立新范式。这样的破与立,不是那种非此即彼的极端的二元对立,乃是破中有立、立中有破的辩证统一的对立。对于现代文学史研究或书写的主体来说,如同“一个成功的科学家必然同时显示维持传统和反对偶像崇拜这两方面的性格”;只有具备维持传统的性格才能以科学态度对待传统或范式,绝对不会彻底否定旧传统或旧范式,只有具备“反对偶像崇拜”的性格才能不固守不迷恋旧传统或旧范式,永远进击永远突破,不断创立新传统或新范式。新时期以来,致力于现代文学通史研究或书写的学人,大多具有这种张力性格,对于建国初期王瑶、丁易、刘绶松等老一代文学史家,在体制内建立的现代文学史书写范式以及所形成的研究方法与研究习惯,既没有彻底否定又没有全盘继承,而是在“解放思想,实事求是”的思想路线的引导下,进行了科学而辩证的分析与汲取。从20世纪80年代初直至21世纪的今天,掀起一次又一次重写现代文学史的学术热潮,数百部形态各异的现代文学史文本问世;尽管在书写范式上进行了孜孜求新的设计与尝试,然而若是给予详细而认真的探察,便会发现现代文学史书写范式的因袭多于突破、雷同多于创新,充分说明冲破旧范式重建新范式是现代文学通史重构的艰难工程。即便如此,也可以从近三十多年重写现代文学史的探索实践中,发现不少治史者在书写范式的创新上所体现出的从不墨守成规敢于冲击敢于尝试的进取精神;并可以触摸到有些书写主体所尝试的创新范式不只大大突破了旧程序旧体例乃至旧范式,所建立的现代文学史书写的新体例新范式呈示出新异的功能特点。这是文学史书写主体创造潜能的挥发,也从一个特定的维度反映出书写新范式必将取代旧范式的创新趋向,把现代文学史的研究或书写推进到一个新学术境界。本文拟择取一些重构现代文学通史的书写范式,予以剖解与评述。
从50年代开始,中国现代文学史的著史体例逐步形成了两种基本模式,一是王瑶模式(以《中国新文学史稿》为代表),一是丁易模式(以《中国现代文学史略》为代表)。前者是一种块状叠合式的结构,四个时间段是四大块,在这四大段落上又各分为五个小块,包括概述及四大文学体式。丁易模式则是编年与评传的结合体。20世纪80年代经过“拨乱反正”的现代文学史书写,虽然在书写范式的突破与创新上与50年代王瑶、丁易等先辈开创的模式相比,没有整体性的变异,其传承性从表层结构上观之则是极为明显的;但是书写范式的隐形结构特别是治史者的思维实质却发生了根本性转化:由政治性的阶级思维变成本体性的文学思维,认定文学史就是文学本体史而不是政治化的文学史,即使现代文学与现代政治结下不解之缘也不能以政治取代文学;哪怕文学世界充溢着浓郁的政治意识那也是审美化了的政治主题,它已是文学本体的有机组成部分,而不是强加给新文学的漂浮物。基于这种认知,新时期以来所设计的现代文学史书写范式,几乎有个共同特点,那就是“去政治化”,这并非要斩断现代现代文学与政治的必然的内在的联系,乃是拔掉那些硬塞入和强加进现代文学本体的政治标签,从而使现代文学不再是政治的附庸乃是自足的独立系统。这种“去政治化”的现代文学史书写范式,在上世纪80年代初出现的文学史文本中,则呈示出不少新异的功能特点。
其一,现代文学32年(1917-1949)的历史分期不再完全套用新民主主义政治革命的四分法,而是遵循了现代文学发展的自身轨迹。由于现代文学的演变的确与政治革命有同步性,故在一定程度上参照政治革命的历史分期是有其合理性的;因为现代文学的生成与政治革命又不完全同步,所以历史分期必须遵照文学自身的特殊规律,以显示现代文学自成系统的本体性。正如有的文学史所明示的:“从五四文学革命开始的中国现代文学,同我国新民主义革命的发展存在着密切的关系,因此,中国现代文学史的历史分期自然应该考虑到这一方面;但同时也必须看到,文学的发展又有其自身的特殊性——特殊的历史实际和演变规律,这便决定了它在发展过程中的相对独立性。所以在分期时应该将两个方面结合起来,作综合考察。一九一七年《新青年》倡导文学革命,实际上是五四文学革命运动的初起,应该作为中国现代文学史的起始年代。一九四九年七月,中华全国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的召开,承前启后,继往开来,标志着中国现代文学运动的终结和中国当代文学运动的开始,应该作为中国现代文学史的终止年代。从一九一七年到一九四九年这三十二年的历史,可以划分为三个时期。一九一七年至一九二七年为第一个时期,这是五四新文学运动的产生和向革命文学发展时期。一九二七年到一七三七年为第二个时期,这是左翼文学运动的形成和壮大时期。一九三七年到一九四九年为第三个时期,这是抗战的民主的文学运动的勃兴和繁盛时期。在这个时期,由于政治形势的变化及其条件的限制,文学运动分别在国统区、抗日民主根据地和解放区、‘孤岛’、沦陷区等几个不同地区进行,因而各自呈现出不同的内容和特点。为了便于展现这一时期文学的实际面貌,我们采取分地区进行论述的方法。”*《中国现代文学史教程》,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1984年版,第6页。这种历史分期尽管考虑到政治革命对文学运动的影响与制约,然而却充分展示了文学自身规律对新文学的驱动与规范,使现代文学本身的运转轨迹更清晰,其独立自足系统也得以呈现。
其二,现代文学史的书写不再强调自始至终是在无产阶级思想的领导下,不必再以现代文学史作为实证与史实来印证某些政治结论的千真万确,也不必将现代文学史硬塞进新民主主义政治史的框架;可以从现代文学史的原生态或实存史料或可靠文献出发,实事求是地来论述现代文学的主导思想及其精神特质,彻底解决了王瑶文学史模式的政治思想领导与文学实际评述的“两张皮”问题。田仲济、孙昌熙主编的《中国现代文学史》(1979年由山东人民出版社出版),是“文革”后最早问世的版本,“由于我们尽可能地消除了一些‘左’的影响,力求实事求是,曾引起了有心人或者同道者的青睐”;实际上“我们主要的问题是‘思想不够解放’,‘象一个刚刚去掉桎梏的人那样,还不习惯于迈开脚步走路’”。因此,这时的文学史书写范式尚未彻底冲破极左思潮禁锢下形成的所谓僵化史学模式的束缚,真正地将现代文学史书写纳入实事求是的学术轨道;于是1984年重新修订该文学史时,主编再次强调指出:“我们提出要尊重历史,尊重历史的本来面目。写历史要体现实事求是精神,让历史来自己说话,不粉饰,不掩盖,不夸大,不缩小。每个人物,每件事实,每部作品,写得不仅要精当,更重要的是力求准确。”*田仲济,孙昌熙主编:《中国现代文学史》(修订本),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1985年版,第582-584页,第574页。由于坚持实事求是的思想认识路线,切实地让原生态的历史说话,所以对无产阶级思想之于现代文学的领导作用并不是像50年代书写的现代文学史,仅是大段大段引用“政治语录”以证之;而是从现代文学演变的实情出发,让文学思潮、社团流派和作家作品说话,具体验证无产阶级思想是怎样领导现代文学的。特别是对五四文学革命的领导思想不是套用现成的“政治结论”,乃是严格尊重历史的本来样态,予以具体论述;并且也没有挖空心思地从鲁迅的《呐喊》里发掘社会主义思想因素来证明无产阶级思想对五四文学革命的主导。不仅肯定了陈独秀、胡适、周作人等在五四时期的积极作用,而且对革命文学家鲁迅、郭沫若、茅盾等也没有为贤者讳,这得力于实事求是思想路线在“拨乱反正”中所发挥的巨大威力。
其三,在现代文学史书写过程中,虽然阶级论形成的思维惯性和价值观念仍在起作用,但是较之50年代铸就的现代文学史书写范式却大大的弱化与淡化了。不仅解放了一大批戴着这样或那样反动阶级“政治帽子”的作家,同时也解禁了难以计算的贴着“封、资、修”封条的文艺作品,不只是恢复了这些不胜枚举的作家作品在现代文学史上的名位,哪怕其阶级属性没有彻底改变也至少获得进入现代文学史册的资格;而且将其纳入现代文学史的书写架构对之进行阶级分析,既不轻率定性又不任性贴政治标签,更没有再出现以所谓“阶级的名义”无法无天地宣判某作家某作品的“死刑”。这表明阶级分析方法已丧失了霸权话语的定夺生死的威力,治史者真正突破阶级论及其阶级分析的困绕纠缠,以开放的切合现代文学本体系统内在价值需求的思维方式来书写文学史。因为文学的特质是人学,故书写文学史主体的最佳思维模式不是阶级论思维而是人本思维或人性思维;尽管当时的学术界“避免抽象地使用人性、人情、人道主义等字眼,是费了一些功夫的”*田仲济,孙昌熙主编:《中国现代文学史》(修订本),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1985年版,第582-584页,第574页。,然而人性、人情、人道作为现代人学思潮却以巨大的正能量冲破了机械阶级论长期的打压与扼杀,使人性论或人道主义成了粉碎极左政治施暴的重要武器,并与马克思主义人学思想一起成为重写现代文学史的价值观和方法论。这不但大大拓展了现代文学史书写的领域,更使现代文学的人道主义灵魂和人性人情内涵得到肯定与弘扬。
上述现代文学史书写的新功能特点,主要是从“人造范式”散发或折射出来的。而这种“人造范式”,虽然与王瑶、丁易等文学史的书写范式有一定的承传性,同80年代初书写的“拨乱反正”的现代文学史从内容到体式有更多的联系性;但它却是1985年后力求创新的“重写”现代文学史范式的雏形。而80年代中期“重写”型现代文学史范式的营造,其大致结构可以归结为,“一主线、三区间、多层次”。
所谓“一主线”,即有一条主要思想线索纵贯中国现代文学史演化的全过程,而这条主线不是外加上的或者硬套上去的,乃是隐伏于或蕴含于现代文学本体构成的各种形态或错综现象中,它是内在地或明或暗地或紧或疏地维系着联缀着现代文学的整体系统。如果现代文学史“重写”缺乏这样的主线,那就不可能把不同样态的文学作品、不同风格的作家、不同性质的文学思潮、异彩纷呈的文学流派或错综紊乱的文学观象,结构成系统完整的文学史文本;若是现代文学史“重写”这条贯穿主线,缺乏创新性或开创性,那也会影响“重写”文学史的创新价值和开拓意义。不仅如此,要是现代文学史“重写”,这条中心线索缺乏思想深度,就会影响文学史书写的深度;要是这条思想线索比较偏至,那亦会导致文学史重构出现遮蔽性或遗漏性。因此重写型文学史的书写范式,能否抓住一条既有深广度又有创新度的思想主线,不仅决定着重写现代文学史文本的严密性与创新性,而且也决定着重写文学史的突破性与特质性。
所谓“三区间”,若将贯穿现代文学史全过程的中心线索认定为肇始于1917年终止于1949年约32年,习称之中国新文学30年;那么从新文学演进显示出的三个既有联系又有区分的阶段性,便划分为每10年一个历史区间即三大历史时空。没有时间就没有新文学的诞生与发展,没有空间就没有各种文学形态的成型与完满;所以现代文学史的书写既有时间的维度又有空间的维度,只有牢牢地抓住这两个纵横交错的时空维度书写出的现代文学史,才能呈示出真实的立体感。这三个10年构成的历史区间决不是各自为政互不联系,联系性是绝对的,没有联系性就没有历史严整感,只有史料的堆砌或碎片的散落;区别性是相对的,没有区别性就没有文学史的层次感或独特性。其联系性和区别性既有内在的关联性又有外在的标志性,在现代文学史的重构过程中不少治史者往往忽略对三大历史区间的联系性与区别性的详略适度地书写,导致30年的中国现代文学的三大历史区间成了互不相干的各自独立的三大板块。现代文学史进程的三大区间的具体划定,在时间的起止上虽有些微的差异,但大致上是相见略同的:第一个十年,从1917年五四文学革命兴起至1927年革命文学勃发;第二个十年,从1928年“革命文学论争”起,止于1937年6月全面抗战爆发前夕;第三个十年,从1937年7月全面抗战始,到1949年9月全国第一次文代会召开。这三个历史区间的划分,虽受到新民主主义政治史分期的影响,但基本上遵循了现代文学自身发展的轨迹,即体现出从文学革命到革命文学再到抗战文学三个相互递进的历史逻辑层次。既然现代文学演进所出现的三大历史区间是个立体时空,那么重构现代文学史文本对于每个历史时空的各种文学形态如何安排布局怎样合理叙述,就成了“人工范式”匠心独运的巧妙设计的问题,这直接关系到对于所谓的“多层次”的理解与运作。
“一条中心线纵贯三个历史区间”,仅仅是为重写现代文学史搭起一个框架,重要的是在这个框架里应按照特定的逻辑顺序必须写进哪些层次的文学形态或文学内涵,以及如何书写它们,方能形成生动鲜活、丰盈深沉的主体型的现代文学史文本。大而分之,现代文学本体由文学运动形态、文学理论形态与文学创作形态这三大层次构成。若细而分之,文学运动形态应包含文学革命或文学变革、文学论争、文学期刊、文学社团流派、文学现象等;文学理论形态应包括文学主张、文学观念、文学原理、文学思潮、美学思想、创作方法、艺术技巧等;文学创作形态应包括创作主体及各体文本即小说、诗歌、散文、戏剧、影视等文学作品;此外还有催生中国现代文学发生发展的域外文学潮流。如此丰赡复杂的文学形态与内涵,可归纳成五个或六个以上的层次,相互照应而又自成系统地遵循特定的逻辑顺序,详略得当地写进“一主线三区间”构成的整体框架里。第一层次,书写的是文学运动形态和文学理论形态的有关内容,如新文学的倡导者、文学理论主张、文学思想论争、创作潮流等,从总体上展示现代文学演变的历史轨迹与美学风貌,主导思想线索若隐若显地闪烁其中。第二层次,书写的是现代小说创作实绩及其流变趋向,既有经典作家作品的重点剖析又有重要小说家及其小说文本的概述,不论重点剖析或者概述都要围绕“中心思想主线”展开,即使小说思想特色、艺术成就、审美风格的书写也不能游离出“主线”的规范。第三层次,书写的是现代诗歌的主要成就与流变系统,不只对重要诗人诗作立专章阐述,也要遵循“主线”对新诗流派与创作趋向或新诗风格进行梳理和叙述。第四层次,书写的是现代散文这个大家族的重要作家、经典作品以及流变轨迹与审美品格,即使散文体式多样化在对其内容的解读过程中也不要任性地甩开书写范式的“主线”。第五层次,书写的是现代戏剧(主要是话剧)的生成与发展,以及代表性的剧作家与经典剧本,对后者的解读与分析务必扣住整体框架的“主线”。这五个层次的叠加式地书写,置于三个十年的历史区间,如同色彩斑烂的三个五层楼并立着,一条中心线索纵贯联缀起来,彰显出现代文学史文本构成的立体感。
上世纪80年代中期问世多部运用这种“一主线、三区间、多层次”的人工范式书写的中国现代文学史,其中较成功的影响较大的应是钱理群等四人著的《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以下简称《三十年》)*钱理群,吴福辉,温儒敏,王超冰著:《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王瑶先生在《序》中对本文学史作了这样的评价:
从书中可以看到,他们吸收并反映了近年来的研究成果与发展趋势,打破狭窄格局,扩大研究领域,除尽可能地揭示现代文学发展的历史主流外,同时也注意到展示其发展中的丰富性与多样性,力图真实地写出历史的全貌。他们注意从文学发展的历史过程与历史联系中去分析各种重要的文学现象,重视文学本身的规律和特点,重视作品的实际艺术成就,以及艺术个性与风格特点;注意对文学思潮和流派的历史考察,努力揭示各种文体发展的内在线索。他们还研究了中国现代文学所受外国文学的影响,并注意探讨现代文学民族风格与特色的形成过程。在体例安排上,则既注意到文体分类,以突出各种文体的发展和不同流派的特点,又对某些代表艺术高峰的作家作品进行专章论述,以显示各个时期艺术发展所达到的水平。
王瑶的评述虽然不是着眼于文学史的书写范式,但是对其总体特征的概括和体例安排的归纳,却涉及到“一主线、三区间、多层次”书写范式的功能特点。《三十年》所纵贯的“一主线”极为明晰显豁,就是“周氏兄弟在本世纪初所提出的‘改造民族灵魂’的文学观,概括了中国现代文学的基本文学观念。尽管在历史、文学发展的不同阶段,不断有所发展,也产生过种种变体,在不同阶级、文化背景的作家之间,发生过种种争执,但其基本精神却是影响与支配了本世纪中国现代文学的整体发展的。在作为现代文学伟大开端的‘五四’文学革命中,首先强调的是文学革命与思想革命的密切关系,文学的思想启蒙作用”;“在‘五四’以后,大革命失败前后,以鲁迅为代表的现代文学第一代作家,由于夸大文学思想启蒙作用的幻想在严酷的阶级斗争事实面前破产,曾经产生思想与文学的危机。”然而,“鲁迅及一大批作家由此走上了马克思主义者或马克思主义同路人的道路,从无产阶级领导的、人民大众的政治革命中找到了振兴民族的现实物质力量,在文学观上,他们扬弃了‘以为文学能扭转乾坤’的唯心主义理论框架,却保留了‘改造民族灵魂’的合理内核,并与表现工农大众的无产阶级文学阶级功利主义的要求结合起来,成为现代文学观念中的主流,以后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里,把马克思主义文艺思想与中国文艺运动的实际结合起来,进一步提出了‘文艺为工农兵’的方向,产生了十分深远的影响”。由于“作为‘改造民族灵魂’的文学,其所特具的思想启蒙性质,是现代文学的一个带有根本性质的特征,它不但决定着现代文学的基本面貌,而且引发出现代文学的基本矛盾,推动着现代文学的发展,并由此形成了现代文学在文学题材、主题、创作方法、文学形式、文学风格上的基本特点。”在笔者看来,且不说以“改造民族灵魂”为文学观念或文学母题来统摄或贯穿现代文学的全过程在论述上是否准确,它作为思想主线是否具有如此大的穿透力与涵纳力;且不论“改造民族灵魂”作为启蒙话语在不同性质或形态的现代文学中所改造的民族旧灵魂、所注入的民族新灵魂是什么,它们是否皆合乎周氏兄弟的启蒙文学观念?这里着重强调指出的是书写主体的良苦用心,竭力以“改造民族灵魂”启蒙文学观为中心线索来取代新民主主义文学这条政治线索,旨在以启蒙文学来制导“三区间多层次”人工范式的书写。因为在书写主体的学术视野中,“作为改造民族灵魂的启蒙文学,文学的表现对象必然是占民族大多数的普通人的平凡的社会人生”;“现代文学‘改造民族灵魂’的启蒙性质,也决定了文学创作方法的选择”;“现代文学‘改造民族灵魂’的启蒙性质,对文学内容与形式提出了两个方面的要求”,即通俗性与现代性;“现代文学‘改造民族灵魂’的启蒙性质,决定了现代文学对于作品的思想性(思想深度与广度),文学的认识价值、教化作用,给予了特殊的重视。”*以上引文见钱理群等著:《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之第一章《绪论:中国现代文学的基本特质和历史位置》。这种决定性必然性的逻辑思维制导,使书写主体遵循“改造民族灵魂”这条又粗又长的文学主线,穿越三个十年形成的现代文学的历史区间,层层叠叠地将现代文学史的楼阁搭建起来,其所呈示出的总体特点,王瑶在《序》中给出了肯切的概述。
如果说《三十年》的人造书写范式,明显地传承了王瑶《中国新文学史稿》的体例;那么1987年9月出版的《中国现代文学史新编》*孙昌熙,朱德发主编:《中国现代文学史新编》,银川:宁夏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以下简称《新编》),则营造了一种新颖的书写范式,这是重写现代文学史的新探索。《新编》的书写范式,所坚持的“一主线”不再是“改造民族灵魂”的启蒙文学观,乃是马克思主义的人学思想和“文学是人学”的观念,着重从文学与人(包括个体的人和群体的人、小我与大我等)这个视角来审视和探讨中国现代文学;所编著的文学史应是人性解放的形象史,人生奋斗的形象史,民族解放的形象史,阶级斗争的形象史,现代国人灵魂的衍化史。在书写范式上作了更新的设计,不再将历时态的三十二年的中国现代文学按照某一标准划分为若干历史区间或历史阶段,而是从共时态上把现代文学作为一个有序的整体的动静交互系统来把握,因而采取“两头小中间大”的书写范式,即全书由“开篇”(小)、“正篇”(大)、“末篇”(小)三个板块构成。“开篇”着重从文化意识和文艺思潮的角度,纵横结合地简略勾画出中国现代文学的演变轨程,并展示新文学的发展规律。“正篇”是本书的核心和重点,按照体裁分成小说、诗歌、戏剧、散文四大创作系列,完全打破了作家论的传统格局;而每个系列又依据文学风格、流派、题材分成若干章,将宏观审视的概述与微观考察的抽样分析有机地结合起来,借以显示“中国现代文学是个多元系统结构”。“末篇”具有承上启下的地位,它既是对中国现代文学的经验教训的总结,以照应或补充“开篇”或“正篇”的内容;又是对当代文学的展望和预测。这三大板块并非各自为政,而有着内在的逻辑联系,构成一个完整的现代文学史书写范式。通过现代文学史的重写实践,呈现出卓有成效的功能特点:一是“开篇”梳理清了自晚清文学改良至五四文学革命在中西文化不断撞击中以人的发现为核心的现代意识的获得并逐步向以阶级、民族为本位的群体意识转化的轨迹,以及伴随着文化意识所产生的以个体或群体为本位的文学观念和文学创作的不断演化的轨程,折射出“文学是人学”的特质。二是每个新文学系列的“概貌”,能够将纵向求索与横向考察结合起来,纵向上探清本系列文学发展的阶段性及轨迹,并揭示出文学运演的机制和规律;横向上写明本系列文学的总体审美特征,特别是突显出本系列文学的创作主体和描写(或表现)形象在个体意识或群体意识上所达到的人性深度,并把在专章中涉及不到的曾在历史上产生过影响的作家作品带进去。三是每章的文学作品抽样评述,能够以“人的文学”观念为总的价值标准,从多角度或选取某个角度,运用不同的批评模式进行评析,特别是多用美学的和心理学的批评模式。每章文学作品的抽样分析,能够先从总体上概括这类文学或这派作品的共同特色,然后对每个作家的代表作的艺术个性即独到之处进行深入的开掘,以突出其对中国新文学的独特贡献;为在评述中能够抓住特色,自觉地进行横向比较,既写出了这个作家作品与那个作家作品的相通点,又写清了他们的不同点,并指出主客观原因;抽样分析能够把创作主体意识和作品内涵、思想性和艺术性有机地统一起来;不仅做到了章与章之间的互相照应,而且系列与系列之间也能互相贯通,使整部现代文学史成为一个结构严密的系统。四是“末篇”既是从马克思主义的人学思想和“人的文学”观念出发,对中国现代文学进行反思,总结经验教训,揭示艺术创作规律,又能在“人的文学”观念烛照下来考察当代文学的认同和超越。五是不论“开篇”“末篇”或者“正篇”的文学系列,在评述过程中既注意对中国传统文学的批判继承,又重视外国文学的有益影响和作家的创新,并从而展示了“没有中西文化、文学的交流,没有‘拿来主义’的贯彻,就没有中国现代‘人的文学’的诞生与发展”*孙昌熙,朱德发主编:《中国现代文学史新编·前言》,第4页至第6页。。
《新编中国现代文学史》是根据华东地区省(市)属师范大学校长协作会议精神为更新大学文科教材而编写的,在书写范式的创新上不只借鉴了《中国现代文学史新编》的设想,而且“尽量吸取近十年来现代文学领域学术研究的新成果,使这本文学史在体例、观念、方法等方面都有所创新和突破”*朱德发,蒋心焕,陈振国主编:《新编中国现代文学史》,济南:明天出版社,1989年版,第770页。。这部新编文学史的书写范式虽然属于“两头小中间大”类型,却可以具体描述为“一史迹、三巨匠、四文体、一结语”的范式。所谓“一史迹”即通过对文学运动形态和文学理论思潮的疏通与勾勒,揭示中国现代文学生成与发展的历史轨迹,尽管没有三个十年的历史分期,然而现代文学的演变步履却隐伏于书写主体的叙述里。所谓“三巨匠”即为鲁、郭、茅各设专章论之,他们既是创造现代文学的巨匠又是现代文学的领军人物,是可成为支撑现代文学史大厦的三大柱石。所谓“四文体”,即按照诗歌、小说、戏剧、散文四大文体,将现代文学的作家作品划为四大系统,每个系统都是一道五彩缤纷的艺术风景线。这四大文体的巧妙安排,体现了这本文学史书写范式的创新点:其一,每种文体皆设专章,叙述其发展轨迹,增强文学史书写的历史感。如“诗体解放”及新诗发展轨迹,小说革新及小说发展轨迹,戏剧革新及戏剧文学发展轨迹,现代散文的崛起及其发展轨迹。这些文体演变轨迹的描述并非各自孤立的,而是与整个现代文学发展轨迹的勾勒和各体文学发展轨迹的书写,形成相互辉映的艺术态势。其二,不是泛泛地写作家评作品,而是以作家引领其有独特成就的作品,突现对现代文学的不可取代的贡献。如老舍只写他的市民小说,沈从文只写他的湘西小说,周作人只写他的“美文”等。其三,突出具有鲜明美学风格的文学流派或经典作品在文学史上的地位,或以作家带流派或专章写流派或个案析作品。如路翎及七月派小说,新感觉派小说,《太阳照在桑乾河上》与《暴风骤雨》等。这样书写的目的,在于说明真正显示现代文学史艺术风貌的是哪些风格异彩纷呈的文学流派或经典作品。所谓“一结语”,是对现代文学的总体反思与规律探讨:一是“强烈的使命意识给新文学涂上浓重的政治色彩”;二是“民族自省精神的弘扬带来新文学文化批判意识的强化”;三是“各种形态的人道主义铸就新文学的灵魂”;四是“中外文化交汇是新文学发展的根本途径”。这四条规律性的认识,既是纵贯现代文学史的四条思想线索,尤其第三条“人道主义”彰显出现代文学的人学特质;又是书写主体将对现代文学史的总体把握提升到新的理性高度。
在“重写中国现代文学史”的上世纪80与90年代之交的热潮中,自觉地有意识地对书写范式进行突破与创新的,虽然难以给出精确统计,但是以笔者的阅读范围与感受认知来说,应首推《中国新文学发展史》*冯光廉,刘增人主编:《中国新文学发展史》,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年版。。它不仅对新文学史书写范式的突破与创新的力度大,而且有巧妙而清晰的设计图案,体现出一种可贵的探索精神与创造智慧。该书《导论》明确地表述:“在总结以往文学史编撰正反两方面历史经验的基础上,我们试图以文学主题现象为中心线索,实行多维度错综交叉,建构新的文学史框架”,也就是营造新的文学史书写范式。之所以要以文学主题为中心线索建构书写范式,不仅因为中国新文学的发展是由多种内容、多重层面组成的有机统一体,“而在这多种内容,多重层面的丰富构成中,我们认为,创作主题现象占有最为重要、最为突出的地位”,故而“它是构成文学史的主体和核心的东西,其他则相对地处在从属的位置”;况且,“一部文学史的发展轨迹,它所呈现出的历史风貌,往往能从创作主题现象的流变中最鲜明地显示出来。”但是,“中心并不等于全般,重点代替不了全局”,即以“创作主题现象”为中心或重点建构的新文学史书写范式,若是处理不好与非中心或非重点文学现象的关系,那“无法全面地勾画一个历史时期的丰富多彩的文学发展过程,无法具体地展现活生生的文学史风貌。因此,我们不仅在描述创作时列举多种主题现象,添入讽刺文学、通俗文学等类型,还进一步从更多的角度丰富文学史内涵。其中既有对思潮社团流派起伏兴衰的综合考察,又有对文体流变的总体勾勒,还有对文学批评演进的历史描述,以期突破单一的文学史框架(或仅以思潮、或仅以文体、或仅以主题……)的局限,建立全景式的主体化的文学体系。”为贯彻这种总体设想,《中国新文学发展史》文本的具体书写范式由“三编”构成:“上编‘中国新文学的发展过程’是从发生背景和发展轨迹两个方面做纵横交织的整体描述的,但同时又结合史的纵向描述,极简括地提出主要的创作主题及其相互关联,以此来统摄中编的‘创作现象’。而中编的‘创作现象’由于有了上编的统领和铺垫,便在史的网络结构中形成一个有机的整体,而不再是孤立片断的现象。且各文学现象之间又在时代新质这一基点构成相互的关联与呼应。”“在完成历史过程和创作现象这两个环节之后,作为历史逻辑过程的有机体,我们力求寻找一种将二者进一步连结起来的综合形式,以便使具象的历史行为达到联系更为紧密、概括更为深化的程度。而社团流派、文学批评、文学体式三个部分便成为这样一种中介环节,强化着文学历史描述的完整性,并发挥着连结上下的作用。我们以‘历史整合’命名下编的标题,其意义之一即在此。”这种创新型的书写范式,真正地落实于编撰主体重写《中国新文学发展史》的实际操作过程,“以文学现象为中心线索,用整体性、错综性,开放性相结合的原则和方法,去建构文学史框架,描述中国新文学现代化的过程、特质、经验和规律,有助于突破视角单一、空间窄狭、琐细板滞(当然是相对而言的)的局限,获取一种新的宏观综合,将学术界的研究成果较从容地融入新的体例框架之内。”因此,这就建构了“以创作主题为中心线索”,以“历史过程,创作现象和历史整合”这三大板块为巨柱,而支撑起“中国新文学史的大厦”*以上引文,见冯光廉,刘增人主编:《中国新文学发展史·导论》。。
老实说,任何一种“重写”中国现代文学史的书写范式的调整或创新,都不是完美无缺的,都具有尝试的探索性;只要有了这种敢于尝试的探索精神,就能驱动现代文学史的书写范式的不断突破与创新。不管书写范式如何的突破与创新,却难从根本上解决中国现代文学史的研究或书写对象只限于“新文学”或“现代性文学”的局限。上述的几种书写范式无不宥于中国现代文学史学科中而对文学史的“重写”,惟有突破学科局限而建构新学科,才能以新范式来书写新学科中的文学史,将文学史的建构推进至新的学术境界。
既然重写现代文学史的书写范式属于“人造范式”,即治史主体所营造的书写范式;那么这就对现代文学史的研究或书写主体提出了严格要求。重写现代文学史能否突破既有的书写范式而有所创新有所变革,营造出真正能展示现代文学史本来面貌与审美特质的书写范式,无不取决于治史主体本身的创造能力和建构能力。因此,只有具备如下多种能力才有助于现代文学史“人造范式”的更新或完善。一是应具有勇敢的突破能力。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现代文学史的书写范式,是治史者根据主流意识形态的政治规范所营造的,旨在建构政治化而非学术化的现代文学史;经过政治上的“拨乱反正”于八十年代中期“重写”现代文学史,首先就要以足够的理论勇气与学术胆识突破既成的政治型的书写范式,真正在学术轨道上来营造现代文学史的重写范式。由于在现行的政治体制中突破既有政治化现代文学史书写范式,有外在的政治风险与内在的政治恐惧;所以对于现代文学史的研究或书写的主体来说,必须具有勇于突破的能力,这是建构创新型书写范式的必要前提,没有突破就没有创新。
二是具有敏锐的感悟能力。由于建国后“十七年”的现代文学史的书写范式始终运作于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政治框架,这就使构成文学史文本的包括文学作品、文学期刊等史料、史实或文献资料,无不受过严格的甚至霸道的筛选、删节、篡改、歪曲、扼杀和遮蔽;因此“重写”现代文学史以来欲创新书写范式既要对文学史料史实及各种文献资料进行发掘、搜集、整理、甄别和匡正,又要对其重新解读重新评析。由于构建文学史文本的史料史实等,大多是感性的具象的资料,主要有赖于治史主体的感受能力和顿悟能力的敏锐将其激活,若感悟能力迟钝或仅有理性能力,那会影响治史者对史料史实的深度与微度的解释与探察,更会影响书写主体对史料的精细分殊与布局;尤其那些能构成文学史关键部件或重要维度的文学作品是个感性的充满人性密码的深奥世界,更需要治史主体的敏锐的感悟能力,只有以敏锐的感悟力把史料史实中蕴含的文化信息、思想情感内容和审美意识因素发掘出来,才能为治史主体创造现代文学史的新书写范式提供丰盈的资源。
三是深刻的发现能力。若是说治史者依赖敏锐的感悟能力,已对文学史料史实或文献资料有了系统的深切的甚至独到的感受,并且在感受的基础上达到知性或悟性的程度,尚未由非理性完全上升到理性认识的高度;那么此刻亟切需要的是治史主体的发现逻辑机制,即深刻的理性发现力,将那些感受到的或体悟到的非理性化的东西加以理性化,非系统化的东西加以系统化,非条理化的东西加以条理化,非深刻化的东西加以深刻化。所以发现逻辑能力,对于深度书写范式的营造极为重要。如果说文学运动形态、文学理论形态、文学创作形态是现代文学史建构不可缺少的三大板块,那么治史主体的深刻发现能力则是大有用武之地的。感悟文学运动形态,不仅应从横纵交错的表层结构上把握在32年的历史时空里出现的文学运动形迹与美学特征,而且更要以深刻的发现能力透过深层结构认清文学运动的内在张力与流动规律及其独特本质。文学理论形态的构成既有各种文学观念又有不同的文学主张,既有相互冲突的文学思想论争又有不同的美学思潮、创作方法论和各种艺术技巧等,缺少深刻的发现逻辑机制对理论形态进行穿越和辨识,不可能发现各种文学理念、美学范畴、文艺思想、创作方法以及各样技艺的真理性、功效性、关联性以及与文学运动形态和文学创作形态的密切性。至于文学创作形态,不只有各种类型的文学作品,也包括形形色色、个性各异的大量作家,对于他们的重新解读重新认识能否有新的发现新的阐发新的深度新的高度,关键取决于治史者的发现能力的深刻性和特异性。比如现代作家具有强烈的文体自觉意识,在创作实践中涌现出不少文体作家,也营造了众多新文体;但统观既成的现代文学史,对文体意识及其样态的描述相对薄弱,如果治史者能够充分利用发现逻辑机制对文体意识及文体样式给予系统深刻的再发现,那就会使重构现代文学史的书写范式增加一个靓丽的维度。不仅构成现代文学史的三大形态亟需治史主体的深刻发现逻辑能力,并且对现代文学总体的史识获取更需要治史者的深刻发现能力。大多新颖独到的“史识”隐含于现代文学的本体里,即对现代文学史的诸多规律性认知都是从现代文学肌体中发现出来的,如认定现代文学是“改造民族灵魂”的文学、认定现代文学是人的文学、认定现代文学是现代化的文学等“史识”,都不是外来的而是从现代文学本体里凭借治史者的深刻发现力而发现出来的。有了“史识”,现代文学史的构成方有了“主魂”,其书写范式的营造也有了“主线”。
四是应具强大的穿越能力。中国现代文学史从客体上说可以算作独立的自足系统,然而它的生成与发展亦离不开域外文学系统与古代文学系统,即使正在延伸的当代文学系统也是对现代文学系统的庚续。重构现代文学史必须依仗治史者的强大穿越能力,将现代文学与域外文学、古代文学、当代文学的纵横错综的复杂关系打通,由表及里、由显到隐地把握了它们之间的多种联系,这样才能营造出将现代文学史重构纳入中外古今文学交汇的纵横相通的座标点上的书写范式。仅仅把现代文学与域外文学、古今文学的联系贯通还是不够的,最重要的是依靠治史主体的穿越能力将现代文学自身结构系统的如蛛网般的错综交叉、纠结缠绕的各种关联打通,即文学运动的或文学思潮的纵横关系要打通,文学社团流派的各个之间的关系应打通,就是各种类型文学之间的关系甚至个案作品自身的关联也要沟通,使现代文学自足系统作为一个相互关联的有机整体烂熟于治史主体的胸中,如同一盘活棋掌握在手里。这不仅有利于现代文学史灵活而又缜密的结构形成,亦有利于相应的书写范式的确立。文学史的建构,关键在一个“通”字,只要治史主体具有强大的穿越能力,文学史客体的各种关系都能穿透打通,那什么形态的文学史或什么功能的书写范式都有可能建成。
五是应具有巧妙的整合能力。构成现代文学史的基础资料,不论史实或史料或文献都是些凝冻物,只有经过治史主体的感悟能力、发现能力、穿越能力的激活,对其思想意蕴、审美意识、文体形式及各种联系有所掌握,并按照一定的目的要求、主旨线索、规范框架将其整合起来,才能使之成为一个思想逻辑与历史逻辑严丝合缝的理性系统,这样方可从根本上解决其零散化、碎片化的状态。不过,建构现代文学史所要求治史者的整合能力,必须有明确指向或逻辑中心,或者围绕揭示现代文学史本真面目来整合,或者遵循现代文学史演变规律来整合,或者根据治史者的不同文学史观或史识来整合,或者依据外在诉求或社会核心价值来整合,等等。总之现代文学史书写的整合是有意识有目的的,是纲举目张的,是变异求新的,是务实出真的;只有把治史主体的各种能力发挥到极致,并自觉地与强烈的创新进取意识结合起来,才能推动人造现代文学史书写范式的不断调整或不断出新。
[责任编辑:曹振华]
朱德发,男,山东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
I20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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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3-8353(2016)03-0027-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