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书为
马克思《巴黎手稿》中劳动批判的三重视界及其逻辑演进
田书为
摘要:马克思在笔记本I中发现了“私有财产”的社会历史意义,这意味着“异化劳动”视界不足以支撑起扬弃“私有财产”的现实或逻辑途径。但是,“谋生劳动”视界逻辑框架却仍旧没能超越笔记本I中“异化劳动”的价值批判范式。所以,在整个笔记本II和III的“世界历史”视界,马克思则通过对市民社会的黑格尔历史辩证法式考察,透视私有财产与人本身矛盾的现实发展历程。因为只有在“世界历史”视界中,私有财产与人的尖锐对立才是可以被逻辑地扬弃的。
关键词:劳动批判逻辑;“异化劳动”视界;“谋生劳动”视界;“世界历史”视界
20世纪30年代,《巴黎手稿》*《巴黎手稿》实际由两部分构成,一部分是马克思在“巴黎时期”所作的《经济学笔记》,另一部分似乎是一部著作的手稿,即我们通常意义上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简称《1844年手稿》)。(参见韩立新:《〈巴黎手稿〉的文献学研究及其意义》,载《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07年第1期。)本文试图站在《巴黎手稿》的一体化立场上,把《詹姆斯·穆勒〈政治经济学〉一书摘要》(简称《穆勒评注》)和《1844年手稿》同时纳入为重要的考察对象,力求恢复并重现马克思“巴黎时期”劳动批判逻辑演进路径的整体脉络。鉴于这一时期文献的复杂性,我们在本文中使用《1844年手稿》这一称谓时,将包含《穆勒评注》这一文本。特别是《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的发表,引发了世界范围内关于“马克思问题”的激烈讨论。“马克思学家”依据《巴黎手稿》提出了所谓“青年马克思”与“老年马克思”的对立,其内容可以从两个维度来理解,即“青年马克思”特别是《巴黎手稿》中的异化史观与“老年马克思”唯物史观的对立,作为哲学家的“青年马克思”与作为经济学家和社会学家的“老年马克思”的对立。这种持续近一个世纪的争论推动了《1844年手稿》乃至整个马克思主义理论体系的研究,但它也因此陷入“马克思问题”的预设,致使其内在的思想整体被肢解为相互“独立”的构成要素,进而让人无法将其视为独立的学术著作并从发生学的角度去考察其逻辑生成的过程。
1932年,马尔库塞在作为《巴黎手稿》研究史上奠基之作的《论历史唯物主义的基础》中认为:“劳动这个概念的发展就打破了阐述这些问题的传统结构,马克思的探讨一直围绕着这一概念进行,并且揭示了而后成为共产主义革命这门科学的基础的新的‘事实’。所以,我们的解释也必须从马克思关于劳动的概念入手。”*《法兰克福学派论著选集》,北京:商务印书馆1998年版,第299页。应该说,马尔库塞的论断是深刻的,因为只有通过劳动概念及其理论才能重现马克思《1844年手稿》的逻辑生成路径原貌,但遗憾的是,马尔库塞本人和此后的理论家都急于站在“目的论的法庭,对马克思的早期著作做出判决,决定把这些著作肢解为成分,只能破坏它们的整体性。”*路易·阿尔都塞:《保卫马克思》,顾良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年版,第42页。同样的,国内学界也都看到了《1844年手稿》中马克思思想阐述之内在逻辑的复杂性,发现马克思在《巴黎手稿》的诸多论述中存在的“科学实证方法与意识形态理念”的矛盾对立,并站在不同的角度分析了由矛盾复杂性所引发的矛盾对立的成因。但毫无疑问,大多数研究仍囿于“马克思问题”的问题式当中。所以,悬置“马克思问题”所预设的意识形态提问方式,面向马克思文本创作的逻辑思路本身,通过劳动概念及其批判透视《1844年手稿》的理论视界及其转变的内在逻辑,对形成独立的《1844年手稿》及相关马克思文本的解读模式具有重要的理论和方法论意义。
一、 “异化劳动”视界——劳动批判逻辑的原初尝试
“异化劳动”视界形成的根本原因,在于马克思透视国民经济学以寻找人的解放途径的理论需要。关于这一点,马克思无论是在“巴黎时期”之前还是之后都对这一理论任务做出过解释。“巴黎时期”之前出现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马克思在其中预先提出,“人的自我异化的神圣形象被揭穿以后,揭露非神圣形象中的自我异化,就成了为历史服务的哲学的迫切任务。于是对天国的批判就变成对尘世的批判,对宗教的批判就变成对法的批判,对神学的批判就变成对政治的批判”。*《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页。之后则出现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这一文本之中,他在回顾“巴黎时期”时的思想发展历程时提到,“对市民社会的解剖应该到政治经济学中去寻求”*《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91页。。《1844年手稿》中的“市民社会”总体上是指工人与资本家发生深刻对立的“资本主义社会”。在笔记本I中,马克思在原有的三大阶级及其收入来源的批判基础上,把市民社会大致划分为两大阶级,即工人和资本家,“整个社会必然分化为两个阶级,即有产者阶级和没有财产的工人阶级。”*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北京: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46页。另外,马克思也是在劳动异化,即“劳动与资本”相对立的意义上,探讨人类社会的发展方向——“无产和有产的对立,只要还没有把它理解为劳动和资本的对立,它还是一种无关紧要的对立,一种没有从它的能动关系上、它的内在关系上来理解的对立,还没有作为矛盾来理解的对立。”*同上书,第74页。既然如此,摆在马克思的面前的问题实际有两个,一个是如何破解国民经济学家构建的自然规律化了的资产阶级的国民经济学体系,一个是如何在扬弃劳动异化的基础上实现人的解放。为此,马克思一开始就扬弃了黑格尔的劳动概念,借用费尔巴哈关于人的类本质设定方式及人本学的神学批判的方法论展开了国民经济学的哲学批判历程。
“异化劳动”视界是马克思剖析市民社会的费尔巴哈式尝试,同时也由于其内在张力而隐性指认了劳动批判第二重视界的逻辑对象。巴黎时期的马克思并没有形成唯物史观的思路,换句话说,此时的哲学工具仍旧是那个应当“被批判的哲学”而不是那个“实现了的哲学”。即便如此,这也并不妨碍马克思通过并超越现有的本应被批判的哲学而进行对现实的考察与关照,所以可以说《巴黎手稿》就是在应然与实然、哲学与经济学、理论与现实的徘徊中前进的。在笔记本I中,马克思认为,“人则使自己的生命活动本身变成自己意志的和自己意识的对象。……正是这一点,人才是类存在物。”*同上书,第53页。到此,马克思与费尔巴哈对人的理解并没有本质区别,但是,马克思继续说,“正是在改造对象的世界中,人才真正的证明自己是类存在物,……劳动的对象是人类生活的对象化。”*同上书,第54页。在这里,马克思为了实现对国民经济学的批判而不得不借助黑格尔的劳动概念,因为,只有把哲学意义上的劳动概念赋予现实的生产内涵,赋予劳动概念以唯物主义内涵,以哲学来统摄和规制国民经济学术语,才能发现市民社会中的人的异化。马克思正是通过劳动概念嫁接了国民经济学与哲学,最终把对国民经济学或市民社会的经验批判统摄于超验的哲学领域,提出了“异化劳动”的四重规定,即“工人对劳动产品这个异己的、统治着他的对象的关系。……工人对他自己的活动——一种异己的、不属于他的活动——的关系。……人的本质同人相异化。……人同人相异化”。*同上书,第51—54页。但需要注意的是,在异化劳动的四重规定中马克思对人这一概念的理解是经历了由人与自然之关系中孤立的个人向市民社会中社会人的转变。其中,从第二重规定即“人与他自己的活动的异化”开始就出现了关于人的不同。随着异化劳动理论的进一步展开,异化劳动的各个规定之间出现了异常复杂的紧张关系。尤其是异化劳动的第四重规定,即“人同人相异化”与前三重规定之间存在着巨大的分裂,即很难从异化的前三重规定中推断出第四重规定。更有甚者,异化劳动的第四重规定本身就存在内在矛盾,或者说其内涵本身就论述不清,即这里的“人”究竟意指为何,是工人与工人、资本家与资本家抑或是工人与资本家。*关于这一规定,马克思确实在《1844年手稿》中未做说明,这也是人们质疑异化劳动存在内在逻辑困境的理由之一。但如果结合马克思之后的文献尤其是《神圣家族》来考察,这一诘问似乎并不成立。我们在这里不再赘述。(参见田毅松:《“究竟什么是无产阶级”:反驳与论证》,载《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16年第1期。)但也有学者对这一规定做出了扩大化解释,认为这里包含着上述的三个维度。(参见奥尔曼:《异化:马克思论资本主义社会中人的概念》,王贵贤译,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
根据异化劳动“四重规定”之后的文本来看,马克思所指的“人同人相异化”很难说意指现实的社会关系中某个阶级对另一个阶级的剥削与压迫,这就是四重规定之间的逻辑困境,但从本质上来说它却隐含了马克思劳动批判视界的转换。*本文认为,《巴黎手稿》中相关文本的写作顺序为:笔记本I→《穆勒评注》→笔记本II→笔记本III。最早持这一观点的是苏联时期马克思问题研究专家拉宾。国内的韩立新教授在其著作《〈巴黎手稿〉研究》中结合最新的文献考证结果也持这样一种观点。另外,唐正东教授虽然在论证依据上与前述两者不同,但是总体上也持同样观点(参见其论文《马克思〈穆勒评注〉的思想史地位》)。虽然仍有国内学者如张一兵教授持不同看法,但经过文本比对和文献整理,本文仍采用《穆勒评注》的逻辑和时间发生介于笔记本I和笔记本II之间这种观点。
有人据此认为,“异化劳动”视界的逻辑转向具有内在必然性,但毫无疑问这种分析思路没有关注到笔记本I中私有财产的社会性及其历史性这二重属性。众所周知,马克思在《1844年手稿》中论述异化劳动和私有财产关系之间,已经分析了工资、资本和地租等资本主义社会基本要素,尤其是他在论述地产及其相关问题时认为,“地产这个私有财产的根源必然完全卷入私有财产的运动而成为商品;所有者的统治必然要失去一切政治色彩而表现为私有财产的、资本的单纯统治;所有者和劳动者之间的关系必然归结为剥削者和被剥削者的国民经济关系;所有者和他的财产之间的一切人格的关系必然终止,而这个财产必然成为纯实物的、物质的财富;与土地的荣誉联姻必然被利益的联姻所代替,而土地也像人一样必然降到交易价值的水平。”*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第42页。在这段论述中,马克思两次提到了私有财产,即作为地产的私有财产和作为运动的私有财产。这两个私有财产概念向我们揭示了两个社会阶段或社会形态转变的运动史,其中所谓的“地产”转变为“商品”的过程,本质上是封建社会向资本主义社会的转变,而此后的论述则具体从人与人社会关系的角度展开了对社会形态转变这一历史进程的深刻描述,封建权威对人的统治转变为资本对人的统治,劳动者与土地所有者的封建土地关系以及在此基础上的人身依附关系转变为资本主义条件下资本家与工人的剥削与被剥削的关系,因此,土地也沦为资本主义社会中最基本要素——商品的一种,就如同资本主义社会中异化了的人一样。在这里,马克思看到了私有财产的社会性和历史性,并从社会发展的角度深刻阐释了私有财产的运动以及以此为基础的市民社会的历史生成过程。所以,从社会关系的角度考察市民社会并以此探究扬弃市民社会的历史发生路径的逻辑思路,在笔记本I中便深刻的奠定了。
因此,异化劳动的第四重规定本身就是从劳动的人本主义批判回归社会关系批判的直接标志,这继承了笔记本I中马克思对市民社会现实的研究成果。不过需要注意的是,尽管其中并不存在内在逻辑矛盾,但这并不妨碍《穆勒评注》的引入以及“交往异化”视角的引入,因为《穆勒评注》中的“谋生劳动”及其批判提供了一种新的理论视界,而且还丰富了市民社会中人的社会关系这一维度的内容。
二、 “谋生劳动”视界——劳动批判逻辑的自觉转向
“谋生劳动”*韩立新教授将中央编译局关于《1844年手稿》的译本中“谋生劳动”概念译为“营利劳动”。(参见韩立新:《〈巴黎手稿〉研究》,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341页。)但是,“谋生”概念对社会中的人更具有一般意义,更能够体现劳动普遍外化对人的社会交往的本质作用,而“营利”概念则将这里马克思所指称的劳动一定程度上限定在商品交换这一特殊领域。所以,依据马克思的原意,本文仍旧采用“谋生劳动”的译法,用以更准确的揭示劳动外化和社会交往形成的内在关联。视界批判对象的直接指向是市民社会中的社会交往及其异化。根据笔记本I中的逻辑预示,马克思在《穆勒评注》中首先要揭示的是异化理论中的社会关系内容的形成,或者说补充证明“人同人相异化”中的社会维度得以生成的逻辑路径。在马克思看来,这种人与人的社会关系必须借助于物,也就是说,“使两个私有者发生相互关系的那种联系是物的特殊的性质,而这个物就是他们的私有财产的物质。对这两种物的渴望,即对它们的需要,向每一个私有者指明并使他意识到,他同物除了有私有权关系外,还有另一种本质的关系,即他并不是他自己认为的那种特殊的存在物,而是总体的存在物,他的需要也同另一个人的劳动产品有内在的所有权关系,……因此,两个私有者的社会联系或社会关系表现为私有财产的相互外化,表现为双方的外化的关系或作为这两个私有者的关系的外化。”*马克思:《詹姆斯·穆勒〈政治经济学原理〉一书摘要》,载《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北京: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172、 173页。在马克思看来,个体的私有者在现实的社会中所具有的实际属性并非单纯体现在主体—客体(人—物)的关系中,同样体现在作为私有者的个人对他者之所有物的“需要”而会结成的人与人(主体—主体)的交往关系中,前者是由于作为人的类本质即自由自觉之劳动的外化造成的,而后者则是在前者即劳动外化为私有财产的基础上私有者现实需求的必然结果。
因此,在马克思看来,私有者是一种“总体的存在物”。然而,所谓“总体的存在物”是指,在马克思劳动异化史观的理论视域中私有者必将因“贫困”和“需要”而逻辑地结成社会交往关系,因此私有者在市民社会中不再是孤立的个体。马克思认为,国民经济学只是不批判地承认了交往异化这一现实,并把它当做国民经济学理论得以展开的无批判的逻辑前提,“国民经济学以交换和贸易的形式来探讨人们的社会联系或他们的积极实现着的人的本质,……我们看到国民经济学把社会交往的异化形式作为本质的和最初的、作为同人的使命相适应的确定下来了。”*马克思:《詹姆斯·穆勒〈政治经济学原理〉一书摘要》,载《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北京: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171、 172页。马克思要做的就是揭示并批判这种被合法化的交往异化前提。所以,马克思继续揭示交往的本质意义,“不论是生产本身内部的人的活动的交换,还是人的产品的交换,都相当于类活动和类精神——它们的现实的、有意识的、真正的存在是社会的活动和社会的享受。因为人的本质是人的真正的社会联系,所以人在积极实现自己本质的过程中创造、生产人的社会联系、社会本质。”*同上书,第170页。“交换或物物交换是社会的、类的行为,社会联系,社会交往和人在私有权范围内的联合,因而是外部的、外化的、类的行为。正因为这样,它才表现为物物交换。因此,它同时也是同社会关系的对立。”*同上书,第173页。很明显,马克思是想延续笔记本I中开启的社会关系视角,但是从马克思在《穆勒评注》中关于私有者与私有者基于物质需要而在劳动外化为私有财产的前提下结成社会交往的论述中可以发现,这种所谓的“人同人”社会关系的形成仅仅具有逻辑自洽性而不具有历史普遍性,因为无论是“贫困”、“需求”抑或马克思所谓的“同另一个人的劳动产品有内在的所有权关系”,这都不是基于现实的历史考察,而是一种理论建构或说是哲学演绎,这无可避免地披上了浓厚的思辨色彩。另外,当马克思把交往异化的扬弃寄托在人的类本质的价值批判上,“谋生劳动”视界也就深刻遮蔽了笔记本I中考察私有财产时所形成的社会历史维度及其所发现的私有财产的社会历史性,而无可避免的退回到了“异化劳动”视界的单纯价值批判水平。
“谋生劳动”背后的“交往异化”所具有的社会关系维度向“谋生劳动”的人本学批判屈服。马克思认为“交往异化”的本质在于“谋生劳动”所包含的劳动异化,所以“交往关系的前提是劳动成为直接谋生的劳动”*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第74页。。在《穆勒评注》中,马克思展开“谋生劳动”概念时做了四重规定,“交往关系的前提是劳动成为直接谋生的劳动。在谋生的劳动中包含着:(1)劳动对劳动主体的异化和偶然联系;(2)劳动对劳动对象的异化和偶然联系;(3)工人的使命决定于社会需要,但是社会需要对他来说是异己的,是一种强制,他由于利己的需要、由于贫穷而不得不服从这种强制,……他的意义只在于他是社会需要的奴隶一样;(4)对工人来说,维持工人的个人生存表现为他的活动的目的,而他的现实的行动只具有手段的意义;他活着只是为了谋取生活资料。”*马克思:《詹姆斯·穆勒〈政治经济学原理〉一书摘要》,载《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第175页。“谋生劳动”的内涵实际是商品所有者为了在市民社会中“谋生”(针对工人而言)或者说“营利”(针对市民社会中的财产所有者而言)必须从事的生产性劳动。这种“谋生劳动”的特点在于劳动活动同劳动目的相分离。劳动本身只具有手段意义,其目的在于满足别人的需要,而工人劳动则仅仅为了谋求生活资料,即“谋生”。正如前文所述,“交往异化”实际是指人与人劳动生产中结成的直接关系转变为物与物在交换过程中形成的间接关系,马克思之所以把谋生劳动当作交往异化批判的前提和归宿,是因为只有存在这样的“谋生劳动”,社会关系中劳动的产品才能不属于工人自己而属于别人,劳动的目的才能在于满足别人的需求,所以人与人直接的人格的关系转变为通过谋生劳动生产出的劳动产品与劳动产品的关系,也就是物与物的关系。
因此,在马克思看来,交往异化这一理论重点的理论起点在于“谋生劳动”而并非其他,“谋生劳动”成为了“交往异化”的逻辑本质和逻辑前提,“交往异化”理论则成为“谋生劳动”的现实表现和实现形式,二者是本质与现象的关系。“谋生劳动”批判虽然在内容上已经把人置于社会关系视野中的人去理解,但是这种批判的思路仍为摆脱人本哲学的价值批判,这里谋生劳动批判展开的逻辑与劳动异化批判展开逻辑并没有本质的区别。实际上,只有在历史中,私有财产的真实发生过程才是可以被理解的,也只有在历史中,才能真正发现扬弃私有财产的真实途径,但是,《穆勒评注》关于交往异化及谋生劳动的批判的逻辑展开仍旧以人的类本质的某种设定为起点,私有财产社会历史性的理论命运如同笔记本I一样,消解于价值批判的人本学逻辑中。不过,马克思已经敏锐地发现到了这一点,所以他重新从笔记本I中预先发掘出的社会历史和社会关系维度出发,在笔记本II和笔记本III(准确地说是对笔记本II的补充中)中探寻扬弃私有财产的现实逻辑路径,并由此进入了《巴黎手稿》劳动批判理论高峰的“世界历史”视界。
三、 “世界历史”视界——劳动批判逻辑的历史展开
“世界历史”以“动产”对“不动产”辩证扬弃的历史现象学的阐释为直接逻辑切入。马克思认为,“一切财富都成了工业的财富,成立劳动的财富,而工业是完成了的劳动,正像工厂制度是工业的即劳动的发达的本质,而工业资本是私有财产的完成了的客观形式一样。——我们看到,只有这时私有财产才能完成它对人的统治,并以最普遍的形式成为世界历时性的力量。”*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第74页。这是马克思对从笔记本II以来,反思自己劳动批判世界历史视界的最经典表述。世界历史视界是马克思劳动批判逻辑展开由私有财产与“类本质”预设的人到交往异化的“社会人”的必然逻辑结果,因为只有在世界历史进程中,“社会人”之间的社会关系才是可以被理解的,也只有把对私有财产的批判纳入世界历史的视野,马克思才能解释在笔记本I中似乎难以推导出但却确实存在的私有财产的社会历史性,并现实地实现私有财产的扬弃。《1844年手稿》中马克思劳动批判的世界历史视角集中表现笔记本II关于动产和不动产和笔记本III中马克思对笔记本II所做的补充。在笔记本II中,马克思说,“动产也是显示工业和运动的奇迹,他是现代之子,现代的合法的嫡子;它很遗憾自己的对手是一个对自己的本质懵然无知的(这个评价完全正确),想用粗野的、不道德的暴力和农奴制来代替合乎道德的资本和自由的劳动的蠢人。”*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第66页。这是马克思对动产即资本的描述。显然,马克思看到,相对于不动产而言,动产对于现代工业社会更具积极和进步意义,“由现实的发展进程(这里插一句)产生的结果,是资本家必然战胜土地所有者,也就是说,发达的私有财产必然战胜不发达的不完全的私有财产,正如一般说来动必然战胜不动,公开的、自觉的卑鄙行为必然战胜隐蔽的、不自觉的卑鄙行为。”*同上书,第68页。在这里,马克思交待了在人类社会发展的现实历史中,动产战胜不动产、资本家战胜土地所有者的历史必然性,实际上,这是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先进性与超越性最早的萌芽式表述,最后,马克思又说道,“地产是还带有地域的和政治的偏见的私有财产、资本,是还没有完全摆脱同周围世界的纠结而达到自身的资本,即还没有完成的资本。它必然要在它的世界发展过程中达到它的抽象即纯粹的表现。”*同上。马克思预示了资本必将超越地域的局限而达致具有世界历史性意义的地步。正如前文论述的那样,只有在过程性的历史中,矛盾才是可以被理解的,也只有在过程性的世界历史视角中,马克思才能一方面把握私有财产的进步意义,另一方面才能把握私有财产发展的未来方向。
因此,到这里,历史的视域得到了深刻的展开,而私有财产的历史性发展,必然也带来世界性结果。但是,这并不意味着马克思在这里无意间超出了旧有的哲学框架而自觉地步入唯物史观的理论阶段,这一点在马克思后面的论述显得尤为清晰。实际上,马克思对动产与不动产之间的历史博弈的表述是现象学式的,是对人类社会历史进程的经验式表述,这是马克思一贯的作风。根据笔记本I的写作思路,马克思马上就会从劳动异化的视角对这一“经验现象”展开批判性分析。事实的确如此。在笔记本III中,马克思把这部分不可缺少的理论核心环节补充到了笔记本II中。
“世界历史”视界所揭示的不同人类社会阶段本质上是由劳动的外化*在《巴黎手稿》中马克思严格区分了劳动的外化和异化。劳动外化是具有人类本质的普遍意义的,是人类社会历史前进发展的根本动力和逻辑依据,而劳动异化则是在资本主义社会的特定历史条件下人的类本质及其产物同人的深刻对立。所以,一旦混淆了劳动外化与劳动异化,那么就无法理解《巴黎手稿》中劳动在人类社会历史生成的逻辑原点式本体论意义。所以,马克思虽然在笔记本I中更多的从消极异化的意义上探讨劳动的现实内涵,但是其中劳动外化对人的本质意义在笔记本I之后,逐渐展现出其强大的历史生成力量。及其扬弃形成、演变的。首先,马克思认为,“重农学派既然把劳动宣布为财富的本质,也就否认了特殊的、外在的、仅仅是对象性的财富。……他们既然把生产(农业)宣布为地产的本质,也就消除了地产的封建性质;但是,由于他们宣布农业是唯一的生产,他们就对工业世界持否定态度,并承认封建制度。”*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第73页。在马克思看来,不动产即封建农业之所以必然被动产即工业资本历史性的淘汰,其重要原因就是前者对劳动之无限制本质的封建限定,而这种限定就成了历史发展的反动力量,因此,马克思会说,“重农学派……是封建所有制在国民经济学的变革、恢复。”*同上书,第72页。不动产即使采用了进步的国民经济学的形式,也最终因为其封建本质对劳动无可变革的否定与限制而走向历史的终局,所以“地产是带有地域性的政治的偏见的私有财产、资本,……即还没有完成的资本。”*同上书,第68页。但是工业资本的情况则相反,“那种与地产相对立的、即作为工业而确立下来的工业的主体本质一旦被理解,那么这种本质同时也包含着自己的那个对立面。因为正像工业包含着已被扬弃了的地产一样,工业的主体本质也同时包含着地产的主体本质。”*同上书,第74页。所以,工业的主体是地产主体的高级阶段,比地产主体更具有普遍的现实性,因此马克思认为工业作为私有财产的高级阶段,劳动也只有到了工业资本阶段,劳动才得到了最终的实现。当透视这种现象学的本质,黑格尔而非费尔巴哈哲学的历史辩证法框架便深刻的彰显出来。“劳动起初只作为农业劳动出现,后来才作为一般劳动得到承认。一切财富都成了工业的财富,成了劳动的财富,而工业是完成了的劳动,正像工厂制度是工业的即劳动的发达的本质,而工业资本是私有财产的完成了的客观形式一样。”*同上。在这段总结式的论述中可以清晰地看到,作为人的类本质的劳动成了逻辑的起点,在农业中初步展开,在工业中最终完成,而与劳动相对立的“客观化了”的劳动即资本,也在工业的阶段使私有财产达到了发展的顶峰。
当马克思解释笔记本II中他所描述的历史现象时,没有依据“生产力”或者“生产关系”这样的术语,而是直接回到黑格尔那里,根据笔记本I中设定的关于人的类本质的基础,把劳动和劳动的“客观化”(对象化)及二者经由农业至工业、不动产至动产、封建到资本的具体展开,视为人类社会现实历史的真实发生途径,并把劳动和资本的对立,当做人类社会现实逻辑展开后“完成了的”的矛盾顶点。
“世界历史”视界的哲学意蕴*《巴黎手稿》的哲学支援背景问题一直争论不休,恩格斯总体上认为马克思经历的是一个通过费尔巴哈超越德国古典哲学特别是黑格尔哲学的过程,而第二国际的理论家(例如卢卡奇)则认为马克思实际是通过费尔巴哈改造黑格尔而最终再次回归于黑格尔的历史辩证法,国内学者关于“巴黎时期”马克思同费尔巴哈与黑格尔的关系也莫衷一是。本文中暂且悬置这种结论性推断,而仅在《巴黎手稿》原文的基础上探究其哲学内涵的本质特征,进而指认《巴黎手稿》多重劳动批判视界的不同哲学意蕴。内在规定了作为《巴黎手稿》终局的“共产主义”的逻辑内涵。实际上,到了笔记本II中,马克思的世界历史图景便深刻地展开了,这是马克思笔记本I中遗留问题的必然要求。马克思在笔记本I已然看到了私有财产的社会历史性,而且,马克思在“异化劳动”的四重规定中清晰地看到,单纯的费尔巴哈式批判无法真正改变工人在市民社会中的悲惨现实。但是马克思此时又无法通过唯物史观把握历史科学的实在规律,那么他不得不求助于黑格尔的历史辩证法思想,把世界历史的展开途径归结为人的类本质劳动的外化与异化过程,在“异化劳动”批判、“谋生劳动”批判之后,再次把对私有财产批判纳入了以劳动为现实与逻辑生长点的“世界历史”视界中去。所以笔记本II、 III中黑格尔强大的历史辩证法必然要成为马克思实现扬弃私有财产的核心支援背景。到了笔记本II中,马克思虽然没有摆脱类本质的设定,但是却彻底扬弃了费尔巴哈的价值批判逻辑,也是到此,黑格尔的辩证逻辑才真正进入了马克思的劳动批判视野。所以,马克思认为劳动及其外化和异化的不同阶段,构成了世界历史的展开图景,而劳动批判也只有进入了世界历史的图景中,才能完成对私有财产的扬弃,并实现最终的社会存在阶段,即“共产主义”。“共产主义”是《巴黎手稿》的逻辑终局。马克思经由笔记本II得以展开的历史视角在“共产主义”中达到了最终的阐释和升华,“共产主义是对私有财产即人的自我异化的积极的扬弃,因而是通过人并且为了人而对人的本质的真正占有;因此,它是人向自身、也就是向社会的即合乎人性的人的复归,这种复归是完全的复归,是自觉实现并在以往发展的全部财富的范围内实现的复归。”*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第78页。这是马克思在《巴黎手稿》中对共产主义的直接表述。在笔记本II中,劳动作为人的本质历史地展开了,但是这种现实展开的直接结果却导致了人本质的丧失,因此,共产主义所要实现的不是单纯地在思想观念中人对人的本质的重新占有,而是在由劳动充分“生成”的历史基础上,人重新实现自己的本质。所以,“共产主义”必须要理解“私有财产的积极的本质”,因为“共产主义是被扬弃了的私有财产的积极表现”,共产主义必然包含私有财产的全部积极因素,当具体的社会历史发展并不完全,当私有财产所蕴含的矛盾并没有达到它所能承受的极限,“共产主义”只能是不成熟的或者“粗陋的”。因此,成熟的共产主义是“对私有财产的积极的扬弃,作为对人的生命的占有,是对一切异化的积极的扬弃,从而是人从宗教、家庭、国家等等向自己的合乎人性的存在即社会的存在的复归。”*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第78页。在这个论述中,马克思既彰显了人的本质和尊严,同时也为人的本质的实现注入了现实历史和辩证法内涵,这是《巴黎手稿》逻辑终局最直接而深刻的诠释。
所以,在《巴黎手稿》中,马克思虽然没有提出共产主义实现的具体途径和现实办法,但是马克思却把现实的生产劳动当做人自由自觉的类本质,并站在具体的社会历史视角,向我们揭示了“共产主义”的逻辑必然性。到此,《巴黎手稿》中“劳动外化—劳动异化—劳动异化之扬弃”的劳动批判逻辑经过笔记本I“异化劳动”视界的原初尝试、《穆勒评注》中“谋生劳动”视界的自觉转向,终于在“世界历史”视界中得到了全面的历史显现。可以说,《巴黎手稿》历史辩证法力量的现实彰显是一个由隐性到显性、由潜在到实现、由自然到自觉的理论发掘过程,劳动概念及其批判一以贯之,并成为透视和把握《巴黎手稿》不同理论视界和逻辑环节的核心关键。
(责任编辑:肖志珂)
作者简介:田书为,清华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