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凯歌
(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79)
《诗归》是钟惺和谭元春共同选评的诗歌集,分为《古诗归》和《唐诗归》,选录先秦至唐代诗歌51卷3 000多首,其间钟、谭的评点数以万计,是钟、谭诗学思想的集中体现,也是竟陵派诗学的代表作。就其评语而言,“妙”字是使用频率最高的一个词汇,达2 100余次。考察这些带有“妙”字的评语,可以看出《诗归》对《沧浪诗话》诗学观念的接受与改造。
《沧浪诗话》是严羽的诗学理论著作,也是宋代对后世影响最大的一部诗话,包括“诗辨”、“诗体”、“诗法”、“诗评”和“考证”五篇。《诗辩》篇提出“妙悟”:“禅家者流,乘有小大,宗有南北,道有邪正。学者须从最上乘、具正法眼,悟第一义,若小乘禅,声闻辟支果,皆非正也。论诗如论禅……大抵禅道惟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惟悟乃为当行,乃为本色……”[1]11-12《诗归》中也有明确反对对诗歌妙处作深思、深求的评语,但与《沧浪诗话》把“妙悟”作为唯一诗道不同,《诗归》在主张“悟”的同时又对诗之妙作出大量“解会”,不厌精细地指出何处妙、如何妙、怎样妙。其中,妙在虚幻、妙在新异、妙在深远、妙在本色、妙在理趣之间、妙在起句结句……两相对比,深入细考,可见《诗归》中诸如此类的评点既有对《沧浪诗话》的接受,也有对其的改造与发展,表现出诗学理论上的继承与创新。对此,《诗归》“妙”字评语的诗学追求,十分清晰地显示了这一特征。
钟惺、谭元春在《诗归》评中提出“悟”:
声响出于变韵,细读自悟[2]225。
平平至理,非透悟不能写出[3]90。
使人胸中惊动,开口难言,有慧根,有静理者,须从此等悟入[3]283。
岑嘉州诗中称人为足下,此诗中自称为小弟,只如此说,可悟真诗之妙[3]339。
此诗妙意、妙语叠出,逐句求之佳,全篇诵之亦佳。所以不及《北征》、《咏怀》诸长篇者,篇法稍散缓,涉于铺叙,逊其变化警策之致耳。此可悟长篇之法[3]347。
女人看女人无情,非为聪明女子言也,“我见犹怜”,此岂男子语?悟此可读太真此诗[3]498。
对于诗之妙,《诗归》评一方面指出“不可解会”,如云“妙在不说出”[2]53、“妙在无迹可寻”[3]199、“可想不可说”[3]214等,甚至明确反对对诗歌妙处作深思、深求,如:
偶然妙语,经思则失去之[2]151。
偶然妙想,偶然妙舌,深求则失之[2]159。
许多“何以”字,妙在细求之,意义都无大别,语语犯重,反觉语语生意,细求则失之……[2]140
《沧浪诗话》的核心诗学理论即“妙悟”,也主张用“悟”的方法品位诗之妙,其形容诗之妙处:“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近代诸公,乃作奇特解会,遂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夫岂不工?终非古人之诗也。盖於一唱三叹之音,有所歉焉……”[1]26言说中指出诗歌之妙浑然天成的特征,只可“悟”,不可“解会”。就此而言,《诗归》评接受了《沧浪诗话》“妙悟”的核心思想。但另一方面,《诗归》评中又有不可计数的针对诗歌之妙的“解会”。就指称对象而言,《诗归》评中的“妙”有用字妙、句法妙、笔意妙等。如:
“迟”字妙于立言[2]46。
“野”字硬插得妙[2]57。
“聊”字亲昵得妙![2]112
“花”字虚用,妙![3]2
句法直得妙[3]302。
“辞黄河”与“辞爷娘”句法变得妙[2]283。
转语妙,结法妙。妙在以下有数句者,而忽然了之,作者极有运用在[2]102。
此处忽说到饮酒,接得无谓,妙在此[2]181。
古人用意深,解明又殊不忸忸怩,所以为妙[2]281。
苏在格韵妙,而李在情景妙,自是两人相对相赠之作[2]58。
乐府之妙在能使人惊,古诗之妙在能使人思[2]116。
再从审美效果来看,《诗归》评中的“妙”有深妙、新妙、高妙、轻妙、幻妙、灵妙、简妙、清妙、微妙、朴妙等。就此而言,《诗归》评对《沧浪诗话》的“妙悟”说又有改造,而尤以“幻妙”最具代表性。
所谓“幻”,虚也,有不真实、不可解、难以言表之意。《古诗归》第一首为署名皇娥的《皇娥歌》,其中两句:“含天荡荡望沧沧,乘桴轻漾著日旁。”钟惺评:“‘著日旁’三字深幻……”[2]1张翰《杂诗》:“暮春和气应,白日照园林。青条若总翠,黄华如散金。嘉卉亮有观,顾此难久耽。延颈无良途,顿足托幽深。荣与壮俱去,贱与老相寻。欢乐不照颜,惨怆发讴吟。讴吟何嗟及,古人可慰心。”钟惺赞赏“欢乐不照颜”句:“五字幻妙可思。”[2]156张说《和张监游终南》中有此二句:“宿怀终南意,及此语云峰。”钟惺评道:“‘语’字幻妙!”[3]76再如杜甫《泛江送客》中有:“烟花山际重,舟楫浪前轻。”钟惺评道:“‘重’字着‘烟花’上,便幻妙……”[3]407这些均为指出幻妙,并未对何以幻妙作出具体阐释,更多的是对“妙悟”说的继承。
同时,《诗归》评中亦不乏对“幻妙”作出具体解读。高适《东平路作》写道:
清旷凉夜月,徘徊孤客舟。渺然风波上,独爱前山秋。秋至复摇落,空令行者愁。
钟惺评“独爱前山秋”一句:“说得秋有着落,益觉幻妙。”[3]234秋无处不在,本无具体着落,但此处诗人偏说秋在“前山”,正是这种无理、将虚说实的手法使诗生出幻妙。再如杜甫《北征》,谭元春评曰:“……其篇法幻妙,若有照应,若无照应,若有穿插,若无穿插,不可捉摸。”[3]366也是明确指出该作诗方法成就了该诗的虚幻之妙。这些是对“妙悟”说的改造。
“愈幻愈妙。”[2]211这正是钟、谭对“妙悟”说的追求。需要指出的是,在追求幻妙的同时,《诗归》评又主张诗歌表达真情。
初唐诗题用篇字者,如《帝京篇》、《明河篇》等作,其诗无不板样。独此诗妙绝,人不可以无情[3]19。
“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其言烈而嗔。“男儿爱后妇,女子重前夫”,其言婉而烈。“将缣来比素,新人不如故”,其言厚而雅。“顾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其言俚而厚。皆以情真事切为妙[2]69。
古人作弟妹诗,易于妙绝,惟真乃妙,可以类推[3]228。
到极真亦妙,不必责以浑厚[3]267。
妙在真情不讳[3]566。
对真情的推崇甚至可以不计表达方式,如说:
女郎有极夸口语,有极谦让语,总之遇有情人,夸口亦妙,谦让亦妙![2]197
太妖矣!然既已有情,何必讳其妖?[3]204
情语到至处不含蓄亦妙[3]200。
“真”是“幻”的对立面,前者强调实,后者突出虚,钟、谭二人究竟是主张虚还是求实?乐府古辞《练时日》有“灵已坐”句,钟惺评曰:“读‘灵已坐’三字,觉‘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语烦。”谭元春评钟惺所评:“一幻得妙,一确得妙。”[2]88所谓“幻得妙”指《练时日》中“灵已坐”句,言“灵”本是虚幻不可见,诗中写它“已坐”是视其为实物,但何处坐、如何坐并未坐实,幻中略有实,从而造成“幻妙”感。“确得妙”指钟惺所言“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句,把原本虚幻的“灵”写得实在可视。再看谢灵运《游赤石进帆海》,其中有:“溟涨无端倪,虚舟有超越。”钟惺评“有超越”:“三字极似虚舟,妙在一有字,用得着实而幻。”[2]214该诗句云望着溟海与涨海的深远无涯,感觉自己连同所乘轻舟都凌虚凭空了。这里由实景生出虚情,用一个“有”字把虚情写得如实,真与幻相交映,造成幻妙的审美。再看《皇娥歌》“乘桴轻漾著日旁”句,谭元春评道:“‘著日旁’‘著’字,妙在有著落。”[2]1这里也是把虚幻之景坐实来写,真与幻相交映,生出妙感。
由上可见,钟惺、谭元春追求诗歌之“妙”并不限定于“幻”或者“确”,即虚或者实,对“真情”的提倡与“虚幻之为妙”的主张并不相悖。《诗归》评中对“悟”的主张和对虚幻之为妙的解会表现出对《沧浪诗话》“妙悟”说的接受与改造。
“新妙”也是《诗归》评中甚为强调的一种审美,直接使用了16次。其所谓“新”,主要包括以下几种情况:
首先,词句的新创和词句的新组合。“‘初风’字新,妙于‘初日’、‘初月’。”[3]2此处是说词语的创新。屠门高《琴引》“借连娟之寒态兮”句,谭元春评曰:“‘寒态’字新妙。”钟惺补充道:“妙在‘借’字。”[2]34“连娟”有弯曲而纤细、纤弱、苗条之意,该句由此生出“寒态”确实体物细腻、准确。但“寒态”是物之本身气质,“借”不得,此处“借”字因与“态”的组合而生出新妙。再如谭元春评宗炳《登半石山》“长松列竦肃”一句:“‘肃’者松之神,‘竦’‘肃’二字合用,生得妙。”[2]165钟惺评杨素《赠薛播州》“荒居接野穷,心物俱非俗”:“‘心物’二字较心迹更新妙。”[2]300此指“心物”较“心迹”少用。钟惺评元结《宿丹崖翁宅》“泉流掩映在木杪,有若白鸟飞林间”:“观泉极新妙语。”[3]470这里指此处新生出比喻。钟惺评张翰《周小吏》“如日在东”四字:“新妙,明媚。”[2]156在此是说以初升的太阳比喻少年之“新妙”。
其次,词句的新用法。“此中二句寻常语,移作起便妙。”[2]164钟惺此评指出寻常语换用位置的效果。又评“微物虽轻,拙手所作”句:“尺牍中通套谦语,入诗新妙。”[2]203这里说文章体裁中的俗套语换用到诗歌中的效果。再如谭元春评李世民《首春》“晚雪间花梅”句:“‘花’字虚用,妙!”[3]2此是对字词新用法的称赞。谭元春评储光羲《蔷薇篇》“高处红须欲就手”句:“‘就手’,俗语也,用来甚新妙。”[3]146又,钟惺评说沈约《春思》“襟前万行泪,故是一相思”:“旧意从‘万’字,‘一’字洗发得新妙。”[2]263钟惺评谢庄《北宅秘园》“伊人倘同爱,弦酒共栖寻”:“‘栖寻’二字合来新妙。”[2]211言“栖”、“寻”二字本为两个不相干的词,这里合在在一起,有休养和娱乐双层涵义,故而“新妙”。再有,乔知之《下山逢故夫》中写道:“妾身本薄命,轻弃城南隅。庭前厌芍药,山上采蘼芜。春风罥纨袖,零露湿罗襦。羞将憔悴日,提笼逢故夫。”钟惺评“庭前厌芍药”:“‘厌’字有用得新妙者,宫女‘厌镜来窥池’,‘庭前厌芍药’是也。‘空床月厌人’,‘久客厌江月’,又是一解。”[3]16此处所谓“新妙”指用意生新。“厌”本是厌恶之意,“空床月厌人”,“久客厌江月”的“厌”是真厌恶,“庭前厌芍药”的“厌”则因怨恨而生,含埋怨之意,言为“厌”,实际是因不可得而压制喜爱之情而有意生厌。王昌龄《送柴侍御》尾联“明月何曾是两乡”,钟惺评曰:“与‘别后同明月’一意而翻脱新妙!”[3]226所谓“翻脱”,即从中化来又异于母体,也是由异生新。王季友《皇帝移晦日为中和节》开篇:“皇心不向晦。”钟惺评曰:“‘向晦’字如此用新妙!”[3]339本来,“晦日”只是日期的一个名称,无所谓“向”或“不向”,此处说新用而妙。再如,“三歌妙在无中国淹熟之气,无文人模拟之象……”[2]69“禅诗宜于虚,此妙在步步实”[3]283“使实事妙在幻,使幻事妙在实”[3]419“闲适,开口庄重,所以益妙”[3]569,均指创新的写法生出妙意。由此可见,钟惺《诗归》评中“新妙”内涵之所在。
同时,钟惺、谭元春也称赞旧事新语。薛能《恭僖皇太后挽歌词》写恭僖皇太后:“多年好黄老,旧日荐贤才。”钟惺评曰:“太后诗,如此用事甚不僻,而人多不能,一用出便觉典而新妙。”[3]654这里指出即使是众人司空见惯的事情,初用依然有新妙之感。另外,钟惺、谭元春也主张以扩大词义所指范围来制造生新之感。如吴迈远《长相思》诗中写道:“晨有行路客,依依造门端。人马风尘色,知从河塞还。”钟惺评曰:“‘风尘色’三字兼人马便新妙。”[2]233
总之,《诗归》评中提出“诗歌不贵熟调”[3]320,即主张“新妙”,新则异也,包括新造词句、俗字新用、旧事新语和写法的新异等。这与《沧浪诗话》中的“除俗”说相呼应。《沧浪诗话·诗法》一写道:“学诗先除五俗:一曰俗体,二曰俗意,三曰俗句,四曰俗字,五曰俗韵。”[1]108所谓“俗”指陈旧、窠臼,“除俗”即求新、求异。《诗归》评中对“新异之为妙”的追求正表现出对《沧浪诗话》“除俗”说的接受与改造。
《诗归》论诗关注“切”与“不切”。“二语字字是狱中燕,却无太切之痕。”[3]47此评是称其不太切。“五字至幻至奇,却妙在至切。”[3]482此评则是称“至切”。“取其无丑态,非谓句句切早春也。”[3]47钟惺此评也暗示此诗应以“句句切早春”为妙。那么诗歌究竟应该“切”还是“不切”?钟惺在评陶渊明《饮酒》诗时说道:“观其寄兴托旨,觉一部陶诗皆可用‘饮酒’作题。其妙在此。若以泛与切两字求之,不读陶诗可也。”[2]182明确指出读陶诗不能只从切或不切的角度审之。《诗归》中又有这样一句评语:“咏物诗不难于精切,而难于高简。然高简易妙,而精切难妙,此诗精切而未尝不妙者也。高简又当别论。”[3]678此评先说咏物诗易于精切,但精切不宜妙,接着又说此诗精切亦妙。可见提倡切或不切既要结合作者的身份、诗歌的体裁,也要看具体的诗篇。
《沧浪诗话》中也有关于“切”与“不切”的论述。《沧浪诗话·诗法》一〇写道:“最忌骨董,最忌趂贴。”[1]121“趂贴”一词,郭绍虞释为“当即过度刻画求贴切之意”[1]122。相对于《沧浪诗话》“忌趂贴”的观点,《诗归》评中是接受中又有改造,从“忌切”的局限中跳了出来,从更广阔的角度来论诗,从而得出结论:“(诗)有切而妙者,有不切而妙者。”[2]8
在“忌趂贴”之外,《沧浪诗话》还提出“不必太着题”[1]114。这也是论“切”,是从题目的角度谈诗“忌切”。《诗归》中也有大量论述诗歌题目与内容关系的评语。宋之问《雨从箕山来》最后一句:“观花寂不动,闻鸟悬可悟。”谭元春评曰:“尤妙在题是‘雨从箕山来’。”[3]53这里说的是结句与题目的切合。孟浩然《途中晴》开篇写道:“已失巴陵雨,犹逢巴坂泥。”钟惺评曰:“十字说题确甚。”[3]201也是对诗歌正文切合诗歌题目的肯定。类似者再如钟惺称赞王昌龄《斋心》“幽事称题”[3]211、称刘长卿《幽琴》“发题中幽字”[3]507、顾况《范山人画山水歌》结句“题外异想,细思之却又切题,妙在此中”[3]536等。这些评语均为肯定诗与题切合,是对《沧浪诗话》“不必太着题”的改造。
《诗归》评对“不必太着题”更多地是接受态度。《古诗归》中,“妙在歌中似不露题”[2]15、“题是‘念佛三昧’,却无一字禅家熟语”[2]167、“不拘咏题,只说其意,可以为法”[2]302等均是对“不太着题”的接受;《唐诗归》中,“起得空远,若不涉题,然相关之妙在此”[3]310、“写得肃洁,不受题咏之苦”[3]51、“题是公孙大娘弟子,而序与诗,情事俱属公孙氏,便自穆然深思”[3]398、“二语一字不及捣衣,掩题思之却字字是捣衣,以情与景映出事来,笔端深妙”[3]421等,也是对正文与题目“不甚相属”的肯定。但诗歌内容和表达与题目“不太着”有什么妙处?对此,《沧浪诗话》没有作出具体的解答,而在《诗归》评语中,我们可以找到相应的诠释:
此等诗是寄托不是题咏,所以能远又能微[2]66。
妙在有会而作。命题旷远,而序与诗,句句是饥寒衣食之言。真旷远在此[2]183。
妙在酬答,只似一首闲居诗,然右丞庙堂诗,亦皆是闲居[3]169。
句句是游仙深妙语,题却不是游仙,所以深妙[3]497。
诗作如是语,却妙在题又是视刀环,所以诗益觉深至[3]561。单用后四语作一诗,更于题情深映有余[3]549。后四句似不沾题,映带蕴藉,妙在言外,此法人不能知[3]169。
这些评语均将诗不切题指向深与远。“诗贵言其所欲言,非直之谓也。直则不必为诗矣。”[3]563“非直”也是深、远。《沧浪诗话·诗辩》指出诗之品有九,其中就包括“深”和“远”。广泛来讲,深、远也属于含蓄的审美风格。
综合而言,《沧浪诗话》提出“忌趂贴”、主张“不太着题”,均是对诗歌“切”的反对。对此,《诗归》有接受也有改造,将“忌切”指向深远之妙。
关于“本色”,《诗归》评语中共使用13次,主要包括五个方面的涵义:
(一)诗歌的最初风格。谭元春论《古诗十九首》拟作:“苏、李、十九首与乐府微异,工拙深浅之外,别有其妙……然其性情光焰,同有一段千古常新,不可磨灭处,被后人作诗者,人人拟作一番。若以为不可已之例,不容变之规,高者别求奇奥,于本色已远;若想摩挲其面貌音字,使俗人手中、口中、眼中,人人得有十九首,至使读书者喜诵乐府,而不喜古诗,非古诗之过。而拟古诗之过。故乐府犹可拟,古诗不可拟也。”[2]116钟惺评李白《赠新平少年》:“写出英侠本色屈伸之妙。”[3]304此处“本色”指诗歌最初的风格。
(二)诗歌的风格、特色及主要成就。钟惺所谓“陶诗闲远,自其本色”[2]168、“之问排律,秀远清妙是其本色”[3]66、“元白本色,几无寻处矣”[3]561、“空迥奇语,似非长吉本色”[3]618,以及谭元春评杜审言《大酺》:“痴痴钝钝,说得风雅。此真初唐人七言律本事。若应制中,自有一等语供给假庄严者,非作者本色,不得吠声例服之。”[3]3“1本色”均指风格、特色。钟惺所谓:“少陵七言绝,非其本色。其长处在用生,往往有别趣。有似民谣者,有似填词者,但笔力自高,寄托有在,运用不同耳。看诗者仍以本色求之,止取其音响稍谐者数首,则不如勿看矣。”[3]456此处“本色”指诗人作品的主要风格及成就。
(三)诗歌的时代特色。钟惺评论《晋杯盘舞歌诗》:“尝疑《皇娥》、《白帝》诸七言,为汉以后拟作,而无的据。观此伎俩,办之有余。此处纯乎情艳,自其本色,而于所拟者,稍改装作质奥面目耳。”[2]197此处“本色”指诗歌的时代特色。
(四)诗歌体裁的风格。钟惺指出谢朓《冬绪羁怀示萧咨议虞田曹刘江二常侍》“寒灯耿霄梦”句:“古诗中本色妙句。”[2]248谭元春论《折杨柳枝歌》:“俚得妙!稍易文雅一字,即非本色。”[2]281此“本色”均指此类诗歌体裁的风格。
(五)诗人的性格特质。钟惺评隋炀帝《赐守宫女》:“后主炀帝,除却天子不为,使之作文士、荡子,真当家本色也。”[2]299该句言诗与人的统一,“本色”指诗人的气质、风格。
《沧浪诗话》中也主张“本色”:“须是本色,须是当行。”[1]111何谓“本色”?《诗法》十二写道:“诗难处在结裹,譬如番刀,须用北人结裹,若南人便非本色。”[1]124在此指出诗歌形式与内容的统一。《诗评》三六又写道:“韩退之《琴操》极高古,正是本色,非唐贤所及。”[1]187这里是说韩愈《琴操》的内容和表达与“琴”这个表现对象和与“操”这种诗歌体裁均高度统一,此处“本色”指该类诗歌体裁的特色。对于第二处解释,很明显,《诗归》评的诠释更为丰富、具体,补充了更多的义项。对于诗歌形式与内容的统一,《诗归》评更多地表现出反对。钟惺评《晋白纻舞歌诗三首》“舞以尽神安可忘”句:“妙在娇艳中忽出庄语,情态中忽作理语,才是真妖艳,真情态。”[2]195又评欧阳詹《同诸公过福先寺律院宣上人房》“叨同静者来,正值高云闲”句:“闲适,开口庄重,所以益妙。”[3]568评李颀《觉公院施鸟石台》:“禅诗宜于虚,此妙在步步实。”[3]283这种表达形式与内容的不协调产生一种独特的审美,这是钟、谭的主张之一,即新异、虚幻之妙。
综上,《诗归》中的“本色”论也强调特色,但内涵远比《沧浪诗话》具体、丰富。同时,《沧浪诗话》主张诗歌形式与内容的统一,在《诗归》评中亦是接受中有改造。
除了以上所论,《诗归》对《沧浪诗话》的接受与改造还表现在对理与趣、起句与结句等方面。
在《诗归》评中多有“无理而妙”[2]8、“诗不关理”[3]351之语。如张说《蜀道后期》“秋风不相待,先至洛阳城”一句,钟惺评说此句曰:“归咎秋风,妙!妙!”[3]80谭元春则说:“责秋风负义,灵妙!”[3]80均是对“无理而妙”的诠释。在主张“无理而妙”的同时,钟惺又说:“杜诗入理独妙。”[3]351“说高斋泉石幻妙至此,谁云诗不关理?”[3]355总之,在趣与理之间,钟、谭并未将二者割裂开来。谭元春称:“昔人称渊明‘有则终日留宾’、‘无则沿门乞食’,有无取与之间,皆有理趣存乎其间。”[2]176钟惺也云刘慎虚《积雪为小山》“有理有趣,其妙可法”[3]128、韦应物《种药》“不改幽润色,宛如此地生”二语“兼得其趣、其理”[3]527,姚合《秋中夜坐》“同闻”二字亦“有理有趣”[3]585。钟惺还这样说自己:“每于古今诗文,喜拈其不著名而最少者,常有一种别趣奇理,不堕作家气。”[3]336
总之,《诗归》评中,钟、谭追求诗趣又不避其理,据笔者统计,《诗归》评中,“理”字约用了140次,“趣”字约120次,其于趣、理兼求的态度同样可以归结为对诗歌“深远之为妙”的追求。正如钟惺评左思《招隐》:“《招隐》在趣,却入理:所以深妙而远。”[2]154但总体上,《诗归》评还是更倾向于“无理”的幻妙。这一方面可与《沧浪诗话》中的“妙悟”说相应,另一方面也照应《沧浪诗话》中关于诗之理、趣的观点。《沧浪诗话·诗辩》:“夫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然非多读书,多穷理,则不能极其至。所谓不涉理路,不落言筌者,上也。”[1]26一方面指出诗无关乎学问、义理,另一方面又说诗至于极离不开多读书、穷义理,但最终仍然将对诗歌的追求归于“妙悟”。
另外,《诗归》论诗多强调起句、结句、句法与字眼。“工字眼”在《诗归》中的表现难以穷计,此处不予赘言。至于对诗歌起、结句的强调,如钟惺指出晚唐诗人马戴的《过野叟居》:“此诗以起结高妙,遂为绝响。”[3]658又说选录王维《夷门歌》只为“取其一结”[3]164。再如指出常建《白龙窟泛舟寄天台学道者》:“起句之妙,有似句之上先有说者;结句之妙,有似句以下尚有说者……”[3]245总之,“起得清妙”[2]217、“起得法老”[3]216、“结法妙”[2]102、“此处已是绝妙结句,因后一结更妙……”[3]165此类评语也是仰俯皆是。《沧浪诗话·诗辩》也指出:“其用工有三:曰起结,曰句法,曰字眼。”[1]8《诗法》四又说:“对句好可得,结句好难得,发句好尤难得。”[1]112表现出对诗歌起、结等句的重视。因此可以说,《诗归》评对起、结句的重视将《沧浪诗话》对起、结句的观念敷衍开来。
探究《诗归》对《沧浪诗话》的接受与改造,既与钟惺、谭元春的主观意识有关,也有时代和批评形式的客观原因。接受方面,其一,相似的思想背景促使二者诗论的相似。《沧浪诗话》以禅喻诗,钟惺、谭元春也然。尤其是钟惺深谙佛学,钟惺曾为《楞严经》作注,颇有见解。据谭元春《退谷先生墓志铭》所记:“(钟惺)研精《楞严》,眠食藩涵,皆执卷熟思,著《如说》十卷,病卧犹沾沾念之……”[4]682谭元春也浸染佛学,曾说:“予以为全藏者,佛所以辅帝王治天下之书也……经谓一切众生,皆依食住,我今愿一切饱食众生,皆依经住。”[4]590又说:“明公以佛作诗,而春以诗作佛……”[4]755因此,二人在《诗归》中的诗评不可避免地带有禅宗思想,正如钱钟书所指出:“(钟、谭评诗)好用‘幽’、‘微’、‘幻’、‘说不出’等字,即禅人所谓‘不可说’、‘不可说’也。”[5]其二,相似的诗学观念促使二者诗论的相似。钟惺、谭元春推崇古诗与唐诗,《诗归》仅取古诗和唐诗即是有力的证明。《沧浪诗话》也重古诗和唐诗,开篇即云:“夫学诗者以识为主:入门须正,立志须高;以汉魏晋盛唐为师,不作开元、天宝以下人物。”[1]1接着又说:“论诗如论禅:汉魏晋与盛唐之诗,则第一义也。大历以还之诗,则小乘禅也,已落第二义矣。晚唐之诗,则声闻辟支果也。”[1]11-12视汉、魏、晋、唐诗为第一义,中唐诗为第一义,晚唐诗次之,其余不论。再看《诗归》选诗,也是重汉、魏、晋与盛唐,然后中唐,然后晚唐。究其原因,这又与《沧浪诗话》的巨大影响有关。《沧浪诗话》在明代流传甚广,据谭元春《诗归序》:“有教春者曰:‘公等所为创调也,夫变化尽在古矣。’其言似可听,但察其变化,特世所传《文选》、《诗删》之类,钟嵘、严沧浪之语,瑟瑟然务自雕饰,而不暇求于灵迥朴润……”[4]593-594所谓“钟嵘、严沧浪之语”,正是钟嵘的《诗品》和严羽的《沧浪诗话》。这里虽然对《沧浪诗话》中的“雕饰”有所批评,但也指出了其为“世所传”者。再就其“妙悟”说而言,谢榛《四溟诗话》中写道:“诗有可解、不可解、不必解,若水月镜花,勿泥其迹可也。”[6]王世贞《艺苑卮言》中指出:“李于鳞言唐人绝句,当以‘秦时明月汉时关’压卷。余始不信,以少伯集中有极工妙者。既而思之,若落意解,当别有所取;若以有意无意、可解不可解间求之,不免此诗第一耳。”[7]这些评论均受到《沧浪诗话》“妙悟”说的影响。在这样的诗学环境中,钟、谭接受《沧浪诗话》也是很自然的事。再就《诗归》对《沧浪诗话》的改造方面,一方面与作家主观方面的认识不同相关,另一方面也与时代和文本形式的不同有关。正如谭元春在《诗归序》中所指出,尽管《沧浪诗话》等世所流传,但其“务自雕饰”,“不暇求于灵迥朴润”。基于这样的认识,对其改造也就是情理中事。另外,钟惺、谭元春处于晚明,而明代是继宋代之后又一个诗话高度繁荣的时代,前代诗学批评的积累为钟、谭的诗学理论提供了丰沃的基础,也为他们的创新提出了要求。同时,《沧浪诗话》的时代,诗学理论多表现为整体性和笼统性,《诗归》中的批评是总评与点评兼备,其评论或在一个朝代的起始,或在一个作者的前后,也或在一种体裁的前后,更多地则是嵌入诗歌的内部,或就此一首、一节、一句、甚至一个字进行点评,评语少则一字,多则数百字。这种总评与点评相结合的方式更灵活,也更具体、细致。相对于《沧浪诗话》,表现在《诗归》评中的钟、谭诗学态度也更为通脱。
总之,《沧浪诗话》是宋代最具影响的一部诗话,钟惺、谭元春的思想及诗歌观念与严羽有相合之处,在《诗归》评语中表现出对《沧浪诗话》的接受。但二者所处时代与批评方式等不同又使《诗归》表现出对《沧浪诗话》的改造。就带有“妙”字的评语来看,无论是虚幻之为妙、新异之为妙、深远之为妙、本色之为妙还是对理与趣的调和、对起、结句的强调,《诗归》均在秉持核心理念的同时,又对具体情况作出了变通,表现出晚明诗学理论继承中生新的特征,也预示着一个诗学总结与反思的新时代的到来。需要特别提出的是,《诗归》评中曾写道:“情辞到极真处,虽不深亦妙,亦有真而不尽妙者,笔不活故也。诗可以不深,不可以不活,于此诗起结悟其法。”[3]643在深与真之间取其真,在真与活之间又取其活,指出诗道之最高法则——活。而钟惺在《论诗》一文中也提出:“《诗》,活物也。”[8]再看《沧浪诗话》,《诗法》十三说道:“须参活句,勿参死句。”[1]124此处“活句”郭绍虞释曰:“惟沧浪所谓活句死句,究作如何理会,沧浪未明言,不免启人误解。冯班以隐秀之词为活句,吴乔《围炉诗话》以于题甚切而无风致为寄托者为死句。均足备一说。钱锺书《谈艺录》云“禅宗当机煞活者,首在不执着文字,句不停意,用不停机。古人说诗,有曰不以词害意、而须以意逆之者,有曰诗无达诂者,有曰文外独绝者,有曰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者,不脱而亦不黏,与禅家之参活句,何尝无相类处”[1]125,指出《沧浪诗话》中“活句”具有多义性。尽管如此,我们还是能够看出《诗归》评中“活”的提出与《沧浪诗话》“活句”说的渊源及对它的发展。这一点,芸芸《诗归》“妙”评已给出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