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冉
吃过晚饭,到厨房放碗的空档,无意间竟瞥到窗外一轮绝美的月亮。宁静的夜空中月朗星稀,它娴静端庄地挂在天上,那种美,让人仰视。从不施粉黛,从不娇柔作态,从不言语,可是任你挑选这世间最绝色的女子也比不过它的美好。
我陶醉在这月光里,任清风拂动发角,久久不肯离去。
这时,忽听得楼下有个女声道:“老公,快来看月亮!”
我闻声望去,果然见到一楼的那对小夫妻,女的穿着粉色的毛衣,扎着马尾,男的戴着眼镜,穿着深色的夹克,并肩站着。月光下那女子将头靠在男子的肩上,一遍遍喃喃地说着:“老公,你看它多美,多美!”
他们新婚不久,搬来的时候,属于他们的那个庭院里杂草丛生,只见两人里里外外忙碌地打扫着,不几日再见,竟发现小小的庭院里他们已用石子铺出了一条小径来。小径的左边种了桃树、杏树、石榴树,右边种了月季、牡丹和玫瑰。秋去春来,庭院中一片郁郁葱葱,生机盎然。
少见年轻的夫妻有这样的耐心种养花草的,而他们更叫人惊诧的另一样爱好便是听戏。京剧,越剧,一些有名的戏段他们常听。其中以王小婵的《范进中举》和王君安的《红楼梦》最为常听。
在清风徐来、夕阳微沉的黄昏,我常在厨房中一边煲汤一边听得从他们家窗口飘出来的戏词:“秋风落叶飘不定,在街头愁煞老书生。河边人语舟争渡,道途尘飞马不停。举目纷纷来和往,都是赶考应试人。唯有我范进在家中困,立不安来坐不宁。我要走走不成,囊中无有三两银。望省城路几程,多少长亭和短亭,山又高水又深,无钱寸步也难行……”
这是京剧大师王小婵《范进中举》中的选段,讲的是范进准备赶考却无钱前往的事。年老的范进在戏台上如泣如诉地唱着,让人听后很容易从他的角度去体谅他人生的艰辛与悲凉。这完全不同于当初在中学语文课堂上从老师那里得来的说教,说《范进中举》一文是讥笑范进的迂腐,咒骂封建科举制度的毒害。从戏文里你听到的只是一个落魄的文人和他不甘又无奈的心情,让你不由得去体谅去心疼。
又或是听得王君安在越剧《红楼梦》“金玉良缘”中演唱的选段,讲的是家人骗宝玉说让他与林黛玉成婚,实则是嫁了薛宝钗于他。不知真相的宝玉在洞房花烛夜难掩兴奋之情地唱道:“……我合不拢笑口将喜讯接,数遍了指头把假期待。总算是,东院桃树西院柳,今日移向一处栽。我今生得娶林妹妹,心似灯花并蕊开,往日病愁一笔勾,今后乐事无限美。从今后,与你春日早起摘花戴,寒夜挑灯把谜猜,添香并立观书画,步月随影踏苍苔。从今后,俏语娇音满室闻,如刀断水分不开。这真是,银行虽阔总有渡,牛郎织女七夕会……”
句子绝妙精湛,把宝玉的喜悦心情以及他对未来生活的美好想象都刻画了出来。其中任何一段摘录下来都是一首精美的诗文。人都道曹雪芹写得好,殊不知这根据他小说改编的戏文竟也有异曲同工的妙。
我痴痴望着这美好月光下的一对璧人,心想这个夜晚真够美好的,月圆人双栖。
这时一段音乐声传来,男子的手机响了,他匆匆离开妻子,掏出了手机来接电话。几分钟后,那男的接完了电话,女的走上前去说:“怎么又是她!怎么总是她!”
说着就发了泼要上去夺手机,男的自是不肯,两人推搡着,碰到了身后石桌上的碗碟。清冽的破碎声惊醒了他们,终于不再争夺,女的一扭头转身回屋了,男的也立刻追了回去。
四周又安静了下来,宁静的夜空下,只剩下了我和月亮。我探身往他们家的院子里看了看,只看到了一地被摔碎的月光。
这世间的事总不尽是美好,就像一件作品,总有那么一两处败笔,让人扫兴。
我也转身回屋,洗漱完毕就睡下了。
在梦里,我见到了一尊雕塑,在南山的脚下,一条废弃已久的小路旁。雕塑雄伟庞大,锻造的时候是作为山顶大殿里顶梁的柱子来打造的,因此千锤百炼,炼钢炉里几次浴火重生。可待到大殿建成,才发现它只是多出来的一个,虽可惜但已无用,所以弃之在路旁。
看它铜臂铁骨的脚旁已有青苔爬满,想必它已经站在这里很久了。
一只七色的小鸟依偎在它的怀里,在它的臂弯处搭建了一个小小的窝。白天站在它的肩头,站在它的鼻梁,夜晚睡在它的怀抱里。
这样日复一日,陪伴了它很久。在沉沉的夜晚,我看着它望着怀中熟睡的小鸟,脸上是幸福安详的神情,我知道那是种被温柔填满胸怀的感觉。那种温暖使原本黑白的世界,立刻变得五颜六色。
在一个阳光很好的午后,山上来了几个玩耍的儿童,他们带着一个金光灿灿的鸟笼,笼子里装满了水和食物。
我看着心里不由得暗暗担心起来。果然,他们来到雕塑前,将鸟笼放在不远处。
小鸟无法抵挡如此丰厚的诱惑,就像孩子永远无法抵挡糖果。它果然飞了过去。
雕塑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它知道与小鸟的相守对它来说是多么的重要,重要得等同于生命。但是爱它就是希望它可以过得更幸福。它的怀抱不够遮风挡雨,不能提供营养丰富的食物,自己除了爱还能给它什么呢?既然他们愿要它愿留它,那就去吧!去吧!
小鸟果然被装进笼子里带走了,它还在兴奋地啄着食物。从雕塑面前走过的时候,甚至都没有再回头看它一眼。
雕塑垂着头,在炎炎的烈日下,周身却冷得像在零下。随着小鸟的离去,我惊奇地发现四周都退回到了黑白的颜色,树叶不绿是灰色的,树干不墨是黑色的,就连阳光都成了白色的。
“嚓嚓”的响声从雕塑心脏那里传来,我想它是心都要碎了吧。无法承受那种戛然而止的温柔,那种将温暖从胸膛里剥落的感觉吧。
我想对它讲讲一个母亲跟一个儿子的故事,一样被迫的分离,一样万箭穿心的痛苦。我说,不要怕,把一切都交给时间——疼痛的,无法承受的,所有的都交给时间,总会过去的,只是你现在要努力做到不去想。
夜色渐渐拉下了帷幕,四周万籁俱静,除了晚风轻拂树叶的沙沙声。
突然风中传来小鸟的声音,它说:“我想你!很想你!”
泪从雕塑冰封着的眼眶里涌了出来,断裂的嚓嚓声响遍全身。
我说:“不要!”伸出我的双手想去拥着它,就在我还没有触碰到它的时候,它已经轰然倒地,碎成了一片一片的。
我说:“不要。”
晚风一阵阵大了起来,吹动着四周的树枝,左摇右摆。而月光还是那么的明亮,银白色的光芒洒了一地。我低头看着已成了碎片的雕塑,上面寒光闪闪,原来又是一地被摔碎的月光……
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了。我躺在床上想起这个梦,那种心碎断裂的感觉依然清晰可见。摇摇头,决定起身去楼下的早餐摊上去吃早餐。
甘肃的早晨,太阳来自不同的地方,春夏季节太阳从东北方向升起,到了秋冬季节太阳则从东南方升起,不过都是一样的娇美。从有着薄雾的天际,先是出现一抹醉人的红霞,待红霞散盡,朝阳才会犹抱琵琶半遮面地跳出来,这时新的一天才算开始了。
吃早饭的当口,恰巧碰到了一楼的那个男子也来吃早饭,不一会儿,他的妻子也来了,他起身将握在手里买早餐后剩下的零钱交给妻子,那女的扫了眼手里的钱皱着眉头心疼地说:“怎么才花了五毛钱?!”
那男子说:“我把昨晚吃剩的大饼吃了,又喝了碗豆浆。”
“那怎么能行呢!吃这么点怎么能行呢!”那女子依旧皱着眉心疼地说着,又忙要了别的吃的,一边吃一边一勺勺地给那男子喂。
我起身往家走去。想他们夫妻倒是和好得快,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两个人不要小题大做,又有那么深深的爱在,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而我经历了这一晚上梦里梦外颠倒的折腾,还是再回去补补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