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智伟
叶嘉莹对传统词学的体系化建构
傅智伟
叶嘉莹的抱负所在颇可从下面这句话见出:“在如何评定词之意义与价值的词学方面,则自北宋以迄今日却似乎一直未能为之建立起一个完整的理论体系”。①谬钺曾高度评价叶嘉莹的词学建构“所论能融会古今中外,对词之特质做出了根本的探讨,体大思精,发前人所未发,是继《人间词话》后,对中国词学又一次值得重视的开拓”。②叶先生则在《王国维及其文学批评》中曾感叹王国维从《《红楼梦》评论》的论文形式回到了《人间词话》的词话形式,是王国维于时代激辩中复归于保守的一种表现,因此他不能进一步“对中国旧有的文化制度做一番新的探讨和整理,来重新横定其价值”,③而这正是她要继王国维而继续做下去的事业。要将中国文学的价值在世界文学的参照下横定其价值,要做的第一步则是清理传统的诗论、词论,使其创作有系统可以遵循,使其评价有标准可以参照。
叶先生最早的论词的演进的文章应该是发表于1969年的《从“人间词话”看温、韦、冯、李四家词的风格——兼论晚唐五代时期词在意境方面的扩展》,但还未以“要眇宜修”作为论词的标准。叶先生在《论词学中之困惑与《花间》词之女性叙写及其影响》、《朱彝尊之爱情词的美学特质》及《论词之美感特质之形成及反思与世变之关系》三篇文章中都提到了《对传统词学与王国维词论在西方理论之观照中的反思》这一篇文章。这篇文章提出了歌辞之词、诗话之词、赋化之词三个阶段,对三类词的性质及其特美做了分析,最后分析了张惠炎与王国维的说词方法各自的优劣。在写作《对传统词学与王国维词论在西方理论之观照中的反思》之前,叶先生已经在《唐宋词名家论稿》中做了大量的个案研究。两者形成互文的关系,并且前者的大部分内容其实都已经蕴含在后者中了。叶先生对词进行理论探讨的文章中,较为重要的还有以下几篇:《论词学中之困惑与《花间》词之女性叙写及其影响》、《《百年词选》序》、《对传统词学中之困惑的理论反思》、《论词之美感特质之形成及反思与世变之关系》。叶先生顺着词学之困惑的路线,首先稽考历代词论对词的美感的体认,摆脱了雅、郑的伦理准则,回溯《花间词》这一具有典范效应的作品集,确定词之为词的美感为“要眇宜修”的双重意蕴;而后抛弃本色与变格、婉约和豪放的争议,以“要眇宜修”为标准,评价对词的美感具有开拓性质的词人在开拓中的利弊得失;最后为三类词的批评提出具体的批评方法。这三个方面的内容可以说是具有本体论、批评论和方法论意义的全面建构,是传统词学体系化的重要尝试。
叶先生认为:“这种特美,历代词评家自然也早就对之有所体认。只可惜却都未能将此三类词综合其异同做出理论性的通说”。④“要眇宜修”之说出于王国维:“词之为体,要眇宜修,能言诗之所不能言,而不能尽言诗之所能言。诗之境阔,词之言长”。而所谓“要眇宜修”,就词的美感特质来说,叶先生认为是词区别于诗的“富于深微幽隐的言外之意蕴”的特点,而该说与张惠言的“意内而言外”之说有很明显的继承关系。张惠言虽然出于推尊词体的目的,用“经”的目的来衡量词,⑤但他所说的近于词的美感特质了。叶先生认为早期词论最值得注意的是李之仪的《跋吴思道小词》和黄昇的《唐宋诸贤绝妙词选》中的一些论述。李之仪说词“语尽而意不尽,意尽而情不尽”;黄昇说“语简而意深,所以为奇作也”。⑥他们都认识到词言外的意涵,但不能进行系统的说明。叶先生也曾引用缪钺的话:“诗显而词隐,诗直而词婉”。⑦可见,词之蕴藉而不宜直解,是多数前辈学者的共识了,并且古人也原本将蕴藉作为评词的标准。
但他们的论述有三个问题,一是他们的论述多散见于他们的著作中并没有系统的说明;二是他们常常将“要眇宜修”等同于婉约,却不能辨析“要眇宜修”之质素为何;三是没有对词为何具有这种特点做出论述。第一点是人所共见的问题,而第二点则至今也是很多人会产生困惑的地方。婉约词相对于豪放词而获得意义,但婉约和豪放只是说明了词的风格是偏于女性化的还是偏于男性化的,既不能说明词之为词的特点,也无法成为衡量词的好坏的标准。如《南乡子》“二八花钿,胸前如雪脸如莲。耳坠金环穿瑟瑟,霞衣窄,笑倚江头招远客”之词,婉约而全无韵味。可见,婉约词并非都是好词,婉约者也并非都能具有“要眇宜修”的意蕴。因此婉约和豪放成了空泛的概念,而没有具体的意义。
所谓《花间词》的传统,叶先生用双性人格和双重意蕴来概括(叶先生还提到《花间词》中、内容都是关于美与爱情的特点、女性形象具有理想化、介于真实与象征之间的特点、词句的长短不齐的特点;在“世变说”中还提到双重语境。因为这些内容太过具体,本文避繁就简,就不录入了。请参看叶先生的著作,特别是《词学新诠》一书中的内容。):一方面词表面写的是美女和爱情,另一方面在美女和爱情的书写下,潜意识地或显意识地,表达了士人对理想的追求而不得的无奈和悲哀。《花间词》这第一部文人词集所具有“要眇宜修”之美感,对后来的词的创作具有典范的效益,由此形成了一种期待视域,而这种期待视域反过来又稳固了《花间词》的传统。“《花间》词为“词”这种文类创现出了一种特殊的美学之品质,而且使后世的词学家们因此而对词之衡量形成了一种特殊的期待视野,那就是以富于深微幽隐的言外之意蕴者为美”。⑧苏轼词之所以被李清照讥为“句读不葺之诗”,是因为苏轼所开创的诗化之词虽然形式上保留了词的长短句的形式和韵律,但时人受《花间词》的影响,认为言志抒怀本是诗的功能,与词大有异趣。因此,当时苏轼的词并没有被广泛接受。
词以隐约蕴藉为美的这种期待视域正是“花间”词所树立的词的传统。可是对于“花间”的歌辞之词,“中国的士大夫们则因长久被拘束于伦理道德的限制之中,因此遂一直无人敢于正式面对小词中所叙写的美女与爱情之内容,对其意义与价值做出正面的肯定性的探讨,这实在应该是使得中国之词学,从一开始就在困惑与争议中被陷人了扭曲的强辩之说中的一个主要的原因”。⑨《花间词》中,词的情思的流露是“由男性作者使用女性形象与女性语言来创作”,⑩来表达“幽约怨悱”的情思。最初这种情思可能不过是男女哀乐,但当创作主体自己也如词中之人一样处于不得志的情况时,词中表达的感情就不仅是表面的美女和爱情了,而成了士人自己的情感了。这种“幽约怨悱”的感情是不适于在言志之诗中直接表达出来的一种男子不能坦诚的“被屈抑”的感情。⑪而正是这种不能直接表达的情感,与《离骚》中贤臣君子以譬美人的传统相暗合,再与作者的时代和遭遇相参照,使词具有双重的意蕴。后来的词虽然脱去了美女和爱情的外表,但依然保留了“要眇宜修”的特美,“只不过这种特质在词之不断的演进中,又曾逐渐形成了几种不同的情况”。⑫“约言之,则词自早期的歌辞之词终于演化出南宋后期的赋化之词,其所经历的途径大抵乃是从无意中流露的一种深隐幽微之美,转化为有意去追求的一种深隐幽微之美的一个过程”。⑬概而言之,叶先生将词的演进分为三个阶段,这三个阶段的词是根据词的美感的演变而进行分别的。
对词进行“诗化”的第一个词人应该是李后主。“后主的开朗博大的字面与气象,则有令人耳目一新之感,后人称东坡词“逸怀豪气”,“指出向上一路”,后主实在乃是一位为之滥觞的人物”。⑭而所谓豪放词一派实则正是《对传统词学与王国维词论在西方理论之观照中的反思》中说的诗化之词。但是叶先生认为李后主词虽然“变伶工之词为士大夫之词”,但其转变是由于其生命经历的转变和他的不加藻饰的天才决定的,他自己并没有对词体进行自觉的反思。并且只有等到苏轼造成影响之后,诗化之词才在南宋蔚然成荫。因此叶先生认为李后主是历史的偶然,从而把苏轼定位诗化之词的开山和代表人物。
词的“诗化”和“赋化”都是在柳永变小令为长调之后。柳永对诗化之词和赋化之词的形成都为力甚巨,可谓是“与以上三类词都有着渊源影响之关系而正处于演变之枢纽的人物”。⑮柳永在词的形式和内容两方面进行的扩展对后世产生了影响:形式方面,柳永专力于写长调慢词,使长调慢词成为一种被人们广泛承用的词的一种形式,而写长调慢词要避免直白浅率,则需要对词的结构进行有心的安排;内容方面,柳永的《八声甘州》等作品在阔大的景物的摹写中融入秋士易感之情,赋予词一种不同前往的高远气象。
“这两方面的开拓,遂影响了苏轼与周邦彦这两位在词之演进中开创了两派新风气的重要作者……苏轼乃是汲取了柳词中“于诗句不减唐人高处”之富于感发之力的高远的兴象,而去除了柳词的浅俗柔靡的一面,遂带领词之演进走向了超旷高远而富于感发之途,使之达到了诗化之高峰。至于周邦彦则是汲取了柳词之安排铺叙的手法,但却改变了柳词之委婉平直的叙写,而增加了种种细致的勾勒和错综的跳接,遂使词走向了重视思力之安排,以勾勒铺陈为美的赋化之途,并且对南宋一些词人产生了极大之影响”。⑯
这两类词不但在内容上脱去美女和爱情,而且使用的语言也不再是女性化的语言了,也因此失去了双重性别的作用。叶先生分别分析了诗化之词、赋化之词各自的成功之作和失败之作,认为诗化之词贵在能于“超迈豪健之中仍具有一种曲折含蕴之美”;⑰赋化之词之佳者“往往可以在思力安排之中蕴含一种深隐之情意”。⑱也即是认为《花间词》曲折蕴藉、耐人寻味的美感在历经数变后依然保留了下来,而一旦失去这种美感,所写的词将难免于失败。
诗化之词比起歌辞之词和赋化之词来说,尤为难工。以苏轼之天才、气魄,写成的不少诗化之词也难免于叫嚣而无余味,而他的《江城子?密州出猎》的美感近于诗,而不是词了。“至于苏、辛之佳作,则是因为这两家词在本质上自有其沉厚超拔而不至于浅率叫嚣的一种素质,自然不需要更假借赋笔为之了”。⑲苏、辛的诗化之词中的佳作,多是在作者本身性格和处境之间造成一种背离时,作者的具有矛盾张力的思想表现于作品之中而形成的:“就苏氏言,其双重性格之形成,主要乃在其同时兼具儒家用世之志意与道家超旷之襟怀的双重的修养。就辛氏言,其双重性格之形成,则主要乃在其本身的英雄奋发之气与外在的挫折压抑所形成的一种双重的激荡”。⑳可见,苏、辛词的诗化之佳作需要作者的性格、修养和遭遇种种因素的巧妙遇合,并非技巧的学习可以达而至的。因此,王国维说“东坡之词旷,稼轩之词豪。无二人之胸襟而学其词,犹东施之效捧心也”。所以,词从诗化之词转变为赋化之词是自然而然的事。
赋化之词的开山是周邦彦。叶先生认为周邦彦对词的美感的开拓比苏轼还要具有突破性,甚至是对中国抒情文学注重感发的传统的一次突破。诗化之词毕竟是士人受了“诗言志”的传统的影响,自然而然地将写诗的方法和诗的美感融入词的写作中,并且诗化之词和歌辞之词还都属于中国抒情文学善于直接感发的传统,而赋化之词的出现,则改变了这一情况。赋化之词的美感是不能用直接感发去欣赏的。赋化之词的兴起是为了同时救歌辞之词柔糜和诗化之词叫嚣的弊端,然而它自己又陷入了造作的弊端。“他们发现长调如果没有言外的意思,婉约的就流为淫靡,豪放的就流为叫嚣。所以到了南宋的词人他们就有另外一种作法了,为了要避免浅露,因此他们就造作,造出一点深度来”,㉑这就是南宋的赋化之词。如果说苏轼对词的的美感的开拓是将诗的美感融入词的美感,那么周邦彦对词的开拓是将赋笔用于词的写作,首先是写作方式上的,然后这种写作方式自然影响到了词的美感。真正好的赋化之词是南宋词人经历了破国亡家,有了真情实感之后,才出现的。
叶先生将词的“要眇宜修”分为三种情况,对应词发展的三个阶段,三个阶段的词也正是由于各自所具有的美感的不同而得到分别。词的美感不同,对词的评价的标准也应该有所变化。“对不同素质之作品的衡量,既当取不同之衡量标准,而且对于从不同方式来叙写的作品,也当从不同之途径来加以探索”。㉒叶先生认为歌辞之词贵在美女和爱情的表面下能有感发,但读者之用心不可直指为作者之用心,这种评价方法颇为符合王国维解说三层境界的方法;诗化之词贵在豪放外能有曲折,读这类词可以像读诗一样,只需注意词中的本事和作者的情意即可;赋化之词贵在思力安排下的意味,作者故意要把词作的隐晦不易解读,张惠言的“比兴寄托”的方法用于这类词诗很合适的。
一般说来,王国维的“境界”说更适于对歌辞之词中富于联想感发之作的分析,张惠言的“比兴寄托”之说适宜于赋化之词中的有心安排之作的分析。王国维的“境界”说在联想一途上与张惠言的“比兴寄托”有相似之处,但他们观察的角度却全然不一样。“张氏的批评主要仍是以追求和诠释作者之用心与作品之原义为评说之重点;而王氏则已经转移到文本所具含之感发的力量,及读者由此种感发所引起的联想为评说之重点”。㉓
张惠言说的“意内言外谓之词”已经触及词的特质,可是张氏依然是用“经”的标准来衡量词,其思路和张炎相近,说词是“变风之义,骚人之歌,则近之矣”。张惠言认定词人写词是确有寄托的。张惠言认为温庭筠词的“懒起画峨眉”有“《离骚》初服之意”,从而将语句所带有的可能性一一实指为作者的用心。叶先生虽然不同意张惠言的比附,但认为可以“比兴寄托”而能生成联想,从而才能探寻词中作者的本意,这是张惠言的好处。在赋化之词中,作者本是有意在作品中涂抹自己的情思,是有意的寄托,“欣赏此一类词的途径,不从直接感发入手,而从思力入手去追寻作者用思力所安排的蹊径”。㉔所以,如果我们暂时抛开张惠炎对语码的比附,而只看张惠言对作者寄托之心的探寻,他的“比兴寄托”说就有了用武之地。此时我们可以通过对词作、作者的经历进行分析,读者之心或许多少可以与作者的用心相符。
《花间词》所代表的歌辞之词都是小令,而这些作者即使在作品中偶然表现了自己的情思,也只是潜意识的活动,这是区别于有明显寄托的屈原、曹植的作品的地方。这一阶段的词虽然最容易让人产生联想,却很难说作者有明确的寄托。王国维说“词之雅郑,在神不在貌”。他的“境界”说但取词能给读者的感发和联想,而并不注重作者的本意是什么,因此他才用三境界来解说晏殊、柳永、辛弃疾的词。编订《花间词》本是为了“庶使西园英哲用资羽盖之欢;南国婵娟休唱《莲舟》之引”,作者无意写自我的怀抱,这些词本不过是娱宾遣兴之作。因此对于歌辞之词,读者的用心不能像张惠言一样就直指为作者的用心。而王国维的“境界”说,从作品感发读者的角度出发,可以很好地发挥歌辞之词丰富的阐释空间。
诗化之词属于词的第二阶段,在却放在了最后论述它的批评方法,是因为歌辞之词和赋化之词的作者都是以隐曲为美的,而“诗化之词”,作者是显意识的要写自己的感情,在写法上偏离了词。作者将词作为抒情写志的媒介了。因此,很多人认为诗化之词“要非本色”。但在一些作品中,作者在现实中的遭遇、挫折等种种质素化入词中,使词在豪放外又有了曲折深蕴的品质,而形成了另一种“要眇宜修”。诗化之词的美感标准就在于直接的言志抒情中有曲折的意蕴,而读这种词既不需要用比兴寄托去比附,也不需要读者去揣测,读这类词可以像读诗一样,只需注意词中的本事和作者的情意即可。
叶先生有理清前人的词学困惑和争议之功,她通过确立“要眇宜修”为词的美感特质,将其作为词的分类、评价的标准,为词的本体、分类和评价都做了示范性研究。其中“要眇宜修”作为叶先生词学研究的关键词,在叶先生的词学建构中具有提纲挈领的作用,属于词的本体论研究。叶先生将“要眇宜修”作为美感的标准,讨论了重要词人对词的美感的开拓和其中的得失,这属于文学批评的内容。叶先生还分别分析了王国维和张惠言的学说各自的长短之处,将他们的学说分别作为歌辞之词和赋化之词的批评方法,得出方法论上的结论。叶先生为传统词学做了体系化的框架,这种体系化的努力具有示范性的意义。
【作者单位:上海外国语大学文学研究院(200083)】
①④⑨⑫⑮⑯⑰⑱⑳㉓㉔叶嘉莹《词学新诠》,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版,第56、155、60、166、154、154-155、152、153、178、153页。
②⑥⑬⑲叶嘉莹《迦陵杂文集》,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版,第522、224、394-395、432页。
③叶嘉莹《王国维及其文学批评》,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版,第85页。
⑤龙榆生《词学十讲》,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版,第156页。
⑦㉒叶嘉莹《唐宋词名家论集》,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版,第12、164页。
⑧㉑叶嘉莹《清词丛论》,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版,第38、36-37页。
⑩叶嘉莹《从女性主义文论看《花间词》词之特质》,《社会科学战线》,1992年第4期。
⑪叶嘉莹《论词之美感特质的形成及反思与世变之关系》,《文学遗产》,2008年第4期。
⑭叶嘉莹《迦陵谈词》,三联书店2014版,第15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