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光炜
作家与故乡
程光炜
创作与故乡的关系,是成名作家最乐意谈论的话题之一。古今中外的文学评论家,也乐意借此窥探和分析作家所虚构的文学世界。作家之所以谈它,是因为他往往把故乡看做创作的主要灵感、生活基地、地缘和血缘纽带;然而,在亲身经历上,他又总是对故乡采取敌视、疏远和排斥的态度。因此,某种意义上作家与故乡这种矛盾纠缠的复杂关系,是文学理论和批评最想了解却最难把握的问题之一。
一
年轻时候,莫言对故乡常常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抱怨的语气:“十五年前,当我作为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在高密东北乡贫瘠的土地上辛勤劳作时,我对那块土地充满了仇恨。它耗干了祖先们的血汗,也正在消耗着我的生命。我们面朝黑土背朝天,付出的是那么多,得到的是那么少。我们夏天在酷热中挣扎,冬天在严寒中战栗。一切都看厌:那些低矮、破旧的茅屋,那些干涸的河流,那些狡黠的村干部……当时我曾幻想:假如有一天我能离开这块土地,我绝不会再回来。所以,当我坐上运兵的卡车,当那些与我一起入伍的小伙子们流着眼泪与送行者告别时,我连头也没回。我有鸟飞出了笼子的感觉。我觉得那儿已没有什么东西值得我留恋了。我希望汽车开得越快、开得越远越好,最好开到海角天涯。”可就在十年后,他却提醒王尧教授留意自己小说创作中“超越故乡”的问题:“我能不断地写作,没有枯竭之感,在农村生活的20年给我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但是,同一个人为什么从生存角度否定而又从创作角度重新肯定故乡呢?我们应该怎样解释这种在常人看来无法理解的现象?王尧于是赶紧提醒他:“不远离故乡,没有时间和空间的概念。离开了,那地方才有了‘故’的意义。”莫言觉得这就是自己所要强调的:“空间的概念,也就是说,只有你离开这个地方,你才会发现这个地方的独特,发现你的故乡与别的地方不一样,发现故乡的美之类的东西。时间的概念就是说,只有拉开距离你才能发现故乡,拉开时间距离,隔了10年20年,你再来回忆这个地方,反而更加真切。如果没有空间的距离和时间的延续,你总是沉醉在其中也就无所谓故乡了。”
莫言1976年参军入伍,到1985年第一次在小说《白狗秋千架》使用虚构故乡名称“高密东北乡”的时候,已经是部队副连职宣传干事,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学员。他离开故乡整整九年。时间产生了距离,对作家来说尤其是它产生了陌生化的效果。故乡不仅仅是现实本身,而具有了历史地理的意义。人们注意到,这时莫言看待故乡换作了作家的视角,不只是当事人的视角,他不再把它看做是受村人欺负的地方,它是仍能“不断地写作”的“生活基地”——虽然这基地在作家的文学世界里已经变成了一个可以随意组装、调整的模板——它在小说创作意义上成为需要不断挖掘和拓展的“空间概念”。也就是“只有你离开这个地方,你才会发现这个地方的独特”的道理。同时我们还应该帮助作家延伸性地想到,从1984年莫言正式登上文坛(以1984年发表成名作《透明的红萝卜》为标志),到2002年莫言对王尧提出“超越故乡”概念的将近十年间,他已访问过德国、台湾、香港、意大利、法国、泰国、日本、美国等地方,身份开始由“中原作家”逐渐转变为“世界性作家”。在这种世界性眼光的参照下,故乡被缩小成“一枚小小的邮票”。它变成作家从事小说创作的一个根据。于是在新的阅读经验中,这张邮票被纳入中国作家走向世界文学的规划当中。“十几年前,我买了一本《喧哗与骚动》,认识了这个叼着烟斗的美国老头。”看过翻译家李文俊长达两万字的前言后,“我立即明白了我应该高举起‘高密东北乡’这面大旗,把那里的土地、河流、树木、庄稼、花鸟虫鱼、痴男浪女、地痞流氓、刁民泼妇、英雄好汉……统统写进我的小说,创建一个文学的共和国。”但当莫言自己成为拥有鲜明独特风格的老练作家后,光彩夺目的福克纳形象也就变得暗淡普通了起来:“前几年,我曾去北京大学参加了一个福克纳国际讨论会,结识了来自福克纳故乡大学的两位教授。他们回国后寄给我一本有关福克纳生活的画册,其中有一幅福克纳穿着破胶鞋、披着破外套、蓬乱着头发、手拄着铁锹、站在一个牛栏前的照片。我多次注视着这幅照片,感到自己与福克纳息息相通。”
二
可是,并不是所有的作家都愿意谈论故乡这个话题。在出身都市和城镇的作家的笔下,就很少有这种记载。例如,张承志1948年生于北京,祖籍山东济南;王安忆1954年生于南京,祖籍福建闽侯。他们是出生在北京、上海的“外地人”,而且是这两座城市所培养的作家。但他们好像并不热心谈论城市与自己创作的关系。2008年,在根据复旦大学教授张新颖访谈整理出版的《谈话录》中,王安忆说自己两岁时随父母迁居到上海。她淡淡地提到父亲是福建人,母亲是浙江人,给人“家乡观念”薄弱的印象。我看过张承志正式出版的60多册作品集(其中篇目重复较多),只偶尔提到自己祖籍山东济南,并无特别的表示。相反,因为在内蒙古草原插队四年,他倒把距北京一千里之外的内蒙古乌珠穆沁草原称作自己的故乡。他在散文集《草原》动情地称汗乌拉是“我的课堂和第一基地”:“我不是蒙古人,这是一个血统的缘起。我是一个被蒙古游牧文明改造了的人,这是一个力量的缘起。”还称房东额吉为母亲。
对这种生在异乡缺乏故乡认同感的移民社会的现象,香港大学陆鸿基博士的观察是相当敏锐和深入的:“香港人创造了独特的文化,但对自己的历史和文化,却很少认识和意识”,这是因为“香港自始就是一个移民社会。移民的根在原居地,不在移居地。”它是“经济社会之地,而不是感情和心灵所在。”所以,在这个过客型的社会里,很少有人能像以农业立国的中原文化人士对本土产生发自内心世界的强烈认同感。除去在南京、插队和徐州这十二年外,王安忆在上海整整生活了近五十年,然而,她看“上海人”始终都是“外来人”的视角。她在《“上海味”与“北京味”》这篇文章里说:“上海与北京是我国的两个规模最大的城市,事实上却有着本质的不同”。“当我们面对了这种差别我们本能地选择了北京的、正统的、我们所习惯的、已拥有了批评标准的文化”,对“上海的那一种粗俗的、新兴阶级的、没有历史感的、没有文化的文化”,却“失去了评判的能力,还来不及建设全新的审美观念。”借谈张爱玲小说的机会,她又谈到对上海人相当恶劣糟糕的观感:“张爱玲小说里的人物,真是很俗气的,傅雷曾批评其‘恶俗’,并不言过”,“她对现时生活的爱好是出于对人生的恐惧,她对世界的看法是虚无的。”她“喜欢的就是这样一种熟捻的,与她共时态,有贴肤之感的生活细节。这种细节里有着结实的生计,和一些放低了期望的兴致”,“在她的小说里扮演角色的多是些俗世里的人——市民。最具俗世的特征的,怕就是上海了”。
正像陆鸿基指出香港是一个移民社会,它是经济社会之地,而不是感情和心灵所在那样,上海自建埠之日起就是一个典型的移民社会。对于父亲是福建人(东南亚华侨)、母亲是浙江人,而自己出身在南下军人家庭的王安忆来说,她始终是生活在与正宗的上海社会格格不入的“外来人社会”中的。这决定了,她看上海的里弄、石库门,看上海市民的日常百态,是一种挑剔的外来人的视角和苛刻的尺度。同时也决定了,如果说当代乡土题材的创作是以“故乡”为中心的话,那么王安忆创作则虽以上海和淮北为中心,反映的却是这种出生于城市作家精神世界中的无根感。因此,她才会说出前面那种“张爱玲小说里的人物,真是很俗气的,傅雷曾批评其‘恶俗’,并不言过”,“她对现时生活的爱好是出于对人生的恐惧,她对世界的看法是虚无的。”她“喜欢的就是这样一种熟捻的,与她共时态,有贴肤之感的生活细节。这种细节里有着结实的生计,和一些放低了期望的兴致”,“在她的小说里扮演角色的多是些俗世里的人——市民。最具俗世的特征的,怕就是上海了”那种尖锐讽刺的话来。因此,我们也就可以理解,当张承志从未把他出生的北京视为故乡的时候,他才会在插队的内蒙古草原构建故乡文化原乡的感情心灵的归宿感,到宁夏西海固去寻找精神的栖息地。
张承志和王安忆不是个别现象,而涉及到提醒人们去关心什么是城市题材作家的“文化原乡”的问题。对他们这种因1949年中国历史版图的重新设计规划,大量干部、军人和各类外省移民涌进大中小城市,而这些移民的第二代很多年后又成为历史书写者,要选择什么题材作为自己终生关注的中心点的当代小说家来说,父辈“故乡”在他们心灵世界中的“坍塌”,将是文学史研究绕不过去的一个问题。而在我看来,这不仅是一个当代文学史的问题,同时也是一个现代文学史的问题,只是过去没有人从作家自身来考虑,而更多是从他们创作题材所反映的外在社会价值来考虑,它才会被轻易的遮蔽了。例如,我曾经在一篇分析小说《白狗秋千架》的文章里比较过莫言与鲁迅、沈从文“作家身份”的不同。我认为他们虽同属于乡土题材作家(鲁迅只能是曾经是),但莫言小说中有劳动的手感,而鲁迅、沈从文乡土小说中从来就没有劳动的手感,从这种极其具体微妙的差异中,可以看到莫言是“本地人”,而鲁、沈则是“外来人”的明显不同。我觉得在这种有趣的比较中,可以发现“故乡”对作家不同的意义,进而去观察当代乡土题材小说的某种独特性。
三
在《家谱与地方文化》一书中,众多学者对“文化原乡”的含义有过相当深入的探讨。李学勤指出:“现在我们许多人,每每对三代以上的家族历史说不清楚。追溯和认识本家族的过去是很普遍的兴趣和愿望。自己的‘姓’源自何时何地,有过哪些人物事迹,家族如何移居变迁,都是大家希望了解的。尤其是身在异域的华侨华裔,聚合同‘姓’同宗,探索‘姓’的起源地,形成了寻根的情结。”卞孝萱也指出:私修家谱具有“尊祖、敬宗,收族的伦理道德功能”,以及“提升自豪感、荣誉感,增强向心力、凝聚力”的作用,是地方文化认同的最传统的方式。在2013年莫言与大哥管谟贤共同整理的《莫言年谱》出版之前,作家心中“潜在的家谱”实际早就见诸于他的很多文章。他在《我的故乡与我的小说》中说:“一九五六年春(据父母说我是一九五五年生,待查),我出生在山东省高密县大栏乡三份子村。”家乡偏僻贫困,“我出生的房子又矮又破,四处漏风,上边漏雨,墙壁和房笆被多年的炊烟熏得漆黑。”家里有爷爷、奶奶、父亲、母亲、叔叔、婶婶、哥哥、姐姐等等,老小十几口,是村里人口最多的家庭。父亲是大队干部,为人严肃方正。大哥考上上海的华东师大中文系,后当中学教师。他小学五年级失学,在家放羊,曾在桥梁工地做小工。莫言对自己家族的叙述,反映出他与原居地的深厚感情联系。这种文化的原乡,才真正是他小说中源源不断的灵感和题材。
引入这个将出身城市与出身乡下的作家相比较的视角,目的是想探讨当代文学史一个很有趣的问题。我们知道,解放后中国社会的发展重心开始从乡村向着城市集中和转移。城乡“二元结构”制度的建立和强制推行,更是把乡下青年区隔在文化参与和创造活动之外。1949年到1979年间的当代文学作品,多半是由“城市作家”创作出来的,很少能看到纯粹出生乡下的作家写作的作品(虽然这里所指“城市作家”,不少也来自乡下,但都因为参加革命工作而不再是纯粹的“乡下人”。即使浩然这种所谓乡下人,也早就因干部身份而变成了城里人)。所幸当代文学制度中“培养工农兵作者”的政策,又使得处于社会中下层的士兵、县文化馆人员和刚毕业的工农兵大学生,在这历史极其狭小的间隙里,通过艰苦努力和挣扎而走上了文学创作的道路,例如路遥、陈忠实、莫言、贾平凹和阎连科等人。在城乡“二元结构”制度环境中,在长时期乡村社会的苦斗中,这些作家始终保持着与“故乡”血脉的紧密联系。讽刺地说,这种践踏人尊严的城乡“二元结构”制度,反而替1980年代以后的当代文学储存保留了关于“故乡”的记忆,保留了“故乡”这份文化的遗产。这真是残酷历史扫荡中的二律背反现象。
不过,随着1990年代以来启动而今天正在加速的“城镇化”进程,这些作家毋容置疑已经是当代文学史上的“最后一代乡土作家”。其子女不可能再重走他们的人生道路。这几乎是一代将要“绝种”的“乡土作家”。我相信很多人都会有这种预感和看法。随着城镇化的展开,未来出现在人们视野里的必然是一个典型的“移民社会”。拿乡土作家和城市作家相比较,让我们意识到了讨论“家谱与地方文化”历史学者们的前瞻性眼光和深怀忧虑的文化情怀。我可以坦率地指出,尽管“家谱热”在今天的中国城乡悄然兴起,乡土小说家们还处在创作的巅峰阶段,却廉颇老矣,他们将会或者即会在习焉不察中淡出历史的舞台。在来势汹汹的城镇化的背景中,“乡土小说”这一稀有题材品种将如何保存和得以赓续?不能不使人略感忧心。
程光炜 信阳师范学院
中国人民大学
注释:
①莫言:《我的故乡与我的小说》,《当代作家评论》1993年第2期。
②《莫言王尧对话录》,第197—199页,苏州,苏州大学出版社,2003年12月。
③参见管谟贤与莫言共同整理的《莫言年谱》,管谟贤:《大哥说莫言》,第234页,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2013年3月。
④参见管谟贤与莫言共同整理的《莫言年谱》,管谟贤:《大哥说莫言》,第234页,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2013年3月。
⑤莫言:《说说福克纳老头》,参见《北京秋天下午的我》,第156、158页,深圳,海天出版社。
⑥王安忆、张新颖:《谈话录》,桂林,广西师大出版社,2008年6月。
⑦张承志:《二十八年的额吉》,《草原》,第393页,广州,花城出版社,2007年6月。
⑧陆鸿基:《香港历史与香港文化》,洗玉仪编《香港文化与社会》,第64—69,香港大学亚洲研究中心,2005.
⑨王安忆:《“上海味”与“北京味”》,《北京文学》1988年第6期。
⑩王安忆:《世俗的张爱玲》,《我读我看》第187—194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8月。
⑪参见拙作:《张承志的历史地理图》,《文学评论》2014年第1期。
⑫参见拙作:《小说的读法——莫言的〈白狗秋千架〉》,《文艺争鸣》2012年第8期。
⑬李学勤:《姓氏、族谱与寻根》,见朱炳国编:《家谱与地方文化》,第29页,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08年1月。
⑭卞孝萱《家谱与地方文化——序》,见朱炳国编:《家谱与地方文化》,1、3页,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08年1月。
⑮莫言:《我的故乡与我的小说》,《当代作家评论》1993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