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伟
缺失性体验对苏曼殊小说创作的影响
黄伟
文学创作是一种再现式记忆,每一位作家的创作都与其曾经的生活体验紧密联系。现代心理学研究表明,虽然人的一生会经历多种多样的体验,各种体验在人生的不同时期也都会产生不同程度的影响,但比较而言,缺失性体验对于人生的影响最大,尤其是在文学创作中有着特殊的地位。苏曼殊是中国近代史上一位独特的文学家,他颇具才情,不仅长于文艺和绘画,而且诗工七绝古体,文笔风格清丽。他的小说创作更是独具一格,彰显了他不俗的文学才能。苏曼殊的小说一共有六篇,即《断鸿零雁记》、《天涯红泪记》、《绛纱记》、《焚剑记》、《碎簪记》、《非梦记》,合称“六记”。这六篇小说几乎都是作者以其平生的遭遇和感悟为基础创作的,有着很强的自传性。和众多拥有缺失性体验的艺术家一样,苏曼殊的缺失性体验同样成为他文学创作的一个动因。“不幸的身世,毫无家庭温暖的童年生活,使年少的苏曼殊对世界和生活抱有阴冷的看法,从而遁入空门;但由极端缺乏到极端渴望,对爱,对情的态度又贯穿于苏曼殊的一生,甚至要借助文学作品来宣泻。”①正是由于母爱、父爱和美满婚姻爱情体验的缺失,造就了苏曼殊小说创作的独特个性。
文学创作源于生活,作家生命中的某种遭际往往会影响他一生的创作。有位精神分析家指出,当代英国文坛的超现实主义宗师布迈洛“写的诗全是不自觉的在对亡母说话”②。这是因为布迈洛十个月时母亲死了,长大后一直觉得自己失去了很重要的东西,所以他作品中的主角时常有失落、迷茫的感觉,而且这种情绪不时出现在他的作品里。苏曼殊的情况和布迈洛很相似。苏曼殊的生母是与其日本养母河合仙有某种亲缘关系的一年轻女子(一说是河合仙的妹妹河合若子),曾在日本的苏家居住,因其“胸有红痣,杰生以为当生贵子。既与杰生私,遂有孕,别居与外。及玄瑛之生未三阅月,出走不知所踪。杰生命何合氏抚玄瑛为子,河合氏视玄瑛如己出,不知河合氏非其母也”③。苏曼殊由河合仙带大至五岁时,被带回广东老家,母子从此失去联系,直到十几年后苏曼殊去日本留学。苏曼殊终生称河合仙为母亲并深怀感恩与依恋。在那宗法观念严重的社会里,刚回到苏家的苏曼殊被同族人视为“异类”而备受歧视和冷落,丝毫享受不到大家庭的温暖,这使得苏曼殊十分想念母亲,依恋母亲,更加渴求得到母爱。缺失性体验并不是一种从未有过的体验,而是主体在对缺失对象有一定的认识体验后所产生的需求不能获得再度满足的体验。美国最为杰出的女诗人狄金森写到:“假如我没有见过太阳,我也许会忍受黑暗,可如今,太阳把我的寂寞,照耀得更加荒凉。”④这说明,如果没有对实际的、至少是想象中的幸福的体味和向往,单纯的缺失并不意味着深深的痛苦,甚至可能不为人所知觉。假如苏曼殊的童年根本就没有过母爱,甚至没有母亲,那么母爱的缺失对他也就不会有很大的影响。但是他确确实实有过,而且刻骨铭心。因此,面对这种难言之恫,他更加觉得母爱的珍贵。弗洛伊德指出:“艺术首先是一个‘逃避痛苦’的方法,是一种独特的‘慰藉的’、‘令人心醉的’麻醉剂。这是一种‘柔和的麻醉剂’,它只能使人‘瞬间地摆脱’压迫人的现实、文明和痛苦。”⑤所以,苏曼殊走向了文学,他用心去叙述,自然而然地在小说中实现“未被满足的愿望”⑥,以此进行排解,从而抚慰自己母爱缺失的伤口。
苏曼殊的小说大都自觉不自觉地流露出一种恋母情结。这在《断鸿零雁记》中表现得尤为突出。小说虽以三郎和静子、雪梅的爱情悲剧为主体,但对三郎母子亲情的描写,却达到了喧宾夺主的地步。整部小说的情节,以三郎东渡日本寻母为主线展开。在小说的开头,极写三郎对母爱的热烈渴求。“人皆谓我无母,我岂真无母耶?否,否!余自养父见背,虽茕茕一身,然常于风动树梢,零雨连绵,百静之中,隐约微闻慈母唤我之声。”⑦大段的心理表白,将一个恋母的儿子形象逼真地刻画出来。当三郎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寻到母亲后,母子相见的场面又写得感人至深:“余即趋前俯伏吾母膝下,口不能言,惟泪如潮涌,遽湿棉墩。”把母子相见悲喜交集的心情刻画得何等细腻,何等真切!何等扣人心弦。而小说中对三郎与静子、三郎与雪梅的爱情描写,均未达到这样的境界。“余心念天下仁慈之心,无若母氏之于其子矣。”在这里,母爱是天下最圣洁的爱,儿女之情无法与之相比。当他的母亲向三郎表示,希望他娶静子为妻时,他的第一个反应是“恐滋慈母之戚,非人子之道”。他对婚事出尔反尔也全是因为怕母亲过于伤心,而从来没有考虑静子的感受。而且,小说中对雪梅的描写则特别简略,书中并没有让她正式出场,没有写她的身世,也没有写她和三郎感情上的交流。读者所能读到的,只是一个由包办婚姻造成的悲剧故事的梗概,她在书中所起的最实际的作用,是资助三郎去日本寻母。可见,《断鸿零雁记》中母子亲情压倒了爱情。因此,与其说《断鸿零雁记》是一部爱情小说,还不如说是三郎的千里寻母记。
在人生的坎坷征途中,温馨的母爱是抚平苦难与创伤的良药。人处于困境中时,潜意识中总是希望母亲的出现。在苏曼殊的小说中,除了塑造关爱儿子的母亲形象外,还善于塑造那些温柔善良美丽动人的女性。她们为主人公提供了庇护所,在她们的身上显示出了一种强烈的母性关怀。《断鸿零雁记》中三郎头昏发热,静子对他的关心和爱护无以复加,“粉身碎骨,以卫三郎,亦所不惜”;《绛纱记》中昙鸾突然患病,送至医院,五姑“衣不解带……彻晓未眠”;《焚剑记》中独孤粲“寝疾甚笃”,阿兰、阿蕙“晨夜省视,敬事殷勤,有逾骨肉,生深德之”;《碎簪记》庄湜突发热症住院,灵芳前来探望,告诉他“碧海青天,矢死不易吾初心”;《非梦记》中燕海琴患沉疾,凤娴殷勤调护,“枕畔引生右手,加诸鼻端闻之,复倾首以樱唇微微亲生之腮”。这些女子实质上是对母亲形象的置换与变形,这些女性是理想化母亲形象的替代者。这是作者对母亲依恋之情的生动反映。受恋母情结的驱使,在苏曼殊的笔下,美女的亲吻对懦弱多病的男性居然有着神奇的治疗功效。像《绛纱记》中霏玉患病,密司爱玛只是“引臂替枕,以指检摩尔登糖纳吾口内,重复亲吾吻,嘱余珍重而去。如是者十数次,吾病果霍然脱体”。甚至有时候,连小说中描述爱情的用语也和母爱有关,如《绛纱记》写五姑和昙鸾失散后,她思念昙鸾“如婴儿念其母”。以母爱比附爱情是不恰当的,但这却是苏曼殊小说恋母情结的一个鲜明表现。
俄狄浦斯情结是弗洛伊德借用古罗马神话中弑父娶母的故事,说明人类普遍的一种倾向:恋母弑父。在俄狄浦斯情结期,男孩只有与母亲充分地互动,得到母亲的应有关怀,就能顺利进入下一个发展阶段。反之,若是其恋母并与父竞争的需要受到忽视或反复无常的对待,他们的自我就会固结在“恋母弑父”的节点上形成心理创伤。弗洛伊德认为,男孩只有通过与父亲的认同才能消除仇父、弑父心理。相关资料显示,苏曼殊极少谈论自己的父亲,甚至在小说中流露出强烈的仇父、弑父情结。这是为什么呢?我们在前面提到,苏曼殊在幼时的确是得到了强烈的母爱,但却没有得到什么父爱。对于父亲,苏曼殊的感情是复杂的。苏曼殊是苏家的一个男孩,按照封建宗族观念,作为家族命运的继承者,理应得到颇多的关爱。可是,事实并非如此,苏曼殊自小失去生母之爱,父亲又生性懦弱,惧怕妻妾,对他甚少痛惜,“从一岁到五岁,他差不多是在缺少父爱的畸形家庭中生活”⑧。父亲为了生意四处奔波,经常是一副忧郁的面孔,无法给年幼的曼殊带来快乐与幸福。在苏曼殊的印象中,“他对父亲完全是无所谓的;在他的印象里,父亲是陌生的,是半路插入他的生活中,做了他的父亲的。他对父亲始终就缺乏一种自然的亲人之情。他一贯疏远着父亲”⑨,加上父亲听大陈氏的话,和河合仙绝缘,因而苏曼殊对父亲更不满意。父亲在弥留之际,很想见儿子一面,但苏曼殊的态度是:“我是一个钱都没有的穷小子,要我还去做什么呢?”⑩由此可见,苏曼殊对父亲存在明显的疏远甚至憎恨心理。
在中国这个百善孝为先的国度里,“仇父、弑父”是大逆不道的行为,所以随着年龄增长,一般人会将这种情感收回。但这一心理虽遭抑制,却始终存在并常在较为自由的文艺作品中潜意识地得以宣泄。在蕴含仇父、弑父心理的文学作品中,往往必须经过一番合乎伦理的置换变形才能得以体现。其惯用的手法就是对主人公身世的处理。我们可以在苏曼殊的小说中明显地看到这样一个事实:在作者的笔下,有许多悲剧人物,他们的父母都不周全。《断鸿零雁记》中三郎是“遭世有难言之恫”,雪梅“生母弃养”,静子“少失怙恃”;《绛纱记》中五姑是为义父麦翁收养而“固非亲父”,秋云“遭家不造,无父母之庇”;《焚剑记》中的独孤粲“少失覆荫,家渐贫,为宗族所侮”;《碎簪记》中杜灵芳和杜灵运的父亲也是早逝;《非梦记》中燕海琴“行年十二,遭母丧,父挈之博游西樵……不料以消渴疾卒”。这么多人物的悲惨遭遇都是源自于父母的不周全。这不是巧合。文学是作者情感和思想的载体,苏曼殊的小说也不例外。在苏曼殊的小说中,尽管儿子没有直接的弑父举动,但文本中的主要人物几乎都存在父亲缺失。这表面看来是揭示主人公的悲惨命运,以引起读者的同情,但骨子里却是对父亲形象的否定,因而实际上达到了“仇父、弑父”这一目的。“仇父、弑父”心理就这样极为隐蔽地得到了合理的宣泄。对他而言,父亲是可有可无的,是悲剧的制造者。
苏曼殊“恨乌及屋”,在他的小说中,有一类男性,他们虽然肉体活着,但是自私、保守、专制、狡诈,从现代死亡观上来说,他们活着也是等同于死去。《断鸿零雁记》中的雪梅之父“见余义父家运式微,余生母复无消息,乃生悔心,欲爽前诺”。《绛纱记》中的麦翁不仅狡诈而且势利:他不讲商道,骗取钱财而不择手段,陷害昙鸾舅父,使得舅父破产;同时,他又不近人情,见昙鸾舅父生意破败,就乘人之危,遂毁婚约。《碎簪记》中庄湜的叔父,是庄湜与灵芳之间的爱情悲剧的始作俑者。他思想顽固、专制,是封建礼教的卫道士,他反对并且阻挠他们自由恋爱,并亲手毁掉了灵芳相赠的玉簪,催生了一场悲剧。从这些丑陋的男性身上,我们也可以深刻地感受到苏曼殊小说中的仇父、弑父心理尤其突出。他几乎没有发现男性身上的优秀品质,在他的笔下,男性处在被贬斥和批判的位置。这都是仇父、弑父心理的外化。我们还可以发现,即使是某些带有自传性质的男性形象,也是体弱多病,被动懦弱。三郎、昙鸾、独孤粲、庄湜、燕海琴都有过生病的情节,而且这些男子一般都逃避,放弃爱情,或因外部干扰而失去爱情。父爱缺失产生的“恋母弑父”情结,“从而导致了其小说呈现出过分褒扬女性而极度贬低男性的两极对立的情感取向”⑪。苏曼殊小说中的女子不仅美若天仙,而且满腹经纶,高风亮节。小说主要塑造了两类女性:一类是古德幽光,德容具备,深明大义的中国东方传统女性,如雪梅、五姑、秋云、阿兰、灵芳、薇香。她们娴静、温柔、含蓄、坚贞不渝令人肃然起敬;另外一类往往是热烈聪慧的洋化女性,这以静子、莲佩、凤娴为代表。她们思想前卫,而且感情奔放,为爱可以牺牲个人的一切。这两类女子虽然有多不同,但她们的形象是最为光彩亮丽的,是让读者折服的,她们与苏曼殊小说的大多数男性形象形成对比。这不仅寄予了作者的理想,更是“恋母弑父”情结在作品中的艺术再现。
苏曼殊还在其作品中要求“男女一如”。在他的小说中,苏曼殊要求男女双方都必须“贞专”,甚至贞专观念对男子的考验更胜过女子。因为小说中大都写两个女子爱上一个男子。对女子而言,没有其他人供他选择,无所谓贞专了。而一个男子面对两个女子的爱,两个女子都是男子理想的伴侣,他也都爱她们。是坚持“心无二色”还是“见一个爱一个”,就有一个贞专问题了。在这种情况下,苏曼殊总是让他笔下的男子作出艰难的选择,“一丝既定,万死不更”坚持爱上他先爱上的那个。追求男子贞专是他反抗父亲妻妾成群的曲折反映。他仿佛潜意识认为,男人,包括小说中的男主人公一定要坚贞,如果见异思迁,就和他那个父亲一样丑陋,就会受人唾弃。
当代著名作家余华指出:“童年,就像把整个世界当做一个复印机一样把这个世界复印到你的一张白纸上,以后你做的都是一些局部的修改了,这儿修修,那儿修修,但它那个基本的结构就是这样了。”⑫于是,童年构成了人类个体发展的宿因,而那种源于个体童年时的悲惨与不幸所构成的缺失性体验便成了人们日后企求倾诉与寻找代偿的渊薮。众所周知,苏曼殊之父苏杰生是中国人,其母乃日本人河合仙,而其生身之母其实是河合仙之妹河合若子,也就是说,苏曼殊是其父与河合若子“偷食禁果”的私生子。苏曼殊降世后,实际河合姐妹连同苏曼殊就都被苏家抛弃了。苏曼殊出生三个月,其生母便离他而去。这样,抚养苏曼殊的责任,便落到了已同苏杰生分居的河合仙身上了。几年后,只因苏杰生生女太多,生男太少,苏家才不得不承认了苏曼殊为苏家人。对于大多数人而言,家庭是一个宁静而温暖的港湾,而爱情与婚姻则是维系家庭的纽带。人们对爱情和婚姻的美好期待构成了人类最崇高圣洁的情感。谁都渴望甜蜜的爱情和幸福的婚姻。而大部分人对爱情、对婚姻的最初的认识就是来源于家庭,来自于父母,父母的婚恋情况是一个人童年对爱情与婚姻的直观感受。由于苏曼殊特殊的身世,他恨那歧视、侮辱他的宗族,恨那本已娶了一妻三妾、且还与他生母未婚私通、不能对爱情专一、以至于抛弃了他的两位母亲的父亲,恨那个男女不平等的不合理的婚姻制度和黑暗社会。
因此,苏曼殊的小说常常表现出对理想爱情婚姻的追求。他认为在爱情与婚姻中,男女应该相互了解、相互倾慕,有着共同的思想基础,对爱情诚挚、负责,并从一而终。《绛纱记》中的五姑爱昙鸾,是因五姑倾慕昙鸾的才学,昙弯则是在病重时,感激五姑不舍昼夜地侍待犹殷,深念她为人敦厚,恩义如山而产生情愫。当五姑之父悔婚之时,昙莺决计赴水而死,五姑则“悄出而含泪亲吾颊,复跪吾前,言曰:‘阿翁苦君矣’”,随即双双出逃。《焚剑记》中孤独粲也是在与阿兰的接触中,早已深念阿兰的端丽修能、贞默达礼,且她又是自己早就敬仰的行侠仗义者——刘文秀之妹。阿兰同样也是因为“妾亦尝闻兄言,朋辈中有一奇士,姓独孤,名粲,妾故企仰清辉久矣,不图得亲侍公子之侧”。先是互相仰慕,继而是接触中的情投意合,这才有了以后的生死不渝。《碎簪记》中的庄湜与杜灵芳即使从未见面,但因他和灵芳之兄是一对共反袁世凯并拒绝在拥袁称帝的“劝进文”上联名的正义之士,所以庄湜虽还不曾一睹灵芳玉容,但对这位与其兄一样名节俱备的女子,也早已存意于心了。由于灵芳早已心仪庄湜,其兄才向庄微示其贤妹之情。即使是《断鸿零雁记》中“古德幽光奇女子”雪梅也并非是个“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式的愚昧女子,她不但早就爱上苏三郎的“秉坚孤之性”,而且她的绝食而死,本身就是对“父母之命”、“嫌贫爱富”这种残酷的封建礼教与门第观念的强烈反抗。即使是苏曼殊丑化的男性形象,他们也有着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对爱情绝不贰属,如《断鸿零雁记》中的三郎,《绛纱记》中的梦珠,《焚剑记》中的独孤粲,《碎簪记》中的庄湜与《非梦记》中的燕海琴。而且,他们同时又具备了另一特点,就是他们中无一大男子主义者,恋爱的双方都是互尊互爱,人格上是平等的。他们中也无一多妻者,男女主人公亦无一负心之人。既已情投意合、相亲相爱,便男死女不嫁、女逝男不娶地“从一而终”,这些无不表现了他的爱情婚姻观。这也正是苏曼殊对爱情不负责任的父亲、不合理的婚姻制度的一种无声的控诉、批判和反抗。
然而,苏曼殊理想的爱情婚姻却是用悲剧的形式来表现的,抑或说是用悲剧的结局来完成的。苏曼殊笔下的男女主人公不曾有一对圆满结合的,全部是以悲剧而告终。有人曾对苏曼殊的爱情婚姻观提出过批评,如柳亚子就曾说过:“他对于男女间的观念,却很是顽固,是主张妇人从一而终的。”⑬苏曼殊小说中“从一而终”的爱情观,若是建立在恋爱双方真诚相爱基础之上的完美结合,那是无可厚非的,可他的“从一而终”,却偏偏是以一方夭折,另一方便从死,一个出家,另一个也削发的悲剧结局体现出来。《断鸿零雁记》中雪梅死,三郎继续出家;《绛纱记》中梦珠坐化,秋云做了尼姑,五姑死,昙鸾为僧;《焚剑记》中阿兰暴卒于逃难途中,独孤粲从此无踪无迹,不知所终;《碎簪记》中莲佩“用小刀自断其喉,杜灵芳自杀,庄湜忧病而死;《非梦记》中薇香投江,燕海琴削发。《天涯红泪记》虽属未完之作,仅就前两章看来,也已埋下将来难有好结局的伏笔。苏曼殊对这种悲剧的形式固执地坚持着,这就难怪要有人对他的爱情婚姻观产生非议了。
一方面张扬恋爱自由,一方面又谨守从一而终;一方面是相亲相爱的开始,一方面又是惨惨凄凄的结局,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第一,封建势力,传统习惯的阻挠以及自身思想的矛盾。苏曼殊的时代,西方诸多先进思想同时涌进,中国一切传统的东西,包括封建婚姻观,正经受着最猛烈的冲击。所以,苏曼殊“作品描写这种爱情问题上的受压抑之苦,是有社会意义的,它反映了辛亥革命后到‘五四’运动前,中国一部分知识分子在生活中所遇到的一个突出的问题”⑭。当男女平权、婚姻自主、恋爱自由这种新的爱情婚姻观席卷中国大地时,苏曼殊这位西方文明的狂热者,并不能从根本上摆脱中国传统文化对他的影响,反而在潜意识中流露出顽固的回归与捍卫意识。一方面,他受到外国先进思想的冲击,对旧思想感到厌恶;另一方面,他并不能完全脱离中国的传统思想,对于传统美德无法舍弃。所以,他既主张婚姻自由,又认为“女子彼贞,而后自由”;既看到了封建家长专制正在酿造一幕又一幕的悲剧,又提倡“为人子侄,固当如此”的旧道德意识。所以,苏曼殊所要求的个性解放,婚姻自由,仍然充满着封建道德意识。然而苏曼殊通过小说形象的创造向我们展示出:近代知识分子要与封建的道德观念,包括影响中国文人一千多年的佛学禅定思想彻底决裂,无疑是一个艰难的过程,需要具备一种冲破自己在长期的传统文化熏陶下所形成的陈腐观念的心理素质,价值取向和自觉意识。他和他笔下的那些追求真正爱情的青年男女一样,要追求美满婚姻和幸福爱情就不得不同严酷的现实发生不可调和的矛盾。悲剧之产生主要在于个人与社会力量抗争中的无能为力。苏曼殊小说人物的悲剧性,是他这位时冷时热、亦僧亦俗的革命和尚、爱情和尚对时代的迷惘、彷徨在自己小说人物中的折射。诸多矛盾沉甸甸地齐聚在这个苦人儿的心头,它们互相碰撞、挤压,甚至搅作一团,使他怀疑自己的爱情婚姻观。他需要找到一个完美的答案,但他一直找不到。他想找一个新式婚姻的成功范例,也很难找到。所以,他怀着极其复杂矛盾的心情,寄诸笔端,以郑重其事的态度拿起了笔,去描写他的所见、所思,他对爱情婚姻的认识、理解,并试图解开这个一直困扰着他的情结。“从这个意义上看苏曼殊小说的悲剧性,虽然它不能给人指出前途出路,给人更多的是彷徨、苦闷、失望,但它却揭示了悲剧的时代内蕴和社会性,揭示了封建道德观念给人沉重的枷锁,造成社会非人性的劣根,这是其小说悲剧性的时代的认识价值和审美价值所在”⑮。
第二,佛法的约束。现实生活中的苏曼殊因为身世坎坷,对“人”充满悲观绝望,对“人生本苦”产生顿悟,所以急于寻求解脱,因而削发为僧。他深受佛学中诸如“禅定”、“静修”、“空即是色、色即是空”等消极思想的影响。但他思想兼收中外,与各种人频繁接触,有着丰富的感情经历,他不可能完完全全受制于佛戒。“苏曼殊小说中的悲剧意识,首先出自于作家及其笔下人物心中对佛的向往和对情的渴求之间的矛盾纠缠”⑯。他渴望真正的爱情,但佛教的思想使他放弃。佛教是禁欲的,因为它认为欲望是招致烦恼的根源。佛教对他的约束,不仅表现在作品中男主人公总是拒绝心爱女性的进一步亲近,对婚姻产生恐惧。而且在实际生活中,苏曼殊有很多次恋爱,但最终都是以“还卿一钵无情泪,恨不相逢未剃时”,拒绝爱情的发展。他是无法承担真正的爱情和婚姻的。因此,他只能给自己作品中人物按照自己的主观思想去做最后的安排。“佛法认为现世的苦难可以通过对佛的信仰和皈依得到解脱,苏曼殊也是这么认为。于是在他的小说中便不断地重现这种情感逻辑。苏曼殊小说中感情的发展可以分为这样三个阶段:两情相悦的有情阶段——无情世界的打击——自杀或遁入空门得到解脱”⑰。除去让他们死去,便是出家当和尚或尼姑。虽然苏曼殊也曾试图为他的人物们安排一个别的途径,如《焚剑记》中的阿兰曾多次逃婚,《绛纱记》中的五姑同昙莺亦双双出走,但由于作者的矛盾心理,两位女子却都客死他乡。在苏曼殊看来,寻求在爱中涅磐,“以情绝情”,“以情求道”,这就是完美的宗教爱情观。悲剧结局,原意本在破除滞情,领悟四大皆空。苏曼殊本是一个多情浪漫之人,但作为一个佛教徒,他又要求禁欲。但是既不愿做纯粹的和尚,又不愿做平常的人,于是设想出两全其美的妙计:毁灭是爱情和婚姻的归宿——并在它的小说表现出来。
第三,身世和性格的悲剧。他是偷情之私生子,从小由于私生子的身世产生的自卑感、原罪感扭曲了他的心灵,加上对性那种不洁感、罪恶感和恐惧感,这使得他对婚姻的脆弱耿耿于怀。他的内心最深处始终处于封闭和脆弱的状态,见不得光。这更加深了苏曼殊对爱情和婚姻的排斥。纵使遇有情人无数,也未敢再为情所羁绊。他宁愿出入风月场所麻醉自己,也不愿以自卑之躯成全爱情和婚姻。苏曼殊身世的悲剧,使他无法敞开心扉融入家庭生活,无法抛开一切接受来自他人的感情,他始终为自己是婚姻的牺牲品而纠结。这是他屡次逃避爱情和婚姻,成为浪子的原因。另外,苏曼殊性格脆弱敏感而又放荡不羁,他喜欢以幻想代替理智,以自己的感情作为衡量一切的标准。亲情的匮乏和坎坷的经历使他对人间的至情至爱倾注了莫大的渴望和憧憬。但是一旦真的有一份爱情摆在他的面前,他又退缩了。他害怕失去这份感情,没有勇气去追求真正的爱情与承受爱情,没有勇气对真正爱他和被他所爱的女性负起责任来,从而也就无法真正做一个男子汉,堂堂正正地走进婚姻的殿堂。苏曼殊失落于家庭,失落于爱情婚姻的人生体验使他对爱情和婚姻怀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惧。所以他在爱的长河里浮光掠影、浅尝辄止。这种恐惧也成了他日后演绎婚姻与爱情悲剧的创作源泉,这种婚姻与爱情体验的缺失构成了他日后矛盾的爱情婚姻观,并为他的小说着上了一道悲剧的底色。
【作者单位:肇庆学院文学院(526061)】
①黎小冰《从苏曼殊的小说看情僧之“情”》,《湛江海洋大学学报》,2006年第2期。
②张韧《小说世界探索路》,工人出版社1988年版,第195页。
③⑩⑬柳无忌《苏曼殊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41、53、375页。
④狄金森《狄金森诗钞》,张芸译,四川文艺出版社1989年版,第8页。
⑤列夫丘克《精神分析学说和艺术创作》,吴泽林译,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93-94页。
⑥弗洛伊德《论文学与艺术》,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01年版,第96页。
⑦马以君《苏曼殊文集》,花城出版社1991年版,第74页。本文所引苏曼殊小说皆出自该文集,后文不再出注。
⑧毛策《苏曼殊传论》,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3页。
⑨李蔚《苏曼殊评传》,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0年版,第18页。
⑪戴海光《论苏曼殊小说中的恋母仇父情结》,《铜仁学院学报》,2011年第4期。
⑫王尧《一个人的记忆决定了他的写作方向》,《当代作家评论》,2002年第4期。
⑭任访秋《中国近代文学史》,河南大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432页。
⑮邹承辉《苏曼殊爱情小说人物悲剧的审美特征》,《广东农工商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09年第2期。
⑯吴松山《论苏曼殊小说的悲剧意识及其形成原因》,《广东行政学院学报》,2005年第3期。
⑰熊龙英《情与佛的冲突——苏曼殊小说的情感探析》,《湖南科技学院学报》,2007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