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会康
(西藏民族大学 文学院,陕西 咸阳 712082)
《楚辞集注》的成书问题,李永明先生在《朱熹〈楚辞集注〉研究》中设专章进行了讨论。在“《楚辞集注》成书的学术及文化原因”一节,作者以朱子学习《楚辞》的经历和朱子对历代《楚辞》研究的看法做纵向观,对《楚辞集注》的学术文化成因进行了阐释说明。《楚辞集注》的成书与当时的学术文化也有着密切联系,不论是普遍学风、主流学术,还是综合文明的时况,都对《楚辞集注》起着巨大的促成作用。本文即从横向文化角度对《楚辞集注》学术成因进行补充论述。
如李永明先生所说,受政治氛围的影响,赵汝愚事件当是朱熹作《楚辞集注》的直接触因[1](P43-49)。另一方面,对当时群学不良学风的纠正也是《楚辞集注》著成目的之一。
在《集注》的书序、注疏中,朱熹明确表达了知音难遇的想法。他在《楚辞集注》书序末表达自己欲发明作者原意,以使后学不困、先贤不恨的作书目的。但苦于学风日下,仍对屈原生时的“壹郁”不能后传深表担忧,发出“呜呼悕矣,此岂易与俗人言哉!”[2](P2)的感叹。在对楚辞的注疏中,这样的感情也难以抑制。《远游》第三章的注解末,同样流露出“呜呼远矣,是岂易与俗人言哉”[2](P106)的感慨,对屈子情感无人理会深表痛惜。这样的痛惜除了政治事件影响,还与当时的滥学风气有关。
《楚辞集注》始作于宋光宗庆元元年(1195年)①李永明《朱熹〈楚辞集注〉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 年版,第35 页言: “《楚辞集注》的始作时间应当定为庆元元年(1195)。”,在宋光宗绍熙二年(1191 年) 给叶适的书信中[3](P339),朱子已经感叹“世衰道微,以学为讳。上下相徇,识见议论日益卑下”[4](P1251)。“岂易与俗人言”的感叹中明显有对当世学风不满之意。朱子门人杨楫为《楚辞辩证》嘉定四年同安郡斋刊本所写跋语中表达了对师长“乃独为《楚辞》解释,其义何也”[1](P30注)的困惑,其实著成此书并传授与后学,正与朱熹当时“但见士子传诵所著书及答问书尺,类多笼罩包藏之语,不唯他人所不解,意者左右亦自未能晓然于心而无所疑也”( 《答叶正则》) 相关。
《楚辞集注》之著成有对不良学风的矫正示范之意。全书现行本由三部分合成,第二部分《楚辞辩证》的分而著之体现了朱熹严谨的治学态度。朱熹十分重视训诂,他说: “祖宗以来,学者但守注疏,其后便论道,如二苏直要论道,但注疏如何弃得?”( 《朱子语类》卷一百二十九) 《楚辞辩证·序》中明言“顾其(王、洪注) 训故文义之外,犹有不可不知者……别记于后,以备参考”[2](P171)。虽然朱熹在《集注》部分对前人注解进行了详细的比照整合,但对不明之处仍别列一册,以待他学取舍。这虽非首创,是对洪兴祖《楚辞考异》的体例继承,但仍可见其治学之严谨。将这样的著作赠示门人后学,定有劝导之意在其中。朱熹所欲矫正的不良学风,并非乍现,而有着深刻的文化原因。
宋初,官方大力号召民间献书,对世行书籍产生了巨大影响。真宗咸平四年(1001 年) 诏献书: “每纳到一卷,给千钱……委是所少之书,及卷帙别无违碍,收纳其所进书,如及三百卷以上,量材试问,与出身酬奖。或不亲儒墨,即与安排。”[5](P2824)奖掖式搜集书籍导致朝野上下大兴收书藏书之风,这带来印刷业的兴荣,给官学带来顾虑: “(仁宗天圣) 三年(1025 年)二月,国子监言: ‘准中书札子,《文选》、《六帖》、《初学记》、《韵对》、《四时纂要》、《齐民要数术》等印版,令本监出卖。今详上件《文选》、《初学记》、《六帖》、《韵对》并抄集小说,本监不合印卖。’”[5](P2824)
奏中所言《文选》、《初学记》、《六帖》、《韵对》的不印卖,一方面,是保证官邸之学较私坊教书的优长; 另一方面,即对经典在民间的限量,以确保其文化地位。同时,经典书种的普及日趋完善必然使得印书业另谋生路,而不得不开始通俗书种的印行,继而产生风化隐患。而抄集小说在官学应是学优者消遣之物,官刻小说流售坊间定会对民众学习产生不良导向影响。统治者也认可这一考虑,“从之”。
虽然官学明令限制书本发行,二十年间逐利书商的推动仍使书籍数量暴增,由此引发“执卷者不知经义”[6](P3751)这一不可忽视的文化现象,诏书中出现“讲学久废”的感叹。神宗初变法大推新定书目,各类图书印行再度兴起,以致元丰元年(1078 年) 又不得不颁诏“除《九经》外余书不得出界”[7](P295),以防止各种图书泛滥。可见印书风潮对当时社会风气尤其是学术氛围造成了不可忽视的负面影响。这是朱熹别著《楚辞辩证》的一大促因。
宋代文化之繁荣是空前的。王国维说“天水一朝,人智之活动与文化之多方面,前之汉唐,后之元明,皆所不逮也”[8](P50)。仅《太平预览》一书五十五部所包含的文化之丰富就令人惊叹。真宗咸平四年(1001 年) 至景德二年(1005 年) 间书版数量的改变,更可见其文化整合、爆发之神速: “国初印版止及四千,今仅至十万,经史义疏悉备。曩时儒生中能具书疏者,百无一二。纵得本而力不能缮写。今士庶家藏典籍者多矣,乃儒者逢时之幸也。”[6](P3749)南宋初对文化的重视激发了书籍的喷涌。
如邢昺所言,庶家藏书热情被点燃是“儒者逢时之幸”。各类经史书疏的涌现,让读者可以接触到多种版本的书籍资料,对不同善本的需求就应时而生。从略先于《楚辞集注》的《楚辞补注》看,洪氏繁详的解释之法,颇有搜罗前注以为《楚辞》足本之意。这样的注书方法,显示出一个文人的骄傲、一个时代的文化自豪。正是有完备的材料支撑,这样详尽的注本才会出世。而《楚辞集注》的著成,是另一种善本的展现,它的问世更多源自一个时代的文化自信,与《楚辞补注》略作比较即可见得。
1.《楚辞集注》体现出对文化自豪感的肯定。这肯定源于对学术的严谨,也源自大量行世书籍的支撑。朱熹在《楚辞辩证·序》的篇首说明自己注疏是“集王、洪《骚注》”所得。《楚辞集注》的绝大部分注疏确是本前人注进行整理所得。如《离骚》“览察草木其犹未得兮,岂珵美之能当”中注“珵”。洪注举《相玉书》中“珵”条相关注释,并列王逸注,最后抒发个人见解,集合了有宋之前诸家注疏[9](P87); 而朱注确实是对前注接近原貌的保留[2](P20)。这是对王注的肯定,也是对当时注本保留前作的认同。
2.朱熹的文化自信表现在对前注的删繁。他在给叶适的书信中说“古人为己之实,无多言语,今欲博考文字以求之,而又质之于胶扰未定制胸次。宜其愈求而愈不得也”[4](P2649)。朱子的注解中多有尽力求简的现象。如《离骚》篇注“吕望之鼓刀兮,遭周文而得举”,就与《补注》显出较大差别①分见于《楚辞补注》,中华书局1983 年版,第38 页;《楚辞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年版,第21 页。。洪氏释“吕尚遇周文”典俱引前人,“吕”句所列“或言”一条、“《史记》云”一条、“《战国策》云”一条、“《淮南子》云”一条并“注云”两条共五家110 字。“遭”句复述典以“言”、“或言”并举《天问》“师望在肆,昌何识?鼓刀扬声,后何喜”注共三条169 字。279 字间对前人有关此条论述加以陈列,并附个人见解,甚是翔实。朱注两句言典止72 字,并去掉引语,直陈“太公避纣”。参蒋骥、胡文英注皆简言此事,王夫之明于典前加“相传”之语[10](P19),可见这一典故本无明确史实。但朱以时见材料为完备,坐实太公操刀一事。这样的斫裁,是对当代所见材料的极大自信。
3.朱熹文化自信还表现在与作者的隔空呼应上: 《天问》中“日安不到,烛龙何照”句,朱注认为: “此章所问,尤是儿戏之谈,不足答也。”[2](P57)以当下知识可以知道,无日之国,指北极圈以北的地区,确实是北半球冬半年阳光不能及的地域。而有关“烛龙”的神话传说,当源自极光一类的自然现象。而当时文化对此类知识未有涉及,这些均属于“儿戏之谈”,是朱熹这样的大儒也“不足答”的。
北宋时的天文地理知识已经较为全面,《太平御览·天部》中不仅对宇宙生成列“元气”、“太易”、“太初”、“太始”、“太素”、“太极”六类进行了深度的理论发明,更陈列了当时研究天文所使用的仪器、当世所见的异常天象。《地部》更以开封为中心,以由大及小、由内及外、自东向西的顺序,将九州山峰近五百类分十大类总列。朱熹生于南宋高宗建炎四年,仁宗朝《七史》和一些医药相关的大部头书籍就已纷纷出现,至高宗末刊书达到鼎盛。稍后于朱熹的魏了翁说: “自唐末五季以来始为印书,极于近世。”[11](P474)依魏言,至南宋朱熹时相关书籍应又有问世。基于如此丰富的科学书籍,朱熹认为这样的发问“不足答”并不奇怪。大量知识的总结在给时人带来自信的同时,也造成了一定的认知盲区。
理学思想作为朱熹的毕生造诣的结晶,对《楚辞》注疏有着不可忽视的影响。在《论语·述而》 “君子食无求饱”章的注解中,他说,“就有道之人,以正其是非,则可谓好学也。凡言道者,皆谓事物当然之理,人之所共由者也”[4](P73)。这可谓儒道相合论以学的典范,从中见得他对“学”之“好”者的看法: 要究事物本来面貌,发人本来性情。基于对事物本相、本性进行开掘的理念,《楚辞集注》中的注解也多表现出对篇章原意真情的探究。如《九歌·湘君》“沅有芷兮澧有兰”章注解与前人大不同,以自己的新见全盘替换[2](P36)。
该章解释对前人引注悉数摒去,简述名物而对抒情主人公的心思进行仔细阐发。首先,引同时的秦制讲述,求作品中“事物当然之理”。对“公子”的说明,使得抒情主人公身份更为明确,更利于对文章原意的把握。其次,言“古人质也”,是从主人公所处时代环境入手,将同时代对湘夫人的感情加以还原,以“知人论世”法观抒情主人公之情感。更比略出于同期的“越人之歌”,论起兴之情,得“人之所共由”,对“思之之切”做了全方位的把握。
理学的兴起与南宋初对老庄之学的推重关系重大。宋真宗年间诏馆阁校书,咸平五年史书校毕,“(咸平) 六年四月,诏选官校勘《道德经》”[5](P2816),“(景德) 二年二月,国子监直讲孙奭言: ‘诸子之书, 《老》、 《庄》称首。’”[5](P2816)国初的文化倡导使得老庄之学大兴,经二程、朱熹的发展,得处于儒学体系统善之地位,成为理学的重要源壤①参见张立文《朱熹思想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1 年版,第37-39 页论述。。而儒道统合的理学作为个人文化基底,对朱子为学注疏产生重大影响。
此外,馆阁修史的成果也对当朝学风产生一定影响,朱熹身处其中,自然未能完全跳脱。《新唐书》“事增其前、文省其旧”的编纂显然对他做学问产生了一定影响,《集注》中注疏对这点多有体现。如《天问》 “斡维焉系”章对“八柱何当? 东南何亏?”的注解,引《河图》、《素问》并王注53 字,末言“则东西南北,高下可知,故又问八柱何所当值? 东南何独亏乎?”[2](P36)《楚辞补注》此两句注引《河图》、《淮南子》、《神异经》、《素问》并王注共152字,而“言天有八山为柱,皆何当值? 东南不足,谁亏缺之也?”[9](P87)之语是朱注结语的原型无疑。
朱注对洪注的删减整合十分明显。首先,对相互重叠引条进行了裁汰,在“地有八柱”一事中,删去《淮南子》、《神异经》所注。其次,对所保留引条也进行了修整,删去了《河图》、《素问》中与原文无关的部分。最后,加入自己对文意的发明,进一步探索了主人公发问缘由,颇见“事增其前、文省其旧”之意。
朱熹对历史尤其汉唐史学颇有造诣,钱穆评价他对历史圣人的观点说,“不仅欧、范、司马乃至陈陇川之徒见不到此,汉儒以来,亦少有能见及此者”[12](P1603)。在论及唐事时,不止一处见《唐鉴》、《唐书》的比量。如论唐太宗本原时言“范《唐鉴》首一段专是论太宗本原,然亦未尽”[4](P4177),“欧公一辈人寻常亦不曾理会本领处”[4](P4177),以及“《唐鉴》论白马之祸,欧公论不及此”[4](P4177)。朱子曾通读《唐书》并与同朝别著进行过仔细对比。虽然对欧阳修史学观点不甚赞同,但研读中显然对其编排体例有所接受。
综上,不论著述动机还是注疏特点,《楚辞集注》都受到当时学术文化的深刻影响。从书序中直发感叹,到注疏间的情感隐现,《楚辞集注》不仅反映了当时社会学风状况,更基于当时的社会文化状况对时行学术营养进行了吸收。全书因而得以全面而含蓄地表达出朱子对群学的态度、对时代的认识以及个人对学问的态度。丰富的物质文化、复杂的社群文化以及丰腴的精神文化推进了《楚辞集注》的形成,也正是多层文化的灌注才使得这一《楚辞》注本成其特色,成为有宋一代注疏经典。
[1]李永明.朱熹《楚辞集注》研究[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
[2]朱熹.楚辞集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3]陈来.朱子书信编年考证:增订本[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
[4]朱熹.朱子全书[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
[5]宋会要辑稿:崇儒·四[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
[6]宋会要辑稿:职官·二八[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
[7]脱脱.宋史:卷十五[M].北京:中华书局,1977.
[8]王国维.宋代之金石学[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9]洪兴祖.楚辞补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3.
[10]王夫之. 楚辞通释[M]. 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
[11]四库全书:1172 册[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12]钱穆.朱子新学案[M].成都:巴蜀书社,19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