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中锋
论勃朗特姐妹创作中的审丑现象及其爱情观的非启蒙性
——基于《简·爱》与《呼啸山庄》的研究
张中锋
主持人语:这是一组很有趣的研究,均是探讨女性创作主体的内在世界及其对创作作品的影响。一篇是从审丑角度,一篇是从审美角度。
张中锋的《论勃朗特姐妹创作中的审丑现象及其爱情观的非启蒙性》一文以审丑的美学角度,对英国女作家勃朗特姐妹夏洛蒂和艾米莉及其创作的《简·爱》和《呼啸山庄》等进行了研究,论者看到的作品不仅宣扬启蒙思想,提倡人格独立和追求自由等女性权利的维护与张扬,而且从审丑角度,看到了两位作家身上所具有的潜意识特征,如作家对蛮力的崇尚,对自身存在的嫉妒、报复、虐待、自卑、亵渎等心理,对预感、梦幻大量运用,以及狞厉、恐怖环境的制造与偏爱等。这些非理性现象在作品中的运用就暴露出两部作品的审丑特性,也暴露出勃朗特姐妹在创作中的非启蒙主义思想和对女性主义权利主张的部分消解。由此可以看到,我们以往对作品的评价,是被时代所流行的启蒙话语所遮蔽了的,并没有反映出创作主体及其作品的思想全貌。
与审丑研究相比,钱亚萍的《女性主义视角下的西尔维娅·普拉斯的完美主义》一文则从审美的角度对女诗人西尔维娅·普拉斯进行了研究。当然,这里的审美不是一般美学意义上的审美,而是心理学概念上的完美主义。论者从完美主义角度出发,研究诗人普拉斯的自杀原因,以科学的态度,对普拉斯做了非探索性因素与验证性因素的初步完美主义心理测评,得出了普拉斯在社会决定、自我定向、条理秩序、人际关系、焦虑、拖延等维度方面所表现出强烈的完美主义特征等结论。由此断定,在父权体制依然大行其道、两性平等远未实现的20世纪,身为新女性中一员的诗人普拉斯,被她所生活的时代长久以来根深蒂固的性别偏见赋予了完美主义,但人生不可能完美,由此所带来的长期紧张和焦虑导致了诗人人格的脆弱,最终走向自杀。因而,完美主义是一种个体对父权体制的反抗。
审丑和审美两种视角对立,但都对创作主体的心理进行了深刻的挖掘,得出不同于一般评论者的结论。这在女性创作主体研究上是一个不小的突破。
勃朗特姐妹的代表作《简·爱》和《呼啸山庄》,历来被看作是通过爱情自由来表现女性权利的经典之作。这一判断与自18世纪以来爱情被赋予更多诸如自由、平等、人格独立等启蒙内容有关,也与崇尚审美有关,因为二者所凭靠的哲学基础都是启蒙所张扬的理性主义。与审美崇尚理性不同,审丑更多关注人的非理性,如情感、欲望、意志、直觉、预感、潜意识等。审丑现象在勃朗特姐妹的两部作品中主要表现在如下四个方面:一是作品对主人公外貌之丑和蛮力的崇尚;二是对作者病态人格的潜在表现;三是对预感、梦幻等的大量描写;四是对自然的狞厉、环境的恐怖等的渲染和象征手法的运用。审丑现象的大量运用,不但增添了作品异样的艺术魅力,而且使我们看到了勃朗特姐妹爱情观中的非启蒙成分。
审丑;《简·爱》;《呼啸山庄》;非启蒙爱情观
《简·爱》和《呼啸山庄》历来被看作是表现独立人格和追求个性解放,具有启蒙爱情的经典名著,并为此激励着一代代人们去阅读它,但当我们仅仅习惯于这一解读时,我们不得不承认是受了启蒙话语的影响,即爱情被赋予了诸如自由、平等、人格独立等启蒙内容,以及对建立在启蒙话语基础之上的审美判断的过分崇尚。应当承认,勃朗特姐妹的这两部作品的确包含了张扬爱情的内容,也产生了有益的启蒙思想,但作为艺术的文学又不能仅止于此。因为文学作品取得成功的因素是多方面的,在诸多非审美因素之中,审丑因素又是最不可忽视的。如果说审美是建立在人的理性基础之上的,宣扬的是一种自由、平等、博爱等普世价值观念,那么,审丑则是建立在人的非理性基础之上,它更多关注的是人的非理性,如情感、欲望、意志、直觉、潜意识等。与理性常常体现为一种“崇高优美”相比,非理性更多展示的是人的卑下、软弱、阴暗、自私、欲望、病态人格等“滑稽丑怪”的一面。《简·爱》和《呼啸山庄》中存在着大量的审丑现象,这与创作主体具有审丑意识有关。作者审丑意识的产生原因是多方面的,从时代来看,近代生产力的迅猛发展,大大加强了人们征服自然的理性能力,扩大了人的感知范围,原来曾在古典时代被拒绝的“丑”或者“恶”等因素开始大量进入美学范围,这便是审丑;从社会角度看,近代个体意识的觉醒虽带来了人对自由的向往和对个性解放的积极追求,但也由此带来了个体难以承担责任之重的压力和前途莫测的恐惧感;从个人经历来看,作者生活环境的恶劣、情感的长期压抑与匮乏,以及家庭死亡阴影等,都影响着作者在创作中做出超越审美判断的阈限。
审丑现象的出现加深了作品对人性的开掘深度,也为读者增加了新的美学体验。审丑现象的大量运用,不但使作品具有了异样的艺术魅力,而且更重要的是,使我们看到了勃朗特姐妹爱情观中的非启蒙成分。
在《简·爱》和《呼啸山庄》这两部作品中,勃朗特姐妹首先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上,突破了以往的“才子佳人”模式。主人公不再是谈吐高雅的俊男淑女,而是一些相貌平平(甚至丑陋)、性情古怪的堕落贵族,或者是出身卑微的平民。这已不再是审美,而是审丑。凯瑟琳·蒂洛森说,夏洛蒂在英国文坛上“首创了一种写不美的女主人公和丑陋而专横的男主人公的风气”。[1]431在《简·爱》中,主人公简出身贫穷,地位卑微,而且长得也不美,甚至是“灰姑娘”。简有一次照镜子,竟为自己的相貌平庸而苦恼,“我有时候真盼望自己有红润的脸蛋,笔直的鼻梁和樱桃般的小嘴,盼望自己有修长端庄、匀称丰满的身材。可是我感到不幸的是,我竟长得这么矮小,这么苍白,五官这么不端正,特征又这么不显著。”[2]127简长得不美,而罗切斯特也不怎么样,在简眼中,“他那异常宽阔的胸膛几乎跟他的肢体不大相称。我确信,大多数人都认为他这个人长得难看。”[2]172-174在《简·爱》中是这样,在《呼啸山庄》中也是如此。该作品中的主人公希思克厉夫长得也很丑,他是被别人抛弃的吉卜赛男孩儿,是恩肖家的仆人,他在女仆内莉眼中简直有点像魔鬼,她曾经对希思克利夫慨叹道:“你两眼之间的那两条皱纹?还有那两条浓浓的眉毛?不是往上弓起,而是中间下垂。还有那对黑色的魔鬼,它们埋得那么深,从来没有看到它们大胆地把窗子打开过,总是鬼鬼祟祟地在里面溜来溜去,就像是魔鬼的奸细。”[3]64凯瑟琳曾经劝说伊莎贝拉不要盲目嫁给希思克历夫,因为他是个“野性未改的人,粗俗无礼,没有教养,是片只有荆豆和岩石的荒野。……他不是一块未经琢磨的钻石——不是一只表面粗糙的含珠之蚌,而是一个像狼一般凶残无情的人”。[3]118
从这些描写来看,勃朗特姐妹把她们笔下的主人公都进行了丑化处理。这里不是求怪求异,故弄玄虚,而是审丑时代的到来。从阶级的角度看,资产阶级逐渐取代贵族阶级而成为历史舞台的主角。贵族追求崇高优美,而资产阶级偏爱滑稽丑怪。从美学发展的角度讲,美是古典的,是一种抽象,一种理想;而丑则是具体的、私人的、感性的,以家族为本位的贵族时代,正在逐渐被以个体为本位的平民时代所代替,因此,丑比美更真实,更具有生命力,更富于个性。表现在作品中的主人公不再是拒绝丑,而是欣赏丑,追求丑。当简第一次见到罗切斯特时,她就被他的“丑”所打动,“我对他没有感到害怕,只是有点羞怯。如果他是位漂亮英俊的年轻绅士,我就不敢像现在这样站在这儿,违背他的意愿向他发问,……我在理论上对漂亮、文雅、殷勤和魅力十分看重,但一旦真的遇到了具体表现在男性身上的这些品质,我便会出自本能的懂得,它们跟我身上的一切丝毫没有也不可能有任何共同之处。我会避开它们,就像人们会避开火、闪电或者任何其他光彩夺目然而互不相投的东西那样。”[2]148正因为这样,罗切斯特的“丑”在简眼里却是美的,“按常规说并不美,然而在我看来,它们不仅是美,而且充满了一股势力,一种影响,把我完全给制服了,使我的感情脱离了我自己的控制,完全为他所左右。”[2]230可见简所爱的不是外表的华丽,而是内在的深邃。简的审美观如此,罗切斯特也是如此。在罗切斯特眼中,虽然简不如与他所交往的女人英格拉姆那么美丽华贵,但简却富有个性。面对即将离开他的简,罗切斯特“咬牙切齿”地说:“这野性难驯的美丽的东西,不管我拿关着它的笼子怎么样,我都抓不住它!……而我所需要的正是你,心灵——有着意志和力量、美德和纯洁的心灵——不只是你那纤细的躯壳。如果你愿意,你会悄然朝我飞来,偎依在我的怀中。倘若不顾意愿硬把你抓住,你就像香气似的从我的紧握中逃逸。”[2]423既然丑是具体的、感性的、私人的,那么丑也意味着是个体性的、个性的。既然对丑是赞美的,那么简和罗切斯特一样,对于美也同样是排斥的。对于华贵美丽的英格拉姆小姐,罗切斯特并不爱她。而简更是鄙视她,在简看来,“英格拉姆小姐不值得我妒忌,她不配让人产生那种感觉。……她看上去光彩照人,实际上装腔作势;她外表秀丽俊美,看似多才多艺,但头脑十分空虚,心田天生贫瘠;任何花朵都不会在这样的土壤上自动开放,任何天然的果实也不会喜欢这样的生土……”[2]245可见美在这里被贬低为一种虚伪、卖弄和矫饰,丑战胜了美。简对美的否定还表现在她对第二个追求者圣约翰上。圣约翰长得具有古典美,“他挺年轻——大约二十八岁到三十岁的样子——身材修长。他的脸颇为引人注目,像是一张希腊人的脸,轮廓非常完美,有一个笔挺的古典式鼻子,一张雅典人的嘴和下巴。说真的,英国人中很少有像他这样酷似古典脸型的。”[2]480但简对这种美是敬而远之的,充满了讥诮与讽刺,认为圣约翰的性格是“残酷无情”的,其爱情也是“虚伪”和“欺骗”的,而对于大火之后烧残的罗切斯特,简所表达出来的爱就更为诚挚了。在《呼啸山庄》中,希思克厉夫虽然丑,但却独具魅力,凯瑟琳对他痴心相爱,“在这个世界上,我的最大的悲痛就是希思克厉夫的悲痛,而且我从一开始就注意并且互相感受到了。在我的生活中,他是我最强的思念。如果别的一切都毁灭了,而他还留下来,我就能继续活下去;如果别的一切都留下来,而他却给消灭了,这个世界对于我就将成为一个极陌生的地方。”[3]95就连凯瑟琳的小姑子,长得非常漂亮的伊莎贝拉也疯狂地爱上了他,而不顾家族间的仇恨和由此可能导致的家族毁灭。可见,丑的魅惑之力远远大于美的虚幻缥缈。而作品中的两大家族主人亨德利和林顿,这两位具有崇高美的贵族,却一个沦为酒鬼、赌徒,一个则成了意志力极其软弱的人,他们的行为宣告了崇高优美的虚伪和脆弱。
上述两部作品中的主人公们不但长得丑,而且充满了力量,特别是男主人公们,个个威武有力,蛮力十足。罗切斯特长得肩宽背厚,像个“运动员”,而希思克厉夫更是充满了才思、智慧和力量,特别是当这些因素与他的复仇相结合时,就产生了一种异乎寻常的破坏力量。希思克厉夫通过赌博打败了两位贵族,把呼啸山庄的主人亨德利变成自己的奴仆,把他的儿子变成野蛮人,把画眉田庄的继承人伊莎贝拉骗取到手,然后使其受尽折磨。罗切斯特在爱情上也战胜了圣约翰,可见这些丑怪之人力量之大。但是,在这里我们应该看到,作者对她笔下主人公外貌之丑和蛮力的崇尚却具有非常深刻的象征意义,说明在社会转型时期,贵族所崇尚的美与崇高等美学观念,以及所尊崇的理性、等级、尊严等价值观念,已经走向衰落和末路,而新兴的市民阶级的丑与滑稽等美学观念,以及所注重的感性、平等与个性等价值观念正在悄然崛起,而这些新的美学观念和新的价值观念却不断地给读者提供着新的美学体验。
从上述分析来看,勃朗特两姐妹所描写的主人公的外表是丑的,身体也是充满了蛮力的,而这些表现在意识形态上来说则反映了市民阶级的美学追求,因为正是“丑”、“蛮力”,才是市民阶级充满勃勃生命力的体现,而这种生命力则是非理性的。
客观地说,病态人格是一种不健康的人格,在生活中这种人格是需要改变的,因为它往往影响着人生观、价值观,以及正常的人际交往。但在艺术作品中,病态人格常常能更深层地揭示人的内心世界,让人看到人性的复杂性,因而这些病态的表象,在文学创作上能够升华为一种艺术,进而给人以审美享受。通过对《简·爱》和《呼啸山庄》的文本阅读,我们便发现,其中包含有作者的病态心理,如嫉妒、报复、虐待、自卑、亵渎等心理,这些为常人所不齿的负面人性,却揭示出人性的深度。
《简·爱》中的主人公罗切斯特是个特立独行的人,但其行为也往往表现出偏执的暴虐行为。罗切斯特由于婚姻上的不幸,过起了放荡的生活,对妻子伯莎·梅森更是充满了怨恨和虐待。伯莎尽管是一个具有家族精神病史的女人,其实也是一个受害者。她在精神正常的情况下,还是非常爱罗切斯特的。但是罗切斯特却管不了那么多,而是把她偷偷地关在三楼的铁栅栏屋子里,让妻子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由于长期的非人待遇,在简看来,伯莎似乎已变成了动物。“在房间的那一头昏暗的阴影里,有个身影在来回跑动。那是什么,是人还是兽?乍一看去,谁也分辨不清。她似乎顺着地在爬行,又抓又嗥像只奇怪的野兽。然而她却穿着衣服,一头浓密的灰白头发,蓬乱得像马鬃似的遮住了它的头和脸。”[2]389-390这还不算,最后伯莎竟被大火活活烧死。作者对罗切斯特暴虐行为的描写和对梅森小姐的丑化,实际上其背后是作者虐待心理的满足。据说这与夏洛蒂在布鲁塞尔法语学校求学时失恋的感情经历有关,当时的夏洛蒂爱上了老师,同时也遭到了其妻子的阻隔。虐待行为能够为施虐者带来心理愉悦的满足,但这种心理却是病态的。
除了表现虐待心理外,勃朗特姐妹在她们的作品中还表达了亵渎心理。亵渎是对神圣的和崇高事物的轻慢,是对长期遭压抑心理的一种释放,这种释放也能给人的心理带来快感。勃朗特姐妹从小生长在牧师的家庭中,宗教的神圣和清规戒律长期遏制着她们那种渴求自由的心灵,因此,她们便通过作品对宗教进行了大胆的轻慢和亵渎。如在勃朗特姐妹笔下,所有的牧师都是些不受欢迎的人物,《简·爱》中的勃洛克赫斯特牧师是个“冷酷无情的人,傲慢自私,又爱管闲事”[2]162,而圣约翰牧师极其固执保守,刚愎自用,拒斥世俗生活;《呼啸山庄》中的约瑟夫神父则是虚伪自私、愚昧迷信的恶人。当然最大的亵渎还是来自罗切斯特,他隐瞒了已婚和妻子还在的事实,准备与简举行婚礼。罗切斯特在教堂里公然撒谎的行径,带来对宗教的最大亵渎。婚姻不幸却不能离婚,与心心相印的人相爱却不能生活在一起,这不是对宗教的最大质问吗?还有《呼啸山庄》中的女主人公凯瑟琳,作为基督徒的贵族小姐却爱上了异教徒希思克厉夫,这不也是对宗教的变相抗议吗?
勃朗特姐妹的不正常心理还表现在复仇心理上,复仇仍然是一种满足欲望的变态心理,表现在行为上则是以暴易暴。简在童年时期受尽了舅妈里德太太的虐待,既然这样,她的舅妈及她的表兄妹们就不配有好下场。作品中简的表兄约翰成为赌徒,最后因赌债难还而自杀。还有,简亲眼目睹了里德太太卧床病死的过程,并在她舅妈家破人亡之际,意外获得她叔叔遗赠的两万英镑遗产而富有。这种场面的对比,不正是简体验着复仇的快乐吗?当然,复仇欲表现最为疯狂的还是《呼啸山庄》中的希思克厉夫,他简直就是一个复仇狂。他一方面想通过与亨得莱·恩肖赌博的方式,赚取呼啸山庄;另一方面又想通过婚娶伊莎贝拉·林顿,来夺取画眉田庄,最终达到了复仇目的。在复仇的过程中,他役使原来的主人亨得莱,无情地折磨妻子伊莎贝拉,并虐待死了与伊莎贝拉生的儿子,更甚的是,为了使恩肖家族的后代哈里顿不再有出息,便禁止其读书,使这位贵族子弟变成愚钝的乡村野小子。这种为达复仇目的而不择手段的险恶行为,几近变态。难怪这部作品刚诞生时并不太受欢迎,因为当时的人们很难接受作品竟把一位复仇狂、异教徒作为主人公。
作品所体现出来的病态心理还有自卑心理和嫉妒心理。自卑心理是由于出身贫穷、身份低下、外貌丑陋或生理缺陷等所引起的强烈自卑感。这样的情形在现实生活得不到改变,在文学创作中往往会得到加倍补偿。具体到勃朗特姐妹的自卑心理,在作品中主要表现在两部作品都是两个男人争爱一个女人。其实,她们在现实生活中都缺乏爱情,夏洛蒂曾害过单相思,慕恋过有妇之夫,直到39岁才不得不和父亲的助理牧师亚·贝·尼克尔斯结婚;艾米莉一生连表达爱情的机会都没有,29岁就去世了。除此之外,在《简·爱》中,简遗产的偶然获得、桑菲尔德府的不虞被焚,以及罗切斯特的残疾,这些无不是作者自卑心理在主人公身上的投射。因为如今简在财富和外貌上终于胜过了罗切斯特,当初罗切斯特高高在上的优势已荡然无存了。还有作者笔下的主人公在精神上都高于她们的情人,具有精神上天然的优越感,即扮演着男性得以救赎的精神拯救者角色。罗切斯特只有碰到简之后才对自己一贯的堕落放纵生活进行反思,并最终由恨转向爱,由无神论最终皈依了上帝,实现了精神上的升华。而希思克厉夫的疯狂报复,只有在凯瑟琳灵魂的感召下,才得到遏制。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出,勃朗特两姐妹对其笔下女主人公道德优先的设置,也是一种自卑心理。既然勃朗特一家这么贫穷,又没有什么社会地位,更没有男性的光顾与青睐,那么只有靠道德来得以慰藉了。
至于嫉妒心理则是一种强烈的排他性心理,是狭隘自私的体现,是自卑心理的延续。在《简·爱》中对英格拉姆小姐的鄙视,对梅森小姐的“迫害”和“妖魔化”,都很难说不是作者通过主人公所表现出来的嫉妒心理在作祟。而在《呼啸山庄》中,凯瑟琳的情人希思克厉夫,其无论外貌还是社会地位远不如自己,这种看似漫不经心的人物处理和设置,实际上暴露了作者的嫉妒心理。
正是由于这些作品中包含了作者的虐待、亵渎、报复、自卑、嫉妒等多种病态心理,才使作品在反映人性深度上得到了强化。也正是这些审丑现象的大量存在,才增加了作品的深厚底蕴和艺术魅力。
勃朗特姐妹主体意识觉醒后,一方面获得了对自由的追求和对独立人格的强烈呼唤,但另一方面也导致了个体承担责任之重和对前途未卜的紧张感和恐惧感,具体到作品中便是对预感和梦幻描写的增强。预感和梦幻这些原来被理性视为偶然的、不可靠的东西,却逐渐成为最能反映主体真实心态的东西,作者对这些非理性现象的大量描写,增强了作品的审丑特性。这种对人类非理性现象的重视,是从对人的理性能力怀疑开始的。因此,如果说美是理性之花的话,那么丑则是感性之卉。
勃朗特两姐妹似乎已朦胧感觉到审丑时代的到来,她们开始在创作中大量表现出对预感和梦幻等的描写。夏洛蒂笔下的主人公简认为,“预感真是个奇怪的东西!同样奇怪的还有感应,还有预兆。而这三者合在一起,便构成了人类至今还未能破解的神秘莫测的迷。我一生中从来没有嘲笑过预感。至于感应,我相信它们是存在的,它的作用超出了正常的理解。而预兆,也许只是大自然和人类之间的感应吧。”[2]291简生活在桑菲尔德府期间,每每有什么大事或灾难来临,她都能预感到或梦见到。从作品中的描写来看,做梦梦到小孩是凶兆,因此当简梦见小孩后,不久她的梦便应验了,原来她的表哥约翰自杀了,而里德舅妈则患了中风病,快要去世了。当简再次做梦梦见小孩时,则预示着她与罗切斯特先生的婚礼将不会成功。简梦见自己“一直沿着一条陌生的、曲曲弯弯的路上走着,周围一片漆黑。雨抽打着我,我抱着一个孩子,一个很小的小家伙,又小又弱,不会走路,在我冰冷的怀里颤抖着,在我耳边可怜的哭叫着”。[2]373-374结果简的婚礼没能顺利举行。简还梦到桑菲尔德府第被大火焚毁。“梦见桑菲尔德府成了一片荒凉的废墟,成了蝙蝠和猫头鹰栖息的地方。”[2]375在简离开罗切斯特期间,桑菲尔德府第真的发生了大火,并烧成废墟。简最后一次做梦,是在她的新娘之梦破灭的当天晚上,简辗转难眠,梦见了自己死去的母亲。作品中写道,“然而并不是月亮,而是个白色的个体,在鼻孔中闪耀着,光灿灿的额头俯向大地。它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对我的心灵说话,声音远不可测,但又如此之近,就在我的心底低语:‘我的女儿,逃离诱惑吧!’‘母亲,我会的。’”[2]425-426这个梦则暗示着简要离开桑菲尔德府第,去开辟新的天地。总的来看,简的四场梦都得到了应验。从理性的角度来讲,梦本来是虚无缥缈的、不可信的东西,最起码是违背理性的。但当作者把梦幻看成自己的行为依据时,便说明了作者对人生前途的一种恐惧感。
如果梦幻在《简·爱》中的应用只是局限在主人公简一人身上,那么在《呼啸山庄》中,梦幻则起到了构成作品框架的作用。作品写了房客洛克伍德由于大雪封路,只好暂住在山庄,晚上便做了一个奇特的梦,梦到一个哭泣的女人恳求到他房间里去,“一个极忧郁的声音抽泣着:‘让我进去——让我进去!’‘你是谁?’我问,同时拼命想把手挣脱。‘凯瑟琳·林顿,’那声音颤抖着回答。‘我回家来啦,我在旷野上走迷路啦!’就在那声音这么诉说时,我隐隐约约看到有一张孩子的脸在向窗子里张望。……恐怖使我狠了心,发现想甩掉那个人是没有用的,就把她的手腕拉到破玻璃处,来回擦着,直到淌下鲜血沾湿了床单。可那声音依然哀求着,‘放我进去吧!’那小手紧抓着我不放,简直要把我吓疯了。”[3]27-28这场梦幻凄惨动人,这个奇怪且凄惨的梦向读者暗示了呼啸山庄隐藏着一桩爱情大悲剧,为故事的开始与发展做了铺垫。
勃朗特两姐妹对预感和梦幻的大量运用,可以看出她们已经具有了非理性意识,因为梦幻的依托显示出对人物心理世界的挖掘,特别是预感、梦幻等,较多地显示了人类潜意识中的东西,而潜意识的表现恰恰体现了作者的审丑意识。
在传统文学作品中,男女主人公的爱情一般都是在花前月下的美景中进行的,而勃朗特两姐妹笔下主人公的爱情大都发生在偏僻闭塞的荒原古堡。在这些地方,蛮荒的原野、呼啸的狂风、雷电交加的暴雨、森冷阴冷的古堡,往往成为爱情发生的场地。在《简·爱》中,简所生活的桑菲尔德府便是孤零零地矗立在荒郊野外,府外是一望无尽的旷野,府内却是墓室般的阴冷。正如简所感觉到的,“楼梯的梯级和栏杆都是橡木的,楼梯的窗子很高,镶有木格子。这种窗子和通向卧室的长长的走廊,看起来就像教堂里的,而不是住在房子里的。楼梯上和走廊里,都笼罩着一种阴森森的、地下墓室般的气氛,使人产生空旷和孤寂的不愉快的感觉。”[2]126这种奇特的环境,正是奇特的事情之所以发生的地方,也是主人公遭遇到一系列不幸的地方,最终这样的地方被抛弃。如桑菲尔德府在遭遇了一场大火之后,一对情人由此搬到了芬丁庄园,开始了新的生活。同样,在《呼啸山庄》中,作者也描写了这样一幢荒野宅第。该庄园也是处在荒野之中,常有大风呼啸,环境极为恶劣。正如租房者洛克伍德先生所认识到的,“呼啸山庄是希思克厉夫先生住宅的名称。‘呼啸’一词,在当地来说有着特殊的含义,它形容在狂风暴雨的天气里,这座山庄所经受的风呼雨啸。当然住在这儿,清新纯净的气流是一年四季都决不会少的。只需看一看宅子尽头那几颗生长不良的、过度倾斜的枞树,还有那一排瘦削的、全把枝条伸向一个方向,就像在向太阳乞求布施的荆棘,你就能琢磨出从旁刮过的北风该有多大的威力了。”[3]2在这个宅地,连树都是倾斜的,可见风之大了。在这样恶劣的环境里,产生性格扭曲、行为怪诞的人物和爱情传奇故事,也就不足为奇了。
这种恶劣的自然环境常有狂风暴雨和雷电交加出现,勃朗特两姐妹都描写了雷电把大树劈掉的事件。在《简·爱》中,当简接受了罗切斯特突然提出的求婚时,激动不已,大喜过望,便出现了雷雨交加的天气,“第二天早上,我还没起床,小阿黛勒就跑来告诉我,果园尽头的大七叶树夜里遭了雷击,被劈去了一半。”[2]339在《呼啸山庄》中,在希思克厉夫的逃跑之夜,也是狂风暴雨大作,雷电击断了一棵树。“大约午夜时分,我们都还守着没睡,暴风雨在呼啸山庄上空呼啸怒吼。突然一阵狂风,接着一声响雷,不知是风还是雷把屋角的大树打倒了。粗大的树干倒在了屋顶上,把东边的烟筒压倒一大截,哗啦一声,往厨房的炉子里掉进了一大堆石头和煤烟。”[3]98极端的天气预示着极端事件的发生,也是不祥之兆。婚姻的悲剧,疯狂的报复,都发生在这之后。
狞厉的大自然在古人笔下很少出现,在传统社会,由于人们征服自然的能力较差,人们与自然的关系不得不停留在“天人合一”的阶段,在这种情况下,人们必然视自然为善的。到了现代社会,生产力的发达使人们摆脱了对自然的依赖,开始把自然当成对象来研究,这样的自然便成为恶的。关于这一点,狄德罗曾做过这样的解释:“诗人需要的是什么呢?生糙的自然还是经过教养的自然?动荡的自然还是平静的自然?他宁愿要哪一种美?纯净肃穆的白天里的美?还是狂风暴雨雷电交加,阴森可怖的黑夜的美呢?……诗人需要的是一种巨大的、粗犷的、野蛮的气魄。”①转引自朱光潜:《西方美学史》,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273页。由自然为善到自然为恶,表明了作者由古典美向现代美的转变。古典美崇尚优美和壮美,现代美则偏爱崇高与丑。对自然观念的变化其实是人对自身认识的进一步深化,看到了人性的复杂性。从某种意义上说,承认自然为恶就是承认人性为恶,承认人性为恶则意味着承认人的自由。因此,康德说:“自然的历史是从善开始的,因为它是上帝的作品;自由的历史是从恶开始的,因为它是人的作品。”[4]68勃朗特两姐妹笔下对大自然狞厉可怕状况的描写,实际上是从人与自然的对立中审视人性的开始,具有极大的象征意义。因此,弗吉尼亚·伍尔夫说:“艾米莉和夏洛蒂两人都经常借用大自然之力。她们都感到需要言语或行动所难以传达的更为强有力的象征,来表达人性中那些巨大的沉睡的激情。”[5]292
勃朗特姐妹除了对自然的狞厉之美加以描写之外,还写了环境的恐怖。当然,在勃朗特姐妹笔下描写恐怖的环境场面很多,但最为“恐怖”的事件则是对“疯妇”情节的巧妙设计。这个表面看似罗切斯特有意隐瞒,实际上是作者的用心良苦。夏洛蒂让这个形象一连出现三次之后才让她暴露“原形”,其做法颇具匠心。简每次听到她的声音,都感到毛骨悚然。简初来桑菲尔德府听到喊叫声,特别恐怖。“正当我轻手轻脚朝前走去时,突然听到一阵刺耳的笑声,我万万没有想到在如此寂静的地方会听到这样的声音。这是一种奇怪的笑声,清晰、呆板、凄惨。我停下脚步,笑声也停了,但只停了一会儿,接着便又响起来,而且声音更大,因为刚才尽管清晰,但声音很小。它震耳欲聋地大响了一阵后才停下来,仿佛在每个冷寂的房间里都激起回声。”[2]139不久,简听到更加恐怖的声音,“我突然听到一阵奇怪而凄惨的喃喃低语声,把我完全给惊醒了。而且我觉得这声音好像就发自我的头顶。”[2]196接着罗切斯特卧室莫名其妙地着火。这次的恐怖声增加了简内心的疑团。简第三次听到恐怖声音时则达到了顶点。“天哪,什么样的叫声啊!夜——它的寂静,它的安谧——完全被传遍桑菲尔德府的旷野、尖利、刺耳的喊声给撕裂了。我的脉搏停止了,我的心脏不跳了,我伸出去的胳膊僵住了。”[2]272结果,疯妇的兄长梅森被疯妇咬伤。简为帮助罗切斯特,而不得不直面流血的事件。这种频频出现的恐怖笑声,既为作品奠定了恐怖的基调,又构成了一种象征。它象征着简的爱情之路坎坷不断,也象征着人生前途的难以预料。
勃朗特两姐妹已经具有了超出同时代作家的现代意识,这种现代意识又是通过审丑意识体现出来的。同时,也正是从审丑意识的角度出发,两位作者在作品中大量地引进审丑现象,才使作品具有了独特的魅力。正如戴维·塞西尔所认为的:“夏洛蒂·勃朗特则是第一个把小说当作披露个人心怀的工具的英国作家。她是我们的第一位主观主义的小说家,是普鲁斯特和詹姆斯·乔哀斯以及所有其他个人意识史家的鼻祖。……她所创造的那个世界是她自己内心生活的世界;她就是她自己的主体。”[2]272其实,艾米丽·勃朗特也是如此,甚至比她的姐姐走得还远。勃朗特姐妹在创作中对审丑现象的大量运用,不仅使作品具有了异样的艺术魅力,而且更重要的是,使我们看到了勃朗特姐妹爱情观中的非启蒙成分。因为人性不仅仅是理性的,而且还存在着非理性,以理性主义为依托所建立起来的启蒙爱情神话大厦,必然会出现部分的坍塌。
[1](英)凯恩斯·蒂洛森.简·爱[A].杨静远.勃朗特姐妹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3.
[2](英)夏洛蒂·勃朗特.简·爱[Z].宋兆霖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
[3](英)艾米丽·勃朗特.呼啸山庄[Z].宋兆霖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
[4](德)康德.历史理性批判文集[C].北京:商务印书馆,1990.
[5](英)弗吉尼亚·伍尔夫.简·爱和呼啸山庄[A].杨静远.勃朗特姐妹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3.
责任编辑:杨春
An Analysis of the Appreciation of Ugliness and the Outlook on Love in Literary Works of Bronte Sisters——CitingJane Eyre and Wuthering Heights as Examples
ZHANGZhongfeng
Both Jane Eyre and Wuthering Heights have been regarded as classical literary works,in which women’s struggle for rights are showed in their pursuit of freedom in love.The greatness of two literary works has been drawn from the interrelations between love and the concepts of freedom,equality and independent characters,which were emphasized in the Enlightenment Movement in 18th Century and the connection between love and the appreciation of love,since the basis of their philosophy is the Rationalism,which was popular during the Enlightenment Movement. Different from the emphasis upon rationalism in the appreciation of beauty,the appreciation of ugliness pays more attention to the irrational side of human beings,which includes emotion,lust,will,intuition,premonition and sub-consciousness.The appreciation of ugliness in Jane Eyre and Wuthering Heights has been demonstrated in the followingfour perspectives:admiration ofmain characters’uglyappearance and strongphysical forces;sub-revelation of author’s psychopathic personality;description of premonition and dream in length;exaggeration of ferocious nature and terrifying environment and utilization of symbolism.The heavy description of the appreciation of ugliness has not only added unique artistic charisma to two literary works but also has shown to us non-Enlightenment elements observed byBronte Sisters in their outlook on love.
appreciation ofugliness;Jane Eyre;WutheringHeights;non-Enlightenment outlook on love
10.13277/j.cnki.jcwu.2016.06.011
2016-10-21
图分类号:I106
A
1007-3698(2016)06-00-0068-08
张中锋,男,济南大学文学院教授,文学博士,主要研究方向为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美学。250022
本文系2012年教育部人文社科基金一般项目“审丑的生成与转换机制研究——以外国文学中的审丑现象为例”的阶段性成果,项目批号:12YJA7510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