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夔《续书谱》对孙过庭《书谱》的改写和深化

2015-08-15 00:43刘元良
新疆艺术学院学报 2015年1期
关键词:书谱孙过庭书论

刘元良

(四川文理学院教育学院 四川 达州 635000)

书法发展到南宋,书法创作和书法理论进入到一个新的阶段,尤其是在理学的影响下,人们的审美观念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从苏轼、黄庭坚、米芾等人倡导的“尚意”思想转化为南宋书论对“理”的重视,于是有了姜夔等人对北宋书论的反拨和对晋唐书法的反思。姜夔的《续书谱》,一方面有对孙过庭《书谱》观念的延续,另一方面也有对《书谱》观念的反思,同时,姜夔也根据自己的创作经验和审美理想,提出了自己的书法创作理念和主张。

一、对《书谱》文体的改写

孙过庭的《书谱》继承了汉魏以来骈体文的特点,骈四俪六,对仗工整,语言雕镂华丽,如其在在描述张芝和王、献书法时,这样写道:“观夫悬针垂露之异,奔雷坠石之奇,鸿飞兽骇之资,鸾舞蛇惊之态,绝岸颓峰之势,临危据高之形;或重若崩云,或轻如蝉翼;导之则泉注,顿之则山安;纤纤乎似初月之出天涯,落落乎犹众星之列河汉;同自然之妙,有非力运之能成。”[1]

孙过庭这样抒情性很强的文字固然能给人以阅读的快感,但同时也给读者带来理解的困惑,人们只能借助已有的知识储备展开想象,进行品味,如果对书学修养不深的人,这样的语言未免就过于深奥,所以米芾在论及前人论书的缺点这样说道:

历观前贤论书征引迂远,如“龙跳天门,虎卧凤阙”,是何等语?或遣词求工,去法逾远,无益学者。[2]

姜夔的《续书谱》则以相对浅易的散体叙述,没有太多夸饰的语言,减少了读者理解的障碍,对读者来说,这样的语言更易于接受。如《书谱》中孙过庭指出用笔的四种方法是这样说的:“今撰执、使、转、用之由,以祛未悟;执谓浅深长短之类也;使谓纵横牵制之类也;转谓钩鐶盘纡之类是也;用谓点画向背之类是也。”[3]

这四种用笔方法,孙过庭没有具体说明,后人难以揣摩。姜夔的对用笔方法的说明论书则相对详细一些:“用笔如折钗股,如屋漏痕,如锥画沙,如壁坼。此皆后人之论,折钗股欲其曲折圆而有力;屋漏痕欲其横直匀而藏锋;锥画沙欲其无起止之迹;壁坼者,欲其无布置之巧。然皆不必若是,笔正则锋藏,笔偃则锋出,一起一倒,一晦一明,而神奇出焉。常欲笔锋在画中,则左右皆无病矣。故一点一画,皆有三转;一波一拂,皆有三折;一丿又有数样。一点者欲与画相应;两点者欲自相应;三点者有必有一点起,一点带,一点应;四点者一起、两带、一应。 ”[4]

前人论书,对折钗股、屋漏痕、锥画沙等莫衷一是,模棱两可,姜夔论书,不做含糊之词,直接说出这些词的明确含义。在具体到笔法上,他主张藏露兼用,起倒晦明,变化神奇。一笔一画,一起一伏,要求一笔三折,姜夔又以实例证之,给人以直观的感受和具体的指导,比那些夸饰的骈赋体语言要具体和实用。姜夔以分析性的语言,代替感性化的抒情,这样的论说方式应该是一个进步。

二、对《书谱》论述内容的细化

作为一篇书论,《书谱》论述的内容很多,从书体的发展演变到书体的特点,从书法创作到书法风格等方面,凡是涉及到书法方面的内容,《书谱》几乎都涉及到了,孙过庭以宏观的思路和概括的方式,提出自己的认识和见解。如其在论述书体的特点和功用时,他这样写道:“趋变适时,行书为要;题勒方幅,真乃居先。”“虽篆、隶、章、草,工用多变,济成厥美,各有攸宜:篆尚婉而通,隶欲精而密,草贵疏而畅,章务简而便。然后凛之以风神,温之以妍润,鼓之以枯劲,和之以闲雅。”[5]

孙过庭从各种书体的不同功能分析了它们不同的风格特征。如他认为行书适宜一般的日常运用,故其“趋变适时”,真书更适宜题榜刻石,书写碑文墓志等。书体的功用不同,导致了人们对其审美要求的变化,所以“工用多边,济成厥美,各有攸宜”。孙过庭对篆、隶、章、草四种书体提出的审美要求符合了这四种书体本身的艺术特点。篆书的特点是运笔圆转而劲健,故用“婉而通”来概括。隶书结体精致,要能在“寓奇险于平正,寓疏秀于严密”(清 杨守敬语),故以“精而密”来评价。草书流畅而优美,在畅达中有丰富的结体和章法的变化,故孙过庭用“流而畅”来形容。章草形成是与人们追求简便的书写有关,故孙过庭用“检而便”来归纳。在总结了各种书体的特征之后,孙过庭又强调了它们之间的联系和统一:“草不兼真,殆于专谨;真不通草,殊非翰札。真以点画为形质,使转为情性,草以点画为情性,使转为形质。草乖使转,不能成字;真亏点画,犹可记文,回互虽殊,大体相涉。 ”[6]

孙过庭以“情性”和“形质”来分析真书和草书的审美特征,而这样的特征主要是有由“点画”和“使转”来完成的。真书以“点画”作为外在的表现,“使转”作为内在的精神的体现,而草书则是相反的。草书的点画寓于“使转”之中,所以孙过庭说“草乖使转,不能成字”。真书和草书在精神上也是相通的,在笔法上可以互相借鉴,草不能兼有真,就会失去法度,真不能融合草,就不能成为精美的书法。

《书谱》对真、草特点的归纳似乎太过于简洁,姜夔《续书谱》中专列两章讨论真书和草书。在“真书”一节中,姜夔这样说道:“真书以平正为善,此世俗之论,唐人之失也。古今真书之神妙,无出钟元常,其次则王逸少。今观二家之书,皆潇洒纵横,何拘平正?良由唐人以书判取士,而士大夫字书,类有科举习气。颜鲁公作《干禄字书》,是其证也。矧欧、虞、颜、柳,前后相望,故唐人下笔,应规入矩,无复魏晋飘逸之气。且字之长短、大小、斜正、疏密,天然不齐,孰能一之?谓如‘东’字之长,‘西’字之短,‘口’字之小,‘体’字之大,‘朋’字之斜,党字之正,‘千’字之疏,‘万’字之密,画多者宜瘦,少者宜肥,魏晋书法之高,良由各尽字之真态,不以私意参之。”[7]

姜夔推崇魏晋楷书,他认为魏晋楷书自然而有真趣,潇洒而纵横,没有做作的成分。唐代楷书过于追求结体的规范,缺少了变化,没有魏晋书法的飘逸之气,即使是后人公认的楷书大家颜真卿,他也认为有这样的毛病。

在“草书”一节中,姜夔也比《书谱》更为详尽,他论草书的体势:“草书之体,如人坐卧行立、揖逊忿争、乘舟跃马、歌舞擗踊,一切变态,非苟然者。又一字之体,率有多变,有起有应,如此起者,当如此应,备有义理。右军书‘羲之’字、‘当’字、‘得’字、‘慰’字最多,多至数十字,无有同者,而未尝不同也,可谓所欲不逾矩矣。[8]

他认为草书的结体应该变化多样,但这一切的变化都非任意的,每个字结构的变化,都应该合乎一定的义理,他赞誉王羲之的字,就在于王羲之所书之字能同中有异,异不逾矩。在学习的方式和路径上,他认为应该 “先当取法张芝、皇象、索靖章草等”,因为这些书家“结体有正,下笔有源”,然后“仿王右军,审之以变化,鼓之以奇崛”。在姜夔看来,学习草书,不能泛学诸家,否则就会犯“笔多失误,当连者反断,当断者反续,不识向背,不知起止,不知转换,随意用笔,任意赋形”等的毛病。

姜夔不但在真书和行书的体势做了具体的论述和说明,而且在其他方面也多有阐述,比如用笔、用墨等方面都专列章节,《书谱》很多方面一句话就概括的内容,《续书谱》的阐述则更为详尽,把《书谱》中没有展开的观点,进行了详尽的论述。

三、风神风格的确立

“风神”一词兼具“风骨”和 “神采”两词的含义,是由魏晋时期的人物品藻演化而来。刘勰《文心雕龙》有风骨一章,但刘勰是把“风”和“骨”分开论述的,他在文中说“怊怅述情,必始乎风;沉吟铺辞,莫先于骨。故辞之待骨,如体之树骸,情之含风,犹形之包气。结言端直,则文骨成焉;意气骏爽,则文风清焉。若丰藻克赡,风骨不飞,则振采失鲜,负声无力。 ”[2]这里所说的“风”就是文学作品中的情感,“骨”就是作品中清俊刚健的力度,它们是艺术家人格和精神在作品中的体现,是人生命力的象征。“风骨”后来也被用到评骘书法、绘画等艺术领域内,成为这些艺术评点的一个重要名词。“神采”一词来源于魏晋人物品藻中的“神鉴”,是指超越形体之上的,人物所表现出来的洞达飞扬的精神面貌,后来也用到文艺批评当中,如王僧虔的书论《笔意赞》就有:“书之妙道,神采为上”[1]。 这里的“神采”是指书法中由笔墨形态所呈现出来的精神和风貌,它体现着作者的情感与修养,是在笔墨蹊径之外的一种内在的美感。 王僧虔“神采”论之说,后人论书多有借鉴。

“风神”一词,唐人张怀瓘在《书议》有一说:“然智则无涯,法故不定,且以风神骨气者居上,妍美功用者居下”[1],明确推崇具有风神骨气的书风,孙过庭和姜夔论书也对此有所论述。

孙过庭《书谱》一书中,在论及几种风体的特点后说:“然后凛之以风神,温之以妍润,鼓之以枯劲,和之以闲雅”,至于“风神”是指什么,孙过庭没有具体来说。姜夔《续书谱》则单列“风神”一节,专门论述,他在文中说:“风神者,一须人品高,二须师法古,三须纸笔佳,四须险劲,五须高明,六须润泽,七须向背得宜,八须时出新意。自然长者如秀整之士,短者如精悍之徒,瘦者如山泽之癯,肥者如贵游之子,劲者如武夫,媚者如美女,欹斜者如醉仙,端楷如贤士。”[1]

姜夔所谓的风神是指书法的神采气韵,它是基于书家的人格修养与创作的基本条件,故其首推“人品高”与“师法古”。他又要求笔纸精良,结体适宜,风格独特鲜明,时有新意等,所以他有“险劲”“高明”“润泽”的要求。把主体的人格精神与创作的基本条件和方法完美地结合起来。达到理想的审美状态,这就是姜夔追求的“风神”。这里的“风神”主要是指魏晋书法为代表的疏散超逸、简远自然的风格,故其在“疏密“一节中说“书以疏欲风神”,论“临摹”一节说:“字书全以风神超迈为主。”疏朗、超迈等词的运用显示了他对风神的审美倾向的追慕。

如何达到“风神”的审美境界?除了在“风神”一节所说的几点之外,姜夔在其他部分中提到了博学、变通等对风神风格形成的作用。在“行书”一节中他说:“所贵乎秾纤间出,血脉相连,筋骨志坚,风神散落,姿态备具,真有真之态度,行有行之态度,草有草之态度,必须博学,可以兼通”。[1],姜夔强调“博学”的作用,一个书法家必须通晓各种书体的特点,熟练掌握各种书体的技巧和方法,才能写出各种书体的“态度”,呈现出书法应有的神采和风貌。姜夔提倡书法要表现作者的个性,主张变化,反对平庸,以为“与其工也,宁拙;与其弱也,宁劲;与其钝也,宁速。然极须淘洗俗姿,则妙处自件矣”[3]这与清代傅山的“宁拙勿丑”的书学思想有很大的相似之处,在书法美学上具有很大的开创意义。

姜夔崇尚“风神”风格,鄙薄唐人书法,是有其原因的。以欧阳修、苏轼、米芾等人为主导的“尚意”书法的风尚,到南宋末年还有余风,而理学和禅宗的介入,让书法的审美倾向发生了变化。理学作为哲理化的儒学,它意图恢复儒学的思想统治地位,建立一个统一性的秩序。理学将宇宙人心归结为一个“理”字,“理”成为高居宇宙人心之上的统摄,宇宙人生的一切根源都来归于理,人的思想情感也不例外。书法作为人的情感和意识的表现,它也必定有一个“理”字,在姜夔看来,这“理”字就是魏晋书法所表现出来的法度,脱离了这一“法”字,书法便没有其所推崇“风神”或者“飘逸”之气。无怪乎姜夔一方面反对“法”,同时他又肯定“法”,他反对的是唐人的“应规入矩”的死法,肯定的是魏晋自然超逸的活法。

南宋时期,禅宗虽在理学的笼罩下,失去原有的兴盛,但文人们依然对禅宗抱有热衷,他们接受禅宗的思维方式和适宜自然的生活态度,追求清空疏淡的人生境界。南宋理学对禅宗的压制和改造,导致了人们个性意识的泯灭,书法中那种张扬恣肆的风格被疏淡清空的书风所代替,“在姜夔书论中,个性的张扬和内在精神的抒发已退居次要地位,书法的最高境界是在对古法的膜拜中现实清空萧散的无我之镜。在这里禅宗所蕴含的生命体验已让位给意境的营构,因此风格论而不是人格论构成姜夔书论的主旨”。[4]

结论

孙过庭的《书谱》无论是在思想性上还是在系统性上,都超越了前人,他对书法的发展规律的认识、书家的评价、书法创作的特点、书法风格、书法批评等方面都有系统的总结和论述,都提出很多独到的见解,但是由于《书谱》文体的限制和作者宏观化的思维方式,文中的很多观点都是点到为止,没有深入论述。姜夔的《续书论》意在续写和扩充《书谱》的提出的观点,并试图建立自己的书法观念,但我们注意到,姜夔的书法观念和理论深度很大程度上都没有超越孙过庭,姜夔的尊晋卑唐只是米芾书法理论的延续,而其引以为自豪的“风神”说也只是魏晋书论和张怀瓘等人书论的翻版,而且在其书论中,也存在着很多矛盾和偏颇之处,如他反对唐人的法度同时又崇尚魏晋法度,在具体分析的同时,又遗失了大的观点,如郑枃《衍极》说:“语其细而遗其大”,这都反映了他的书法观和思想的局限。虽然《续书谱》有很多偏薄和局限,但姜夔作为一个书法家,以其在书法创作上的经验和造诣,使他在一些问题的论述还是有自己的独到之处,尤其是其“与其工也,宁拙;与其弱也,宁劲;与其钝也,宁速。然极须淘洗俗姿,则妙处自件矣”这样的观点更开启了一种新的书法观,对后人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1]上海书画出版社编.历代书法论文选[M].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125,360,128,388,126,126,384,386,62,146,393,390.

[2]周振甫.文心雕龙注释[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320.

[3] 王镇远.中国书法理论史[M].合肥:黄山书社,1999:298.

[4]姜寿田.中国书法理论史[M].郑州:河南美术出版社,2009: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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