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宇英 张铁
【摘要】熊十力认为西洋思辨精密,然不能以析物之知见测万化真源;印度佛法极论空有,却于人道有缺;本土儒家则能于人伦日用之中,体神化不测之妙。在漫长的封建社会中,欧洲、印度、中国分别以基督教、种姓制、礼教约束人性,规范秩序,而中国之礼教又与欧印的宗教不同。近代西方启蒙成功,人性脱开樊篱,发展远超中印,文明冲撞融合,然究其极,中国儒家最近人伦,于人伦中方能体味神化之妙,得究万化真源。
【关键词】人伦;万化真源;熊十力;奥古斯丁
熊十力以如此语言来概括他的哲学:“尊生而不可溺寂,彰有而不可耽空,健动而不可颓废,率性而无事绝欲”。生命不可轻弃,现实不可回避,人要积极向上,人性不能压抑,这话语的中心似在“人性”两个字上。在此观念下,他入佛而又出佛,尊儒而又推崇西方和印度,他是这样认为的:“夫思辨精密,莫善于西洋;极论空有,莫妙于印度佛法;体神化不测之妙,于人伦日用之中,莫美于中国。”然而在次序上他是这样安排的:“宜始乎西洋,中涉梵方大乘,而归宿此土儒宗。”在他看来,西洋的学问思想规范,论议甚精,然而“以析物之知见,而测万化真源”,这是作茧自缚,是妄执;印度佛法高妙超脱,恰能破执存真,为析物之知见另开新路:至中国哲学则尽人事合天道,把学问从天上神佛拉到地上人伦之中,所谓“神化不测之妙”,尽在其中。三者互补,方见圆满。“思辨精密”“极论空有”“神化不测”等词是熊十力对西洋、印度、中国三大文明的漫画式勾勒,而“人伦日用”方是学问之归宿。
一、人伦的尴尬
人伦,《百度百科》解释为“封建社会中人与人礼教所规定的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及各种尊卑长幼关系。”英译为human relations,当然,中国的“人”字必不同于英国的human,而“伦”字更与“relations”的关系远甚。而且从定义的组词用字来看,这人伦两个字分明是贬义,里面蕴蓄的是受西方思潮或革命思潮洗礼的人们对过去中国的浓浓恨意。事实上在新文化运动中,这“人伦”便象征着束缚,追求解放的男女青年甚至将之视为寇仇,比如闻一多先生当时便主张废姓叫“一”,革命青年都把“弃家报国”当成时髦。
在中国,人伦是礼所规范的对象。太史公曰:“洋洋美德乎!宰制万物,役使群众,岂人力也哉?余至大行礼官,观三代损益,乃知缘人情而制礼,依人性而作仪,其所由来尚矣。”孔子重礼,这是众所周知的,“礼之用,和为贵,先王之道,斯为美”“信近于义,言可复也,恭近于礼,远耻辱也”。礼于人是如此重要的物事,下面我们看一看礼是如何用在民生人情之上的。
“话说人生在世,不过是成立覆败两端,而成立覆败之由,全在少年时候分路。大抵成立之人,姿禀必敦厚,气质必安详,自幼家教严谨,往来的亲戚,结伴的学徒,都是些正经人家,恂谨子弟。譬如树之根底,本来深厚,再加些滋灌培植,后来自会发荣畅茂。若是覆败之人,聪明早是浮薄的,气质先是轻飘的,听得父兄之训,便似以水浇石,一毫儿也不入:遇见正经老成前辈,便似坐了针毡,一刻也忍受不来;遇着一班狐党,好与往来,将来必弄的一败涂地,毫无救医。所以古人留下两句话:‘成立之难如登天,覆败之易如燎毛。言者痛心,闻者自应刻骨。其实父兄之痛心者,个个皆然,子弟之刻骨者,寥寥罕觏。”
以上选自清人小说《歧路灯》,小说开篇便是浓浓的说教,语重心长,充满正能量。依司马迁的看法,“人道经纬万端,规矩无所不贯,诱进以仁义,束缚以刑罚,故德厚者位尊,禄重者宠荣,所以总一海内而整齐万民也。”圣人宣之,百姓则之,上下和谐,为应有之义。
司马迁前观三代而知礼对人群的积极作用,然而两千年后鲁迅先生再前观,却发现在那礼教长河里只有两个字:“吃人”。这是何等的悖反啊!
黄仁宇在其《中国大历史》中写道:“人类之行动在大范围内展开,只循着若干因果关系,不能由各个人意愿左右,更难因着他道德上的希望而迁就。”那么,“缘人情而制,依人性而作”的礼仪是循着何种因果关系而颓变成为“吃人”的恶兽,且导致中国人人伦疏远?
我们再说说西方的human relations。奥古斯丁在其《忏悔录》中说,上帝是至高、至美、至能,无所不能,至仁、至义、至德,无往而不在,上帝是美的本体,上帝的美不能观照,但又不是虚幻的。上帝把他的美体现在创世活动中,因此世界上的一切无不体现上帝的光辉。在此话头上,人类正确的行为当然就是追求上帝的美,但是一般人是达不到的,因为他有“原罪”,亚当夏娃偷吃了禁果,种下了恶的种子,所以人生下来就趋向丑和恶,恶是肉体支配的,肉体的欲望使人趋向下流和罪恶,使灵魂不能支配人的行动。于是,人类的行为被规范为“信才美”。中世纪欧洲百姓大概就是生活在这样的套套里:在上帝的荣光下,心里谨守faith,时时刻刻告诫自己有罪,最亲的人是上帝,最爱你的人是上帝。然而千年之后,在美国人霍桑的小说里,好人goodman和他的爱人faith双双进入魔鬼森林,抛弃了美丽的上帝。
然后我们看看印度。据法典记载,梵天大神用嘴造出了婆罗门,用手臂造出刹帝利,用腿部挺出了吠舍,用脚踩出了首陀罗,“人体自脐以上被宣布为比较清净的部分,而口被自存神宣布为最清净的部分。婆罗门因为从最高贵的肢体所生,因为首先被产生,因为掌握经典,理应为一切创造物的主人。无上尊主对首陀罗只规定了一种本务,即服役于上述种性而不忽视其功绩。”然后印度河恒河边上的居民们就在这样的等级体制里安静地生老病死。高贵的婆罗门从小便受着带有洁癖的教育,他们亲近上师甚于父母,他们守护种姓的纯洁如守护生命,或者说他们对生命毫不在意,一心只想脱却皮襄回归大神的怀抱。
以上对中、西、印度的罗列中,可以看出中国人拘于礼,西方人仰于上帝,印度人受制于种姓,三方人群各自负着自己的框框前行,颠簸跋涉,淌出各自的历史河流,期间破损增补,或积渐默化,或明悟挣扎,自不消说。
三方对比,相同之处在于皆以洗脑方式约束人们的行为,稳定其秩序,以善、虔诚、奉献等来对治奸恶、邪淫、自私等人性负面的东西。不同之处在于西方、印度以宗教统治人心,而中国则以纲常伦理来经纬人性。
历史在革命的车轮中前进,历史家却应尽量减少用革命的情绪做褒贬。人的历史本身就是人类共同的前进奋斗过程,所谓的剥削压迫亦是人类成长的必然阵痛。就如汉语字典里说:民者,众萌也。又说:民者,在上所以御之。这样我们就知道了,生民一直是被先觉者当成婴儿或者牛羊看待,既无知又软弱,自然要被蒙骗欺压,要之,在于普遍知性的醒觉,于人伦日用之中体味生命的愉悦。
二、哲学与人
人群的福乐与苦楚,最终要赖到哲人身上。他们的思辨冥想,他们的言出法随,他们或者蒙蔽了或者开示了人群。古代的先觉者们为人类开出三条道路,所谓的三大文明,其实更像三个圈圈,三种不同颜色,不同土壤,不同等等相切了,相交了,三个圆心相互接近,相互吸纳吞噬同化,当然,最可悲的是相互排斥。
西方人最为自豪的或许就是希腊文明的成就。如他们所说,哲学和科学都是希腊人的发明,“短短的两个世纪里,希腊人把一股杰作的洪流,倾注入艺术、文学、科学和哲学,这些杰作树立了西方文明的普遍标准。”西方人的幸运之处在于其封建社会只经历短暂的千年人们便觉醒起来,其后的希腊文明复兴运动再次把科学与哲学推至峰顶,人的觉醒首先便是要进行命运的抗争,其次便是对人性的保护。当然这种幸运还源于欧洲文化的外向特性,他们善于开拓冒险,崇拜金钱,并兼具日神阿波罗的秩序和理性及酒神狄俄尼索斯的失控和本能双重人格,这也就是中国五四运动中引进的所谓“德先生”(Democracy)和“赛先生”(Science)。
西方人摆脱中世纪的阴影,却也并未完全将上帝抛弃,他们张扬自由,人性,推崇个人本位,也还需要善与爱来约束秩序,宗教情绪在某种程度上仍能锁住个人内心中躁动的野狗。当然,也只是某种程度而已,他们的进化观念、丛林意识导致他们只能不停地寻找快感,然后疲劳厌倦,再去寻找,如此如此,其侵略破坏的本性根深蒂固。
印度因其优渥的地理环境而产生了休闲的宗教,种姓制度虽然恶劣,然印度人总体是悠然懒惰的,这种悠然让印度的智者们能够追求更多物质之外的东西,他们的心无比高远,他们对人生的看法更加超脱。印度当代圣人阿罗频多说:“人类知识的古代黎明,给我们留下了这恒常地企慕之见证。今天我们是见到人类是餍足了对‘自然界外物的胜利的分析,但是不满意,准备回到他的原始的想望中,明智的最古的公式亦自许为最后的公式,是——‘上帝‘光明‘自由‘永生。”为着他的企慕,追寻永生,是这些圣人的夙愿,但同时他又说:“教已得知识的人,不去扰动无知之人的生活基础和思想基础,因为,为他的先例所撼动而不能了解他的行动之原则,他们会失去他们自有的价值系统,却又达不到一较高的基础。”超脱的人飞升了,未超脱的人留在地上。也许正因此,印度人不善于保护自己,十世纪伊斯兰教入侵,几百年后英国人也来掠夺,之后印度人终于鼓起勇气发动民族独立运动,采用的却是“非暴力不合作”的手段,这可敬的行动却是让恶人发笑,善人慨叹。由于印度种姓统治太过漫长,民智压抑太过深刻,宗教太过多元,地域太过封闭,在全球化的大环境下,超脱仅限于隐世修者,广大民众却处于不知所措之中。
中国与印度的命运有某种相似之处:漫长的封建社会,在与西方对接中处于挨打状态。然在西化方面,中国要比印度更加激烈和极端,对传统的怨愤比印度更加强烈,舍弃得更加决绝。比如印度人一方面接纳西方民主思潮,另一方面却能以政府的行为保护梵语为官方语言,虽然真正懂梵语的人仅仅是那些学院的学者们。而中国先是以白话文取代古文,新中国成立后更是大力推行简体字而禁用繁体汉字。儒家思想演变了两千多年,统治者需要它来长治久安,而哲人们也在不断推演实证,经营人伦。然而在西方思潮的冲击下,中国传统摇摇欲坠。
三、结语
如前所说,无论生民的欢乐还是苦痛,都要赖在哲人身上。而哲学的思考,思想的实践,都要反馈在人的身上才算有了价值。
熊十力认为西洋人以“析物之智见”不能“体万化之真源”。按照儒家的看法,人的存在必须以在世界上实现最高的善(至善)为必然目的。熊十力在这里强调的儒学之“本体”,尤其是心学之“本体”,不是超绝的本体,而是合天地万物于一体、将宇宙人生打成一片之整体。这样的“一体之仁”,可以推广到鸟兽、草木、瓦石。也就是说,通过内在千人的“仁心”或“明德”之体,即人的精神生命与道德意识的运动或感通,人的生命与宇宙大生命能够回复成一体。但是,人之生命与宇宙大生命回复成一体的中间环节是“用”,也即是工夫,即是道德实践或社会实践,熊氏强调的就是道德(或社会)践履与良知、仁心的一致,工夫与本体的一致,外王与内圣的一致。这就是所谓的人伦日用中,体神化不测之妙。
英国哲学家罗素这样说过:“我们必须把哲学和别种玄想区别开来。哲学本身既不给我们解决困难,也不会拯救我们的灵魂。正如希腊人指出的,哲学是为其自身需要的一种猎奇活动。所以大体上没有教条、礼仪或任何神圣存在的问题。”其话题初衷应当是出于务实学问考量,所体现的便是西方的科学与哲学精神。然而正如熊十力所言,这种“思辨精密”固然是学者必备的品格,然若不能脱然神解,则不能“测万化真源”。无论思辨,玄想,思想者们既是为求知,抑或者按罗素所说是“猎奇”,总易陷入作茧自缚或是惑乱心神的结局。尤其是在诸种文明交会碰撞,各种名相惑人眼目,再加上种种情绪上的偏激或政治上的阴谋,想要求得清明,何其难也。在此情况下,以熊氏的办法,踏踏实实格物求知,以大智慧大胸怀剔除妄执,最后积极投入人群,感受生命的愉悦,人群的悲欢,孔子曰: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谁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