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王官之役”王官地理定位的思考

2015-07-01 23:46
渭南师范学院学报 2015年19期
关键词:河曲左传秦国

曾 志 雄

(香港能仁专上学院 中文系)

【司马迁与《史记》研究】

《史记》“王官之役”王官地理定位的思考

曾 志 雄

(香港能仁专上学院 中文系)

《史记》“王官之役”的王官在历史上主要有两种说法,一是“同州澄城县西北九十里”,二是“蒲州猗氏县南二里”。文章经过典籍引文、地理信息等分析,得出王官之役的“王官”应该为“蒲州猗氏县南”的王官,位于黄河以东、晋国境内。

《史记》;王官之役;地理定位

春秋中期,晋文公(前636—前628在位)得秦穆(缪)公(前659—前621在位)扶助回国即位,两国因而缔结了历史上的亲密关系。公元前628年,晋文公去世,秦国军队趁机越过晋国偷袭郑国,事败而回。回程时晋国以秦军在国丧期间侵伐同姓国为借口,在崤山伏击秦军,是为“崤之战”。“崤之战”晋军大败秦师,秦军孟明视、西乞术、白乙丙三帅也被晋人俘虏。

“崤之战”是秦、晋二国历史上交恶的开始,它不但结束了秦、晋两国之间短暂的和好,也拉开了此后秦、晋长期战争的序幕。“崤之战”后,晋人在晋文公夫人的请求下,放归了孟明视等人。孟明视回国后得秦穆公恢复职位,并命他率军伐晋报复,结果又为晋军败于彭衙(前626)。但秦穆公(缪公)一再重用孟明,孟明修政施民,于穆公三十六年(前624)再度出师,攻取了王官,晋人守城不出,秦军于是从茅津渡河,表封当年崤山秦军的尸骨才回去。此战史称“王官之役”。“王官之役”以秦军胜利结束战争,是“崤之战”延续下来的一次报复战。《史记》中《秦本纪》《晋世家》都有该战役的记载。

《史记》里头三次提及“王官”这个地名,都与“王官之役”有关。这三次分别是:

(1)(秦缪公)三十六年(前624),缪公复益厚孟明等,使将兵伐晋,渡河焚船;大败晋人,取王官及鄗,以报殽之役。晋人皆城守不敢出。于是缪公乃自茅津渡河,封殽中尸,为发丧,哭之三日。[1]193

(《秦本纪》)

(2)(晋襄公)四年(前624),秦缪公大兴兵伐我,度河,取王官,封殽尸而去。晋恐,不敢出,遂城守。[1]1670

(《晋世家》)

(3)(晋襄公)五年(前623),晋伐秦,取新城,报王官役也。[1]1670

(《晋世家》)

二、王官地点的问题所在

《史记》这3次“王官”地名,三家注只有《史记正义》给出地理位置,而且作了两次解释。

第一次在上引第(1)段“取王官及鄗”下,《正义》注云:

鄗,音郊。《左传》作“郊”。……《括地志》云:“王官故城在同州、澄城县西北九十里。”又云:“南郊故城在县北十七里。又有北郊故城,又有西郊古城。”《左传》云“文公三年秦伯伐晋,济河焚舟,取王官及郊”也。《括地志》云:“蒲州猗氏县南二里又有王官故城。”亦秦伯取者。上文云“秦地东至河”,盖猗氏王官是也。

这段《正义》先后引述了《括地志》关于王官两种地点的说法:先说“同州澄城县西北九十里”,后说“蒲州猗氏县南二里”,然后说“亦秦伯取者”,其中“亦”字语意闪烁不定,似谓两个王官都是秦伯“取王官”的“王官”。但随后又根据《秦本纪》上文云“秦地东至河”(按:指“穆公十五年”),推论这段“取王官及鄗”的“王官”,即猗氏王官,语意始终不明。

第二次在上引第(2)段“度河,取王官”下说:

《括地志》云:“王官故城在同州澄城县西北六十里。”《左传·文公三年》“秦伐晋,取王官”,即此。先言度河,史文颠倒耳。

《正义》这段认为《史记》“度河,取王官”即《左传》“秦伐晋,取王官”的“王官”,把这个王官的地点定在同州澄城县西北六十里。《正义》提到的猗氏王官和澄城王官,两种说法在今天《括地志》辑本中仍然可以看到。*本澄城县的王官有西北九十里和西北六十里的不同说法,并且指出,王官故城在同州澄城县西北六十里的说法是错误的。见该书第30页。[2]30-52

不过,《史记》这3次“王官”,从上述引文所属时间和事件内容看,都是秦穆公三十六年或晋襄公四年(前624)“王官之役”的“取王官”事件,只是《史记》在《秦世家》和《晋世家》分两处叙述,文字略有不同,而且出现了3次王官地名。根据各段记事的脉络判断,这3次“王官”,都应该是一件事的同一个地点。同时,《正义》两次所引《左传》的“取王官及鄗”和“秦伐晋,取王官”,原文如下:

(文公三年,夏)秦伯伐晋,济河焚舟,取王官及郊。晋人不出,遂自茅津济,封殽尸而还。[3]575

可见,《左传》原属于一段的文字,被《正义》作者分割为两段略有不同的引文,来引证他的两个王官。杜预对《左传》王官的注释只有一处,就是“王官、郊,晋地”*《春秋左传正义》第575页,原文作“王官,如晋地”不通,据马保春所引杜注改。见马氏《晋国地名考》第20页,学苑出版社2010年版。。语气虽然笼统,但杜预的意思还是清楚的,认为这次战役的“王官”属于晋国地方。另外,钱穆的《史记地名考》认为上引第(1)(2)段的“王官”在今山西闻喜县西境。[4]514史为乐主编的《中国历史地名大辞典》把《左传》“取王官及郊”的王官定位于山西闻喜县南,不录澄城王官。[5]218戴均良主编的《中国古今地名大词典》认为《左传》文公三年的“王官”在今山西省闻喜县南。[6]331-332钱氏、史氏、戴氏三人的闻喜县临近《正义》的猗氏县(今临猗县),可见他们三人认为上述的王官即“猗氏王官”,是同一个地点。*《中国历史地名大辞典》和《中国古今地名大词典》都认为猗氏在今山西临猗县,分别见二书第2389页和第2714页。

在古代地理的数据中,一个地名在同一时期内对应好几个地理位置是常有的事*顾颉刚指出:“那时一地常有数名,或数地共享一名。”见顾氏所著《春秋地名考·前言》第3页,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7年版。,这和今天的异地同名一样;但如果在解释历史时给同一次历史事件中的同一个地名定出多个不同的地点,像《正义》那样在注释第(1)段时把“(秦)大败晋人,取王官及鄗”的“王官”定位为猗氏王官,在第(2)段又把“(秦)度河,取王官”的“王官”定位为澄城县西北的王官,那就有悖事理。《史记》把“王官之役”分述于《秦本纪》和《晋世家》,内容虽然详略不同,却互相对应,那是《史记》全书的述事体例;然而,《正义》在施注时不考虑这点,在注释《秦本纪》时忽略了《晋世家》的相关内容,在注释《晋世家》时没有照应该篇和《秦本纪》的有关部分,把同一件事的所涉地点,一时定位在猗氏,一时定位在澄城,违反事件发生的时空关系,无疑是注者的失误。如果说,《正义》所引的二说都来自《括地志》,那么王官两地说不是《正义》勉强牵合于《括地志》的资料而未加思辨的话,便是盲目套用《括地志》的两种说法而随文施注,犯了注释大忌。王官一地无论定位在猗氏还是澄城,答案只能有一个。

在上述说法中,无论钱穆也好,史为乐、戴均良也好,他们在把王官定位在山西闻喜县时,都不曾对《正义》的两种说法加以考辨,既不证实,也不证伪,这样对王官定位,手续上算是不完整甚至是不科学的。他们在论断上所呈现的主观臆测,基本和《正义》没有太大的分别。这样立论,很难让我们知道谁是谁非。我们认为,在确认王官位于闻喜地点之前,必须证明《正义》的澄城王官或猗氏王官哪一个地点是合理的。

三、王官地理定位的思考

我们对王官地理位置的确定,提出三点思考。

第一,为个别历史事件中的地名确定地理位置时,如果在文献上找到不止一个对应地点的时候,就必须加以甄别。甄别的方法,可以仔细分析该历史事件的内容,找出里头一些明示或暗示的地理信息作为参考坐标,然后投放在相关的地图上,看看哪个对应地点同时吻合地图的地理条件和历史事件的内容。以本文为例, 在《史记》文本中与“王官”同时出现的另一些地名、河流、山脉如“河、殽、茅津”等,*“鄗”由于在《左传》中作“郊”,也许不是地名。都可以作为确定王官地点的参照坐标。这类信息是属于明示的。此外,与该历史事件同时发生的其他事件,以及根据当时历史背景推论而得到的另一些确定地点,也都可以作为甄别的依据。本文上述第(1)段引文中提到“秦缪公大兴兵”,可以据此推论秦缪公兴兵是由秦国当时国都平阳出发的,他攻伐的目标是晋国都城,即当时的绛城。*《史记·秦本纪》:“秦宁公二年(前714)徙居平阳。”(第181页)《史记·晋世家》:“(晋献公)八年(前669),始都绛。”(第1641页)这样,平阳和绛城也可以成为甄选“王官”地点的参照对象。这一类信息是暗示的。

为了确定“取王官” 的合理地理位置,我们把猗氏王官称为“王官1”,把澄城王官称为“王官2”,并根据上述的地理资料把王官两个地点和平阳、绛城、黄河、殽山等地点都放在地图上,绘成图1*图中黑字是古地名,浅色字是今地名。,以此判断哪个“王官”的地点在“王官之役”中比较合理。

图1 两个“王官”的地理位置

从图1看到,王官1的地点在黄河之东,王官2在黄河之西;绛城在黄河之东,平阳在黄河之西。在这样的地理格局下,如果秦缪公从平阳出兵攻伐晋国绛城,必须向东渡过黄河;同时,秦缪公“取王官”的王官是“王官1”的话,同样需要渡过黄河;相反,如果“取王官”是“王官2”的话,就无须再渡黄河了。核按《秦本纪》“缪公复益厚孟明等,使将兵伐晋,渡河焚船;大败晋人,取王官及鄗……于是缪公乃自茅津渡河,封殽中尸”的记述,“败晋人”“取王官”都在“渡河焚船”之后,“王官1”的位置显然吻合这段记载,而“王官2”的地点则无法满足这些条件。同时,“缪公乃自茅津渡河,封殽中尸”表述的正是“王官1―茅津―殽”这样一条连续路线;这条路线如果把“王官1”换成“王官2”的话,那么王官往茅津之间还缺少了一次渡过黄河。所以王官1是“王官之役”的合理地点,而王官2因无法吻合而必须汰除。

如果考虑到地图上王官1附近除了茅津之外,还有河曲和涑川的话,这更是王官2无法符合的另一些地理因素。根据《左传》记载,在秦“取王官”之后46年,秦晋关系一直紧张,最后甚至恶化到晋厉公三年(前578)派大臣吕相宣布跟秦国绝交。吕相的绝交书提到当年“(秦)入我河曲,伐我涑川,俘我王官”这些事,文中“河曲、涑川、王官”相提,都与王官之役有关,可见“河曲、涑川”[3]871就在王官附近,这些地理条件也正是王官1位置的坐标,可见王官1就是“王官之役”的王官。

第二,《括地志》记录了两个历史上的王官城,一在同州澄城县(即王官2),一在蒲州猗氏县(即王官1)。王官2在黄河西岸,位于秦国境内,王官1在黄河东岸,位于晋国境内,可见当时秦、晋两国都有同名的王官城。为什么两个国家都有这样的一个地名,造成相同地名的原因是什么,我们今天已经难以得知。但根据吕相《绝秦书》中“俘我王官”一句,我们尚可以作一些推测。在《左传》一书中,“俘”字有30笔共36个,基本上只有两种用法:一是作名词,一是作动词。作名词的意思是“作战中被捉住的敌人”;作动词的意思是“掳掠”。[7]104但能够作为“掳掠”对象的,无非是人口,不可能是其他事物,因为战争所获的财物都不能称为“俘”。因此,“俘我王官”的“俘”字的动词用法,一定是指俘虏王官的人口,这如同《左传·襄公二十七年》“(卢蒲嫳)遂灭崔氏,杀成与强,而尽俘其家(家人) ”,或《定公十五年》“胡子尽俘楚邑之近胡者(近胡地之人)”之“俘”,都是指掳掠人口而言。可见当时灭人家族或入人土地,都有掳掠人口的习惯。王官之役也不例外。历史上晋国有王官(王官1),秦国也有王官(王官2),可能是由于秦国掳掠了晋国王官的人口,入秦后集中置于一地而亦称之为王官的缘故。这可能是异国间有土地同名的原因之一。

第三,从图1看到,平阳临近渭水北岸,如果从平阳出发东征晋国,我们很自然就想到当时秦国会不会凭借渭水运输军队对外作战的问题。据上述第(1)段引文“(缪公)使将兵伐晋,渡河焚船;大败晋人,取王官及鄗”和第(2)段引文“秦缪公大兴兵伐我,度河,取王官”,内容基本一致,只是第(2)段在“度河”后省略了“大败晋人”。从“度河”二字看,秦缪公兴兵显然利用了船运;至于渡河的地点,《史记》虽然没有提及,但从图1可以看到,如果利用渭水运送兵力的话,最便捷的地方,当然就是从渭水流入黄河的“河曲”一带渡河了。我们认为,吕相绝秦提到的“入我河曲” 就是指秦军从河曲进入晋境这样的行动。即把“入我河曲”理解成“入于我河曲”,省略了介词“于”而成为“入我河曲”,意谓“从我国河曲地带进入”。此外,《水经·河水注》引《竹书纪年》:“晋惠公十五年(前636),秦穆公率师送公子重耳,涉自河曲。”[8]107又《左传·文公十二年》:“秦为令狐之役故,冬,秦伯伐晋,取羁马,晋人御之。赵盾将中军……以从秦师于河曲。”[3]621-622可见当时秦晋两国无论交好或交恶,河曲是秦晋之间往来的主要通道。从《秦本纪》所记“渡河沈船”,更可证明“王官之役”的秦军,是用船只把军队沿渭水运到河曲渡河的。

秦国虽然是个内陆国家,可是境内有泾、洛、渭等众多大河,自然会引起该国对利用船运的重视。历史文献上没有关于春秋战国时秦国或其他各国的船运资料,所幸在北京大学所藏的《秦水陆里程简册》,看到内有秦国水道里程的记录,浓重的官府文书色彩,更突出地体现在所记每日行程的定额上。例如:

用船江、汉、员(涢),夏日重船上,日行八十里,下,百四十里;空船上,日行百里,下,百六十里。(04-211)

春秋重船上,日行七十里,下,百廿里;空船上,日行八十五里,下,百廿里。(04-219)[9]17-18

这种根据江河水道、船只空实、航行方向和季节变化而制定的每日运行里程,无疑是官方颁行的船运法规。可见在先秦,秦国对船运管理已有一定的制度,那么采用船只运送军队就不足为奇了。

这次在推定“王官之役”的地理问题时,让我们触及了秦国的河道运输问题;然而,秦国以及当时各国的水运情况,一直都是盲点,我们认为,以后研究先秦史,似乎可以多加注意。

[1] [汉]司马迁.史记[M].繁体点校本.北京:中华书局,1959.

[2] [唐]李秦.括地志辑校[M].贺次君,辑校. 北京:中华书局,1980.

[3] [唐]孔颖达.春秋左传正义[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

[4] 钱穆.史记地名考[M].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98.

[5] 史为乐.中国历史地名大辞典[K].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

[6] 戴均良.中国古今地名大词典[K].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5.

[7] 陈克炯.左传详解词典[K].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4.

[8] [北魏]郦道元.水经注校证[M].陈桥骄,校证.北京:中华书局,2007.

[9] 辛德勇.北京大学藏秦水陆里程简册的性质和拟名问题[M]//简帛:第八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

【责任编辑 王炳社】

Identification of theLocation of Wangguan in the War of Wangguan in Historical Records

TSANG Chi-hung

(Department of Chinese, Hong Kong Nan Yan College of Higher Education)

In history there were two locations about Wangguan of the War of Wangguan. One was at the northwest of Tongzhou’s Chengcheng, the other was at the south of Puzhou’s Yishi.Based on the analysis of historical documents and geographical information, this paper argues that Wangguan was inside Jin State and on the east bank of the Yellow River.

Historical Records; War of Wangguan; location

K204

A

1009-5128(2015)19-0048-04

2015-08-25

曾志雄(1948—),男,广东中山人,香港能仁专上学院中文系副教授,哲学博士,主要从事古代汉语、古文字、《史记》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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