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 郁
鲁迅与俄罗斯的镜子
孙 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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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那代学人与作家的藏书,多没有留存下来。鲁迅的藏书的完整性,为我们进入其世界提供了一个入口。从整体的藏书看,俄国文学的中译本在他的藏书里占有相当的比例。这里的情况颇值得分析。鲁迅所藏的俄国文学的译本,多是从日语与英文转译过来的。在众多的译作翻译者中,懂得俄文的人并不多。而那时候对俄国历史有深入研究的人亦寥寥无几。可以说,俄国的形象不是从史学家的层面被勾勒出来,而是以文学的形象而呈现出来的。在这些作品里,小说最多,诗歌次之,最少的是散文,理论译著比重也不大。从文学作品和一些理论文章里来认识俄国,是那时候知识分子的一种渠道。但政治话题的讨论有限,主要是俄国生活的描述,内在的问题,还没有深入涉及到。
这些翻译都是零碎的,并不系统。中译本里没有全集的翻译,没有系统的理论译丛,总体看是随便的拿来。专门的翻译家只有曹靖华等几个人,余者均是工作之余的劳作,有的涉足不深,有的是别的专业的闯入者。但那些认真的译者笔下流出的气息,在那时候已经足够可以开启人心了。
对俄国文学的痴迷,始之于晚清的一些文人,五四以降则集中在青年那里。鲁迅可谓是承上启下的一代。最早是自己与弟弟专心翻译喜爱的小说,后来则充当了组织者的角色。比如与未名社、左联成员所译的作品,出于一种热爱之情。他们对果戈理、陀斯妥耶夫斯基的喜爱,从他们自己的文字里都能够感受到。还有的出于一种研究的需要,像郑振铎的《俄国文学史》著作的撰写,学人的心态一看即明。但郑振铎的参考资料有限,他的文学史的缺陷也显而易见。这些译本与介绍的著作,还是点燃了知识界的阅读热情。从林林总总的译本里,一个时代的审美风气还是能够看到的。
鲁迅藏书透露了许多信息。俄罗斯的现代主义作品、写实作品,革命文学占了相当的比重。而鲁迅看重的还有理论著作。不过,那些理论著作多是俄国革命后的作品,自然不能反映俄国理论的全部面貌。这些作品有的是作者赠送鲁迅的,有的是他参与编辑的,有的是自己购买的。翻译的水平并不一样,韦素园的文本沉郁肃杀,曹靖华的文笔朴素明快,李霁野的出手虽然稚气,但也传达出原作的某些味道。鲁迅对这些人的翻译一直是鼓励的,甚至用自己的稿费支持译作的发表。他对一些译本的斟酌、修改,都曾感动过那些青年。如今看这些文字,我们会体察到彼时青年阅读的风气。
中国人翻译俄罗斯作品始于晚清,到了《新青年》时期已经较为自觉了。陈独秀就编辑过屠格涅夫的译文,推介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译文也十分的多。《小说月报》“俄国文学研究专号”一时颇有影响,鲁迅主编的《奔流》则有托尔斯泰、高尔基的专号。五四前后,李大钊、张申府、陈独秀、周作人、瞿秋白、茅盾、郭绍虞、胡愈之、巴金、沈泽民、韩侍桁、冯雪峰、夏衍、胡风等,都翻译过俄国文学作品或理论著作。后来在鲁迅影响下出现了几位翻译家:韦素园、曹靖华、苇丛芜、李霁野、冯雪峰、柔石……细分析这支翻译队伍,他们译书的目的,有的是纯粹书斋的需求,有的则为社会变革的参照。他们翻译的目的不同,像周作人,是学理的冲动;而韦素园,大概要解决的是自己的心灵问题;瞿秋白、冯雪峰却是要借鉴其革命的意义,成为自己选择的向导。
有许多译者的著作,鲁迅没有收藏。比如刘半农所译《二十六个和一个》,马君武所译托尔斯泰《心域》,耿济之《托尔斯泰短篇小说》,夏衍所译高尔基《母亲》,叶灵凤辑译的《新俄短篇小说集》,郭沫若译的《新俄诗选》等。鲁彦、包天笑、巴金的译本也未能进入视野。他留下的中译本,多是与自己关系密切的人所为,其中以他的学生一辈为多。这和鲁迅的注意力与交往的局限有关。而所藏的图书,也留下了他交友的路线图。这些书倒是从另一方面,看出他人际关系与话语环境。
细读那些书籍,也存在一些误译,质量参差不齐。但翻译者的用意颇让人思量。五四前后,翻译俄国文学,成为风气。《新青年》杂志创刊伊始,就有俄国文学的话题。知识界成分复杂,瞭望俄国的视角与用意均有所不同。二三十年代的翻译家,既搞创作,又从事社会活动,内心的使命感是可以看出的,翻译的目的性十分明显。翻译俄国文学,是那时候的鲁迅的一个主要工作,他的推动力很大,由于他的影响,俄罗斯文学在青年读者那里获得了广泛的赞誉。
俄罗斯气质中忧郁、悲悯的调子,以及那广阔时空里的翻转流动的气息,是大可以洗刷中土士大夫的愚钝之气的。五四后许多小说家都借鉴了那独特的遗存,并有了顶礼膜拜的冲动。如今翻看那些译者写的前言与后记,当感慨于其精神碰撞里的情思。斯拉夫艺术刺激了中国新文学的转向,是有其特定道理的,新文学内部流动的俄国文学意象,改写了我们的文学路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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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回忆自己创作的时候,鲁迅承认文本流动着俄国作家的血液。许多作品自觉不自觉闪烁着斯拉夫文学的光泽。在《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里,他说:
在这里发表了创作的短篇小说的,是鲁迅。从一九一八年五月起,《狂人日记》,《孔乙己》,《药》等,陆续的出现了,算是显示了“文学革命”的实绩,又因为那时的认为“表现的深切和格式的特别”,颇激动了一部分青年读者的心。然而这激动,却是向来怠慢了绍介欧洲大陆文学的缘故。一八三四年顷,俄国的果戈理(N·Gogol)就已经写了《狂人日记》;一八八三年顷,尼采(Fr·Nietzsche)也早借了苏鲁支(Zarachustra)的嘴,说过“你们已经走了从虫豸到人的路,在你们里面还有许多份是虫豸。你们做过猴子,到了现在,人还尤其猴子,无论比那一个猴子”的。而且《药》的收束,也分明的留着安特莱夫(L·Andreev)式的阴冷。但后起的《狂人日记》意在暴露家族制度和礼教的弊害,却比果戈理的忧愤深广,也不如尼采的超人的渺茫。
这一段话透露出其小说的样式的来源。但仔细分析,与其说来自形式的暗示,不如说是思想的启迪。自然,也有自己独特的表达。我们的作者意识到的师承关系以及对于老师的偏离。因为对他来说,成为自己而不是别人,是极为重要的。
鲁迅对俄国文学的关注分为三个阶段,一是留日时期,二是北京时期,三是思想左转之后的时期。在第一个时期,诞生了《域外小说集》译本,在现代翻译史上颇有意味。第二个学期主要是北京的十五年,与未名社同人的互动,催生了许多译本。这些人的翻译,在现代文学史里颇值得打量。讨论鲁迅与未名社青年的互动,能够感受到他对俄国问题认识的线索。这里除了审美的因素外,知识分子的话题可能更为重要。鲁迅的改良社会的梦,是留在这段非同寻常的历史里。第三个阶段主要集中在上海时期,这个时期的译介十分活跃,与域外文化的对话催生了他的更为现实而鲜活的思想。
关于留日时期的翻译工作,周作人《知堂回想录》已有记载,看出周氏兄弟的文化路向的形成。那是个人趣味为主导的阶段,试验性与浪漫的调子都有。他到北京后,起初的翻译量不大,对日本作品是用过心。1923年后,他与周作人分手,突然有了与青年人一起做事的冲动。而与一些青年翻译家的互动里,他早先的郁闷之情,也得到了舒缓。
未名社成立于1925年,除鲁迅之外,主要有李霁野、韦素园、韦丛芜、台静农、曹靖华等,他们一起出版的小说、理论著作,都对20年代的读书界产生了影响。不过。对俄罗斯文学介绍最为集中的时期,还是上海十年,他与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著作的相遇,产生了左倾的冲动,无论自己的翻译还是组织青年翻译活动,价值走向十分鲜明。这时候俄罗斯不再是艺术的话题,而与中国社会的变革颇为密切了。
当俄罗斯问题成为中国问题的一部分的时候,译介的选择性可能会遮蔽一些存在。鲁迅在一开始还没有意识到此。青年的冲动也影响了他的选择。在和青年的接触里,他发现了深味异域文化的可能性。
那些有过留学俄国经验的青年尤其引起他的注意。在未名社成员的译作里,韦素园是个核心人物。他到过俄国,对俄罗斯文学有着特别的认识。自己就亲自翻译过果戈理的中篇小说《外套》,译笔深切、俄罗斯的忧郁似乎也传递给了他。不幸的是,由于患上肺结核,他便陷入绝境之中,在鲁迅的帮助下,还顽强地工作着。韦素园在养病的时候,床头放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与鲁迅的像,他是把鲁迅与俄国作家相提并论。
从鲁迅的回忆录里看,他与那些翻译家们的交流里,是一直笼罩在俄国文学语境里。这个语境诞生了许多译本。鲁迅回忆说:
自素园经营以来,绍介了果戈理(N·Gogol),陀思妥耶夫斯基(F·Dostoevsky),安特列夫(L·Andreev),绍介了望· 蔼谭(F·van Eeden),绍介了爱伦堡(I· Ehrenburg)的《烟袋》和拉夫列涅夫(B·Lavrenev)的《四十一》。还印行了《未名新集》,其中有丛芜的《君山》,静农的《地之子》和《建塔者》,我的《朝花夕拾》,在那时候,也都还算是相当可看的作品。事实不为轻薄阴险小儿留情,曾几何年,他们就都已烟消火灭,然而未名社的译作,在文苑里却至今没有枯死的。
未名社翻译较勤的还有李霁野、曹靖华。他们的翻译活动是该社的亮点。从他们留下的回忆录看,每一本译作的背后,都有故事,且与鲁迅关系很深。李霁野翻译的《往星空》是鲁迅协助出版的,他自己的译文,也染有安德莱夫的忧郁。在后记里,他这样写道:
《往星空》是我翻译的第一本书,在整理重印时回忆起许多往事。为我找到这本书英译本的,是我的小学同班的 台静农。我们虽然都健在,但“生别长恻恻”,使人颇有隔世之感了。鼓励并帮助我译出这本书的是我小学同班的韦素园。将译稿送请鲁迅先生教正的是我小学同班的张目寒。
至于为什么翻译这个作品,李霁野解释说:
《往星空》写于俄国1905年革命失败的时候,“五四”以后,中国革命也处于低潮时期,那时青年们前确有歧途。
在鲁迅的启发下,李霁野在20年代还译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诚实的贼》,旦兼珂《善忘的伊凡的命运》等。作品都有些苦楚,是生活的另类的写真。译者在面对这些文本时,被那内在的韵律也打动了。小说之外,鲁迅催促李霁野动手翻译托洛茨基的《文学与革命》,曹靖华也有译作《白茶》《蠢货》《烟袋》《第四十一》问世,苇丛芜翻译了《穷人》《罪与罚》等。
应当说,那时候的翻译,吸收了俄国人的审美意识,对写作的技巧、审美的走向,中国的读者是颇为喜欢的。鲁迅和青年同人译介这些作品,旨在把写实的精神和国民性的问题昭示出来,引起读者的注意。这既可校正士大夫的“瞒”与“骗”的余风,又能够把精神的锐气引进来,使古老的中国有冲荡的思想在。这些译者相信,俄国斯文学在格局与气象上,都是中国人要借鉴、学习的。
未名社作为一个文学团体,他们翻译俄国文学的工作,在现代史上有标本的意义。但一个有趣的事实是,那些青年,对俄罗斯文学的认识,多从悦己的目的出发,乃自我的修养问题。韦素园、李霁野、苇丛芜、台静农等,都不是革命者,他们后来多数成了学者而非斗士。像李霁野这样的人,最后被周作人的思想所俘虏,走到研究室,开始体味人类学与性心理学的内蕴了。至于台静农,则变为京派的文人,古朴的学风漫溢,最后与俄罗斯的气息渐远。这些从俄罗斯文学出发,又远离俄国艺术的选择,如今一想,也耐人寻味吧。
而后期,鲁迅与左联青年的翻译介绍俄国文学的故事更多。除了小说之外,绘画的推介也占用了鲁迅的许多时间。这一时期他与瞿秋白、柔石、冯雪峰、萧三、孟十还、胡风、周扬、姚蓬子等都有交往,许多青年的劳作受到了鲁迅的暗示。与前期的北京青年不同,上海左翼青年译介俄罗斯作品,是有信仰在的。他们不是简单回应斯拉夫文化的主旨,而是把改变社会作为己任。由此的争论亦多,鲁迅也因之与左翼产生了分歧。
鲁迅晚年对新俄文化的关注,集中在外文的阅读上,从那里的互动里,是得到诸多思想的刺激。对中文的译本评价不是很高。但他很注意苏联传来的文学批评文章,文学观因之而发生了变化。和他一同关注苏俄文学理论的有瞿秋白和胡风、冯雪峰等人,但他们之间的差异也可以看出来。冯雪峰在文章里引用马克思主义的观点,看得出其间的幼稚,胡风则把许多流派的差异也抹平了。只有瞿秋白的文章最为生动,但由于在列宁的思想里无法自我辨析,给人的是一种简单化的马克思主义文学观。这既给鲁迅诸多启示,也引起了鲁迅的疑惑,在一些有限的资料里苦苦寻找对自己有益的存在。他觉得在面对新俄文化的时候,中国知识界的接受准备,似乎不足。我们顺着这些书籍,能够嗅出一股气息,中国一般知识分子的俄国观,还在简单的层面上,而鲁迅则有另一种复杂的体味含于其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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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复杂性是,鲁迅带着晚清、辛亥革命以及五四的经验进入与俄罗斯文化对话的途径,他可能不太喜欢左联青年的盲从。俄罗斯文学就是复杂的存在。鲁迅在《静静的顿河》与《士敏土》里就感到,同样写底层的生活与革命,俄国人不是在一个逻辑里开展思想的,那些知识分子有自己另类的梦想。他们的心头还有冬火的余光,并非都是彻骨的寒流。而中国的左翼作家,有时候丢掉的恰是直面残酷时内心所拥有的暖意。
现代中国的俄苏文学翻译,由简单到成熟,时间并不长。一个不能不注意的事实是,中国译界对俄罗斯的研究比发达国家都较为落后,鲁迅对那时候的翻译是不满的,因为数量还十分有限。对比鲁迅所藏日本版与德文版的俄罗斯著作,中国的翻译在二三十年代存在明显的问题。一是懂得俄文的作者不多,多靠转译,那自然是一种隔膜。其二,翻译者多是作家出身,投入的精力有限。这些都妨碍了俄罗斯文学的广泛的传播。而后来译介中的主题过于偏狭,也影响了人们对俄罗斯文学判断的基本态度。
五四之后,中国知识界对俄国文学与政治的介绍,局限在几个领域,许多思想家的著述被忽略了。后来集中在革命文学与文学理论之中,显示了视野的有限性。不过,这些也足以让中国的读书人所敬佩。作品里涉及的思想较为庞杂,有象征主义(символисты)、未来主义(движение футуристов)、无政府主义(анархизм)、社会主义(социалисты)等因素,他们从俄罗斯文学里,看到了催促自我更新的外力。
那时候的翻译,没有注意到俄罗斯文学的整体生态,对那些文学的背后的隐含知之甚少。许多学者已经发现,中国翻译者,还是把一些重要的隐含遗漏了。比如,涉及到宗教的问题,中国的译者理解的简单。宗教的内部发展与外来文化的复杂交织,产生了俄罗斯文学的阔大气象,中国人只看到了结果,忽略了过程。王志耕认为:
在整个苏联时期,在主流意识形态的话语中,宗教几乎始终是一个负面的概念,而无神论则借助政治权威在文学领域中掌有着话语的控制权,并且在显性的层面上成为独白性话语,将其推向思想的极致。然而正像阿勃拉姆·特尔茨所说的“一贯的无神论,极端的和持久不变的否定,比那种不确定性更接近宗教”。也就是说,这种现象从本质上仍是承袭着宗教文化的规则。文化的规定性是无所不在的,文学可以受到某中政治话语的控制,但它无论如何也逃不出文化的怪圈,苏联文学与俄罗斯宗教文化的关系也正是如此。
这是有趣的。那时候的翻译就没有被列宁清除掉的“路标派”的作品,产生的革命文艺内在性的因素,许多中国的译者知之不详。因为不知道宗教传统的内力,中国的读者把俄罗斯的制度也想像成一种单一的存在体。其实,鲁迅在阅读勃洛克《十二个》时,感受到了宗教的因素,但他很快就被社会学的思路所左右,内在的问题反而消失了。与此同时,马克思主义传播过程的曲折形态也未得以介绍。瞿秋白、冯雪峰、周扬译介的俄国文学理论著作,只集中在少数理论家之中,没有把反对派的文字同时翻译出来。比如,别尔嘉耶夫、布尔加克夫、诺夫哥罗德采夫等人的著作,中国的读者几乎还没有注意到。鲁迅所关注的文学,也受到日本、德国左翼的影响,视野也不开阔。那些有局限性的选择,妨碍了对俄罗斯世界的整体性把握。
左翼翻译家对俄罗斯革命的复杂性的省略,也多少影响了鲁迅的判断。因为资料有限,他对苏联文化的内在性问题知之甚少。许多知识分子在信仰的旗帜下瞭望俄国,因为时时提防自己的敌人,便把朋友的一切都简单化处理了。林精华就此作了这样的分析:
我们知道,苏维埃政权的稳定过程很快就显露出很多剧烈矛盾——一方面布尔什维克许诺了许多关于共产主义的美好理想,并因此唤起很多渴望变革的青年的热切期望,另一方面苏维埃政权很快成为新的利益团体,并且得到意识形态和体制的双重护卫,导致一些知识分子或者去国他乡,或者自杀身亡。在这个过程中,原本是未来主义诗人的马雅可夫斯基,满怀热忱于新政权,并由此而成为激进的诗人,但也写下了《臭虫》和《澡堂》之类讽刺苏维埃官僚主义的喜剧《官僚主义者》之类诗篇,可是他得不到当局认可,被布尔什维克党支持的文艺团体所拒绝,在又一次失恋的刺激下,于1930年4月14日自杀身亡。此事件曾在国际文坛轰动一时,可是胡风却在《最近的世界文坛》第八则(1930)“马雅可夫斯基死了以后”中评论说:“诗人自杀后给与了各方面一个大的震动。当时苏俄政府曾疑心他有政治的嫌疑,搜查的结果,发现了遗书——自杀的原因是失恋”,以掩盖诗人之死的社会原因;接着又说,“最近发现了他未发表的题作《蒸汽浴场》的剧本(即《澡堂》),舞台在纪元二千三十年,锐利地讽刺苏俄的现状,但这也许是帝国主义新闻记者的谣言”
有理由相信,中国的俄国文学的拥护者与苏联的支持者,在面对苏联作家的自身问题时,回避了许多不愿意见到的事实。鲁迅对此类现象的理解,倒显得天真。他的解释是,真的革命来临,知识分子无法面对新生活,自己死去了。归结于知识分子的问题,而没有思考外在的政治环境。这是鲁迅认识俄罗斯与苏联的短板。他自己没有意识到,在知识阶级与社会问题上,单方面思考人与事,可能与现实脱节。俄罗斯帝国文化的扭曲人心的遗存,许多人都没有看到。他们从俄罗斯的诗意的文字里,把政治存在也诗意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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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2年,鲁迅看了林克多所写《苏联闻见录》,很有些兴奋。在为那书写的序言里说:
但这一年内,也遇到了两部不必用心戒备,居然看完了的书,一是胡愈之先生的《莫斯科印象记》,一就是这《苏联闻见录》……虽然中间遇到好像讲解统计表一般的地方,在我自己,未免觉得枯燥,但好在并不多,到底也看下去了。那原因,就在作者仿佛对朋友谈天似的,不用美丽的字眼,不用巧妙的做法,平铺直叙,说了下去,作者是平常的人,文章是平常的文章,所见所闻的苏联,是平平常常的地方,那人民,是平平常常的人物,所设施的正合于人情,生活也不过像了人样,并没有什么稀奇古怪。倘要从中猎艳搜奇,自然免不了失望,然而要知道一些不搽粉墨的真相,却是很好的。
林克多的书,在那时候的影响较深,经由鲁迅的介绍,成了左翼青年都喜阅读的读物。这一本书对苏联的描述较为多面,政治、军事、文化、教育等,信息量颇为丰富。作者从巴黎失业后,来到了新俄,见到斯大林五年规划里的蓝图,被神奇的梦想所感染。作为华人,他发现苏联政府制止了沙皇时代对华侨的歧视,遂产生一种好感。林克多在采访中,感受到与法国不同的地方,那就是政府与百姓的关系的亲密,官与民是没有多少区别的。在大街,人们排队购买食品,秩序井然,这和经济危机的欧洲比,氛围大不相同。作者以许多数据,分析新俄与旧俄的区别。比如,革命之前,识字者仅占人口的百分之三十三,革命后的识字者,占人口的百分之六十二多。而五年计划的设计表明,在不久的将来,这个新生的国家将要消灭文盲。
《苏联闻见录》给鲁迅带来的好感毋庸置疑,也解决了他的一些疑惑。比如,先前鲁迅喜爱的托洛茨基,何以被这个国度所驱出国境,文章都有交待。但那叙述也是转述俄罗斯官方的消息,哪些出自自己的判断,还不好分辨。书中也谈到了斯大林的清党运动,一些数量让人震惊。第一次清党是1919年,从50万党员中清除20万人;1925年进行了第二次清党,有30万人被逐出党的大门;1929年到1930年,第三次清党的情况是,在150万人中,有10余万人被开除了。这些政治的信息,鲁迅如何反应,我们知之甚少。但他无法分辨其内在性的冲突,也是可以理解的。有一点印象我们能够判断出来,鲁迅知道,在诗与现实间,没有同一律的存在。现实人的生存与选择,要有巨大的代价。
与中国左翼文人的一种声音比,西方左翼知识分子笔下的苏联则显得有些复杂。罗素、纪德都批评过苏联的文化与现实生活。有的没有引起鲁迅的注意,有的则没有来及看见。比如,鲁迅没有看到纪德的《从苏联归来》,这本书的中译本问世于1937年,先生已经长眠于世了。纪德对苏联有赞扬,也有批评,那看法才是知识分子的看法,独立的思想甚多,没有被苏联的主流意识形态所囿。而中国知识界判断苏联,是随着苏联官方的导论而体察的。在中国,对苏联的态度一向是两种的,要么好,要么是妖魔化的。在汉语言的语境里,分辨思想的明与暗,也确实是大难之事。
我们从一些关于俄国文化的书籍里,也能够看出那时候有左翼色彩的文人的出发点,他们译介俄国作品以及书写对俄国的印象,有一种好奇心,美化的地方也是有的。鲁迅与这些关心俄国文化的人,有相近的心理,但认知的层面略有差异。人们对俄国的感受,并非像五十年代后的媒体所叙述的那么简单。
比如《莫斯科印象记》,就很能够代表那时候文人对俄国观感。此书写于1931年。作者胡愈之从巴黎到苏联,在莫斯科只待了一周,乃跑马观花式的印象,写得不并深入。但所涉及的内容都是重要的。作者介绍了交通情况,食品情况,教育情况,就业情况,婚姻情况。这本书有几点值得一提。一是婚姻没有手续,同居即认为是婚姻。“在苏维埃国家,只要有同居的事实,法律上便认作夫妇。一旦同居的事实终止,就认为离婚。注册不注册,倒没有关系。”“婚姻制度的消灭,为社会主义发展的必然结果。在目前的苏俄,社会主义虽还未完全实现,但婚姻制度已根本动摇。在现在,甚至男女的固定的长期同居,也已视为非必要。有许多男女长期同居,大都只是为了住屋困难的缘故。”从生活方面理解俄罗斯,让人感受到五四以来中国人所渴望的存在,竟在邻国实现了。此书这些细节的描述,增加了人们对苏联的好感是无疑的。
另一个是文化的地域性。苏联的新艺术承接了旧艺术的好的基因,这些在新的社会得以生长。“十九世纪后半到二十世纪初期的俄罗斯文学,如屠格涅夫、契诃夫等的作品,在技巧与思想上受西欧文学的影响很大,所以是世界性的。反之新兴的普罗文学却是地方性的,乡土的民族的色彩非常浓厚。在新兴的音乐及跳舞艺术里,也充满着各种的民歌和民间跳舞的情调。普罗文艺的最大的源泉是民间文艺,所以她不能不是民族性的。”。胡愈之的描述,也符合中国知识界的追求,因为,把东西方的好的传统嫁接过来,且开出新的果实,也是人们的期待。
胡愈之还介绍了少数民族的问题。苏联传来的信息很是有趣,在诺大的国家,民族的个性被保护起来,也是难得的选择。作者写道:
“就举U同志为例罢。他是城市无产者出身,而且在早年便信仰布尔什维主义,投身到红军里。他所写的小说,几乎全部是用赤白战争来当题材的。可是他却全用鞑靼文来写,而不用俄文写,虽然他也一样能写俄文,而且俄文的作品比鞑靼文的能得到更多的读者,但他却觉得只有用他的乡土的语文,才能忠实地表现情意。据U同志说,在苏联凡是在政治社会思想上站在革命前线的人,对于民族文化、语文的保护,最为固执。例如苏联政府近年曾主张把苏联内部所用的文字,都改用拉丁字母拼音。但这个主张至今还不能实现,就只因为几个重要政治领袖坚决反对的缘故。反对的理由,是恐怕改用拉丁字母后语文的形式将丧失其特殊的民族性”。
阅读这一本书,俄国的不同于资本主义社会的新的形态跃然纸上。这个新式国家对资本主义形态的避免,以及在文化理念的背离传统的选择,对渴望改变现状的中国人来说,是一个刺激。鲁迅也从类似的书籍与描述里,看到改革的胆量与气魄。在鲁迅、胡愈之这代人的眼里,中国社会缺乏的恰是行动的知识阶级。恰是一种行动,俄国才从旧式制度中解放出来。
这些藏书有许多本与鲁迅的译介活动有关。他为多本著作写了序言。在那些文字里,感慨于俄国的智慧表达的奇异性,他自己后期的写作,与这些译介活动都有着深深的联系。
如果认真阅读那个时期的翻译活动,中国三十年代文人的左转,似乎也能够看出某些端倪。不仅仅是鲁迅,相当一批知识分子,都从俄国的变化里看到人类试验的重要性。他们在翻译这些作品的时候,神往于幻想里的现实精神,苦难社会的变革在形象里的跳跃,具有了神秘的力量。后来中国的艺术理念与这些传播的关系是深切的。但他们只看到了社会革命的结果,却没有看到这革命背后的复杂过程。那个过程的痛苦与悲剧性的存在,似乎还不能够在这个国度被认知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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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都知道,鲁迅自己的写作,是受到俄国人的影响的。但俄罗斯文学是在东正教之下的存在,精神延伸在形而上的世界。中国的艺术向来缺少这样的环节,往往趴在地上,反而没有灵动的闪光了。鲁迅支持青年译介俄国作品,乃借来别国的火,煮自己的肉,这倒是他的本意。他晚年的思想偏于社会的改造,那最好的参照,自然来自俄国。而且这新生国家的艺术,给了他创造的刺激。
令鲁迅吃惊的是,俄罗斯作家很少一种类型。托尔斯泰与陀思妥耶夫斯基不同,契诃夫别于屠格涅夫,高尔基和法捷耶夫不在一个语境里。可是,中国的译者,不太仔细研究这些,鲁迅对照日本、德国的译本,发现了中国译本的不足。在鲁迅扶持和影响下的青年,他们对俄国文学的理解上,都存在一些盲区,对俄罗斯文学的误读,比鲁迅要深。从一些译文来看,李霁野的文字从英文过来,和俄国语境的隔膜显而易见。曹靖华虽然通晓俄文,但对俄罗斯民俗与宗教的体味则显得简单。冯雪峰翻译了许多理论的书,可是他的古典哲学的基础不深,也影响了译文的深度。而他的文学批评虽然受到俄罗斯批评家的影响,但那也是浅层次的表达,深入的领会还是少的。
所以,他不太去读中国的译本,倒是注意那些苏联的考察文章与游记。在他看来,中国的译本,还不能准确传达出俄国文化的神态。1934年7月27日致唐弢的信里,鲁迅说:
社会科学书,我是不看中译本的……日本的翻译界,很是丰富的,他们适宜的人才多,读者也不少,所以著名的作品,几乎都找得到译本,我想,除德国外,肯绍介别国作品的,恐怕要算日本了。但对于苏联的文学理论的绍介,近来却有一大缺点,即常有删节,甚至于“战争”“革命”“杀”(无论谁杀谁)这些字,也都成为××,看起来很不舒服。
所以,但靠日本文,是不够的,倘要研究苏俄文学,总要懂俄文才好。但是,我想,你还是划出三四年工夫来(并且不要间断),先学日本文,其间也带学一点俄文,因为,一者,我们先就没有一部较好的华俄字典,查生字只好用日本书;二者他们有专门研究俄文的杂志,可供参考。
在与许多青年作家的交流里,鲁迅都谈到了此点。如此看来,那时候的俄国文学翻译是存在很大的问题的。这问题的根本点,就是无法传达对象世界的精妙之处。他对照日文、德文,发现中国的译者之粗糙、简单,是大有问题的。而解决这个问题,他以为只能硬译这条路。
鲁迅晚年所译俄罗斯的著作,走的就是硬译的路。笔者在《鲁迅忧思录》里,专门言及此点。在翻译的方面,他与同行的距离如此之大,正是其思想不凡之处:
三十年代的译界几乎没有人认可他的译风。他的译著因为生涩、直硬而受到非议。晚年所译之书几乎都无其杂感和小说那么流畅,仿佛有意与人捣乱。按当时的精神状态,本可以写一些厚重之书,做自己心爱的事。一反常态的是,却故意在文本上与思想上和旧有的习惯作对,文字趋于艰深,句子拗口,几乎处处可见反汉语的用意。梁实秋曾讽刺说是一种硬译,结果便是走向死地,讽刺是苛刻的。连瞿秋白这样的人,也未必了解这种选择的深意,鲁迅在那时将自己置于了译界的对立面。我看先生的一些短文,感慨于他与自己过分挑战的勇气。应当说,译苏联的文艺理论及小说,在他有多层用意,除了精神层面上的变革外,我以为重要的还有语言学上的思考。鲁迅觉得中国人的国民性出了问题,与思维方式大有关系。思维是靠语言进行的,问题是汉语的叙述方式存在着弊病。比如无逻辑性,没有科学化的范畴,概念不精确等等。在旧的语言中,大概只会产生诗化的散文,不会有科学理性的存在,至少没有数理逻辑一类的东西。晚年在着手介绍域外文艺时,已不再满足于内容的传达,还着眼于表达的变化。不是从“顺达雅”的方面考虑读者的阅读习惯,相反是逆着传统的秩序,原文照搬洋人的语式,使文句冗长、生涩,一些新奇难懂的句式不断出现。鲁迅相信,改造汉语,不能不借用外来的语法,否则精神的表述永远在一个封闭的系统里。他甚至以为,汉语的历史就经历了外来文化的冲击。先秦的文章是一种模式,两汉魏晋大变,原因是汉译佛经激活了汉语,那一次冲击使汉语有了一次飞跃。后来的发展又被封闭起来,不能自我更新。欲救死状,惟有移来洋人语言,渐渐改良,庶几可以让古老的书写柳暗花明。
如此反常规的翻译理念,使其与中国译介保持了一定的距离。他在面对翻译界的作品所发出的声音,也就耐人寻味了。
同样是译介俄国的理论的文章,成仿吾、周扬、冯雪峰、胡风的译笔不同,传达的信息也有差异。在鲁迅看来,那原因与过于依靠自己的汉语经验有关。而改变这个尴尬,大概也只能是硬译了。
硬译的路,是渴望的路。但那结果,真的是收获寥寥。他翻译的普列汉诺夫的著作及果戈理的小说,一些地方就很不通顺。但对他来说,这是一个挑战的过程。通过硬译,会把原汁原味的东西传达出来,虽然生硬,而信息流失得不多,倒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从文体学上讲,这些硬译的词语,很有丰富性的价值,只是没有被意识到而已。
有人说,鲁迅的翻译基本失败,那也是偏颇之言。这倒从另一方面,证明了其思想的逆俗意味,即渴望有精善译本的出现。对于鲁迅而言,无论是旧俄还是新俄,都是迷一样的存在。这不仅是他,连胡适到了莫斯科后,都不敢轻易否认新俄的价值,可见俄罗斯文化的奇异之处。但直到鲁迅去世,他所欣赏的译作,还一直不多。在面对异域的遗产时,他的苦心,不是能够被同代人看出,对于晚年的他,寂寞是自然的了。
孙 郁 中国人民大学
注释:
①②《鲁迅全集》六卷,247页,70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
③④《李霁野文集》四卷,84页、85页,百花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
⑤《宗教精神的艺术显现》,载刘文飞《苏联文学反思》81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年版。
⑥《现代中国俄罗斯幻象》298页,北京师范大学出版集团、安徽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
⑦《鲁迅全集》四卷,436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
⑧⑨⑩⑪《上海文学百家文库·胡愈之、邹韬奋卷》34页,35页,37页,37页上海文艺出版社2008年版。
⑫《鲁迅全集》十三卷,184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
⑬孙郁《鲁迅忧思录》页,人民大学出版社1012年版。
⑭《胡适全集》23卷,508页,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