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漠和甘泉

2015-06-16 22:26:27一粟
中国铁路文艺 2015年6期
关键词:安民钱包医院

一粟

刘喜恩咕咕地喝了一口汤,吸溜了一下,汤有些烫嘴。屋里显得有些冷清。

一会儿要去机务段干活,他匆忙吃完早饭,洗涮完毕,到卧室给躺在床上的妻子巴春然掖了掖被角。倒好开水,按照医生的吩咐把要吃的药片一一摆放在床头才悄然出门。

今天是大年初一,春然又犯病了。她得的是多发性大动脉炎,26年了。阴霾的天,乌云压得很低。

路上碰见了一同当班的杜安民,两人打个招呼,一前一后朝机务段骑去。

喜恩在洛东接触网工区上班,20多年前,那时工区还没有电话,相邻的洛东变电所里只有一部黑色的电调电话,每逢春然犯病,电话都是打到洛东所,再由所里的同志来叫他。深更半夜的,所里的师傅们没少给他传话。现在想起这些,喜恩心里还是对他们怀着一丝感激之情。

天阴得越来越重了,小雪粒像玉米糁子似的丝丝粒粒漫天飘飞,远山和墨水似的乌云连成了一片。

26年前,1987年,巴春然生下女儿刘莹才半年,甜蜜的小家庭还沉浸在幸福的日子中,不幸就降临了。春然先是反复感冒,四肢无力,头昏,头痛,心慌。他们在铁路医院按感冒治了很久,没有好转,接着记忆力开始减退,视力也开始减弱,喜恩害怕了,拉着春然到洛阳各大医院诊治。先是在第一人民医院,然后是第二人民医院,第三人民医院,第四人民医院,肿瘤医院,150医院……一年多下来,洛阳的各大医院都治遍了,几年来的一点积蓄花光了,病因还是没有找到,春然却开始出现晕厥、抽搐、昏迷等症状。

马路上人车稀少,不时响起鞭炮声,清冽的早晨正沉浸在新年的喜悦中。刘喜恩的自行车刚到五股路前面的十字路口,他看见马路对面的马路牙子下面,有一个黑色的小本。他本能地捏了一下车闸,抬头一看,杜安民已经骑出去好几十米,他紧踩了两脚追上去喊:安民,我好像看见一个钱包!

安民回头取笑他说:“大过年想发财,做梦呢吧。”说完一笑,扬长而去。

刘喜恩想了想,拐回来,果然是一个钱包,真正的黃牛皮,手感特别舒服。

他打开来,一瞬间愣了。不光有钱、有卡,还有美元!他赶紧合上钱包,心里却慌乱得不行。

喜恩记得很清楚,那是1990年春天,一个月才开160多块钱,为了给春然治病,他决定上北京,那里有全国最好的医院,他不能看着青春美貌的妻子年轻的生命就此水流花落般飘逝而去,他不相信治不好春然的病。他寻亲访友,尽自己所能一共借了7000多元,他把孩子托付给邻居,段里为他开了一张免票,他带着妻子春然去了北京。

到北京后,按照事先计划好的,他们先坐地铁,然而他没有想到地铁是那么拥挤,春然几度晕厥。他们在协和医院下车,就近寻找旅馆安顿下来。在北京的日子里,他们在朝阳医院、协和医院等各大医院奔波,一张张化验单如一张张黑洞洞的大口,很快无情地吞噬了他一点一滴借来的几千块钱,他们犹如随波逐流的物件,在骤然而起的风暴中旋转、飘荡,风暴过去,他们落在地上,如被大风洗劫撕毁的一条空口袋,枯干委顿,一副落魄老迈之相。

在无奈之时,他们在北京第六医院遇到了刘老中医,他在那里义诊。他给她看了病,劝他们回去:“这种病很罕见,概率是0.25%,很少有人知道,也很难治,叫大动脉炎,错过了最佳治疗时机,现在已经转移为多发性大动脉炎,花再多的钱也没有用,回去吃中药调理吧。”老中医给他开了一剂药方。一个疗程的药90多元,一个月的药量,正好是他们二人一个月的工资总和,他哈哈乐了,这么好的药,不贵,不用再借钱了。

雪糁子比原先密实,刮起了小风,路上已经见白。喜恩追上了杜安民:“还真是个钱包!”他说,“里面不少哩。”

“那你不是发了!”杜安民嘻嘻哈哈地说。

喜恩从裤口袋里摸出钱包,递给杜安民。安民没有想到这是真的,打开来,共有1000多元人民币、800多美元、4张银行卡,还有2张借记卡、3张丹尼斯的银卡。

“哈,你小子发了!”安民说。

喜恩没有说话。雪越下越大了,街上连个人影子也没有,骤然响起的鞭炮声,给这空旷的街道平添了几分热闹。

“还真没有想到。”杜安民说。

“我也没有想到。”喜恩说。

安民说:“这大过年的,也不知谁丢的,也不好找。”

喜恩说:“是呀,这大雪天的,失主可能都急死了。”

安民说:“嫂子的病好点了么?”

喜恩说:“又犯病了,床上躺着呢。”

安民说:“我看,这钱……”

喜恩:……

安民说:“我看你就拿着吧,瞧你那家一穷二白的,这钱,正好补贴补贴。”

喜恩说:“滚一边去。”

从北京回来,刚上楼梯,见刚满3岁的女儿满脸脏污,正坐在家门口的楼梯上啃干馍,一个干裂的杠子馍已经啃去了一半。孩子看见喜恩,脆生生地叫了一声爸爸,就趔趔趄趄地扑进他的怀里,带了哭音说:“爸爸,你们不要我了吗?”泪珠子直在眼眶里打转。他抱住女儿,感觉到女儿的小手紧紧地搂着他,他的心好痛,眼圈也湿了,哽咽着说:“莹莹,爸爸对不住你。”

明白了病因,就好像踽踽独行的人在黑暗中看到了一丝光明。因为病的罕见,医生常常翻着书本为妻子配药、打针。有一次,铁路医院的医生给春然注射了一种新的药物,春然感觉身体一下轻盈了,充满了活力。她哭着对喜恩说:“这药对路了,感谢大夫,我好了,全好了!”她回到家就开始洗衣服,打扫卫生,搞完了,她说,我们去打羽毛球吧!这是他们恋爱时的爱好。喜恩说好啊,这喜悦来得太突然,他仿佛在梦中。可还没有来得及品尝这甜美,梦就醒了。第二天,他发现妻子的手肿了,脚也肿了,腰粗了,裤腰带也扣不上了,浑身上下没有不肿的地方,赶到医院,医生又换药,吃了两天,消肿了,不但消了肿,春然整个人一下瘦了一圈,两腮塌陷了,连眼眶也深陷进去了。

那一段,他们真的很苦,喜恩不但要照顾住院的妻子,还要照看女儿莹莹,这边在医院给春然输完液,那边抱着孩子去老城给孩子瞧老中医。然后再把病中的孩子送到爷爷家,再跑回来上班。每天几样事一样也不能少。那几年,单位正实行竞争上岗,他可不敢下岗,下了岗,看病的钱路也就断了。

佛说苦海无边,苦难的人生,要过许多的坎。喜恩和他的妻子春然这一生迈过了无数的坎,在一次次的人生灾难之后,他们依然互相搀扶着继续前行。

“天窗点”结束时,雪停了,云淡了,干冷。喜恩一边收拾工具一边对杜安民说:“一会儿咱们去找找那个失主吧。”

“去哪儿找?”安民说。

“有地址,这里面有他的身份证呢。”喜恩连忙说。

“这大过年的,要去你去吧。”杜安民不想去,家里老婆孩子还等着他回家过年呢。

“失主都急死了,你就拿出点牺牲精神吧。”

杜安民看着他,若有所思地说:“又没有人知道,我也不会说的。”

“拿我开涮?”喜恩盯着他说。

“不是,你老婆不是还在病床上躺着吗,这大过年的,你不管了?”

“那事没有这事急。”喜恩说。

苦难是制作粗糙的幸福包,解开包装的过程就是生命升华的过程。那些年,振作起来,积极求医,是他们一直彼此鼓励、祝福和安慰。喜恩,不,还有他们的亲戚、班组的工友,许多的朋友都介绍或陪过他们去求医。洛阳市的医院,郑州市的医院,河医大、军分区医院、武警医院的专家们都给她看过,仅动脉检查就做了不下15次,每一次就诊都要排队等候,都是学习忍耐的功课。

多年的看病经历,使各大医院的专家们都成了熟人,掰着手指头,他能数得清张医生、王主任、刘博士导师……住到医院,逢护士医生他都打招呼,都认识。

多亏了这些著名或不著名的专家们,经过他们的治疗,春然的病情基本控制住了,尽管还时常犯病,但药只要一直用着,春然表面看起来,和正常人没有多大区别。一直给春然看病的一位老医生89岁了,临终前交给喜恩一个秘方,他说:“这是我用多年积累的经验研制的一个偏方,治好了许多人,你把它拿去吧,可解除春然的痛苦。”这张救命的偏方让喜恩感觉温暖,让他觉得“爱无止境”,在这世上生命可以结束,但生命留下的果实却保留了下来,带着对病人无限的真挚的爱。

按照地址,喜恩和杜安民来到了北窑煤厂附近的一户居民家门前。中午时分,家家户户又放起了鞭炮,炊烟袅袅,煎炒蒸炸的香气像挥之不去的馋虫一样直往他们的鼻孔里钻,大年下,家家户户笑语喧哗,正是全家人团聚的日子,他俩不好意思在此刻去打搅别人家的幸福,就踩着大院里满地的红纸屑和雪霰在院子里兜圈子,想等到一个人出来问一问,但好半天,都没有个人影儿。

天又阴得重了。肚子咕咕地叫了。起风了。

在院外的马路上,他俩拦住几个人询问,但是没有人知道失主。

最终院子里有人出来了,他们认得失主,说搬走了。

“搬到哪儿了?”

“好像是中窑。”

“知道具体地址吗?”

“这个……不知道。”

“您有他的电话或者别的联系方式吗?”

“没有。”

信奉基督教的美国女作家考门夫人曾说,我们的生活是爬山的生活,爬在我们前面的人能常回头喊一声,笑一笑,点点头,招招手,对于爬在后面的人是有帮助的。26年的病痛生活,喜恩深深感谢那些曾帮助过他们的人,他们何止是喊一声,何止是回头笑一笑,他们是用切实的行动来帮助喜恩和春然的。

喜恩没有找到失主,在沮丧中回家了。

巴春然正坐在桌前等他回来吃饭。回来得这么晚,她一点埋怨也没有。她吃了药,病情好一点了,她强撑着下地给喜恩做饭。她暗下决心,这个年她不要给这个家增添一点麻烦。这些年,都是他独自一个人承担,原先舒展的眉宇现在隐藏着难以言说的皱纹,许多难处都是他独自撑过去的。春然,喜恩的妻子,她很想用手去抚平他眉间的皱纹……

清贫的日子对他们很有益处,这些年,他们学会了怎样处卑贱,也知道怎么处丰富,或有余,或缺乏,随时随地,他们都在爱里互相激励把生活过得和谐美好。“我要把每件小事都做细致。”喜恩的这句话成为他们家庭生活的一种理念。每天不变的两顿面条他做成不重样的,糊涂面条和汤面条他换着花样儿,今天的面条上漂浮着青生生的白菜葉子,明天就换成了脆生生的黄瓜丝海带丝,并且还学会了蒸馒头、包包子、擀面条。甚至,连莹莹也发现了爸爸的伟大,一碗白菜萝卜丝,做的比鲜鱼还美味。有一年春节来临的时候,春然的病情轻了一点,她动手把丈夫一件绿色的旧的确良上衣翻新,给莹莹做了一件上衣,又把自己过去的一件蓝色裤子给莹莹改成一条新裤。新春佳节,女儿穿上了新衣在院子里和小朋友们堆雪人,打雪仗。

那时候他们还年轻,虽然为看病变卖了结婚时置买的家具,花光了所有的钱,住在简陋寒酸的42平米房子里,沙发是工友们搬新家打下来的,一张吃饭的桌子还是姐姐送来的,没有家电,家徒四壁,每月入不敷出,但留下的是欢乐温馨的足迹。

喜恩把这件事给春然说了,春然也为失主着急。在春然的支持下,大年初一的下午,喜恩把巴春然独自一人留在家里,前往中窑继续去寻找那位失主。

一度停了的雪重又下起来,纷纷扬扬的。天色愈来愈暗,路上的行人肩上都裹着一层白,映亮了他们脸上漾溢着的幸福和春节的喜庆。喜恩心里快乐着,为他能去帮助别人做这一件事情。

但那一天他是在失望中离开中窑的。他在麦家街附近来回走了很久,见人就问。雪越积越厚,行人愈渐稀少,他站在路边的身体,几乎与天地万物融成了一体的白。当家家户户的灯渐次亮起来时,他才挪着沉重的脚步慢慢离开中窑。

巴春然退休了。她原先在电务段上班,从事机车信号工作。自从她患了这疾病,工作就时断时续,十几年病休,七八年的内退,2012年退休后,30年的工龄才拿到1400余元的退休工资。但她已经很知足了,26载,弱不禁风的身子让病痛摧残得七零八落,要不是丈夫对她百般呵护、关爱和细致入微的体贴,催放着她生命的鲜度;若不是那幸福的芬芳、那挚爱的美丽时时滋润着她一个女子柔弱的温婉,她还真挺不过来。她在病榻上常常内省自己的心灵,发现那一缕淡淡的柔情汇集了她26载难以回报的爱,伴随着鲜花,深情地努力地回应着来自另一颗心的搏动。

多年的精心治疗和药物控制,春然的病情逐渐稳定下来,单位的效益也越来越好,每月医疗卡上的钱,再加上他们一半的工资,足以打发医药费了,小日子有了盈余。2002年,他们添置了第一台家用电器洗衣机,2005年,花了2000块买了创维牌的电视机,去年,他们添置了第三台电器——冰箱。

半夜三点,喜恩感觉身边躺着的春然不对劲,他把手放在春然的下颌,明显地感受到妻子颈动脉内血液流动的速律,像湍急的洪流宣泄,哗——哗!一浪接一浪涌过来。喜恩心里懊悔,原准备这组药在节前换,抗药性已经很明显了,但后来还是拖下来了。他一边给春然喂药,一边给面的公司打了电话。

6分钟后,喜恩抱着春然下楼,一辆面的从街角拐了过来。他一步一步趟着厚厚的积雪,小心地抱她上车,朝医院疾驰。

晨光熹微,春然在医院的病房里睡着了,呼吸平稳。喜恩把手又放在春然的脖颈处,他感到手下有规律的脉动,他知道,这脉动是和心跳一个节拍。他放心了。

莹莹26岁了,该成家了。巴春然退休时公积金退了三四万块钱,正好给女儿办婚事用上,便风风光光排排场场地给女儿成了家。

在女儿婚嫁的这一晚,春然像21岁初识喜恩时的心情一样,她悄悄地握起喜恩的手去散步,他们走在初识时的街道上,和那晚一样,他们走得很慢,很浪漫。春然想到了台湾作家张晓风的《婚礼祈祷文》,那是一篇美文,是两颗清洁的心向上帝敞开心扉,在爱中合成一体。在深深的夜幕下,无数行人匆匆擦肩而过,祈祷文中的一些字句在他们的心中闪烁:

主,我不乞求堂皇的高楼大厦

求你使我们成为彼此在地上的天堂

我不乞求惊人的财富

求你使我们成为彼此生命中的至宝

春然的手在喜恩温暖的大手里幸福地依偎着,宛若28年前第一次手和手的相握。那时他们明眸皓齿,青春亮丽,新月的清辉洒满幽静的小街,有几颗晶亮的小星向他们眨着笑眼,他们手相握,深情凝望……

第三天,雪住了。云四散开,天空高远而湛蓝,洛阳城白雪皑皑,像童话中的世界。一个花团锦簇的小孩,把喜恩领到了失主王先生面前。这是一个中年人,风华正茂。喜恩把钱包递过去。

钱包很小,沉甸甸的。

——选自郑州铁路局《绿灯》2014年第四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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