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少坤 罗海燕
词学研究
《四库全书总目》词律思想及其词学史意义
刘少坤 罗海燕
乾隆时期,馆阁文人不再像顺康之时那样矜持身份,而是比较积极地思考建设词体的问题,总结词体的特质以及唐宋名家词集的特色,他们的词体观比较成熟,论述较为客观,结论亦经得起推敲,对词体的认识远远超过了《钦定词谱》的编者,代表词体官方研究的最高成就。而在词律学的建设上,他们也提出了一些中肯的意见,并对前期的词谱建设进行了较为客观的评价。
众所周知,在集部,诗文的地位最高,诗言志的传统决定了诗文崇高的政治地位。而词、曲是文人休闲之余的作品。四库馆臣论述到:
词曲二体,在文章技艺之间。厥品颇卑,作者弗贵,特才华之士以绮语相高耳。然三百篇变而古诗,古诗变而近体,近体变而词,词变而曲,层累而降,莫知其然。究厥渊源,实亦乐府之余音,风人之末派。其于文苑,同属附庸,亦未可全斥为俳优也。①
词曲介于文章技艺之间,其品格是低下的,这是四库馆臣对词、曲的定位。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个定位并不偏颇,毕竟词、曲从一产生就没有诗文那样的政治地位,而且走出了与“言志”相对的“抒情”传统。它不以文章为能事,而是作为一种音乐表演技艺长期存在,“盖词本管弦冶荡之音,而永所作旖旎近情,故使人易入。虽颇以俗为病,然好之者终不绝也。”②直到士大夫文人抬高其地位,并把它作为表达内心感情的工具时,它的文学审美价值才凸显出来。另外,由于词曲已经产生了一千余年,经过长期“层累”,其地位又明显高于俳优之体,“究厥渊源,实亦乐府之余音,风人之末派。”四库馆臣又论述道:
盖《三百篇》之余音,至汉而变为乐府,至唐而变为歌诗。及其中叶,词亦萌芽。至宋而歌诗之法渐绝,词乃大盛。其时士大夫多娴音律,往往自制新声,渐增旧谱。故一调或至数体,一体或有数名,其目几不可殚举,又非唐及五代之古法。灼作是编,就其传授分明,可以考见者,核其名义,正其宫调,以著倚声所自始。其余晚出杂曲,则不暇一一详也。迨金、元院本既出,并歌词之法亦亡。文士所作,仅能按旧曲平仄,循声填字。自明以来,遂变为文章之事,非复律吕之事,并是编所论宫调亦莫解其说矣。然其间正变之由,犹赖以略得其梗概,亦考古者所必资也。③
四库馆臣首先指出词本上承歌诗,词实为乐体。并指出一调数体与一体数名发生的原因——士大夫多娴音律,往往自制新声,渐增旧谱。而到了明代,词体完全变为文章之事,而脱离了音乐,四库馆臣在《钦定词谱提要》中亦有相似之论:
词萌于唐,而大盛于宋。然唐宋两代皆无词谱。盖当日之词,犹今日里巷之歌,人人解其音律,能自制腔,无须于谱。其或新声独造,为世所传,如《霓裳羽衣》之类,亦不过一曲一调之谱,无裒合众体勒为一编者。元以来南北曲行,歌词之法遂绝。姜夔《白石词》中间有旁记节拍,如西域梵书状者,亦无人能通其说。今之《词谱》,皆取唐、宋旧词,以调名相同者互校以求其句法字数,取句法字数相同者互校以求其平仄。其句法字数有异同者则据而注为又一体。其平仄有异同者则据而注为可平可仄。自《啸余谱》以下,皆以此法推究。得其崖略,定为科律而已。④
四库馆臣非常精确地指出了词体性质变化的过程,认识颇有见地。
四库馆臣还针对明以来的词谱词韵书籍进行了批评,如他们谈到《啸余谱》等词谱考证不精,又批评《词律》不免舛漏:
然见闻未博,考证未精,又或参以臆断无稽之说,往往不合于古法。惟近时万树作《词律》,析疑辨误,所得为多,然仍不免于舛漏。⑤
《啸余谱》中错误比较多,清初邹祗谟等人已经进行了较为详细的批驳,四库馆臣亦深入批评:
首列《啸旨》,殊为附会。其“皇极经世”、“律吕”、“乐府原题”之类,与词曲亦复阔绝。所列词谱“第一体”、“第二体”之类,以及平仄字数,皆出臆定,久为词家所驳。曲谱所载,亦不及南北《九宫谱》之详备。徒以通俗便用,至今传之,其实非善本也。⑥
而万树《词律》“要之,唐、宋以来倚声度曲之法,久已失传。如树者,固已十得八九矣。”⑦四库馆臣批评毛先舒《填词名解》“附会支离,多不足据。末附先舒自度十五曲,尤为杜撰。”⑧批评张綖《诗余图谱》、赖以邠《填词图谱》:
是编取宋人歌词,择声调合节者一百十首,汇而谱之。各图其平仄于前,而缀词于后。有当平当仄,可平可仄二例。而往往不据古词,意为填注。于古人故为拗句,以取抗坠之节者,多改谐诗句之律。又校雠不精。所谓黑圈为仄,白圈为平,半黑半白为平仄通者,亦多混淆。殊非善本。宜为万树《词律》所讥。⑨
国朝赖以邠撰。以邠字损庵,仁和人。是编踵张綖之书而作,亦取古词为谱。而以黑白圈记其平仄为图。颠倒错乱,罅漏百出。为万树《词律》所驳者,不能缕数。⑩
论述持论中正而严谨,这些精彩的论述,无疑是四库馆臣经过长时间的思考与辩证而得出的。
自万树在编制《词律》时全面提出了词学校勘学上的“律校法”之后,词学校勘学开始作为一门独立的学问日益被关注。四库馆臣对其颇为重视,在称誉万树“律校法”的同时,全面总结了依律校勘的细节以及方法,颇有会意处,尤重源流,从而使“律校法”变得更加系统,更加精审。细加分析,可以总结为以下四个方面:
(一)依律校对词调之误
万树与王奕清等人依据诸家刻本认真校勘了许多错讹的词调,四库馆臣承继了万树等人的校勘成果,并进一步在词集内部进行辨析,如其在《书舟词提要》中辨析:
集内〔摊破江神子〕《娟娟霜月又侵门》一阕,诸刻多作康与之〔江城梅花引〕,仅字句小有异同。此调相传为前半用〔江城子〕,后半用〔梅花引〕,故合云〔江城梅花引〕。至过变以下,则两调俱不合。考《词谱》载〔江城子〕亦名〔江神子〕。应以名〔摊破江神子〕为是。详其句格,亦属垓本色。其题为康作,当属传讹。⑪
四库馆臣经过对程垓《书舟词》〔摊破江神子〕调进行辨析,首先看到此首与康与之〔江城梅花引〕只字句小有不同。接着深入辩证了康与之〔江城梅花引〕调并非〔江城子〕上片与〔梅花引〕下片组成的,故名〔江城梅花引〕调名应该有误。最后又通过对二人词风的比较,得出此调为〔摊破江神子〕无疑,并肯定作品为程垓所有,辨析可谓精细。又如其批评毛晋刊本错误:
又卷内〔鹤冲天〕调本当作〔喜迁莺〕,晋乃注云“向作〔喜迁莺〕误”,今改作〔鹤冲天〕。”不知〔喜迁莺〕之亦称〔鹤冲天〕。乃后人因韦庄〔喜迁莺〕词有“争看鹤冲天”句而名,调止四十七字。元幹正用其体。晋乃执后起之新名,反以原名为误,尤疏于考证矣。⑫
四库馆臣非常擅长利用“和词”、诸家同调词的格律状况进行互校,进而得出让读者确信的结果:
〔惜奴娇〕一调,晋注云:“一作〔粉蝶儿〕。”不知〔粉蝶儿〕另有一调,与〔惜奴娇〕判然不同。至〔青玉案〕和贺方回韵,前阕“处”字韵讹作“地”字。贺此调南宋诸人和者不知凡几,晋不能互勘其误,益为失考矣。⑬
又第三卷〔定风波〕,今实为〔琴调相思引〕,亦有赵彦端词可证。其〔定风波〕另有正体,与此不同,皆为疏舛。殆后人又有所窜乱,非栞手勘之旧矣。⑭
其〔乳燕飞〕第二阕,乃次徐斯远寄辛弃疾韵者,弃疾亦有和词。世所传《稼轩词》本。“赋”字凡复用两韵。今考机词,知前阕所用乃付字,足证流俗刊刻之误。又辛词调名〔贺新郎〕,此则名〔乳燕飞〕者,以苏轼此调中有“乳燕飞华屋”句,后人因而改名,实一调也。⑮
四库馆臣亦不轻信前人对词调本事的说法,如他们在《碧鸡漫志提要》中辨析〔盐角儿〕:
《盐角儿》既据《嘉祐杂志》谓出于梅尧臣,则未可附于古曲。且“盐”乃曲名,隋《薛道衡集》有《昔昔盐》,唐张鷟《朝野佥载》有《突厥盐》,可以互证。乃云市盐得于纸角上,已为附会。且纸角几许,乃能容一曲谱,亦不近事理。是则泛滥及之,不免千虑之一失矣。⑯
精细校勘努力的结果即为严谨的成绩。四库馆臣通过对词调的精细校勘,得出了许多精确的结果,这种治学的思想、方法与态度,值得后人学习。
(二)依律校对分段之误
万树对分段错误进行了较为深入的研究,他对分段之误的原因进行了论述:“分段之误,不全因作谱之人,盖自抄刻传讹久而相袭。”⑰并在实际操作中进行了深入的辨析。四库馆臣们接受了万树对分段错误的校勘方法,如他们在《乐章集提要》中谈到:
宋词之传于今者,惟此集最为残阙。晋此刻亦殊少勘正,讹不胜乙。其分调之显然舛误者,如〔笛家〕“别久”二字,〔小镇西〕“久离阙”三字,〔小镇西犯〕“路辽绕”三字,〔临江仙〕“萧条”二字,皆系后段换头。今乃截作前段结句。……万树作《词律》,尝驳正之,今并从其说。其必不可通者,则疑以传疑,姑仍其旧焉。⑱
此本为毛晋所刻,亦为四卷,而其总目又注原本十二卷。殆即就信州本而合并之欤?其集旧多讹异。如二卷内〔丑奴儿近〕一阕,前半是本调,残阙不全。自“飞流万壑”以下,则全首系〔洞仙歌〕。盖因〔洞仙歌〕五阕即在此调之后,旧本遂误割第一首以补前词之阙,而五阕之〔洞仙歌〕遂止存其四,近万树《词律》中辨之甚明。⑲
依律校对分段之误,不仅对后人填词非常重要,而且对于词学家对词体的研究,尤其是词乐研究更为重要。词乐中的换头、筋斗之说,与前后片之间的转换有直接关系,若不能准确划分段落,就难以把握这些词乐术语的内涵,也就难以窥透词体的本来面貌了。
(三)依律校对分句之误
依律校勘句法,亦是万树在编制《词律》时颇为用心之处,他甚至专门创制了“逗”这个分句符号,以便填词者注意词的句法问题。四库馆臣对万树的断句之法非常称誉:
其最入微者,一为旧谱不分句读,往往据平仄混填。树则谓七字有上三下四句,如〔唐多令〕“燕辞归客尚淹留”之类。五字有上一下四句。如〔桂华明〕“遇广寒宫女”之类。四字有横担之句,如〔风流子〕“倚栏杆处上琴台去”之类。⑳
四库馆臣亦在提要中采用了这种方法,如《东坡词提要》辨析道:
至集中〔念奴娇〕一首,朱彝尊《词综》据《容斋随笔》所载黄庭坚手书本,改“浪淘尽”为“浪声沉”,“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为“多情应是我笑生华发”。因谓“浪淘尽”三字于调不协,“多情”句应上四下五。然考毛幵此调,如“筭无地”、“阆风顶”,皆作仄平仄,岂可俱谓之未协。石孝友此调云:“九重频念此,衮衣华发。”周紫芝此调云:“白头应记得,尊前倾盖。”亦何尝不作上五下四句乎。……晋此刻不取洪、赵之说,则深为有见矣。㉑
四库馆臣通过对比石孝友、周紫芝两人〔念奴娇〕,得出毛刻本深有见地,批评洪迈、朱彝尊等人以讹传讹,其结论掷地有声,令人信服。
(四)依律校勘错讹脱衍
由于词为小道,明以前的词学家在细致处并未下过很多功夫。尤其是明代,抄本错讹杂陈、脱讹严重,而明清人制谱又采用了这些集子,可谓错上加错。毛晋刊刻《六十名家词》、朱彝尊、汪森编制《词综》时,已经进行了大规模的校勘,但错误仍然不少,这对多采用《词综》所选词作为例词的《词律》来说,也在所难免。四库馆臣辨析得颇为精细:
毛晋尝刻之《六十家词》中,校雠颇为疏漏,……他如〔水调歌头〕之“欢倾拥旌旄”,“倾”字不应作平。〔青玉案〕之“咫尺清明三月暮”。“暮”字与前阕韵复。又“冉冉年元真暗度”句,“元”字文义不可解,当是“光”字。其“遥天奉翠华引”一首,尤讹误几不可读。今无别本可校,其可改正者改正之,不可考者亦姑仍其旧云。㉒
至〔鹧鸪天〕后阕“丁宁须满玉西东”句,据文应作“玉东西”,而此词实用东韵,则由祖皋偶然误用。如黄庭坚之押“秦西巴”为“巴西”,非校者之误也。㉓
四库馆臣指出毛本的错误,而对于难以决断的校勘,采取了“可改正者改正之,不可考者姑仍其旧”,这种存疑的态度与方法,正是校勘学的基本思想与方法。同时,四库馆臣更是依照音律派反复比斟进行校勘,如《和清真词提要》:
此集皆和周邦彦词。邦彦妙解声律,为词家之冠。所制诸调,不独音之平仄宜遵,即仄字中上、去、入三音亦不容相混。所谓分刌节度,深契微芒。故千里和词,字字奉为标准。今以两集相校,中有调名稍异者。如〔浣溪沙〕目录与周词相同,而调则误作〔浣沙溪〕。〔荔枝香〕,周词作〔荔枝香近〕,吴文英《梦窗稿》亦同,此集独少“近”字。……〔三部乐〕前阕“天际留残月”句,止五字,周词作“何用交光明月”,亦六字句。则和调又脱一字。若六丑之分段,以“人间春寂”句属前半阕之末,周词刊本亦同。然证以吴文英此调,当为过变之起句。则两集传刻俱讹也。据毛晋跋,乐安扬无咎亦有《和清真词》,或合为《三英集》刊行。然晋所刻六十一家之内无咎词,又不知何以云然矣。㉔
四库馆臣通过对方千里、周邦彦、吴文英等人同一词调进行对比校勘,校勘了词调名、分句、脱讹等现象,可谓精细。
四库馆臣全面总结并发扬了词学校勘学中的“律校法”,总结了“律校法”的主要方面与主要方法,使得“律校法”开始成为一个系统的校勘体系。这种精细的校勘思想与方法,不仅为后人提供了诸多的校勘成果,而且,更为后人提供了研究词调的一些治学思想与方法。
《四库全书总目》的编者秉承着前人在词律学上的开拓,继续向更加深入开进,取得了一系列非常重要的成果,为词体、词律建设作出了重要贡献。
【作者单位:刘少坤:河北大学文学院(07100);罗海燕:天津社科院文学所(30091)】
①②③④⑤⑥⑦⑧⑨⑩⑪⑫⑬⑭⑮⑰⑱⑲⑳㉑㉒㉓㉔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807、1807、1826、1827、1827、1835、1828、1834、1835、1835、1809、1814、1811、1814、1820、1826、1807、1817、1827、1808页、1815、1818、1811—1812页。
⑯万树《词律·凡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12页。
“清代词律学研究”河北省社会科学基金项目(编号:HB14WX0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