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晓梅
试论中国文学译介的价值问题
周晓梅
译者在译介中国文学时,更倾向于选择什么样的作品?在翻译的过程中,又希望能实现文学作品的哪些价值?在探讨这些问题之前,让我们先廓清一下“价值”这一概念。按照价值哲学的观点,价值就是指“客体与主体需要的关系,即客体满足人的需要的关系。”可见,人是价值评价中至关重要的因素,缺少了对人的需要的关注,译作的形式再特别,表达再清晰,叙述再生动,都很难吸引读者群体的关注,也难以实现经由译介展现民族特色、传播本国文化的目的。可以说,文学译介活动是一种译者发现文本价值,通过翻译创造价值和实现价值,从而让读者享用价值的过程。
据此,如果一部译作能够满足或者部分地满足异域读者在知识、审美、伦理等方面的需要,我们就可以说它对于读者而言是有价值或者是有部分价值的;如若译作不能满足读者的各种需要,其价值就难以实现。由于译作读者与原作读者在成长环境和文化背景方面存在明显差异,他们对于小说所传递的信息和情感的接受度也就必然不同,而在中国文学译介的过程中,译者更需要满足的其实是异域读者的需要,只有当作品能够提供他们想要获取的信息,才能吸引他们的关注,进而实现文学传播的目的。
当我们还沉浸于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喜悦中时,2013年1月10日,李建军在《文学报》的“新批评”专栏发表《直议莫言与诺奖》,直指“莫言的写作经验,主要来自对西方小说的简单化模仿,而不是对中国‘传统文学’和‘口头文学’的创造性继承”,认为他只是根据自己的主观感觉来创作,违背了中国小说强调准确而真实地刻画人物的心理和性格的写实性原则,因而他获奖的主要原因是他的作品所展示的是符合西方权力话语体系的中国、中国人和中国文化,并援引了德国汉学家顾彬的话,认为莫言的获奖是因为其小说的英译者葛浩文(Howard Goldblatt)采用了整体性的翻译方式,将已经改头换面的“象征性文本”呈现在诺奖评委的面前,于是,“莫言的作品,经过翻译家的‘丹青妙手’,便脱胎换骨,由‘媸’变‘妍’,成了西方读者眼中的‘顶尖’作家。”
应该说,莫言和葛浩文之间有着深厚的友谊和良好的合作关系。莫言在包括获奖感言的很多场合都表达了对葛浩文的感激之情;对于葛浩文在翻译过程中采取的增删和易化策略,他也表达了足够的宽容和理解。在《我在美国出版的三本书》的演讲中,他提及为了达到更好的翻译效果,他们频繁交流、反复磋商,并澄清了葛浩文在译作中添加的性描写也是他们事先沟通好的结果,称赞道:“葛浩文教授不但是一个才华横溢的翻译家,而且还是一个作风严谨的翻译家,能与这样的人合作,是我的幸运。”而葛浩文也表示为发现了莫言这样的作家而自豪,他被莫言小说的历史感深深吸引,才会乐此不疲地进行翻译。他不仅翻译了莫言的十几部小说,还写了大量评介性的文章进行宣传和介绍,并非常谦虚地表示:“如果评论觉得小说写得很好,我与作者都有功;如果他们认为小说不好,那就完全是我这个翻译的错了。”应该说,葛浩文的推介和翻译对于莫言小说在西方世界的传播确实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对于莫言的获奖更是功不可没。
现阶段在进行译作评价时,批评者往往会从文本层面出发,从字词的角度切入,进行比较式的分析研究。这当然是一种较为方便快捷,且有理有据的研究方式,但也难免失之偏颇。因为在翻译的过程中,为了使译作的语言更加流畅地道,更容易被读者接受,译者难免会对语言甚至内容进行相应的调整和改变,葛浩文自己也坦言,“翻译的小说里所用的语言——优美的也好,粗俗的也好——是译者使用的语言,不是原著作者的语言。”但如果据此就说葛浩文的译作呈现的是一个与原作完全不对等的版本,则未免言过其实。葛浩文说过:“对待翻译我有一个基本的态度,有一个目标。我怀着虔诚、敬畏、兴奋,但又有点不安的心态接近文本。”他认为,如果因为个别晦涩的暗指解释不当,或者没有加上合适的脚注就肆意批评,会让译者在工作时“如履薄冰”,并坦言在收到研究自己的翻译的论文后,“为保护脆弱的自我——我经不起打击——我是不读的。” 他声称更乐意看到宏观的剖析,希望批评者能从语调、语域、清晰度、魅力等更宽的视角来判断他的译作成功与否。更何况出版社作为“把关人”也会要求译者作相应的调整,企鹅出版社在给葛浩文的信中就明确要求他删减三分之一。因此,如果我们仅由一些文字层面的不对等就得出结论,认为葛浩文的译作掩盖甚至修正了原作的弱点,因此莫言才能依靠这一“象征性文本”获得诺奖,显然是不够全面的。
其实,这场争论背后的一个深层原因是:作为外国译者的葛浩文和作为中国文学评论家的李建军所持的文化立场是不同的,二者所面对的读者群主体也是不同的。译者希望能够推进中国文学外译,拥有更多的外国读者,这样翻译的目的和价值才能实现;而作家和批评家则更多地坚持本民族的文化立场,认为应该为了本国读者而非外国读者写作,因为一方面,外国读者并不真正关注和理解中国的文学作品;另一方面,为了走出去而改变作家的创作风格也是不恰当的。毕飞宇就说过,“写作时,如果还考虑海外发行、进入其他语种的问题,这是不堪负重的事情。”。应该看到,或许莫言的小说的确不能代表当代中国作家的最高水平,但是莫言小说的精神价值、艺术魅力与东方文化特质等因素无疑既吸引了译者的目光,也打动了诺奖的评委们。莫言获得诺奖,对于中国作家而言无疑是一种鼓励,至少代表了西方社会对于中国小说创作较高程度的认可和接受;对于我们的文学外译当然也是一件好事,因为这个奖项打开了中国文学作品的知名度,吸引了更多国外读者的关注,也让中国作品和中国文化进入了西方批评家的视野。如果一直被诺奖拒之门外,坚守本民族的评价标准和价值体系,中国的作品就会失去很多国外的读者,无法听到他们的评论和建议,也会失去很多学习和提升的机会。葛浩文说,尽管作家没有为读者写作的义务,更没有为国外读者写作的义务,他们可以只为自己而写,但基于中国文学“走出去”的强烈意愿和努力,写作就不能无视一些长期以来形成的、国际公认的对小说的标准。
那么,在中国文学译介的过程中,译者更希望能够展现哪些文学作品的价值?一般而言,文学作品的价值以精神价值的形式体现,因此我们大体可以将其分为知识价值、道德价值和审美价值三种。其中,知识价值即“真”的问题,主要指文学作品具有一定的描写、展现和反映现实世界的功能,有助于异域读者更加真实地了解作者的生活世界和文化背景;道德价值即“善”的价值,它强调文学作品对于社会群体的感召力量,有助于读者从伦理道德的角度深入地理解作者所处的社会;审美价值就是所谓“美”的问题,因为文学作品的美感和情感往往是最直抵人心的感受,是让异域读者和本族读者产生相似审美体验的最为关键的一个因素。以下我们将分别进行探讨。
在判断一部文学作品是否具有译介价值的时候,译者一般会首先考虑它是否具有审美价值,即美感价值和情感价值,要考察它能否为读者带来心灵上的启迪和精神上的愉悦,能否以真挚的情感打动人,能否让读者在内心深处产生共鸣。文学作品的审美价值是最容易引起译者和读者共鸣的部分,因为抛开不同的文化背景和社会习俗,作品所展现的生活场景,表达的对于生活的热爱,对于真善美的追求,对于不公正的境遇的控诉和批判等等,都是人类共通的,是最能唤起读者理解的部分,也是最能让读者感到亲切的部分。只有当一部文学作品具有一定的审美价值,它才能经得起时间和地域的考验,才能为更广泛的读者群体所接受,才能产生更为深远的影响,也才能更为长久地保存下来。
文学作品本身的形式会直接影响译者的选择,具备直抵人心的美感的作品才能吸引译者,进而吸引译作的读者。而在两种文化存在明显差异的情况下,译作读者更倾向于从叙事的相似之处寻找亲切感和熟悉感。葛浩文说过,莫言创作的对象是中国二十世纪早期到二十一世纪、受过教育的、对汉字及其发音熟稔于心的中国读者;而他翻译的对象则是美国的出版商和美国读者,为了让译文读者读起来更加愉悦,他的翻译常常要比作者的创作还要费时。而且,西方读者更希望作者能够“把人物写得跃然纸上,使人物的形象烙印在读者的记忆里,这当然不容易做到,但这样才能吸引读者,也是西方敏感的读者评价小说好坏的一个标准。”但是,中国小说的叙述偏重故事和行动,缺乏心灵的探索,人物塑造的深度不够,因此在美国及其他西方国家并不特别受欢迎。这种心灵的探索恰恰是莫言的小说创作擅长的,也正是李建军所批评的莫言小说的致命问题,即感觉的泛滥。应当说,与西方叙述方式的契合的确有助于莫言小说在西方的传播和接受。
让我们反观一下五四时期外国小说在中国的译介和传播。当时中国译者译介的很多外国作品均出自二三流的作家之手,而非真正意义上的名著,但这并不能说明译者自身的欣赏水平不够,导致作品选择的失误,而是因为译者受到当时读者的影响和制约:由于中国读者偏好侦探小说,因而在清末小说中,翻译侦探小说和具有侦探小说元素的作品占了三分之一;由于读者偏爱曲折的情节,翻译家进行了一定的增删以迎合读者的口味;而由于中国的作家对国外小说巧妙的布局更感兴趣,译者也着重译介了此类小说。陈平原就曾经评论道:“我倒怀疑当年倘若一开始就全力以赴介绍西洋小说名著,中国读者也许会知难而退,关起门来读《三国》、《水浒》。”可见,重视情节和布局是中国小说的叙事传统,因此中国译者在译介外国小说的时候也会删除侧重心理感觉的部分,这与现在的文学外译中外国译者采用的增删策略不谋而合。
一般而言,文学作品的审美价值是无法自我显现的,它有赖于译者的再创造。译者的阅读和翻译过程是一种对作品的再创造过程,具体体现为阅读前的心理关注与审美期待,阅读中文本意义的再创与重建和翻译中的文本重构。遇到一位心灵契合的翻译,对于作者及其作品而言,无疑是一件幸事,因为译者决定小说最终会以何种形式呈现在读者的面前,哪些内容将得以呈现,哪些会被删除,“他们才是仅有的能让这些精神生产的形式得以呈现的文化传播者(cultural producers)。”莫言的小说之幸在于,葛浩文对于人物感觉的感受力很强,自己也有过艰苦生活的经历,有着扎实的中国传统和现代文学基础,且语言技能无懈可击,他能够因莫言小说作品的不同自如地选用优雅博学抑或粗俗怪异的语言,可以说,“葛浩文自身的汉语素养、文学偏好和个人爱好完美地契合了莫言独特的风格。”莫言曾在演讲中反复提及其在农村的生活经历:“饥饿和孤独是我的小说中的两个被反复表现的主题, 也是我的两笔财富。其实我还有一笔更为宝贵的财富, 这就是我在漫长的农村生活中听到的故事和传说。”这段经历也吸引了他小说的日语译者吉田富夫,他表示,同样的农民出身、相似的背景让他对《丰乳肥臀》中所展现的生活场景,尤其是打铁,感到熟悉而亲切,而且,“这部小说里母亲的形象和我母亲的形象一模一样,真的,不是我杜撰的。我开始认真翻译《丰乳肥臀》之后,完全融入莫言的世界了。”他在其后的翻译过程中尽力润色作品中的语言和环境,并特意加入了一些他的故乡广岛的语言特色,希望能更加符合莫言小说中浓厚的地方特色,让译作读者获得与原作读者相似的阅读体验。毕竟,只有当译作再现了原作中美的形式,实现了其审美价值,译作读者才会产生进一步了解异域文化的愿望,也才能进一步实现文学作品的道德价值和知识价值。
在文学外译中,译者个人的价值取向始终影响着他的作品选择和翻译策略,它不仅渗透于译作,影响着他的取舍、策略和传达,更会以其独有的魅力影响译文读者。如果说文学作品的创作更多地展现了作者的审美诉求、文化身份和政治意图,文学译介中译者的文本选择、叙事视角和叙述模式则更加直接地受到其翻译目的的影响甚至主宰。只有当译者拥有更加宽广的视角和胸怀,站在全人类的立场,通过译作传递出人类共有的美好的道德情感时,读者才能更深刻地理解作品和作者,并为之深深感染。
在此,我们可以反观一下西方小说在中国的传播过程。应当说,在中国文学历史上,小说原本是无法与诗歌、戏剧等相提并论的,由于当时的社会轻视甚至鄙薄小说, 1872年《申报》上刊载的《谈瀛小录》(摘译自英国小说家斯威夫特的《格列佛游记》),欧文的《一睡七十年》(《瑞普·凡·温克尔》),译者均未署名。而到了光绪、宣统年间,由于西学东渐的影响,逐步形成了文学翻译的繁荣时期。从1906年到1908年的三年是晚清翻译小说的高峰期,其时翻译的小说数量达到了创作小说的两倍,以1908年为例,当年出版的小说共120种,其中翻译小说就高达80种,由此足以看出当时小说翻译的兴盛。
最早白话文小说创作的主要目的是自娱,除了金圣叹之外,没有几个学者敢于公开肯定和表扬其文学价值,而真正重估小说价值的是胡适。胡适在《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中明确提出小说流行最广、势力最大且影响最深,将其由“稗官野史”提升到了“济世安民”的正统文学的地位。出于推广白话文和改变叙事模式的需要,梁启超更是着意强调了政治小说的作用,将小说从文学的边缘推向了中心,大大提高了小说的地位。他在1902年的《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一文中更是直接提出小说为文学之最上乘,因此“今日欲改良群治,必自小说界革命始;欲新民,必自新小说始”。在此,小说的政治意义被着意强调甚至夸大了,无论是出发点还是旨归都是为了启蒙思想,从而达到促进政治革命的目的。其后,陈独秀和李大钊等进一步指出小说对于人类思想和精神上的积极影响,尤其是鲁迅,明确提出了小说是“为人生”的主张,指出其社会功能在于“移情”和“益智”,因而,应当通过“转移性情”,实现小说改变人的精神面貌,进而改造社会的目的。他们如此大力地宣扬小说的作用,一方面是要经由小说大力地推广白话文,另一方面是要推进社会改革。而从深层原因上分析,则是为了对抗传统、改变现状和重建信心,这反映了当时的知识分子关怀社会疾苦的人道主义精神。这一时期,穆勒、尼采、托尔斯泰作品的译介,周作人《人的文学》的发表,《玩偶之家》里的娜拉受到当时青年的关注和热议,都显示了“国人对人文主义的浓厚兴趣,认为人的尊严远远超过他作为动物和市民的需要之上。”
翻译家对哪种文学作品更感兴趣?他们如何选择要翻译和出版的作品?除了文学作品本身的审美价值外,其揭示社会生活的能力也是一个重要因素,这体现了作品的伦理道德价值。来自法国的中国文学翻译家何碧玉(Isabelle Rabut)曾指出,池莉的作品之所以受到法国读者的欢迎,就在于她深入了中国普通民众的私人生活领域,因此,“一个文学作品起码在两个方面有无法替代的价值,就连最细腻的社会调查也永远望尘莫及:一是日常生活的体验,另一是对历史动荡和创伤的个人感受。”同样,林纾翻译小说的价值,远不止于对于新的小说文体和形式的引入,更表现在其敦促当时的读者放弃狭隘的民族偏见,勇于接受和吸收新知上。他在1905年翻译哈葛德的小说时,将原为《蒙特马祖的女儿》的书名译作《英孝子火山报仇录》,除了考虑到小说本身的特色,为了使书名更具吸引力外,“孝子”二字的添加,有人认为表现了林纾的封建意识,实际上,这主要是因为当时中国的读者对于西学缺乏基本的了解,有些顽固之徒更是认为西学是“不孝之学”,而欧洲是“不父之国”,并以此为借口加以抵制。因而,我们在理解林纾的翻译意图时,一方面要看到他是为了排除守旧派对于西学的固有偏见,使译作更容易被读者接受;另一方面,也要认识到“孝”并非是中华民族独有的道德情感,也是人类共有的美德。只有抛弃狭隘的民族立场,站在人类共同情感价值的角度,我们才能真正了解和体会翻译家当时的胸襟和情怀。
要让一部小说更好地为一种新的社会文化所包容,更有效地实现其道德价值,译者在翻译过程中常常要对读者进行适度的引导和协调,因为译者需要满足的更多的是译作读者的需要,相比较而言,原作读者比较容易接受熟悉的生活场景和历史文化背景,产生共鸣;译作读者则更要有开阔眼界的愿望和探索新知的勇气。正如葛浩文所言:“译者给全世界的人送上文学瑰宝,使我们大家的生活在各种不同层面上都能更丰富,而更能帮助我们达到这个目标的,就是读者呈现对文学性的不同的看法。”例如,吴趼人和周桂笙在合作翻译《毒蛇圈》的时候,周桂笙是译者,吴趼人是评点者,为了使原文适应中国读者的阅读习惯,他们采用章回体进行翻译,加入了“看官”、“却说”、“话说”等词,明显地采用了说书人的惯用句式,并在翻译的过程中加入了大量的评点引导读者,例如,在全文的开首即加入了译者的总评,分析中西小说叙事模式的不同,并褒奖了倒叙的对话形式;以瑞福的经历感叹当时中国司法制度的主观臆断和缺乏公正,甚至因为瑞福处处惦念女儿,认为如果不写妙儿思念父亲的段落,不免不妥,因而“特商于译者,插入此段,虽然原著虽缺此点,而在妙儿,当夜吾知其断不缺此思想也,故杜撰亦非蛇足。”在译介过程中,译者对于西方的法制精神和侦探小说的叙事模式持积极支持的态度,并在翻译后身体力行:吴趼人随后尝试创作了《九名奇冤》,摹仿了对话体的倒叙写法,并对小说的结构进行创新;周桂笙也写了中国最早的侦探小说之一的《上海侦探案》。这些由翻译衍生出的小说创作对于丰富中国小说的创作模式和技巧有着极为重要而深远的影响,也更有利于实现作品的审美价值。
提及文学译介的知识文化价值,不能不提及“钱钟书现象”这一极为成功的外译案例。可以说,在以往的文学研究中,钱钟书的小说一直未受重视,直到1961年,美籍学者夏志清在《中国现代小说史》中对《围城》推崇备至,用了十几页的篇幅进行详细的剖析和介绍,高度赞扬了这一作品文体的简洁有力、细节的展现和意象的经营,直接推动了“钱学”迅速进入了美国学者的研究视野,加之随后作品的翻译,研究者们纷纷赞叹其“积学之深,叹为观止”,将其尊为“中国第一博学鸿儒”,并宣称都是“拜钱的人”(devotees),“能够面见,余死而无憾焉!”而后,随着《围城》在中国的再版和海外研究成果的引入,钱钟书的博雅和才情得以展示在中国读者的面前,引起专家学者的广泛关注,钱学也逐渐成为了一门显学。在这一典型的文学译介案例中,翻译不仅起到了传播中国文学和文化的作用,还让原作的价值在中国得以再现,丰富了中国读者对于作品的认识和理解。
需要注意的是,译者的选择也会受到不同历史时期、社会政治语境和意识形态的影响。以我国20世纪初期的文学外译为例,当时的中国在鸦片战争之后已成为半殖民地半封建国家,西方列强对积贫积弱的中国虎视眈眈,他们需要更多地了解中国的文化历史,以便实施侵略活动,所以组织了一批外籍的汉学家或传教士,如翟里斯、亚瑟·韦利、理雅各、利玛窦、殷铎译等对中国的典籍进行翻译。当时,他们选择翻译的作品内容较为局限,如,老子、孔子、孙子等的有关哲学、思想、军事等方面的书籍偏多,而如被英国著名科学史专家李约瑟称为“中国科学史上的坐标”的《梦溪笔谈》等著作却一直没有译本出现。在我国经典小说的介绍上,也多是一些由西方译者选译或节译的内容,至于诗词、文赋、戏剧、文艺理论等著作,更是鲜为西方人所了解。这时译者更关注的是作品的知识和文化价值,因为他们外译的目的就是要更真实地展现中国具体的生活场景,通过一系列作品了解中国的文化和社会,从而能够从军事和思想上更有效地控制中国民众。即便到了当代,以美国为代表的西方国家也主要依靠汉学家和研究者译入中国文学作品,这种类型的译者往往会热衷反映和揭露社会阴暗面的作品,并在翻译的过程中加入大量的注释,解释外国读者所不熟悉的中国历史和文化现象。由于处于强势文化语境中的外国读者对于中国的文学作品更多的是持有一种猎奇心态,加之中国悠久历史文化给予他们的神秘感,“人们对中国历史和现实社会中的神秘、丑陋、古怪、黑暗的东西显示出特别的兴趣”,这也是为何先锋派、新写实主义和持不同政见的作品很容易在国外出版的原因。
相比较而言,进入20世纪90年代的中国,已是一个以崭新面貌出现在世人面前的日益强大的中国,中国人民更希望能够通过文学作品的译介,传递中国的文明和特色,从而让读者更加真切、具体、全面地了解中国和中国文化。因此,中国政府在90年代策划了“大中华文库”汉英对照的系列丛书,并在第一批时就推出了七十部著作,较为全面地介绍了中国古典文献的精华。通过这一活动,我国培养和锻炼了一大批中青年翻译人才,除了大家熟知的杨宪益、沙博理、许渊冲等人以外,更有以汪榕培、许钧、卓振英、罗志野、李又安、王宏等为代表的一批中青年翻译家。值得注意的是,这次的翻译工作主要是由中国人承担的,而且这批译作的质量也达到了相当的水平,得到了西方社会的认可和接受。需要看到,现阶段中国文学译介的目的是要让世界更加真实全面地了解中国文化的博大精深,了解中国在人类历史上发挥的作用,要让我们的文化真正地走出去,因此,此时的译介活动是主动性的,也要求译作更多地展现中国文学的特色和魅力,让我国的典籍得到西方读者的了解、接受和认可。何碧玉就曾指出,东方和西方的美学有着明显差异,因此不能要求中国小说完全符合西方小说的标准,她说:“我们做翻译的不能忘记,人们选择中国作家的书来看,就是要看中国、中国人是怎么样的,不能把陌生文化的每个因素都抹平,不能都法国化德国化,要留点中国味儿,否则就干脆读本国作品就行了。”曾把王朔、余华等作家作品译成德文出版的翻译家高立希(Ulrich Kautz) 也承认目前中国作家作品在德国影响力还很微弱,但他认为中国作家要勇于坚持自己的特色,千万不能为了“讨好”外国读者而改变自己的写作风格。可见,只有当译介的作品带有中国的美学特征,不违背人类的道德底线,传递出中国的知识和文化特色,才能向西方展现中国的本来面貌。
综上所述,译者的译作选择和翻译策略直接会影响到中国文学在异域的传播影响和效果,在文学外译的过程中,译者更希望实现文学作品的审美价值、道德价值和知识价值,只有当一部文学译作富有美感和情感,遵循人类共有的伦理道德标准,同时又能真实地传递出中国文化的特色,读者才能从作品中能够看到一个较为完整的中国图像,体会到中国文化的真正魅力。
本文系2013年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汉籍外译的价值取向与文化立场研究”(项目编号:13CYY008)和上海市教委2014年度科研创新重点项目“汉籍外译中译者的价值取向与文化立场研究”(项目编号:14ZS081)的阶段性成果。
周晓梅 上海财经大学外国语学院
注释:
①冯平,评价论,北京:东方出版社,1995,第31页。
②李建军,直议莫言与诺奖, 文学报,2013-01-10。
③⑰莫言,我在美国出版的三本书,《小说界》,2000(5),第170-173页。
④⑤⑥⑦⑫㉗葛浩文,史国强 译,我行我素:葛浩文与浩文葛,《中国比较文学》,2014(1),第37-49页。
⑧㉛石剑峰,华师大昨举办“镜中之镜:中国当代文学及其译介研讨会”,2014-4-22, http://sh.eastday.com/m/20140422/u1a8045610.html。
⑨刘云虹、许钧,文学翻译模式与中国文学对外译介——关于葛浩文的翻译,外国语,2014(5),第6-17页。
⑩陈熙涵,中国小说应否迎合西方标准? 汉学家葛浩文观点引争议,2014-4-22,http://sh.eastday.com/ m/20140422/u1a8045030.html。
⑪Jonathan Stalling, (2014) The Voice of the Translator: An Interview with Howard Goldblatt, Translation Review, 88:1, pp.1-。
⑬陈平原,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第107页。
⑭吕俊、侯向群,翻译学导论,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12,第175页。
⑮Zhang Wenhong, (2012) Chinese Literature in the Making: An Interview with Jonathan Stalling, Translation Review, 84:1, pp.1-9。
⑯Christopher Lupke, (2005) Big Breasts and Wide Hips by Mo Yan, Translation Review, 70:1, pp.70-72。
⑱刘戈、陈建军,独家专访莫言作品日文版翻译吉田富夫:谈与中国文学渊源,2012-11-19,2014-11-20,http://japan.people.com.cn/35468/8025438.html。
⑲⑳马祖毅,中国翻译通史(古代部分全一卷),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2006,第475,477页。
㉑㉔夏志清,刘绍铭 等译,中国现代小说史,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第6-7,15页。
㉒梁启超,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陈平原,夏晓虹,二十世纪中国小说理论资料:1897-1916(第一卷),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9,第536页。
㉓沙似鹏,五四小说理论与近代小说理论的关系,《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84(2),第23-46页。
㉕何碧玉,不是为了翻译而翻译,而是为了帮助别人了解中国,2010-8-14, http://book.sina.com.cn/news/ c/2010-08-14/1245271824.shtml。
㉖韩洪举,林译小说研究:兼论林纾自撰小说与传奇,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第62页。
㉘赵稀方,翻译与文化协商——从《毒蛇圈》看晚清侦探小说翻译,《中国比较文学》,2012(1),第35-46页。
㉙奚永吉,文学翻译比较美学,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2000,第77页。
㉚王颖冲、王克非,现当代中文小说译入、译出的考察与比较,《中国翻译》,2014(2),第33-3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