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金玲,丁海燕
(1.西安石油大学 图书档案馆,西安710065;2.高等教育出版社,北京 100029)
【司马迁与《史记》研究】
论司马迁在文献编纂学上的开创之功
薛金玲1,丁海燕2
(1.西安石油大学 图书档案馆,西安710065;2.高等教育出版社,北京 100029)
司马迁将史学推向了一个后人难以逾越的高峰,他的巨著《史记》,又是一部文献学研究开疆辟域之作。《史记》在文献编纂学上的开创之功,主要表现在编纂体例、编纂原则、编纂方法、编纂内容等方面,它创立了继孔子之后文献编纂学新的范式,对后世影响深远。
司马迁;文献编纂;体例;成就;影响
司马迁先祖为周太史,父司马谈历任太史令,立志继《春秋》纂史,并遗命司马迁。《太史公自序》:“先人有言:‘自周公卒五百岁而有孔子,孔子卒后至于今五百岁,有能绍明世,正《易传》,接《春秋》,本《诗》《书》《礼》《乐》之际?’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让焉。”[1]2484先父的遗言、时代的使命,使司马迁有了述史之思。世代为史官之家学渊源养育了司马迁卓越的史才、史学、史识和史德。壮游全国,耳目所见之天下放失旧闻,为司马迁积累了宝贵的第一等史料。李陵之祸,使司马迁更深刻地认识到统治者的专权残忍,发愤成一家之言。《史记》完成了司马迁的述史理想,它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史识和博大精思的述史框架,构筑起我国史学的巍峨殿堂,成为“二十五史”之首,更是纪传体通史的奠基之作。司马迁创立了继孔子之后文献编纂学新的范式,在文献编纂体例、编纂原则、考辨甄别、编纂内容等方面做出了开拓性的贡献。
(一)创设五体
《史记》五体即本纪、书、表、世家、列传五种编纂体裁,为司马迁创制。与这五体名称相同或相似的体例在《史记》之前的史书中曾出现过,据此有学者认为《史记》各体是沿袭不是创新。笔者以为,某一体例的确立,应是名称、含意、用途、形式四者的统一,主旨不同,体例自然不同。基于这一逻辑思路纹理考释,《史记》五体应为司马迁独创,无甚疑处。从文献史料的对比可以清楚地看出,《史记》各体与之前史书相似名称的体例所反映的内容、用途、形式截然不同。《史记》十二本纪记帝王或时势主宰者行事。《禹本纪》记山川之事,且怪诞无稽;《吕氏春秋》的十二纪,记载十二月令节候。《史记》十表概括排列各个历史时期的人事,或年经国纬,或国经年纬,融汇了“儒者”“驰说着”“历人”“数家”“谱谍”各种文献的内容要点。[2]384而《周谱》,独记世系,言辞都很简略,想要得到它的要旨是很困难的,且名目不同。《史记》八书即五经六籍总名也,重点记述社会典章制度和经济、文化等专门史。而《尚书》是各种体裁的公文档案汇编;清章学诚以为《吕览》《淮南子》《管子》等书有些篇章为太史公之所由仿,然这三部书为子部书,其性质与《史记》八书不同,名目亦不同。[2]263《史记》三十世家记“辅弼股肱之臣配焉,忠信行道,以奉主上”的诸侯贵族[1]2503,体裁复杂,有编年体、国别体、纪传体等;《史记》七十列传记“扶义倜傥,不令己失时,立功名于天下”[1]2503之士,分为专传、合传、类传、附传、附见。清代秦嘉谟等学者据《世本》中的《帝系》《王侯》(又称王侯世、王侯谱)、《纪》《世家》《传》《作》等篇,他认为:“太史公述《世本》以成《史记》。”[3]1《世本》录黄帝以来帝王诸侯卿大夫系谥名号,凡十五篇(刘向《别录》)[1]2506-2506,皆未言卷而言篇,可见其涵盖内容与述史形式及其体例性质,与《史记》各体自然不同,《史记》的体例是述古承继之中多有新变。
(二)开创仪刑后世的述史框架
《史记》以人物为纲,按时间顺序,缕述轩辕至天汉三千多年间的历史,是我国第一部贯通古今、网罗百代的纪传表志体通史巨著。本纪、世家和列传均为纪传体,是《史记》述史的主要体裁。本纪为天子国君立传,帝王兴废悉详;世家为王侯将相、贵族公卿立传,诸侯列国存亡毕著;列传为忠义功臣立传,是非曲直尽显。另外,《史记》还运用了史表、书志两种体裁。司马迁综合运用这五种体裁对漫长复杂的人类历史进行了全面立体的研究。《史记》五体所载的内容纵横交错,经纬交织,立体完整地再现了历史的全貌,透彻地揭示了历史兴衰发展的规律。本纪以编年的方式纵贯三千年,是全书的总纲;世家反映各诸侯列国的发展史,是本纪所述史实的补充;列传旨在网络各个历史时期各阶层各领域的重要历史人物,展现出丰富多彩的历史画卷。表以系时事,用时间的经线串联起本纪、世家和列传中所涉人与事;书以详载朝章国典,兼附史论,从政治制度沿革方面反映历史的更替,并表明了太史公对历史盛衰的种种观点。本纪、世家、列传形成一个纵向的系统,各体之间又包含丰富的横向交叉,乃至各世家、列传、史表、志书之间经梭纬织,形成一个立体丰富的叙史网络,其体大思精的构架形式,广博丰富的记叙内容,是此前史书所不可企及的。赵翼曰:“一代君臣政事贤否得失,总汇于一编之中。自此例一定,历代作史者,遂不能出其范围,信史家之极则也。”[4]3郑樵曰:“司马氏世司典籍,工于制作,故能上稽仲尼之意,会《诗》《书》《左传》《国语》《世本》《战国策》《楚汉春秋》之言,通黄帝、尧、舜至于秦、汉之世,勒成一书,分为五体:本纪纪年,世家传代,表以正历,书以类事,传以著人。使百代而下,史官不能易其法,学者不能舍其书。六经之后,惟有此作。”[5]1
(一)以人物为本位
司马迁之前文献编纂传统为左史记言右史记事。“言”指《尚书》,记载上古帝王有关政事和治国的言论;“事”指《春秋》,记载春秋时鲁国的历史大事。这种单一的记言或记事,忽视了推动历史发展的主体——人的作用。《史记》首创以人物传记为中心线索展现历史的编纂原则,通过记述各阶层人的思想、活动等来综合立体地书写历史。《史记》记叙的人物有帝王将相、诸侯贵族,也有农民起义的领袖,有循吏、儒林,也有刺客、酷吏,还有大量下层社会的游侠、日者、滑稽、佞幸,医士、商贾、渔夫、猎户等等,凡在历史发展中起过重要作用的代表人物都载入史册。在历史人物的编排定位上,司马迁不以世俗的身份地位划分等级,而是以个人的历史影响和实际功绩为编排定位的原则。《史记》中记载的人物涵盖了整个社会各阶层的状况,无论从深度还是广度看都是前无古人的。梁启超说:“其(《史记》)最异于前史者一事, 曰以人物为本位。”[6]20钱穆说:“七十篇列传, 为太史公《史记》中最主要部分, 是太史公独创的一个体例。”[7]70《史记》之前的史书所记载的人物多是帝王贵族等上层阶级人物,如《尚书》主要记叙尧、舜、禹、汤、盘庚等帝王的丰功伟绩,并且带有神话色彩,反映出“天道” 在“天人之际” 的关系中占据绝对优势, 这些帝王的神异色彩就是神秘“天道” 的体现。《春秋》及阐释《春秋》的《左传》所涉人物也多为公卿贵族。司马迁的《史记》以“人” 为中心,凸显人在历史发展中的作用。“秦失其道,豪桀并扰;项梁业之,子羽接之;杀庆救赵,诸侯立之;诛婴背怀,天下非之。作项羽本纪第七。” 项羽虽未称帝一统天下,与所封十八王并列,但项羽“分裂天下而封王侯,政由羽出,号为霸王”,故司马迁以其在灭秦兴汉中的盖世之功将项羽列入帝王传记——本纪。“桀、纣失其道而汤、武作,周失其道而春秋作。秦失其政,而陈涉发迹,诸侯作难,风起云蒸,卒亡秦族。天下之端,自涉发难。作陈涉世家第十八。”将秦末农民起义的领袖陈涉编入世家。“周室既衰,诸侯恣行。仲尼悼礼废乐崩,追修经术,以达王道,匡乱世反之于正,见其文辞,为天下制仪法,垂六艺之统纪于后世。作孔子世家第十七。”将“天纵之圣”编入世家。另外《史记》中的扁鹊仓公列传、游侠列传、佞幸列传、滑稽列传、日者列传、龟策列传、货殖列传中所记载的人物也是之前史书所不曾涉及的普通百姓。
(二)详近略远
从十二本纪目次看,五帝、夏、殷、周,按朝代各成一体共四卷;秦有三卷;从汉高祖到汉武帝,一帝一纪共五卷。从十表目次看,上古史中三代作世表,十二诸侯作年表;近古史六国作年表,秦楚之际作月表,今世史(西汉)占六卷。《史记》全书130篇,记汉代的就有61篇,兼记汉秦的有1篇,从天下并起而之秦到武帝约100年,《史记》记载的份量比过去时代的总量还要大很多。这种厚今薄古的思想更反映在内容中,在六国年表中,司马迁讲道:“然战国之权变亦有可颇采者,何必上古。秦取天下多暴,然世异变。成功大,传曰:‘法后王’,何也?以其近己而俗变相类,议卑而易行也。”[1]527司马迁认为应该重视当代史,效法后代的君王,因为他们的言辞议论我们更易理解施行。司马迁对以古非今的思想进行了批评。他认为学者们不敢称道秦的法制是因为他们拘泥于自己的所见所闻,只看到秦国称帝的时间很短,未察究秦朝兴亡的终始,因而拿它当笑料,这跟用耳朵吃饭而不知道滋味没有什么区别,是可悲的。
(一)史料的搜集
其一,博采古今典籍,六经及其训解书、诸子百家书、汉石室金匮中各类谱牒文书档案是《史记》史料的主要来源。[8]利用典籍的例子,如《五帝本纪》“予观《春秋》《国语》”[1]31,《殷本纪》“自成汤以来,采于《书》、《诗》”[1]74,《卫康叔世家》“余读世家言”[1]1284,《管晏列传》“吾读管氏《牧民》《山高》《乘马》《轻重》《九府》,及《晏子春秋》,详哉其言之也”[1]1664等等。利用秦代图书律令的例子,如《萧相国世家》“何独先入收秦丞相御史律令图书藏之”[1]1570,利用汉代档案的例子更多,如《曹相国世家》“参功:凡下二国,县一百二十二”[1]1580,《高祖功臣年表序》“余读高祖侯功臣,察其首封,所以知之者,曰:异哉,所闻”[1]708,是利用汉代记功档案的例子。其二,集乐府诗歌、文人诗词歌赋、民歌童谣、俚语谚语。如《项羽本纪》:“于是项王乃悲歌慷慨,自为诗曰:‘力拔山兮气盖世……虞兮虞兮奈若何!”[1]230《采芑之歌》:“妪乎采芑,归乎田成子。”[1]1477《郑世家》:“以权利合者,权利尽而交疏。”[1]1403其三,遍历全国,考察造访,搜集六艺及诸子百家之外的民间传说。“余尝西至空桐,北过涿鹿,东渐于海,南浮江淮矣,至长老皆各往往称黄帝、尧、舜之处,风教固殊焉,总之不离古文者近是。”[1]31“吾适楚,观春申君故城。”[1]1841“吾适齐……固大国之风也。”[1]1220司马迁从游历中得到史料的例子举不胜举。其四,将秦始皇在峄山、泰山、琅邪、芝罘、会稽、碣石等地刻的颂功石载入《秦始皇本纪》,开金石作史料之先河。
(二)史料的整理
“厥协六经异传,整齐百家杂语。”对六经及其经传、百家杂语,通过独立的思考和判断,剪裁摘要,增文补史,训释古文,熔铸改写,以完成“成一家之言”之述史理想。史料的考辨以孔子言论及六经为准绳。推崇孔子,把孔子言论及《春秋》看作礼义的根本大法和王道的纲领,以此来明辨是非。“《诗》有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而心向往之’。余读孔氏书,想见其为人。”[1]1522“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纪,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存亡国,继绝世,补敝起废,王道之大者也。”[1]2485以六艺为考信准则,是“六经皆史”的最早实践者,以《六经》作为考辨史料的主要标准。“夫学者载籍极薄,犹考信于六艺。”因为六经是经过孔子严格删减整理的文献,故最可征信。史料的取舍归纳起来有以下几种方法:其一,通过对文献的深入研究比较和实地考察,司马迁认为先秦古文经籍的记载较为原始,更接近史实,因此尽量选取古文经中那些言辞特别雅正的史料;其二,虚妄荒诞之说,一概不录;其三,对碌碌无为的官宦,舍而不录,事关治道的下层人物及有书说传于后世的人物,予以载录;其四,对于无法明确判断的史料,采取传疑之法,如“西伯盖即位五十年……盖益《易》之八卦为六十四卦”,用“盖”字,以示存疑。对于同一史实的不同说法,诸说并存,留待后人作进一步研究。
司马迁在孔子编修著述的基础上,继承并丰富了孔子的史学观,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史识,网罗天下旧闻,贯通古今、包举宇内,自成体系,创造性地完成了一部百科全书式的中国古代纪传体通史。《史记》内容经天纬地,无所不备,诸如政治文化、农工商学、民族民俗、军事战争以及自然界的天文、历法、地理等。
(一)首创学术史传
司马迁综合古今学术,辨别得失,对先秦诸子分别列传,评价他们的学术成就,开创了学术史传的先河。司马迁首次对诸子百家的学术思想进行整合,将战国以来诸子百家学术思想精华纳入了《史记》的学术思想体系,不仅对后世诸子百家文化的发展有着深远的影响,更为后世学术典籍的整理及其学术史的编纂在思想方法上开辟了道路。《汉书·艺文志》考证了各种学术别派的源流,记录了存世的书籍,它是我国现存最早的图书目录,是对司马迁开创的学术史传的继承和发展,《史记》学术史传的泽被后世,于此可见一斑。
(二)首创民族史传
《史记》中的《匈奴列传》《南越尉佗列传》《东越列传》《朝鲜列传》《西南夷列传》《大宛列传》,分别记载了我国北方、南方、东南、东北、西南、西北的民族历史,每篇史传均独立成篇,详今略古,备述武帝时周边民族与中央王朝的关系,这六篇史传合起来就是一部完整的少数民族史。《匈奴列传》记载了匈奴的起源、发展和社会习俗以及与封建王朝(主要是秦汉)的关系,是迄今为止有关匈奴历史的较为系统、全面的最早记录。《朝鲜列传》记载了西汉前期的卫氏家族朝鲜历史。《大宛列传》记载西部边疆民族及中亚民族的历史。《朝鲜列传》和《大宛列传》第一次将民族史研究的目光从黄河流域和长江流域放眼到东亚、中亚乃至欧洲,具有了世界史的性质。司马迁将境内各民族均视为炎黄的子孙和天子的臣民,把各民族的列传与民族人物列传统一编撰,反映了其民族平等、民族一统的新型民族思想观念,首创中华民族的完整谱系,功在千秋。
(三)首创经济史传
《平淮书》论述国家财政方面的政策,探讨国家经济强大与政权稳定的关系。《货殖列传》表面上是人物传记体裁,实际上是一篇汉代经济发展的史论专篇,他认为人们追求财富的天性是不可遏制的,进而给求利致富者以理论根据,并提出自由竞争的思想,公开为当时的工商业辩护,这种观点,乃是超越千古的。司马迁引用《周书》的话“农不出则乏其食,工不出则乏其事,商不出则三宝绝,虞不出则财匮少”[1]2457,突破了重农抑商的观念,提出商业经济活动在历史发展中的重要性,表明了作者农、工、商、虞四者并重的思想,为我国史学重商业经济活动树立了良好的开端。
(四)首创水利史传
《河渠书》为我国第一部水利通史,通过古代治理河道、开渠引灌、变水害为水利的史实,阐明倡兴水利的重要性。《史记》之后,不但正史,地方志也将水道列为专节,成了古代地理书的一个大类,意义非凡。
统上所论,司马迁是继孔子之后文献编纂学新范式当之无愧的开山鼻祖,《史记》之后纪传体成为历朝国史正体,自班固以下,历代依仿,廿四史无一例外。迄今为止,司马迁所创立的文献编纂学思想仍是一座后人难以逾越的高峰。
[1] [汉]司马迁. 史记[M].[南朝宋]裴骃,集解.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
[2] 张大可,赵生群.史记研究集成:第十一卷[M].北京:华文出版社,2005.
[3] [清]秦嘉谟.世本八种[M].[汉]宋衷,注.北京:商务印书馆,1957.
[4] [清]赵翼.廿二史札记[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7.
[5] [宋]郑樵.通志·总叙[M].北京:中华书局,1987.
[6] 梁启超.中国历史研究法[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1995.
[7] 钱穆.中国史学名著[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00.
[8] 薛金玲.司马迁档案文献编纂思想述论[J].兰台世界,2013,(12):142-143.
【责任编辑 王炳社】
PioneeringWork of Sima Qian on Compilation of Literature
XUE Jin-ling1,DING Hai-yan2
(1.Library, Xi’an Shiyou University, Xi’an 710065, China; 2.Higher Education Press Co. Ltd., Beijing 100029, China)
Sima Qian created the peak in history and his great book, Historical Records, was a great pioneering work as an initiative in archive literature compilation. It mainly reflected on literature compilation stylistic rules and layout, compilation principle, compilation method and compilation content. It not only created a new paradigm of literature compilation after Confucius, but also a far-reaching impact on future generations.
Sima Qian; document compilation; style; achievement; influence
G256
A
1009-5128(2015)19-0026-04
2015-06-24
薛金玲(1967—),女,陕西韩城人,西安石油大学图书档案馆副研究馆员,主要从事历史文献学研究;丁海燕(1976—),女,陕西富平人,高等教育出版社副编审,历史学博士,主要从事历史文献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