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启章
小外甥今年8岁了,长得十分可爱,谁见了都要忍不住逗一逗,亲一亲,抱一抱。但小家伙有个坏毛病,忒挑食:给他巧克力吧,他要拿脚踩着玩,还说:“你们要腻死我呀!”叫他吃肯德基吧,他却要捏成碎渣渣,还哭闹,“我不要吃这个破玩意儿,换个新的!”看到他这模样,我不禁想起了自己8岁时……
1960年,我刚好8岁,正赶上三年自然灾害的头一年。那一年全国闹灾荒,后来才知道青海省要数湟中县最严重。试想,当时一个只有8岁的娃娃怎么能熬得住呀!我记得,那年开春了,河沟沿上的小草刚刚探出嫩黄嫩黄的叶子尖尖时,我便迫不及待地拿一把小铲子,一个人去挖蕨麻。人不能太多啊,人一多,就挖不了几根。但是,等我每每赶到河滩里时,人早就挤满了,其中还有不少是大人。蕨麻挖出来了,褐红色,比火柴棍粗不了多少,只是最下端那个椭圆形的,比豌豆粒大不了多少的小疙瘩,那才是最要紧的,因为主要吃的就是它。身旁就有清凌凌的小溪水,满可以洗一洗再吃呀,但因为肚子确实太饿,便顾不得许多讲究,只要挖上一根就随便往衣襟上一擦,撂进嘴里,嘴里也立时就有了丝丝的甜味,但更多的是泥沙的腥臭味,牙齿也咯得难受。再往后,暖暖的春风一吹,榆树上便挂满了一丛丛、一簇蔟碧绿碧绿的榆钱儿,它自然就成了人们的好食物。于是,我脱掉前露脚趾头后露脚后跟的鞋子,爬到门前歪歪的榆树杈上,一大把一大把地捋着吃,只嚼得满嘴里淌绿糊糊。记得那时候,大人们还将榆树皮剥下来和榆钱儿一道晒干,再掺上一些麸皮或麻渣之类的东西磨成面做成拌汤喝。那种拌汤忒滑溜,凉冰了,嘴搭在碗口上只轻轻一吸,再不用管,它便“嗦溜溜”直奔你胃肠里去了。
清明节一过,生产队里便张罗着种田了。麦子、青稞、大豆、扁豆、胡麻等作物种罢后,就该种洋芋了。有一回,妈妈第二天要去生产队里切洋芋种子,我就准备当小偷。头天晚上,妈妈凑着昏暗的煤油灯光在我衣服、裤子的里面缝了七、八个小口袋,第二天她偷偷地把没有芽眼的洋芋块给我装得满满的,乘队长不注意让我从后门偷着回家。只有八岁的我啊,拖着装了三、四斤洋芋的身子,东躲西藏,趔趔趄趄,一步一步往家挪,累得满身臭汗。那天我连续偷了三趟。当天夜里全家人蜷缩在炕上,眼睁睁地捱到后半夜才把洋芋煮到锅里,因为煮早了香气飘出去就会引来大队干部或T作组的人,到那时就有你的好看。好不容易等到洋芋熟了,刚要揭锅盖,猛听一阵“梆梆”的砸门声,队长领着民兵连长和三个民兵破门而入,他们像凶神恶煞,二话没说就把锅端走了。第二天早上,妈妈被叫到生产队饲养院里挨了一顿批斗,还被扣了一个月的工分,铁锅也不知了去向。第三天,妈妈去种洋芋,我没事也便跟去捡地螺吃。中午里,饿得头昏眼花,我便拿起一块拌了大粪的洋芋块在大襟上一擦,偷偷吃了起来(因为怕被人偷吃,当时所有的种子都被拌上了大粪,幸亏还没有剧毒农药)。谁知不巧,偏偏叫上县T作组的一位女同志瞅见了,她走过来,顺手甩给了我一个大嘴巴,“贼猪,还想偷吃集体的洋芋!”
夏天的日子最难捱,天气又长又热。早上灌上两碗清拌汤,啃半个青稞面干粮,中午里开水就野燕麦炒面。那野燕麦炒面真不是人吃的,吃了嗓子眼里火烧火燎地痒,但不得不吃啊。晚饭是杂面疙瘩,里头放了好多苦苦菜或娘子菜,间或有一些萝卜片和洋芋块,但就是没有一丁点油水。苦重了吃干,苦轻了吃稀,这是当时家家必须遵循的一条规矩。那时候觉得那个太阳出来,懒洋洋地,像被钉在了天上,急呀。俗话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尽管我只有8岁,总不能白吃饭呀,家里就给我分了拔猪草的任务,每天必须拔来两笼子,否则,不许吃或少吃晚饭!于是,每天不论刮风下雨,早出晚归,我奔命于两笼子猪草。五月里老天爷发怒,铺天盖地的冰雹把庄稼砸了个稀巴烂,连蹲在墙上的野鸽子都打下来了好多,更何况草呢?冰雹刚一停,我就出了门,钻在冰水里,拼死老命也只抓拉了浅浅一笼子猪草。晚上,在兄弟姐妹们的“关照”下,我只吃到了一碗杂面饭,清清地能照得见人影子,一夜饿得盼不到天亮,其实天亮又能吃到什么呢?那时候,只要是没有毒的野菜、野草都统统拿来填充肚子,什么苦苦菜、灰条菜、蓝布籽儿、面杆长、娘子菜、苜蓿草全都是“美味佳肴”。当时除了在大队或生产队当干部的人家以外,其他大人娃娃的肚皮都因吃野菜野草而变得绿绿的,极像牲口的肚皮。说来也怪,三年自然灾害期间,青海大地上的野菜特别特别多,青海湖里的湟鱼也特别特别多。只要你提上一条麻袋或背上背兜,一顿饭的T夫便能整来许多野菜。晒成干板板的湟鱼也整车整车往大队食堂里拉,个头确实大。难怪几十年来,凡青海五十岁以上的人都会这样说,“苦苦菜、湟鱼养了我们青海人哪!”
一跨进农历七月,遭雹后的庄稼陆续成熟了,被饿了一夏的庄稼人也疯了,真的疯了。那时候大人们是大贼,娃娃们是尕贼,一个个的眼里闪动着饿狼般的光芒。我敢说,没有一个不偷的,就连大小队的干部们也不例外,只不过他们偷得更巧妙,即使叫撞见了也没人敢说。当时就有这样一句顺口溜,“白帽帽,红花儿,社员们不偷没法儿”。我也学着大人们的样儿,啥能吃了就偷啥。先是豌豆角能人口了,便乘护青员不注意,借着拔猪草的由头,一猫腰钻进地里先是狂吃乱嚼一通,然后再胡抓乱扯,直到把身上所有的口袋和帽子装满才罢休。又过了几天青稞熟了,我就提上镰刀,掖上布袋子,乘着麻拉拉的月色,只把穗头齐刷刷地割个痛快,拿回家来,煮熟了,褪掉皮,大把大把攥着吃,有时还把多余的青稞粒或麦粒磨成“麦索儿”,撒上盐,再拌点甜菜或菠菜叶子分送给亲朋好友们享用。麦子只要一露杏黄色,也绝对是这个下场。偷蚕豆角和豌豆角,我可是一把好手。瞅着临近天黑,背上背斗,到地边里割上一些青草,再把偷来的蚕豆角或豌豆角放在中间,苫上草,悄悄地坐在塄坎上,静静地听蜂鸣虫唱,等到掌灯了,才沿着小路摸墙根溜回家。不过,有一回我却栽了个跟头。那天傍晚,我正背着豆角往回溜,没想到队长和护青员,还有三五个社员一路小跑抄了上来。我心一慌,朝着崖湾里一条蛐蜒路跑去,没跑几步,脚下一滑,便啥也不知道了。醒来后,我躺在炕上,脚巴骨肿得老高,全家人守在跟前,妈妈的眼睛都哭肿了。
秋末冬初,随着时令我的任务任务又增加了两项,挖洋芋和拾粪。挖洋芋,就是在已经犁过的洋芋地里再去寻挖没拾净的洋芋。起初地还没冻硬,铁锨还能挖得了,我就约上几个小伙伴满地里去寻去挖。一天下来,不管洋芋大小,只要有丁点收获,家里大人们便笑嘻嘻的,吃饭时还能往你碗里夹几个大一点的面疙瘩或萝卜块。如果有一天没挖到几个洋芋时,大人们的脸上又酸酸的,我心里也难受得要死,因为晚上的拌汤或者杂面面条里又少了洋芋块块。天气越来越冷了,挖洋芋也就越难了。怎么办呢?观察了一阵,我发现了一个秘密:猪娃能帮忙!猪娃的嗅觉灵,只要你瞅见猪娃在洋芋地里拱一阵不拱了,那就是它一定找到了洋芋。发现这一秘密后,我没敢告诉其他人,其实,别人早就知道。我便独个儿背上背兜,拿根细钢钎,满地里转悠。只要见那只猪娃拱一阵不拱了,就赶过去,抽一钢钎,猪娃“嗷”地嚎一声跑了,我就把洋芋别出来。别出来的洋芋囫囵的少,半片的多,因为另一半早叫它啃了。就这,也要让我美上一阵子。拾粪,马牛骡羊猪人粪都要。猪粪和人粪当肥料,积攒起来交给生产队里打方记工分,牲畜粪就晒干了烧饭煨炕。那时候不知咋的,烧柴奇缺。夏天,家家户户争着抢着把青草一捆一捆地割回来,晒干,垒起来,烧饭用。秋天,人们纷纷争着往家里扫树叶,扫路柴。一到冬天农闲后,男人们便辞儿别女拉上架子车去很远很远的南山里割烧柴、挖渣筏(一种晒干了能烧的地下腐殖物,一段时间还当过‘代食品,我也吃过,根本没法咽),一去就是几天几夜。女人们则拉伴结伙去河滩里铲草皮,到山坡上扒拉干柴草。像拾粪这样的细碎活儿只好由娃娃们来承担了,没有尕娃的人家里丫头也得干,因为你不干,就没得烧。早晚,生产队里的牲口要去河里饮水,这时候便是娃娃们抢粪的好机会。你看,一大帮牲口浩浩荡荡地从饲养院里出来了,一大帮娃娃就呼啦啦地涌了上去,牲口一撅尾巴,七八十来个粪叉就绞在一起抢,那怕打烂头,谁都不让。更有胆大者,不怕牲口踢咬,干脆把粪背兜凑到骡马的尾巴底下,直接接住粪便,别人只好干瞪眼。我生性懦弱,与事不争,每每这时便抱着粪叉,默默地跟在后头,偶而拾得一点点别人拾漏的粪。久而久之,免不了家里大人们要给脸色看。还有这么一回事,现在想起来真要笑掉人的大牙。有一年冬至的清晨,麻雀儿刚刚离窝,阿大就急死巴活地催我去拾粪。起床一看,天哪,雪片片疯了般地往下落,哨儿风“呜儿呜儿”地吼,这鬼天气里上哪拾粪去?无奈,我只好出去转悠了一圈,然后偷偷溜回家去茅坑里铲粪,准备“交差”。不巧,阿大来上厕所正好碰了个照面。他破口大骂,“把你个死头,能扎了,为啥不到玻璃窗窗上寻个镜儿来?”
嗬,那一顿臭骂哟,一辈子都忘不了。就这样,我过了八岁,到了九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