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赠怡
大数据思维的方法论意义与审美认识的转向
——以美本质追问的困惑为例
王赠怡
摘要:近十几年来,美本质问题再次成为学界争论的焦点,肯定说与否定说长期相持,难分高下。不过,随着大数据广泛地介入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它所引起的思维变革为美学研究提供了重要的借鉴作用和方法论意义:一是重视个体审美的真实感受性而不是类的普遍性;二是重视审美感受的混杂性而不是精确性;三是重视审美的相关性而不是逻辑因果性。基于上述三方面的思考以及个人审美把握能力的实际情况,现代美学应当悬置美本质这个类似审美中的“物自体”。
关键词:大数据 方法论 认识转向 美本质 现代美学
计算机网络技术及与之伴生的媒体技术的高速发展,把整个世界变得像一个电脑触屏似的画面——在人们指尖点动的顷刻之间,纷繁复杂的世界就会在我们眼前变得面面俱到、暴露无遗。这个让人无限心动的奇观社会的核心就在于技术把社会生活的点点滴滴都转化成为了海量的庞大数据,人们可以通过按键任意采摘;人们自己想说的、想要的、想做的也只需要通过按键就能便捷地转化为数据流汇入到大海似的数据库中,等待他人自由地勺取、考量。这些表明了我们已经步入到一个信息化的大数据时代。大数据不仅让我们有可能预先知道人们的所想、所需和所急,更主要的是它的不同于传统的认识方式引起了人们在思维上的变革。面对这种观念变革的热潮,美学显然不能冷若冰霜地置身世外。本文就着重以美本质为例,来阐明大数据思维对美学思考的启示。
大数据起源于称霸全球的巨型互联网企业庞大的数据分析,这些企业通过预先解析源自市场内外的海量数据所隐含的商业密码,进而获得巨额商业利益。人们之所以能够完成超乎我们想象力的庞大数据分析,就在于现代计算机的储存量和运算速度提供了可靠的、高效率的技术支持。大数据 (big data)的特征可以用三个V予以概括:Volume数据量 (由几十TB到几PB的数量级,1TB(Terabyte)=1012字节,1PB (Petabyte)=1015字节,1EB(Exabyte)=1018字节);Variety数据多样性(结构化数据+加非结构化数据);Velocity数据产生的频率、更新的频率 (每秒几十条以上)。[1]再加之云计算的发展和成熟,为大数据的挖掘提供了可靠的技术保障,这就意味着人们的一言一语、一举一动都可能被转化为海量的信息数据资源,为需要它的人们提供行动依据。大数据的意义不仅仅在于它所带来的巨大商业价值,还在于它在认识的层面上引起了不同于传统的思想变革,使人们形成了一种全新的思维方法,即大数据思维。它“是指一种意识,认为公开的数据一旦处理得当就能为千百万人急需解决的问题提供答案”。[2]它大抵从三个方面引起了人们的思维变革,改变了人们习以为常的认识和理解社会的方法:其一,不是随机样本,而是全体数据;其二,不是精确性,而是混杂性;其三,不是因果关系,而是相关关系。[3]这就是大数据思维,它为人们认识世界、改造世界提供了一套系统的方法和原则。
这种以大数据为媒介的改造世界的方法由单纯的商业领域向广泛的社会生活渗透、拓展时,必然影响人类的生活方式和价值体系。这大抵缘于大数据所引起的思维变革把作为个体的人的价值和作用充分发挥出来,“人们强化技术,也就‘强化’了现实,因此也就强化了公正和有理的可能性”,[4]个人的个性不再被人的“类”性所包办。人们通过电脑或手机按键把自己转变成了信息发送和信息接收的网状拓扑结构中的数以亿计的最基本的个性化的微型移动站点,以往受媒介手段之限制所遮蔽了的多样性的个体价值取向如决堤之洪流愈来愈声势浩大,人们既可以尽情享受海量信息带给他们的琳琅满目,又可以通过网络任性晾晒体现自己的千姿百态。整个世界的网络化使得传统社会固有看法不断被海量出现的信息所“刷屏”,“用马克思的话来说,‘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5]个人的存在状态发生了根本性变化,人不再只是以“类”的形式呈现人的价值,还要以个别性的独特形式昭示人作为个体的价值,个体的多样性开始摆脱“类”的普遍性长久的遮蔽而呈现出无穷的丰富性。对话性的言说不仅变得可能,而且任性自由。于是,人们揭示世界的方式在个体价值的充分解放中呈现出时代的鲜活性:灵动的开放性开始取代守静的封闭性,双向的交互性开始取代单向的接受性,直接而自觉的“参与性”开始取代间接而被动的代表性,精英与大众的和谐鸣奏开始取代学术共同体的孤芳自赏。面对这个数据洪流奔腾浩荡的激情时代,美学作为个性化十足的感性学自然要融于数字世界的思维变革潮流,获得自身发展的升华。
大数据思维对于现代美学思维的拓展所具有的方法论意义主要表现在:一是,对美的类型化的处理向呈现个体美感的真实性转向。当传统所建构的样本式审美类型被淹没于任意个体对美的不同思考或者任一个体的千差万别的审美体验的海量看法中时,也就消解了审美类型的普遍性而只有个体的真实感受性了。譬如,文艺复兴时期德国画家丢勒在《关于人体比例》中就讲到比例问题的麻烦:尽管人们大费精力,却很难达成意见的一致。而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什么样的比例才能达到绝对的美,最终他认为只要能为别人提供一些帮助,自己高兴就可以了;而对于绝对的美和最恰当的人体比例的认识,丢勒认为只有上帝才知道。二是,注重美的精确性让位于肯定美的混杂性,混杂性取代美的精确性之假象成为世界之真。单就个人思想情感看,它是由无数价值观构成的复合体,混杂性是它的真实状况:对于某一境况的理性分析可能会把人引到一个方向,宗教信仰则会把人引到另外一个方向,而他的家庭背景又会进一步把他引到别的方向上去,生活常常把人们逼迫到许多困境之中。[6]这些混杂的思想情感虽然可能就什么行为值得肯定达成一致,但是这往往是个体经过冲突和斗争的结果。对于艺术来说,最佳艺术审美效果往往不是体现在一致性中,而是体现在各种思想情感的斗争和冲突中,进而满足人们对审美混杂性的需求。美“让我们睁开双眼,让我们不再迷惑于‘自己’或‘个人身份’的幻象,它从令人生厌的一致性中将我们拯救出来。我只需进入审美情感中,我的‘自我’就会分裂得满地都是”,[7]可见审美中的个性是多样混杂的自我。三是,审美的因果性让位于审美的相关性。从逻辑上看,审美认识不是基于因果逻辑的推论,而是相关性的无限呈现。因为人们对美的把握只是关乎个体的真实感受,而相对美的无限丰富性而言,个体的感受总是局部的、有限的,就像盲人摸象一样,我们对美的有限性言说与美的丰富性相比较,涉及到的大抵是美的相关性,只不过我们像盲人一样误把相关性当作了因果性。
以上主要从宏观的角度简要地分析了大数据思维对现代美学思考所提供的方法论意义,而在具体关涉到美本质的思考时,大数据思维从上述三个方面给予现代美学方法论意义又是如何得以可能呢?在阐述大数据思维对于美本质追问的影响之前,我们首先分析一下美本质难题的具体表现。
从历史上人们对美本质的阐述看,美本质的界定始终不能克服美本质与个体感受之间所存在的矛盾关系。这种矛盾关系主要表现在普遍性的本质界定与现实生活中被个体的人所经验到的感性之美如何桥接的问题,这是美本质探讨所面临的最大难题,人们在这方面也总是难以自圆其说。下面就主要具有代表性的黑格尔美学和现代实践美学的美本质主张来阐明这个问题。
在讲黑格尔美学主张前,需要过渡性地谈一下柏拉图和康德美学在美的普遍性和美的个别感受之间的矛盾问题。在柏拉图那里,美本质 (理式)与感性的美是对立的,他陷入到把本质与客观现象对立起来的麻烦:“他把所谓‘理式’认为是感性客观世界的根源,却不受感性客观世界的影响;在《会饮篇》里第俄提玛启示的部分,他却承认要认识理式世界的最高的美,需从感性客观世界中个别事物的美出发”。[8]而康德美学不再是传统的本体论,而是关于美的判断理论,他把个体、感性、主体感受放到了首要的位置。在康德那里虽然不存在美本质上普遍性与现象的矛盾,但是在鉴赏判断上则暴露了普遍性与个别感受方面的矛盾。如他对个体鉴赏价值的肯定,就恰恰暴露了他这方面的矛盾性。他说:“对于每个应当证明主体有鉴赏的判断,都要求主体应当独立地作出判断,而不需要通过经验在别人的判断中到处摸索,以及由别人对同一个对象的愉悦或者反感来事先教育自己”,[9]他要求年轻诗人“不要因为公众的,哪怕是他的朋友的判断而认为他的诗是美的这种劝说所左右”。[10]在鉴赏判断的第二特性中,他继续强调个体审美的价值作用,“他不可以受众口一词高度赞颂它所迫使而在内心中表示赞扬。”[11]从这些要求看,对于康德来说,审美鉴赏的价值又主要存在于个体的具体感受,而不是公众感受的普遍性。康德这种审美思想极具有现代性价值,就在于它暗合了大数据时代的思想特征和大数据时代人们在实现自我价值的真实性。
黑格尔并不像柏拉图那样把理念与感性的现象世界对立起来,又批判地吸收了康德美学在个体、感性、主体性等方面的价值,认为美是理念的感性显现,美“本身就是具体的绝对概念,……就是绝对理念融合在符合它自身的现象中。如果我们要按照它的真正的实质去简略地说明绝对理念,我们就应该说,它就是心灵,当然不是有限的受约制受局限的心灵,而是普遍的无限的绝对的心灵,这绝对心灵根据它本身去确定真实之所以为真实。”[12]黑格尔面临的问题是有限的不自由的主体与普遍的无限的绝对的心灵如何协调统一的问题。黑格尔清楚地认识到柏拉图“从美的理念或美本身出发的研究方式很容易变成一种抽象的形而上学”[13]所存在的问题,所以为了避免柏拉图研究方法的形而上学问题,黑格尔的方法就是让美本身或者绝对心灵融合在它的现象或者客观存在中,于是就对美的概念作出了规定:“这概念并不超越它的客观存在而和它处于片面的有限的抽象的对立,而是与它的客观存在融合成为一体,由于这种本身固有的统一和完善,它本身就是无限的。”[14]正是基于这种美本质的预先规定,于是就有了美的对象在认识关系上、自我、实践关系上对主体有限性、片面性的克服。黑格尔建构理念的方法显然从基督教的圣父、圣子、圣灵的关系上获得了关于理念阐释的哲学思路。他说:“基督教的神却是按照他的真实性来理解的,所以就是作为本身完全具体的,作为人身,作为主体,更精确地说,作为精神 (或心灵)来理解的。作为精神的神把自己显现为三身于宗教的领会,而这三身却同时是一体。这里有本体,有普遍性,有特殊性,也有这三者的和解了的统一,只有这种统一才是具体的。一种内容如果要显得真实,就必须这样具体,艺术也要求这样的具体性,因为纯是抽象的普遍性本身就没有办法转化为特殊事物和现象以及普遍性与特殊事物的统一体。”[15]不仅如此,黑格尔认为人与神是相通的,“不仅人有神性,而且神性在人身上比在自然中所取的形式也更高,更符合神的本质。神就是心灵,只有在人身上,神性所由运行的媒介才具有自生自发的有意识的心灵形式。”[16]从黑格尔的论证看,基督教神的三位一体思想为其建构美的理念不仅提供了哲学思路,而且也为他将有限的、不自由的主体与无限的、自由的绝对精神的融合统一提供了依据。在黑格尔那里就普遍性而言,“美与真是一回事”,[17]“就真理的最高意义而言,上帝即是真理,唯有上帝才是真理。”[18]然而也恰恰是这种基于神的绝对精神的预设构成黑格尔美本质说的“阿喀琉斯之踵”。当尼采以骇人听闻的方式宣布“上帝之死”后,不仅预示了“基督教世界的崩溃,而且意味着旧形而上学在人之外所设立的本体、以及由这本体所维系的抽象世界秩序的崩溃”,[19]这也意味着黑格尔精心呵护的有限的不自由的主体与普遍的自由的绝对心灵之间的统一体系的崩溃。
而实践美学克服了黑格尔从绝对心灵出发去阐述美本质的弊端,继承黑格尔“人通过实践活动认识自己”[20]的实践观,以物质生产实践为根基,形成从个别到一般、从形式到内容、现象到本质的统一的具有开放性和无限性的美本质观。不过实践美学也存在作为个体的人的审美实践与人作为类的审美实践的协调融合的问题。实践美学虽然继承了马克思 《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所论述的人类通过社会劳动按照美的规律改造外在世界、创造美的事物的观点,却相对忽视了马克思对人的限定和要求。马克思“将人规定为劳动的动物正是对于传统的‘人是理性的动物’的命题的否定,同时也给予这个命题更本原的基础。劳动作为人的规定描述了人的自由本性,这不仅表现在人 (自由的)与动物 (不自由)的区分之中,而且也显现在共产主义者 (自由的)和雇佣劳动者 (不自由)的区分之中,因此人是按照美的规律来创造他的生活的。”[21]而马克思所经历的现代却是劳动异化的时代,它表现为“人与对象的异化、人的劳动活动自身的异化、人与类的异化、人与人的异化”,[22]而马克思的劳动异化其实是关于现代人的无家可归的命运的思想表达,现代人的核心思想都怀有一种乡愁来寻找家园,但是这种期待不是现在而是未来,最终所指向的是理想的共产主义,一个将来的美的世界。[23]因此实践美学所要求的个人不是现实中具有片面性的人,其人格形象应当是马克思的共产主义者,这样才能同基于劳动实践的美本质相融合。因此,实践美学的美本质观不适宜于用来概括现实中具有片面性和有限性的个人审美观。
通过上述分析可见,在美的普遍性与个体感受的个别性不能桥接的境况下所规定的美本质事实上是对个体审美感受的遮蔽。长期以来我们习惯于以“一雨普滋,千山秀色”的逻辑范式来概括两者的统一性,而事实上这是一种伪统一关系。这种关系不是正比例的,而是一种反比式的存在,即人们愈是强调美本质的价值,个体美感的作用就愈被遮蔽、愈被削弱而处于被抛的疏离之中,这样人们所获得的就仅仅是一个偏离个体真实感受的一般假象。克罗齐认为“凡是艺术都各表现一种新鲜的个别的心灵状况,所以每一种作品都是新创,都自成一格,自有原则,不能拿同‘类’作品的规律来范围它”。[24]“真正的艺术境界永远是个别的,新鲜的,永远是每个人凭着自己当时当地的性格和经验所创造出来的。”[25]美同样是关乎个体的感性经验,而以“类”的普遍性为追求的美本质,并不能真实呈现每个个体的审美感受。因此,任何具有片面性和有限性的个人对美本质的探讨或者下定义,实际上就是以美的普遍性取代美的个体感受性,是对个体美感丰富内涵的设限和遮蔽,人们所得到的美本质只不过是美的假象,因为具有片面性、有限性的个体不可能真正达到无限的、完善的、具有普遍概括性的美本质。
面对美本质的难题,大数据思维给予现代美学思考的方法论意义又如何助益人们解决美本质问题呢?概括的回答就是悬置美本质这个类似审美中的“物自体”。
大数据思维给予审美的方法论意义主要表现在它至少从三个方面悬置了追问美本质问题的必然性:
其一,大数据思维引导人们悬置对美本质的类性追问,而关注的重点安放在任意个体的真实体验上。从近现代科学发展看,科学领域中的重大突破都缘于在微观领域中那些基本微粒诸如分子、原子、质子、中子、电子、夸克等性状、功能被发现并被利用。譬如,蒸汽动力的获得就与加速水分子的运动相关;内燃机动力的获得就与原子的化合反应相关;电磁力的获得则与更小的微粒——电子的运动相关。然而,这些建诸于我们经验之上的普遍共识的科学依据却是微粒“独特性”的稳固持存,因为现代科学发现物质粒子也有其桀骜不驯的个性。这一发现来自于奥地利物理学家沃尔夫冈·泡利1925年发现的不相容原理。“泡利不相容原理是说,两个类似的粒子不能存在于相同的态中,也就是说,在不确定性原理给出的限制下,它们不能同时具有相同的位置和速度。不相容原理是非常关键的,因为它解释了为何物质粒子,在自旋为0、1 和2的粒子产生的力的影响下,不至于坍缩成密度非常高的状态的原因。”[26]如果世界在没有不相容物质粒子情形下创生,“夸克将不会形成分离的轮廓分明的质子和中子,进而这些也不可能和电子形成分离的轮廓分明的原子。它们全部都会坍缩形成大致均匀的稠密的‘汤’”。[27]显然,前沿高科技给我们呈现了规律反常、中心消散等非稳定的随意状态,它与牛顿为代表的现代科技所描绘的秩序井然的世界完全不同,它把自然世界描述成了一个非秩序的、非对称的、非线性的世界。[28]微粒在科学领域中的巨大作用给予人类发展的启示是:只有当构成人类“基本粒子”的个人的个性被保持以及个人作用、价值被充分发挥的时候,才会有人类的不断进步;反之,如果个人的个性、作用和价值总是被“类”所遮蔽或者取代的时候,人类也就迟滞了自己的创造性。
在大数据时代,计算机信息网络科学技术就为个体作用和价值的发挥提供了方便的平台,每个个体都被清晰地呈现于数据网络所构成的“法眼”之中,与此同时每个个体又可以通过这个“法眼”检视社会,个性化的需求在先进的技术保障下不断成为可能。“大数据通过给予我们关于个人自身更详细的数据信息,帮我们规避了‘画像’的缺陷——直接将群体特征强加于个人。”[29]所以,大数据思维所关注的是真实的个体。传统所强调的“类”的坚固的本质性在这里都应该烟消云散了,人所呈现的真实状况是棱角分明的这“一个”,而不是普遍趋同的这“一类”,长期被本质性的类所掩盖或所归摄的个体的人得到真实地呈现。而美本质恰恰通过样本式的“典型”或者个别来达到普遍性规律的体现,这就不可避免地导致了审美中的“画像”缺陷。而这种直接将群体特征强加于个人的普遍性,事实上造成了对真实个性的包办代替,因为审美总是个人感受。如文森特·凡·高的独特审美个性就被他那个时代的审美普遍性所遮蔽,他“几乎受到所有人完全意义上的疏远和误解”,[30]可以说他在是美的普遍性要求下最具有悲怆性的牺牲品。克罗齐对美本质的普遍性持否定态度,他认为那种从艺术和文学的种类说的批评和判断是错误的,艺术家对是否遵循史诗或悲剧、历史画或风景画的规律的要求不以为然,并把那些种类的规律性抛到了脑后。[31]
就从美本质的产生方式看,它亦是个体的真实感受,并不具有普遍的有效性。美本质主要缘于美学精英人物的概念化的主观规定。“某一精英分子把某个东西认为美的时候,由于他在社会上的权威性,最后导致全社会的人就认为这个东西是美的,这个东西就此被客观化、符号化了,这时候,美就成为这个东西的固有属性。”[32]事实上,这种通过精英或者权威所建构的美本质仍旧属于个性化的东西。在大数据时代,我们已经有充分的物质技术手段观照作为个体的人在审美方面呈现出来的无限多元的审美表征,进而充分彰显审美的自由性。从审美的自由性看,大数据技术和思维强化了这一观念。大数据不仅从技术上为我们把握每一个个体的感受提供了可能,而且也在观念上强化了我们关注每个个体的审美感受的意识。所以,大数据思维对于审美的方法论意义,不仅为以个体为根本的审美认识提供了可靠的“技术”保证,同时也证明了审美活动中人们致力于从主观的、动态的、个别的感性形象中寻求客观的、静态的、普遍的美本质的善意行为的荒诞性。因此,大数据所引起的思维变革在美学上的最根本表征就是把对美本质的探索转向到对个体美感的真实呈现上。
其二,大数据思维引导人们悬置美本质问题所追求的精确性,把关注的重点安放在任意个体的审美体验的混杂性上。首先,对美本质作精确的概念化定义与个人的内在感受的混杂性相违背。“社会生活要求简化人的个性,所以我们经常用职业符号认识彼此,经常会问:‘你在做什么工作?’社会不断要求我们做出明确的选择,分清自己的位置,甚至连爱情有时候都要求有所承诺,这显然与我们内心的秘密背道而驰。事实上,我们的生活从来都不明确,我们的内心都有着不为人知的一面;这也正是美唤醒的东西,不论美是什么,它都激起了我们内心暗暗的骚动。”[33]审美的多样混杂性让我们感受多个我的存在,让个人在回归真实而丰满的自我的体验中获得圆满的愉悦。以音乐的复调为例,传统上人们认为音乐的复调所产生的审美愉悦在于我们内在各个部分之间达成了和解,但是审美并非可以如此简化,“我认为音乐并未‘调和’我们内在的各个部分,而是同时成功地触及了各个部分,虽然并未与自己和解,但我们却在自己的复杂性、歧义性,甚至在矛盾中被完全地唤醒了。”[34]尼采曾说“人必须有内心的混乱,才能生出跳舞的星星。”[35]毕加索曾说:“写什么画什么都可以,因为总有人可以理解它 (从中找到某种意义)。”[36]这都可见出审美的复杂性。其次,大数据思维引导人们走出美本质不可穷尽的阐释困境。人们对美本质进行精确规定的善意举动最终所呈现出来的不过就是审美的混杂性和多样性,这恰恰与大数据思维所关注的不谋而合。因为人们在探讨“美是什么”的问题时总是基于现实中个体 (非共产主义者)的不可避免的有限性出发,所得到也只是关于美的性状、目的、功能等方面的变动不拘的表述,诸如“实践美学”、“自由论美学”、“价值论美学”、“和谐论美学”、“生命美学”、“主观观念论美学”、“快感论美学”、“后实践美学”、“创造论美学”、“超越美学”等正是这方面鲜活的例子。然而,这种不可穷尽的规定性事实上也就消解了美本质的有效性,美的神秘性依然在诱惑着我们。而大数据思维对混杂性的肯定则有力地支持了我们悬置那个类似“物自体”的美本质的艰难选择而坦然面对审美的真实境况。再者,以计算机技术为基础的认知科学也表明人类的认知行为不可能对美之本质作精确的定性。认知科学的研究表明:“人脑在进化过程中形成了许多用以解决不同问题的高度特异性的结构,认知和智能活动不是由建基在公理上的数学运算所能统一描述的现象,无论是符号主义还是联结主义都受害于唯理主义倾向,都是用在物理学中获得成功的方法和简单而漂亮的形式系统来解释智力”。[37]从人脑认知的角度上看,人类心智活动的内在机制及其运作的灵活性、选择性和自涌现性并非是一种有规可循的理性呈现,它“是我们今天的科学不能完全解释的”,[38]这同样证明了我们对美本质的定性规定并不符合人类的心智运作的真实情况,对美的定性活动始终是动态的、持续的、开放的,这就意味着美本质问题永远只能是美学中的“物自体”。大数据思维启示人们悬置对“美是什么”的精确性的追问,所呈现的恰恰是任意个体那种真实审美体验的多样混杂性。
其三,大数据思维引导人们悬置美本质问题所关涉的逻辑因果关系,把关注的重点安放在任意个体审美体验的相关性上。一方面,美本质追问的“美是什么”的美学问题归根结底与人的心智、意识、经验等心理活动分不开,而“人的心智、意识和意识体验最重要的特征是其主观性,而这种主观性似乎并不受物理世界因果规律的支配。”[39]同时,计算机科学无法精确洞察人脑认知本质的事实,从另外一个角度佐证了人类对美之本质定义的“不可完全的”特征,因为美本质的闭合性式的结论与开放性的个体人的主观性体验中存在无法逾越的阐释断裂。另一方面,由于审美活动总是每个个人个别心灵的参与,而个人的有限性、片面性又不可避免,这就意味着个人关于美本质的言说总是非完满的表达。任何个人,即便是精英,都不可能超越自身的有限性达到对美的全面把握,诸如美在比例、美在整一、美在典雅、美在愉悦等表述所涉及到的只是美的相关性,是对美的相关性的言说。因为无论我们怎样给予美无穷无尽的规定,我们的规定都是个人通过自身有限的感知对对象所作的有限的描述,这种描述与美相比较,总是局部的、有限的、片面的。这些有限的描述显然不可以与美构成一种逻辑因果关系,而只是一种相关性的呈现。因此,就个体的审美局限性而言,任何个体都是盲人。这就意味着审美中的盲人现象不可避免,丢勒曾深有感触地说我们的审美认识有如盲者,[40]我们总是带着个体的有限性去把握这个无限而自由的美,所得到只是美的相关性,本质上审美就是一种盲人效应。美学上精英人物的睿智之处也大抵表现为他突破了语言的局限性,更多地呈现了美的相关性。我们可以这样说,一部美学史不是美本质的探索史,而是人们超越语言的局限性,对美的相关性不断呈现的言说史。所以,人们对美的认识仍旧彼伏此起、众口难调,美本质的神秘依旧在那儿。夏尔·佩潘对美的功能的阐述或许有利于我们对美本质保持豁达的心态:“美洗涤了我们的理性思考,净化了我们狭隘的理性主义,清除了我们企图掌控美的欲望。……它到处存在,激励着我们,建议我们脱下嘲讽的外衣,换上欣赏的心情。美治愈了我们,锻炼了我们:它给了我们力量,去爱事物现在的样子,同时,它也给了我们力量去希望事物成为我们所愿的样子。”[41]
讨论大数据思维对美学研究的影响,主要是因为大数据思维能真实地呈现出长期以来被美本质所遮蔽的审美特性,但这并不是要否定美本质存在的意义,而是因为在个体的有限审美感受不能全面把握美本质的普遍性、而又没有更好办法弥补这种个体感受与美的普遍性之间的断裂的情况下而不得不另辟蹊径。对于美本质的探讨本着尊重历史和尊重现实的精神:一方面,要意识到在美学史上美本质追问在美学学科建构中的重要意义;另一方面,又不能为美本质问题所囿、裹足不前。从马克思主义关于物质基础与精神文化之间的辩证关系看,大数据作为物质基础的构成部分,必然要对表现为精神的审美活动产生决定作用,必然有与之相适应的审美现象产生出来,这就使美学思考的转向变得理直气壮。总之,大数据思维让我们避免了美本质追问的难题,它所给予美学的启示就是:对美本质予以悬置、存而不论,就像康德那样对待我们人所不能认识的物自体一样;充分肯定个体真实感受,正视有限性、混杂性在个体审美活动中的价值和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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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邝彩云)
[收稿日期]2016-05-17
[作者简介]王赠怡,四川文理学院副教授,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美学、艺术美学。 四川达州 635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