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平
我的出生并没有给家人带来多少的欢乐。
因为我是一个女孩子,一个不能说话的女孩儿。那时候天空飘着雪,院子里一片洁白,母亲给我取了个好听的名字,叫做雪丫。每一次母亲喊我的名字的时候,我都可以感觉得到那两个字的音符是那样的优美。
就那样,我慢慢地长大,在没有声音的世界里,慢慢地很少有人再喊我的名字,直到最后只剩下一个人还会喊我的名字,让我体会到唯一的属于自己的音符,那个人就是我的母亲。母亲是个很清秀的人,从她的脸庞上依稀可以看到当年她的秀气文静。
从我记事起,父亲就长年在外打工补贴家用。家里的所有一切都丢给了母亲,年轻的母亲不仅承担了一切的家务,还像男人那样担负起地里的一切农活。那时候,家门前有一片水塘,年轻的母亲经常拉了我的手,端一盆衣服去洗衣服。我帮母亲把洗好的衣服晾起来,看着我额头的水珠和汗珠,母亲抬起头向我笑一笑,那时母亲笑起来的样子,在傍晚的红霞中,真的好美。
在我八岁的时候,弟弟来到了这个世上,听着他响亮的哭啼声,父亲和母亲都在微笑,我也莫名其妙地感到欣慰,为我的母亲。父亲照常外出打工,我也慢慢地开始懂事。我开始怨父亲,怨父亲对这个家的不管不顾。
母亲的手不再是我记忆中的柔若无骨,那一次她拉我手的时候我明显的感觉到那只手的粗糙有力。照顾我,照顾小弟,照顾整个家,还要不分昼夜侍弄那一片片遍布山坳的庄稼。母亲明显地累了,岁月过早的爬上她的眼角,爬满她的额头。
在那些山腰上,在那些弯弯曲曲凹凸不平的小路上,有那么一个年轻的母亲,吃力地推着手推车,手推车上蹲着一个刚刚学会走路的孩子;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在前面费力的拉着车。那个年轻的母亲就是我的母亲,那个蹲在车上的孩子是我的弟弟,而那个小女孩就是我——一个哑女孩儿,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做雪丫。
我想说话,真的好想说话。
我是一个想说话的哑巴。
我想对那一双粗糙的手说,母亲,你该休息一下了。
小弟终于到了上学的年龄,这时候我已经为母亲揽下了一小部分的家务活。然而,过多的劳动让母亲过早的落下了病根。时不时地她一身的关节就会折磨得她紧咬牙关,大汗淋漓。每一次看见这种痛苦的神情,我都好心疼,我好想说话,好想问一句,你还好吗?我好想陪我的母亲去医院。可在我每次牵起她的手的时候,她只是痛苦的摇摇头,尽力的挣扎出一个微笑。后来,疼这种感觉像病毒细胞那样在母亲的各处关节里面蔓延。
终于,我看见母亲开始吃药,吃那种最便宜的止痛药。从母亲的表情我可以看得出来,那种药很有效,每次吃下去过不了几分钟母亲痛苦的表情就会慢慢消失。但随着日子的流逝,母亲用药的间隔越来越短,用药的分量也越来越重。在几年以后,我就会知道那种药导致的后果竟是那样的可怕。当母亲用这种萄也不再能够抵挡住噬骨的痛楚的时候,她已经不能够哪怕是短时间的站立了,更不用说是干各种体力活儿。
母亲还是尽力挣扎着做家务,地里的活她想干却力不从心。我觉得自己一下子大了起来,我开始做各种各样的家务,做地里的活儿;开始照顾母亲,照顾在念书的小弟。
我常常想,为什么,为什么母亲依然让父亲跑外面去打工,这个家在我的记忆力开始慢慢的冷却。在许多年前,在我每一次看见母亲喊我名字的时候,在每一次体味那两个优美音符的时候,在母亲一次又一次痛得牙关紧咬的时候,我开始恨,恨我的父亲,恨他于这个家的不管不顾。我更恨我的母亲,恨她的木讷恨她的不争恨她对自己的不负责甚至是对白己生命的轻视。
因为我不止一次的在将要过年的时候看见回家的父亲把数目不少的钱交给母亲。每一次在这个时候,我都会看见母亲脸上释然的笑容。我不明白母亲为什么那么不在乎自己,为什么从来舍不得花那里面的一分钱来治自己的病?
我好想说话,我是一个想说话的哑巴。
我想问我的母亲,为什么?母亲,告诉我为什么?然而我能做的只是一脸迷茫的看着我的母亲,我那过早的显得苍老的母亲只会对我淡淡的一笑。然而那种笑,再也不是我年幼的记忆中存在于傍晚红霞中的微笑,我想告诉她——我的母亲,我真的好怀念那种好美的蒙娜丽莎般的微笑。
......
在母亲终于站不起来的时候,父亲也终于回来了。在那一年的春天,父亲终于没有像往年那样走出家门。父亲在我的记忆中早已淡然,但我还是发现在这个看似瘦小的男人身上经隐藏着那么多的情感。他留下来了,我们四个人坐在一起的时候,我可以感觉的到一种家的感觉,那种感觉真的好温暖。
母亲在喊我的名字,她叫我雪丫,雪丫…我感觉得到,那样美的音符只会来白我的母亲。
我走到母亲的身边,站在床前,母亲努力的欠起身,直觉告诉我,一件大的事情要发生了。没错的,父亲也走了过来。我看见母亲把双手伸进铺缛下面好一阵的抖抖索索。
我看见母亲拿出一条折叠起来的手帕,我看见她都抖索索把手帕交给父亲,我看见父亲小心的把手帕装进衬衣里面的布兜。然后,父亲看看母亲再看看我,无奈的摇了摇头。
......
当父亲带着我一路步行走到医院的时候,我突然感觉到或者说是意识到了什么。当我被医生带到病床上的时候,我知道了,我明白了。
我知道了,为什么每一年的春天母亲都要把父亲赶出家门,到外面赚少得可怜的血汗钱;我明白了,明白了母亲为什么从来舍不得花那里面的一分钱……十几年,我年轻的母亲一个人承受生活中所有的煎熬,这一切都是为了一个哑巴,为了让一个想说话的哑巴能够开口说话。
那一刻,我还是一个哑巴,还是一个想说话的哑巴。
我想告诉我的母亲-----
来生,就让我做你的母亲吧,让我一个人背负两个人的罪。真的,我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