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雨辰++杨松雷
摘要:法兰克福学派秉承西方人道主义的价值立场,立足于当代西方社会现实的变化重构了唯物史观,把理论重心转向了微观政治领域的问题研究,并以此为基础展开了对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哲学批判、文化意识形态批判和社会批判,提出了关于人的自由和解放的乌托邦理论,从而构成了其理论发展的问题逻辑,形成了其现实性和批判性的理论传统。其理论探索无论是对于我们正确处理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学术性与现实性的关系,还是正确看待当代西方社会的新变化、新问题,都具有重要的理论意义和价值。
关键词:法兰克福学派;问题逻辑;理论传统;唯物史观
中图分类号:B089.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54X(2015)06-0050-06
法兰克福学派人物众多,内容涉及面广,其理论的逻辑起点是结合西方人道主义理论传统,继承和深化马克思、卢卡奇的批判理论,重新阐释唯物史观,并以此为基础展开哲学批判、文化意识形态批判和社会批判,寻求西方人实现自由和解放的道路,建构人道主义的社会主义社会,并形成了现实性与批判性的理论传统。科学把握法兰克福学派的问题逻辑、理论传统及其价值,是本文拟解决的问题。
一
法兰克福学派对唯物史观的重构主要分为三代人。具体说,法兰克福学派第一代理论家霍克海默、阿多尔诺认为资本主义控制方式从政治经济转向利用文化、科学技术等方面的意识形态控制,因此逐渐弱化了唯物史观以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理论对资本主义社会进行批判,着重从工具理性批判和文化批判的视角来重构唯物史观,并由此展开对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科学技术批判和文化批判。马尔库塞和弗洛姆则是以马克思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为蓝本,并结合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对唯物史观展开重构。马尔库塞在《历史唯物主义的基础》一文中指出:“这些手稿使关于历史唯物主义的由来、本来含义以及整个‘科学社会主义理论的讨论置于新的基础之上。”他们认为唯物史观的主要内容已经不再适用于当代资本主义社会,主张以“异化”和“人道主义”为基础重新解释唯物史观,用爱欲、社会意识、社会性格等补充历史唯物主义,以实现人的本能解放、爱欲解放和自由的实现,形成了“劳动一爱欲解放论”和对唯物史观的人学解读。总的来看,法兰克福学派第一代理论家对唯物史观的重构属于人本主义路向。
法兰克福学派第二代理论家施密特主要从自然与历史的关系重构唯物史观。他认为马克思摒弃了从本体论角度出发的人与自然何者为第一的问题,而从实践的中介性角度论述人与自然的关系。施密特通过分析马克思的自然概念,揭示了自然与历史的相互中介和相互渗透,强调历史唯物主义是从历史的角度、实践的角度说明人、社会和自然关系。哈贝马斯用社会交往理论来重构唯物史观,核心是提出用“劳动”和“相互作用”这一对范畴丰富唯物史观。在他看来,历史唯物主义的社会劳动概念正确说明了人类同动物的区别和人类生产方式的特质,但它已经无法解释现代社会的发展,需要用“交往行为”范畴来进行重建。因为“社会劳动”是按照技术规则进行的丁:具理性活动,主要是涉及人与自然之间的劳动,而忽视了人与人之间的交往。交往行为则是遵循以符号为媒介的相互作用,主要是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哈贝马斯由此批评历史唯物主义忽略了人的问题,强调只有将历史唯物主义建立在交往行为基础上,它才能真正成为一门人的科学。基于以上认识,哈贝马斯将历史唯物主义以生产力为基础的历史发展理论改造为以社会交往为基础的“学习机制决定论”,即社会发展包括以社会劳动为基础的工具理性行为和以交往为基础的道德实践行为,人类社会的发展取决于交往理性的发展和交往水平的提高,社会历史发展就成为以道德实践为主导的道德实践领域和社会劳动领域的共同发展,并由此把理论重点转向了主体间的交往、民主、人权、政治权利等问题,力图消除社会对立与冲突,实现社会的和谐和世界的和平。
第三代理论家霍耐特认为,青年时期的马克思把社会冲突、阶级斗争视为人与人之间为重新建立承认关系而进行的道德斗争,希望重新建立一种大家都认可的伦理秩序。霍耐特从女权主义、话语伦理和社群主义伦理学等方面对“承认”进行了分析,把“形式伦理生活构想”当作其社会理论的主要内容,把“美好生活”作为多元正义的基础,力图以此构建社会伦理秩序。在这里,霍耐特已经解构了唯物史观中的经济分析,代之以“承认”的角度、伦理的力量来达到一个和谐、自由和解放的社会。
法兰克福学派还进一步重构了唯物史观的危机理论、解放理论等,最终形成了他们的微观政治学。唯物史观认为资本主义的内在矛盾和工人阶级的成长必然会使资本主义社会崩溃。但是“二战”以后,伴随着科学技术的迅速发展和生产力的提高,资本主义社会进入了稳定发展的历史阶段,无产阶级的物质生活水平得到了很大改善,阶级意识、政治意识日益淡漠,法兰克福学派由此强调需要重构唯物史观的危机理论。
霍克海默、阿多尔诺、马尔库塞等理论家认为,现代资本主义社会中无产阶级生活水平的提高并不意味着无产阶级已经实现了自由和解放,相反是深入到内心的总体异化和被控制的生存状态。他们由此指认资本主义社会的基本矛盾已经主要体现为社会发展总体化、一体化与个人自由个性发展之间的矛盾,只有工人阶级内心的自主意识、批判意识被唤醒,西方人实现自由和解放才有可能。同时法兰克福学派认为现代资本主义社会表现出来的繁荣和稳定,并不意味着资本主义的危机已得到解决。哈贝马斯认为资本主义社会的危机不仅是经济危机,而且包含了经济系统、政治系统和文化系统的危机,即经济领域中的经济危机,政治系统中的合理性危机、合法化危机,以及社会文化系统中的动因危机。而合法化危机是众多危机中最重要的危机。霍耐特认为当代西方社会的种种问题,诸如种族冲突、民族冲突、宗教冲突、性别歧视等是由“拒绝承认”或“错误承认”造成的,“承认”问题是当今社会要首先解决的问题,“承认危机”是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主要危机,也就是说经济分配不再是当前人的解放的中心任务,而经济危机也让位于承认危机。
基于以上认识,法兰克福学派从马克思关注国家、民族、阶级等宏大叙事转变为开始从微观和个别的角度、从心理和本能的角度关注人的解放。尽管每个理论家的具体理论观点不同,但其共同点是把培养个人的自主意识、批判意识作为西方人实现自由和解放的前提条件,从关注无产阶级整体的解放转向关注被社会日益总体化所吞没的个体的自由和解放,其构思的解放的视角已从宏观走向微观,从经济斗争走向文化权利斗争,从阶级政治走向共同体政治,从阶级斗争走向伦理斗争,从颠覆性革命实践转变为争取社会内部正义、个人权利。正因为如此,他们不再把工人阶级作为争取解放的主体和力量,强调“在大多数工人阶级身上,我们看到的是不革命的,甚至是反革命的意识占着统治地位”。他们认为在发达资本主义社会中,工人阶级不再是社会制度的对立面和变革力量的主体,而成为这个社会丰富物质的享受者和满足者。他们主张革命的主体应该是以“青年知识分子”为核心的“新左派”,包括知识分子、大中学生、普通劳动者等为主的“扩大了的工人阶级”。
二
法兰克福学派继承和深化了葛兰两关于现代西方资本主义社会中,利用国家机器进行暴力统治已经隐藏至幕后,而文化意识形态统治成为主要统治方式的论断,强调西方人实现自由和解放的根本障碍在于其内心世界已经为资产阶级的文化意识形态和价值观所控制,这需要一方面同资产阶级文化意识形态展开斗争,争取文化意识形态领导权,建立反对资产阶级的统一战线;另一方面把人们从被控制和丧失自主意识的异化状态下摆脱出来,形成追求自由和个性的人格。只有在此前提之下,再进行经济革命和政治革命,建立人道主义的社会主义社会,人的自由和全面发展这一目标才能实现。因此对资本主义社会展开哲学批判、文化意识形态批判和社会批判有重要的价值
法兰克福学派的哲学批判有两条异质的逻辑主线。具体说,其一是继承卢卡奇的“总体辩证法”,即在反对第二国际和苏联的马克思主义哲学过程中形成的人本主义哲学。在他们看来,由于近代意识哲学始终无法圆满解决主、客体之间的关系,体现在要么用虚妄的主体淹没客体,人成为无根基之在;要么用客体占有主体,主体被奴役。卢卡奇的“总体辩证法”致力于拯救主体,开启了对马克思主义哲学主体向度的重新发掘。法兰克福学派继承和深化了卢卡奇的批判向度。霍克海默指出:“呈现给资本主义社会成员的、在传统世界观(它与给予的世界处在不断的相互作用中)里得到说明的整个知觉世界,被知觉者看作是事实的总和;它是存在的东西,我们必须接受它。”主体对客体的接受,意味着人们对资本主义社会只能被动地接受和肯定,不能批判和否定,造成对主体的漠视和奴役。在资本主义社会中启蒙的进步作用逐渐发生了反转,对工具理性的掌握变成了对工具理性的崇拜,人反而由主体逐步沦为客体。弗洛姆认为,资本主义社会中,市场经济自动运行的强大力量已经不在人的控制之下,人反而被这种“客观”的经济规律所支配,人拜倒在自己的创造物下,失去了主体性,成为一个被支配的客体。哈贝马斯认为在资本主义社会中,由于系统侵入生活世界,使主体被行政、经济的力量所控制,主体问性也受到被坏,人的主体性被压抑和否定。因此,只有超越近代意识哲学,成功建立主体间的交往与沟通,才能达到对主体的理解与认识,实现从主体性向主体间性的转变,在交往中把握世界,确立人的主体性。霍耐特认为人的完整性离不开他人的认可和承认,“拒绝承认”或“蔑视”的普遍存在妨碍了主体获得肯定。在资本主义社会中,强暴、剥夺权利、侮辱是对主体压制的三种蔑视的具体形式,这三种蔑视会让人的自信受到根本的破坏而导致主体的“心理死亡”,限制主体的自主性而造成主体的“社会死亡”。
其二是阿多尔诺反思总体辩证法、同一性哲学时形成的以“否定辩证法”为标志的否定哲学。法兰克福学派的诸多理论家都有对同一性的反思和否定性的主张。马尔库塞在《理性与革命》中,主张理性具有的否定性是黑格尔哲学区别于实证主义哲学的基本原则,也是黑格尔辩证法的核心,而马克思哲学正是继承和深化了黑格尔的否定辩证法。阿多尔诺进一步推动了对“同一性”的批判,他指出:“在历史的高度,哲学真正感兴趣的东西是黑格尔按照传统而表现出的他不感兴趣的东西——非概念性、个别性和特殊性。自柏拉图以来,这些东西总被当作暂时的和无意义的东西而打发掉,黑格尔称其为‘隋性的实存。”在阿多尔诺看来,这些同一性的、概念性的东西是虚假的,而非概念性、个别性和特殊性的东西才是真实和有意义的。“同一性”意味着统治、镇压、窒息,人的异化根源从哲学史上来说也是由于“同一性”对“多样性”的镇压造成的。阿多尔诺认为在康德哲学或存在主义哲学中,用主体的尺度统一客体的思想还是一种“同一性”哲学,表明了主体对客体的支配与奴役,“主体一旦完全脱离客体,就把客体纳入自己的规范;主体吞没客体,在很大程度上忘记了它还是客体本身”。这种思想里也暗含着无法消除的统治的逻辑,因为人对自然的统治、主体对客体的奴役会顺理成章地介人人类生活,造成主体对主体的奴役。因此阿多尔诺认为人本主义和实证主义的逻辑目的是一样的,都是为了现实的统治,无论是客体对主体的统治,抑或是主、客体统一的辩证法,都是同一性思维的逻辑后果,法西斯种族屠杀逻辑就是同一性哲学的必然结局。这样“同一性”被阿多尔诺用来指证对人的残害,与人被奴役、屠杀的悲惨命运联系了起来。阿多尔诺反对实证主义下客体对主体的吞噬,也对卢卡奇等把马克思的历史辩证法变为主体向度的人本主义保持警惕。他从关注人的命运出发为非同一性呐喊,主张建立主体和客体的星丛关系,在这种关系中,主体和客体不再存在奴役、暴虐,而是和谐、共融、共生。
由于法兰克福学派指认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统治方式已经从政治经济的直接统治转向了文化意识形态统治,因此文化意识形态批判成为他们的又一理论主题。霍克海默和阿多尔诺在他们提出的“文化工业论”中指出,当代文化工业所制造的文化产品已经成为失去文化本质属性而追求利润的特殊商品。资产阶级正是通过文化工业所制造的文化产品向民众传播资产阶级的价值观,进而控制人们的内心向度,这意味着文化工业成为为统治服务的意识形态工具。它否定了文化和个人本来应有的个性、差异、反思、否定的精神,而被标准化、程式化、齐一化所统摄,从而对现存社会采取了肯定和认同的态度,丧失了应有的批判否定能力。马尔库塞进一步指出,在当代西方社会世界中,无论是文化的生产或是文化的消费都成为一种商业行为,文化的商品化否定了文化的本性,变成了为统治服务的一种意识形态工具。这是因为,一方面文化作品的创造者关心的不再是文化艺术的审美价值,而是它能否实现经济效益,它所遵循的不再是艺术的法则,而是市场经济条件下的价值规律:另一方面大众文化产品为达到大量出售、传播的目的,必然采用标准化的生产以达到规模效应,文化艺术创造者的创造力和想象力必须被扼杀,欣赏者也不会再在文化艺术作品中体验到想象的力量。人们在文化作品的消费中受到了资产阶级价值观、意识形态的灌输,从而认同资产阶级的文化秩序。法兰克福学派第三代理论家霍耐特进一步强调,当代西方社会的文化已经成为用来论证其统治合法性的工具,统治阶级通过文化教化这种不易觉察的方式,把自己的世界观、价值观等通过潜移默化的方式深入民众内心,从而取得民众对当前社会的认同,可以说谁把握文化教育权和诠释权,谁就可以证明白己统治的合法性。
法兰克福学派进一步从对资本主义的意识形态批判具体到对资本主义的文化价值观批判。在他们看来,在资本主义社会以前人们的经济行为和伦理行为还能够统一,到了现代资本主义社会二者则是完全分离的。经济活动变为一个完全独立的价值体系,经济体系的发展不再考虑正当等伦理价值问题。因为剩余价值需要在商品生产和交换中实现,生产得越多,出售商品后实现的剩余价值就越多,因此一方面资本主义社会不断地扩大生产,增加商品的产量,另一方面不断地刺激人们的需求,扩大商品销量,这样刺激出来的不是人们真实的需要,而是“虚假需要”,人们也会认为“幸福就是消费更新和更好的商品,饮下音乐、电影、娱乐、性欲、酒和香烟”。这种无止境的消费渴望已失去了和人真正需要的联系,人们去追求和占有的不再是物的使用价值,而是它的交换价值。这和马克思批判的“商品拜物教”是一致的,意味着人和物之间是一种彻底颠倒了的关系,人已经异化为商品的奴隶,成为“拜物主义者”。消费异化使人消磨了自己的生命力,失去了自己的个性,变成只图贪婪享乐、占有商品的消费人。在这个社会中,个人的价值不再和他的生命、本质力量相关,而和占有的商品数量相关,一个人占有的商品越多,越可以彰显他的社会地位,为他博取富有、能力的名望,物的价值远远超过了人的价值。可见,在现代资本主义社会异化消费变成了一种时尚的、人们都认可的消费主义,这种以对物质的无限追求为特征的异化消费已逐渐成为主流价值观念,成为资本主义社会的核心价值观。
法兰克福学派进一步展开对资本主义的社会批判。他们认为,虽然资本主义社会创造了巨大的物质财富,但南于存在着以资本为基础的特殊利益集团所主导的“额外压抑”,人们不仅没有获得自由和解放,相反是被支配和被奴役状态的强化。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其一,严密的生产管理导致自由的丧失。资产阶级以“自由”、“平等”、“博爱”的口号反对封建统治,并最终取得胜利。但资产阶级共和国不仅没能给人们带来自由和解放,相反是奴役和不平等的加深。当代资本主义社会采用日益严密的科层制管理体制来维持资本主义生产体系的运转,实现了对人的严密管理。由各种所谓的专家构成的“科层制”是资本主义社会的组织者和实施者,他们代表资本家行使管理的权力,把资本主义社会这个体系组织起来,完成统治阶级白上而下的统治。在严密的科层制管理体系之下,个人只有听从命令,在规定、规则、标准之内的活动是自由的,一旦超出或逾规,马上会受到各种束缚或限制,甚至会失去自由;其二,严密的社会管控导致生活世界的殖民化。在现代资本主义社会,通过生产管理与控制的社会化和国家管理与控制的具体化,资本主义社会实现了对人的全面控制。霍克海默和阿多尔诺指出,每个人从出生开始,就被资本主义社会的各个控制系统从多方位进行了管理与控制,人在社会中扮演的每一种角色都在相应的系统中受到管理与控制,“家庭逐渐瓦解,个人生活转变成为闲暇,闲暇转变成为连最细微的细节也受到管理的常规程序,转变成为棒球和电影、畅销书和收音机所带来的快感,这一切导致了内心生活的消失”。哈贝马斯提出的系统对生活世界的入侵,其实也是统治阶级的管理与控制,包括政治系统、经济系统、思想文化系统和社会生活系统在内的整个社会系统全被纳入到资本主义社会管理与控制之中。这种管理与控制最后造成的结果是人从外在到内心都被资本主义社会全面、严格地管理与控制着;其三,资本主义社会的总体统治导致了一体化社会的形成。现代资本主义社会对人的统治方式是多种多样的,从政治、经济、生产到日常生活都在资本主义的控制之下,形成了一个“总体”统治的社会。从政治上看,资本主义社会的民主是虚伪的民主,人民大众争取到的权利只不过是无关紧要的权利。在资本主义社会中,统治者给予工人在生产中一定的管理权、在政治生活中一定的政治权利,但这并没有改变工人阶级受统治的地位,核心权利依然牢牢地控制在资产阶级手中,工人阶级享受到的权利、民主与自由,也完全在统治者的掌控之下。从经济上看,劳动群众虽然在一定程度上享受到了生产力发展带来的物质成果,但他们在经济中依然处于受剥削、受压迫的地位,为了自己的生存、福利,不得不听从于资本主义社会的控制与摆布。从生产劳动上看,随着科技的进步,生产自动化程度越来越高,形成了大规模的机器生产体系,人成了这个体系中的一个原子和零件, “整个的人——肉体和灵魂——都变成了一部机器,或者只是一部机器的部分”。人的整体性和全面性被打破,从而人也失去了主体性和创造性。
三
法兰克福学派揭露了资本主义社会对人的总体统治。在对资本主义社会进行了全面的批判之后,他们结合历史唯物主义和当代西方社会现实,对未来社会进行了构想,形成了他们的“乌托邦”理论。
法兰克福学派理论家们指出,资本主义社会是一个非人的、异化的、单向度的社会,那么相反,未来社会应该是一个“健全”的社会,能使人成为完整的、健全的人的社会。他们把未来社会和社会主义社会联系起来,认为未来社会应该是人得到解放、人性得到复归的“社会主义”社会。弗洛姆把他构想的未来社会称为人本主义公有制的社会主义社会。他认为, “在一个健全的社会巾,人不是别人达到其目的的手段,而永远是他自己的目的:因此,没有人被别人当作手段,也没有人把自己当作手段,人可以展现他身上的人性力量;在这种社会中,人是中心,一切经济和政治的活动都要服从于人的发展这一目的”。这种社会主义社会既不同于现在的资本主义社会,也不同于苏联的社会主义社会,而是以全面发展人的个性为宗旨的社会主义社会。马尔库塞认为马克思所说的共产主义社会是人的本质得到实现的社会,是人的感觉和特性解放的社会。在未来社会中,人类的生存不再成为问题,理性得到全面的恢复,感性得到解放和丰富,额外压抑消失,爱欲得到彻底的解放,人性异化状态得到彻底克服,人的本能得到解放,人和社会之间、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发生了根本的转变。
法兰克福学派指认资本主义社会标榜自己是一个自由、民主和法治的社会,而实质上是一个极权的社会,其自由是虚假的,民主是虚伪的,法治也只不过是阶级统治的工具。面对这种情况,法兰克福学派的理论家们也从自由、民主等方面论述了他们对未来社会的构想。对于未来的理想社会,马尔库塞称之为“自由的社会主义社会”,它的目标就是要实现人的自由。马尔库塞指出自由的社会主义是一个自由的王国,它是自由人的联合体。弗洛姆义称未来的理想社会为“人道主义的社会主义社会”,这个社会是完全实现自由的社会,其实现的自由既包括消极的自由,也包括积极的自由。相对于政治意义上的自由,马尔库塞和弗洛姆更为关注人的精神自由、心理自由。他们认为未来社会应该实现人的心理和精神的积极健康,不再逃避自由,社会按美的法则组织起来,劳动变成了自由自觉的选择。哈贝马斯认为自由的丧失是因为系统对生活世界的入侵,要改变这种状况,就是要使生活世界远离系统的干预,虽然人的生活离不开系统,但人并不会因为参与经济交换活动、深入系统就失去自由。在未来社会,在主体间性的基础上,通过建立交往理性达到主体间的沟通,消解各种矛盾、障碍和强制,缝合主客分离、主体之间分离的状态,恢复生活世界的合理性,从而实现理性基础上的自由交往,人们可以在一定的范围内就人的自由进行探讨,通过民主程序来决定自己的自由和权利的范围。
在法兰克福学派理论家看来,资本主义社会是一个充满压迫、控制、矛盾与对抗的社会,他们憧憬的未来社会,应该是实现了人与自然关系和谐、人与人关系和谐、人与社会关系和谐的社会。法兰克福学派继承了卢卡奇主、客体辩证法的思想,认为人在实践中应该实现主体与客体统一的辩证法,解决二者对立的问题,可以将自然和社会历史都纳入到人的总体性实践活动中,实现人与自然的和谐。霍克海默认为人依靠工具理性树立了人对自然的主人地位,人对自然肆意的利用导致人与自然关系的紧张,未来的社会不再是人对白然的奴役、自然对人类的报复这样一个恶性循环的社会,应该是一个实现了人与自然和解、人与自然共融共生的社会。马尔库塞提出了“自然的解放”的概念,他所指的“自然的解放”既包括“人自身作为自然”的解放,也包括人之外的“真正自然”的解放。“自然的解放就是恢复自然中的活生生的向上的力量,恢复与生活相异的、消耗在无休止的竞争中的感性的美的特性,这些美的特性表示着自由的新的特性。”施密特指出,应从实践的中介性角度论述人与自然的关系,经过人类实践的中介,形成自然的人化与人的自然化、自然的社会中介与社会的自然中介的互动机制,这样人与自然之间形成了相辅相成的伦理关系。法兰克福学派理论家们还认为未来社会是人与人关系和谐的社会。哈贝马斯的交往行为理论、霍耐特的承认理论等,无不是想解决人与人关系的异化,把主体间和谐关系的构建作为理论中心,努力构建一个真正和谐的社会。同时这个社会也是人与社会和谐的社会。法兰克福学派从人类共同体的命运转向关心个人的命运,在他们看来个体存在是第一位和最高级的,但他们并不像原子论主义者一样认为单独的主体在社会中是首要的,也不认为人类共同体是第一位的。他们力图在自由主义与社群主义之间、个体与社会之间找到平衡,构建人与社会和谐的关系。
总之,法兰克福学派的“乌托邦”理论,结合了马克思、弗洛依德等人的思想,从人性的解放、人与自然关系的和解、主体间性的建构等方面建构他们的未来社会理论。他们希望借助哲学文化的力量,达到感性世界、理性世界的通达,甚至相信他们的批判理论可以冲破抽象的藩篱达到现实政治的力量,可以建立扬弃民族国家的新的世界秩序,达到人、共同体和社会的和谐统一,多元文化的和谐统一。当然由于历史的局限性,他们的“乌托邦”理论更多的是价值评判的意义,不具有科学认识、客观分析、实践性建构的功能。
四
总的来看,法兰克福学派的理论家通过对唯物史观的重构,对资本主义社会展开哲学批判、文化意识形态批判和社会批判,在此之上提出了他们的解放的乌托邦,我们可以从中总结出其理论问题的逻辑与理论传统。具体说:
从其理论问题的逻辑看,他们是以重构唯物史观为逻辑起点,对当代资本主义社会展开哲学批判、文化意识形态批判和社会批判的。这种立足于当代西方社会现实的变化对唯物史观的重构主要有两种路径:一是从《1844年哲学经济学手稿》中的“异化”和“人道主义”出发,结合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继承和深化卢卡奇的“总体性辩证法”,把唯物史观重构为抗议人的异化和追求人的自由与解放的理论,马尔库塞、弗洛姆是这一路径的主要代表人物;二是重构唯物史观关于人与自然、人与人的关系,提出了以“实践”为基础的人、自然和社会关系的理论、交往行为理论和承认理论。与此相对应,法兰克福学派将唯物史观的阶级解放理论重构为人的微观心理改造理论,实际上将唯物史观的宏观政治学重构为微观政治学,并由此展开对资本主义社会的哲学批判、文化意识形态批判和社会批判,以此为基础提出了他们对于未来社会的乌托邦理论。如果具体分析不同理论家的理论思路,可以发现霍克海默、早期的阿多尔诺、马尔库塞和弗洛姆等人,继承的是西方人本主义的传统、青年马克思和卢卡奇的主体性哲学、总体辩证法;后期阿多尔诺对总体辩证法进行了彻底的解构,他强调否定辩证法和主、客体的“星丛”关系。因为在阿多尔诺看来,西方社会现实的变化已经很难用总体辩证法、人本主义哲学概括和解决,他的否定辩证法是出于对传统人本主义、甚至是总体辩证法在变化了的社会现实面前的局限性的反思。应该说否定辩证法为法兰克福学派理论的发展拓展了思路。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对法兰克福学派批判理论的彰显,打开了法兰克福学派和西方马克思主义发展的广阔空间。同时,法兰克福学派的理论又有着共同的问题趣旨:即以对人的生存命运的关注为中心重构历史唯物主义,探寻人的自由和解放的道路。第一代理论家在主体性、总体辩证法的哲学思维下开展的文化价值批判,是对人的境遇的关心和解放的探索:第二代理论家施密特对人和自然关系的重构、哈贝马斯的交往理论,致力于对人的主体性和人的价值的关心:第三代理论家霍耐特的承认理论,目的是从文化、伦理的角度通过道德斗争实现人的主体性的确立。阿多尔诺的否定辩证法,虽然在哲学逻辑上是对主体性哲学的反思,但其主张的“星丛关系”理论的目的就是防止“同一性”对人的奴役和暴虐。
从其理论传统看,法兰克福学派的理论逻辑的发展演进显示其现实性和批判性的理沦传统。当代西方社会现实的新变化,特别是社会统治方式的变化和左翼力量的重新组合,成为他们重构唯物史观的内在动力。重构的核心在于反对对唯物史观的实证主义解释,恢复唯物史观的批判价值向度,使唯物史观真正成为实现人的自由和解放的理论工具。由于他们指认当代西方社会的统治已经从外在的政治经济统治走向了包括对人的内心世界控制在内的总体统治,因此人实现自由和解放的障碍不仅在于资本主义制度和生产方式,而且在于资本主义文化意识形态对人的内心控制,这意味着西方人实现自由和解放的前提条件在于培养人的自主意识和独立人格,这就需要发挥唯物史观的批判价值功能,这也是他们强调哲学批判、文化意识形态批判和社会批判的内在根源。而西方工人阶级的分化更促使他们从唯物史观的宏观政治学转向微观政治学,他们更加关注的不是作为无产阶级整体的自由解放,而是被社会总体所吞没的个体的自由解放,并逐渐走向通过民主斗争、伦理斗争来获得承认的改良主义道路,这些都与西方社会现实的变化密切相关。虽然他们无法找到经济斗争、政治斗争和文化意识斗争的结合点,其设计的解放道路和未来社会具有浓厚的乌托邦性质,但我们不应否定其理论的价值和意义。这是因为:
首先,他们把唯物史观从第二国际理论家的实证主义解释中解放出来,恢复了唯物史观应有的批判价值功能。第二国际理论家把唯物史观理解为经济决定论和技术还原论,不仅导致了后来苏联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决定论式的解释,而且也导致了西方工人阶级阶级意识的淡漠。这种解释模式本质上是对唯物史观的偏离,不仅没有正确理解马克思哲学革命变革的实质,无法真正实现马克思主义理论与实践的有机结合,而且极大地影响了后来马克思主义阵营对历史唯物主义的解释。卢卡奇等早期西方马克思主义理论家致力于恢复唯物史观的本意,坚持自然与历史在实践基础上的统一。法兰克福学派继承和深化了卢卡奇等早期西方马克思主义理论家的理论思考,并从关注人的生存命运的视角探索了唯物史观的当代形态,使唯物史观与人的现实生活建立了密切的联系,实现了唯物史观的理论使命。
其次,他们提出的一系列新的理论命题不仅拓展了唯物史观的理论空间,而且为我们科学认识当代西方社会的新变化提供了重要理论视野。法兰克福学派所提出的工具理性批判、大众文化批判以及微观心理分析,都是立足于当代西方社会历史条件变化提出的新论题,是我们丰富和发展唯物史观的可贵思想资源。当代西方社会是已进人物质富裕的社会,如何看待其社会矛盾及其表现形式,这是我们应该认真思考的问题。法兰克福学派并不否认唯物史观的危机理论,只不过认为当代西方社会的危机已经主要不是经济危机,而是主要表现为文化价值观危机、合法化危机与人的生存危机,总体上表现为社会发展总体化、一体化趋势和人的个性自由发展要求之间的矛盾和危机,并由此提出当代资本主义社会依然是奴役人、压抑人的社会,以此出发构建关于人的自由和解放理论。这对于我们正确认识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性质和矛盾提供了新的理论视野。
最后,他们的现实性和批判性理论传统对于我们正确处理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学术性和现实性的关系具有重要的启迪意义。在我国学术界,曾经发生过关于马克思主义学术性和现实性关系的激烈讨论,并由此形成两种不同的观点。一是借口保证马克思主义理论的科学性和学科独立性,片面强调马克思主义理论的科学性,其用意虽然在于纠正长期以来将马克思主义理论政治实用化的偏差,但却有损马克思主义理论的现实性。这里所说的“现实性”,其主要意思是马克思主义理论的批判性、意识形态性:二是强调马克思主义的现实性,但却忽视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学科性和理论科学性,无法真正用科学的理论说明现实和解决现实问题。法兰克福学派的现实性和批判性的理论传统对于我们正确处理马克思主义理论的科学性和现实性的关系是极具启迪意义的。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当代性展现为对现实变化的理论把握,马克思主义理论的本质是无产阶级追求自身解放的理论工具,批判性和意识形态性是其组成部分。这意味着马克思主义理论不仅应当随着时代变化不断改变其理论内容和理论形态,而且也意味着意识形态批判是其不可或缺的内在组成部分。借口维护马克思主义理论的科学性,抛弃马克思主义理论的批判性和意识形态性,只能走上背离马克思主义理论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