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伤视角下的海子诗歌研究

2016-03-02 13:05崔雪梅
新疆职业大学学报 2016年1期
关键词:文本解读海子

崔雪梅

(新疆大学 人文学院, 新疆 乌鲁木齐 830046)



创伤视角下的海子诗歌研究

崔雪梅

(新疆大学 人文学院, 新疆 乌鲁木齐 830046)

摘 要:在海子诗行合一的诗歌创作生涯中后期,始终笼罩着挥之不去的阴霾。结合海子的抒情短诗和巨型史诗创作,从创伤记忆理论出发,将其诗歌中创伤记忆的书写总结与归纳为三个方面,并一一结合他的生活实际和心理状态,探寻了这种记忆的根源和造成创伤的原因,为海子这个悲剧性的诗歌天才及其诗歌文本解读提供新的视角和途径。

关键词:海子;创伤记忆;文本解读

海子,这个生于乡村倾心于黑夜与死亡的“诗歌赤子”,像一只“扑向太阳之豹”,驰骋着青春的力量与激情,作一次又一次的极限冲刺,最终陨灭并融合于太阳“圣火燎烈”的光芒中,长久地照耀后世,给人以追思与遥想。翻看他的一生,诗即是生命,生命即是诗。本文从海子的诗歌创作历程出发,基于相关创伤理论,试图梳理烙在海子心灵深处的创伤记忆,并归纳三个方面进行探寻,以便为其文本的深层解读提供新途径。

一、工业文明的倾轧与乡土赤子的集体创伤

走进《村庄》[1](42),短短四句,烙印出一个乡土赤子对当下乡村最直接的生存体验。看其生我养我的《麦地》[1](19),面对乡土及其赐予活命的“麦子”,那些只能等到夜深时分才能借着月光充饥的人们,在“端着大碗”狼吞虎咽之后,突然静穆“一声不响”,端着空荡荡的碗及满满的月光,痴痴地望着无边的“麦子”,像一种乡村古老的仪式,陷入无限的感恩与崇拜中;而面对自己热爱且无比崇敬的子民,以“麦子”“月凉”“风”“云”等所组成的乡村则如母亲一样,是孕育生命的温床:“我睡在地上”,是与母亲血肉相连的“一口井”,使她的孩子在她的“翅膀”下“安睡”,静静地成长。再看指引诗人成长的《诗人叶赛宁》[1](124),乡村之于一个农民之子,是一次次无比温暖的精神关照与赐予。她能在“我“孤寂无助的“夜晚”时分,赐予“蓝色的月光”,给我温暖,为我指引方向,让“飞翔的我”全身充满斗志,“心脏”像“一颗光芒四射的星辰“迎着茫茫黑夜继续前进,去获取孜孜以求的“王冠”。早期海子笔下的乡村生活记忆与体验充满了乡土的美与忧伤。

到了创作生涯中期,岁月沧桑,一切开始发生改变。坐卧《九首诗的村庄》[6](93),充满忧伤。诗人对村庄有赤诚的怀念,曾经土地“微温”,赐予“粮食和水”,陪伴我一路成长,成长如诗,美丽而丰硕。“九”代表着无穷无尽,“秋天”代表丰收,可见“我坐在微温的地上”,在乡村呵护下的成长,是多么的丰足,所有的感情浓缩到一个“旧”字,其间的伤感力透纸背。到了后期,我们会发现,关于乡村的诗篇几乎从它的文本中消失了,这也许可解释为作者对曾经如此浪漫美好的乡村生活所代表的原始而古老的农业文明的逝去隐隐感到绝望,而后选择麻木和彻底忘却。在他写作后期充斥于诗歌中的尽是一些悲剧色彩浓烈甚至已经到暴戾的词汇,这或许可以作为一个有力的佐证。

其实,这种对田园牧歌式乡村生活从无到有的书写可折射出一种“创伤”。“Trauma”即“创伤”这个词源于希腊语,Cathy Caruth 在《沉默的经验》中认为其指当事者对于极度震撼和过于猛烈的事件的反应,伴随着当下或之后的对于创伤事件不自主的闪回与噩梦,以及麻木和空虚无助的情绪。[2]而这种“万里无云如同我永恒的悲伤”式的书写,正是对此 “创伤”定义的一种呼应,这仍旧是持续至今的一种“集体性创伤”,一方面是古老乡村生活的渐行渐远,一方面是现代工业文明的高歌猛进,从而伴随着各种自然的生存环境和精神价值体系的毁坏甚至消亡。因物质匮乏所发散出来的忧伤显得格外的疼痛和深刻,时刻缠绕在他的生命里。即便是工作以后,他还要为不能够为弟弟配一副眼镜而愧疚。加之海子自身的独特性因素:痴迷农村的质朴与单纯,厌恶现代的城市生活,心性孤僻,不善与人交际,以致除了骆一禾、西川等少数几个朋友以外,几乎没有交际圈子;另外,他把大部分的生命和时间献给了他所痴迷的诗歌事业,使得他顾此失彼,没有时间和精力去赚钱来提高家人的生活质量。当然,还有一个怎么也无法回避的时代因素,那就是处在一个改革开放市场经济肆掠的大背景下,痴迷于乡村的古代农业文明的海子显得格格不入,这种创伤似乎是命中注定的。

二、时代价值观与个人精神追求的断裂

海子所处的时代是一个特殊的时代,用德国作家黑塞的表述最为贴切:“每个时代,每种文化,每个习俗,每项传统都有自己的风格,都各有温柔与严峻,甜美与残暴两个方面,只有在两个时代交替的,两种文化、两种宗教交错的时期,生活才真正成为苦难,成为地狱”[3]。而他所属的诗坛,也是一片乱象:以北岛、舒婷为代表的“朦胧派”刚刚站住脚跟,就被韩东、于坚、徐敬亚为代表的“第三代诗人”一一打倒,加之在商品经济大潮的无可阻挡的巨大冲击下,形成了“意识形态化的市民文化”,使整个时代面临着巨大的精神危机。海子毅然决然地抛弃了抒情短诗的写作转而以巨型史诗创作为武器,孤军奋战在追求个体生命的理想和价值的前列。

于是,在《九月》[1](33)之中,有一个在场者所描述的生命体验:“众神死亡”,他们建立的价值观轰然倒塌,世界蜕变成没有了神圣价值和意义的时代,留给人们的只有黑暗与虚无。而“我”依旧追寻着“众神死亡的草原上“的那“一片野花”,他强调人的主体性,关心整个人类的生存价值与意义,期望“明月如镜 高悬草原 映照千年岁月”,世界重现一片光明。可是,诗中吟唱的“我的琴声呜咽 泪水全无”,仿佛透出了履行这种宏大使命的辛酸与苦楚。但最后一句“只身打马过草原”,却又有着“堂吉诃德”式的浪漫与英勇,似乎早已暗示结局的悲壮。

海子披坚执锐,开始向一块块史诗高地进发,一路向西,一路走向时空的远方,去找寻“远方的远”。但是其不计后果的“催命式”写作使得身体出现了透支,他还选择了以酗酒和气功的方式加速写作,以致出现了幻听幻觉等生理疾病,出现了各种让人窒息的焦虑、绝望,以及歇斯底里的挣扎、困惑和哀伤。另外,他这种力求拯救人类精神的巨型史诗创作,不仅得不到他所重视的诗歌圈子的认可,还遭致了批判甚至嘲讽。这些所有的伤痛汇集在一起,倾轧着他自身的使命追求和价值取向,构成了他诗歌中一个十分显著的悲剧情结:死亡。翻开他的诗作,他对死亡到了一种痴迷甚至疯狂的程度。如果说在其短诗《九月》《我请求:雨》《秋》等诗歌中对死亡的描述尚有所节制,那在后期的史诗创作中则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与死亡有关的意象或词汇随处可见:血、头颅、断头、尸体、心脏、泪水、死亡、人皮、砍杀、埋葬,死亡就像一个阀门,让他的生命之流汹涌流淌。

在此,这些暴戾的词汇构建的触目惊心的记忆书写可被归结为巨大的创伤,即一种“存在虚无感”,奥地利的弗兰克认为:创伤是一种深层次的心灵伤害,记忆里的恐惧以及困惑往往会造成巨大压抑甚至“自身存在”的危机感[5]。弗兰克将这些创伤后的心理病症称之为一种“存在的虚空”。如果不能经过适当的化解,会使人出现失落、幻觉、成瘾、游离甚至自杀的现象。创伤是身体、情感、心理遭受的突然的、未曾预料的伤害,“一种经验如果在一个很短暂的时期内,使心灵受一种最高度的刺激,以致不能用正常的方法谋求适应,从而使心灵的有效能力的分配受到永久的扰乱,我们便称这种经验为创伤。[6]

作为一个敏感且具有使命感的诗人,海子用手术刀式的诗歌语言,一次次去解剖时代和民族的血与肉,重新构建新的价值体系和语言规则,沿着巨型史诗冲天而起去飞翔,体验人类的所有痛楚,完成对人类命运的终极关怀,给人类创造新的“太阳”来照亮世人已经黑暗的内心。所以,我们可以把诗歌中具有黑暗元素的痛苦的文字,看成是一种极度的生命体验。

三、冰冷的物质世界与精神性爱情的诀别

《日记》[1](206),这是一首绝妙的小诗,放弃了所有的语法和技巧,是一味的呼告,是歇斯底里后的失声呐喊。当“姐姐”这个年轻而具有母性的词汇一次次划过沉沉黑夜和茫茫戈壁时,这将是怎样的震彻时空,惊雷传响。而我一次又一次地告诉姐姐,我的位置“德令哈”,我置身在茫茫“戈壁”的“一座荒凉的城”,我的心理状态“悲痛时握不住一滴泪水”,就是说明此时此刻的我是如此的孤独、失落。整个生命状态几乎呈现出一种濒临死亡的边缘,此刻的海子退化成了一个单纯到发疯的孩子状态,面对如此绝境只能反复发出近乎本能的救命般的呐喊——“姐姐,姐姐……”而当他知道那所谓等待的救命人“姐姐”终究不会来后,于是有了一句三叹断筋碎骨式的“唯一的”抒情,和之后彻底放手,成全她的爱情,留给自己一个“美丽的戈壁 空空”,一个空虚的梦。最后一句,“姐姐,今天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则是空谷绝响,见血见骨。对于痴迷一生的爱情怎么能说放弃就放弃,诗人甚至要拿放弃“关心整个人类”这一神圣的事业与使命来交换“我只想你”的片刻爱情甜蜜,这种近乎赌咒式的胡搅蛮缠和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感纠葛,瞬间又把茫茫戈壁之中的悲情烘托到了新的制高点。众所周知,海子是不可能放弃他用尽全部生命“关心人类”的事业的,那种“我只想你”自我安慰式的憧憬瞬间化为泡影,分解在茫茫寒夜的风中。那种孤寂失落、撕心裂肺、无可奈何的爱情创伤就可想而知了。

当回到“姐姐”这个一次次的救命对象时,搜寻海子一生的情感历程,我们能够对他的爱情对象做些管中窥豹式地分析。可以说“姐姐”这个词汇代表了海子的恋爱对象标准:首先,这个“姐姐”似的爱情对象,必须是一个与自己年龄相当的青春貌美的女孩,最重要的是与自己志同道合,最好是喜欢或者崇拜自己的诗歌,例如在《新娘》《写给脖子上的菩萨》《半截的诗》《春天》《幸福》等诸多诗歌中那个阳光般美好的女孩,也就是他的初恋女友B(蓝波弯)。此外,还有一个女孩A(安妮),不幸的是当海子准备好去接纳她时,她已经做了别人的妻子;其次,这位“姐姐”是兼具母性的女性,能够无微不至地照顾他的衣食住行,给他提供温馨的空间去完成其诗歌创作,而S(诗芬)恰好符合这一身份认定,这是他能和S走到一起的重要原因。当然,这里还包括前面《日记》中的嘶声呐喊的那位姐姐P(白佩佩),是海子的一位女同事,已经拥有了丈夫和儿女。最后,他希望这位“姐姐”能够是一位诗歌上的知己或伯乐,另一位女性H(李华)也曾经是她所憧憬的爱情对象。在《最后一夜和第一日的献诗》中,海子把这位西藏文化代表的姐姐尊称为“雪山女神”。

翻阅海子与以上女性的感情经历,有且只有与B的爱情,才算是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爱情。单纯、偏执的他全身心地投入这份爱,爱得翻天覆地、死去活来。去瞧一瞧恋爱时期那些数量多得出奇的爱情小诗吧,那种爱情的纯真、炽烈、甜蜜、浪漫是多么让人羡慕,这几乎构成了海子整个生命历程中幸福快乐的最高点。可是,一到谈婚论嫁时,这段爱情就立刻夭折。其中,除了贫穷的家庭出身之外,太多的原因是他一手造成的。首先,他致力追求心灵生活,厌弃现实生活,柴米油盐醋的世俗生活是他作为一个纯粹的诗人从内心深处就抵制的。其次,他不渴望进入生活,只想超越生活,他那种用尽生命的写作方式,使他不可能花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去物欲横流的社会中赚取更多家庭生活的物资保证。最后,对视诗歌为生命的他来说,对方如果不懂得诗歌则是一种灾难。总的来说,他所需要的爱情只是或只适合一种精神性的生活,这样一座空中楼阁,一旦触及到人所要生活的土地就瞬间支离破碎。

Cathy Caruth认为伴随爱情的情绪包括由责任归因产生的自罪自责(归因于己)和愤怒(归因于人)[2]。分手后,在那些诗歌中,更多地看到的是他自罪自责的情绪流露。另外,从心理学和精神病学的定义上来说,创伤是某种情感冲击造成的心理伤害,对这种伤害的记忆通常会被压抑,但也通常不会消失。在创伤里,记忆与忘却构成辩证二元:“被压抑的记忆”也称“有动机的忘却”,诸如《给你》《孩子小夜曲》《给B的生活》等,乃至后期的太平洋系列短诗及史诗创作中的有关爱情部分的诗章,都深深烙下了与B分手后依旧投在他心底的黯然心绪。有一次他自认为喝醉酒说了一些关于B的话亵渎了这份爱情,就扬言要以自杀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

著名精神病理学专家罗伯特·杰·利夫顿(Robert Jay Lifton) 曾对创伤后自我的心理状态作了这样的描述:“……极端的创伤会产生第二自我……在极端状态下,就像在极端的创伤中,人的自我意识被彻底改变了,产生了一个创伤自我。当然,这不是一个全新的自我,是在创伤巨大痛苦的影响下,以最原始的方式被带入创伤的自我。”[7]直到创伤自我重新调整,受创者才能真正从创伤后的影响或内心冲突中复原。自我在创伤者身上表现出双重形式,对于海子这样倾心死亡追求原始纯洁性的诗人来说,自杀则可以说是一种解脱。因此,与B有关的爱情创伤会成为他最终卧轨身亡的主要诱因之一。

书写总是带着我们生命的印记,对于作家创作作品尤其如此,隐匿于生命中的那些痛苦与创伤,记忆与遗忘,在日常化的表现中也许被视而不见,但是文字流诸于笔端,完整的作品被完成以后,它便不仅仅再是作家、诗人微弱的个人意识,诗句本身试图在发出更多的声音和展示更多的表现形式,如此,可构筑诗歌本身可挖掘、可解读的强大生命力。

参考文献:

[1] 海子. 海子的诗[M]. 北京: 人民文学出版社, 1995.

[2] Caruth Cathy. Unclaimed Experience: Trauma, Narrative and History[M]. Baltimore: The John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1996.

[3] [德]黑塞. 荒原狼[M]. 赵荣登,倪诚恩,译. 上海: 上海译文出版社, 1998.

[4] 燎原.海子评传(二次修订本)[M]. 北京: 中国戏剧出版社, 2011.

[5] 维克多·弗兰克尔.追寻生命的意义[M].何忠强,译.北京: 北京新华出版社, 2003.

[6] 西川. 海子诗全编[C]. 上海:上海三联书店, 1997.

[7] Lifton R J. The Protean Self: Human Resilience in an Age of Fragmentation[M]. New York: Basic,1993.137.

Exploration of the Haizi’s Poetry under the Perspective of Trauma

CUI Xue-mei
(School of Humanities, Xinjiang University ,Urumqi, Xinjiang 830046)

Abstract:in the mid-late-age of poetry career, Haizi always shrouded in the lingering haze. Combining with lyrical poems and giant epic creation and the traumatic memory theory, the traumatic memories of his poetry is summarized and grouped into three aspects. And according to his real life and psychological state, the root cause of this memory and reasons for the trauma are made explorations, so as provide new perspectives and access to interpretation about Haizi who is tragic poetry genius and his versions.

Keywords:Hai Zi; Traumatic Memory; interpretation of text

中图分类号:I05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9-9545(2016)01-0060-03

收稿日期:2015-09-30

作者简介:崔雪梅(1988-),女, 2013级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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