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国保
摘 要:龚贤是清初最重要的画家之一,是金陵画派代表人物,金陵八家之首。龚贤一生交游甚广,十七岁即与周亮工相识,一辈苦辛而多得其资助。周亮工也是颠沛流离,几度宦海沉浮。明亡后的失节可能一直是周亮工心中难以磨灭的伤痛。周亮工虽然降清,可对诸多前明遗老们却保持着较为亲密的联系,他们之间既是文化上的知音也是生活中情感的相互慰藉的对象。从周亮工遭劾龚贤出慰以诗,龚贤搬家、移家半亩园,周亮工亲访,都说明他们之间的感情是深沉的、挚烈的。“乾坤双醉眼,独对故人明”,这是周亮工对故人龚贤的深情告白。而周亮工去世,龚贤的“哭公独我头全白,世上谁人眼更青”则更能说明龚贤对周亮工知遇之恩的感激。通过考察两人之间的交游,不仅对龚贤、周亮工的身世,艺术风格形成、声名的传播等各方面研究具有重要意义,而且对研究明末清初文人生活状态也有一定的意义。
关键词:龚贤;周亮工;画
周亮工(1612~1672),江西金溪县合市乡人,原籍河南祥符,后移居金陵。周亮工是明末清初是著名的文学家、篆刻家、诗人、大收藏家。别号栎园、适园、陶庵、缄斋等,人多称“栎园先生”“栎下先生”。着有《读画录》《赖古堂集》《印人传》等。周亮工崇祯十三年(1640)中进士,次年任山东潍县令,后“举天下廉卓,行取入京师。”十七年(1644)迁浙江道监察御史。后来李自成破京师,崇祯帝自缢煤山,周亮工返回南京。南明弘光初立,阉党马士英、阮大铖用事,党权之争中,阉党曾示意周亮工参与弹劾东林领袖刘宗周,周亮工没有卷入党派之争而奉双亲归隐南京南郊。
據林树中《龚贤年谱》,日本铃木敬主编的《中国绘画总合图录》第二册为《周亮工藏画册》,内收胡玉昆、陈洪绶、朱睿、高岑、施霜等人画共八开,第三开朱睿画有题云“乙酉二月望后八日,龚半千同观,因叹栎园为赏鉴巨眼,赵昌 记。”可见龚贤与周亮工的交往当始于此时。此时的龚贤尚在南京,旋即去扬州。而此时的扬州军民正在弘光朝兵部尚书史可法的带领下,抵御南下清军多铎的部队。四月清军破城后,对扬州城内人民展开惨绝人寰的大屠杀,当时在屠城中的幸存者王秀楚所著的《扬州十日》记录当时惨状。龚贤此时居扬州北郊幸免于难。顺治二年(1645),豫亲王多铎兵下江南,周亮工谒军门降,以御史职为清军招抚两淮,后改任两淮盐运使。驻守扬州。1646年擢升淮扬海防兵备道参政。在扬州这两年,龚贤与周亮工的交往自然不可少。
顺治十五年(1658),周亮工被逮下刑部复审,自福建赴京,途经扬州,龚半千出慰舟次,周亮工晚年有诗记之,《步韵酌龚半千,予北上时,半千出慰舟次》:
我傍秦淮住,君家亦石城。虽归看客恕,渐老论诗平。小录烟云满,深卮雨雪并。乾坤双醉眼,独对故人明。悲予严谴日,敢谓得余生。念室辜难蔽,朝廷法果平。羁心迷远塞,老泪湿芜城。却忆舟中语,他时见欲惊。
顺治十七年(1660),周亮工被定罪,原定“立斩籍没”后减等改徙宁古塔,未行,又遇赦获释。十八年(1661)八月,周遇赦后复过扬州,孙枝蔚、程穆倩、龚孝升等与周有诗酒唱酬。孙枝蔚《溉堂集·溉堂前集》卷五《喜周元亮司农生还,次龚孝升总宪韵》其五:“邗上惊相见,南皮盛宴开。晚花香未歇,黄蝶兴难回。”又同卷《同程穆倩访周元亮司农,留饮寓园观菊,兼示所藏画册》卷八有诗《题汪汝为画》,附注:“书栎园册子,辛丑。”记录当时孙枝蔚与程穆倩到寓园饮酒、赏菊、观画、题字情景。此时龚贤亦在扬州。作为周亮工的旧友,龚贤自然与其经常过从。王士祯时任扬州推官。龚贤有画《呈阮亭先生》(美国景元斋高居翰藏)留世,龚贤正是通过周亮工而结识王士祯、程穆倩、龚鼎孳等人的。
康熙元年(1662),夏四月,周亮工葬双亲于钟山北锁石之阳。太夫人柩底异纹郁起,观者咸称灵瑞,龚贤作《瑞木诗》以赠。《周亮工全集》第十八册载:“吴伟业《瑞木图卷题词》、何采《瑞木图卷题词》、许芳《瑞木纪》、龚贤《瑞木诗》……内容皆为赞颂周氏孝廉,瑞木祥瑞。”康熙五年(1666),周亮工调江南江安粮道,徙任南京,康熙六年(1667)年代理安徽布政使,不久转江宁粮署。龚贤于1664年自扬州回南京,1666年始以百金购瓦屋四五间于清凉山下虎踞关,筑半亩园。周亮工曾有半千移家诗和亲自去半亩园看望龚贤并赠以诗。
《半千移家》:
倦鸟无高翼,卑飞又一林。小心过逆旅,大意失黄金。砚亦移将破,山犹入未深。空闻买字者,曲巷费追寻。久客凭人遣,衡茅一再迁。虚堂开旧雨,短褐拥残年。粗粝贫家橐,冰霜老仆肩。林深间失笑。壁立几桑田。
《半亩园赠半千》:
于世殊无事,经年合闭门。白衣鲜墨汁,鸟儿润花痕。乱竹三更雨,空山半亩园。畏人常屏迹,感激虎狼恩。野老闲称病,柴门永日关。残苔生破(缕),修行蔽衰颜。得酒看人醉,成诗肯自删。梦中频过尔,大月好风间。
万累已全歇,荒园足自怡。棋边今态好,酒外古心危。妙画殊无意,残书若有思。屑榆亦可饱,努力莫言衰。
彦远今高士,武林一亩田。约君为隐侣,忘我旧交年。僻地诚难觅,同心亦可怜。怀人真隔世,独坐听鸣泉。
以上八首见《赖古堂集》(卷六·五言律),后四首诗题作《龚半千半亩园》,末首注曰:“旅堂胡彦远与君有同志,隐虎林一亩园。”
康熙八年(1669),周亮工被劾,仲冬望前一日,也就是农历十一月十四日,龚贤过访周亮工,可能更多的是对其遭劾的安慰。并为周亮工所藏的画册题字:
今日画家以江南为盛,江南四十郡以首郡为盛,郡中著名者且数十辈,但能吮笔者奚啻千人。然名流复有二派,有三品:曰能品、曰神品、曰逸品。能品为上,余无论焉。神品者,能品中之莫可测识者也。神品在能品之上,而逸品又在神品之上,逸品殆不可言语形容矣。是以能品神品为一派,曰正派。逸品为别派。能品称画师、神品称画祖、逸品几圣,无位可居,反不得不谓之画士。今赏鉴家见高超笔墨则曰有士气,而凡夫俗子于称扬之词寓讽刺之意亦曰:“此士大夫画耳。”明乎画非士大夫事,而士大夫非画家者流,不知阎奉乃李唐宰相,王维亦尚书,君承亦何尝非士大夫耶?若定以高超笔墨为士大夫画,而倪、黄、董、巨亦何尝在缙绅列耶?自吾论之,能品不能非逸品犹之乎?别派不可少正派也。使世皆别派,是国中惟高僧羽而无衣冠文物也。使画止能品,是王斗、颜(斤蜀)皆可役而为皂隶,巢父、许由皆可趋而为牧(口幸)耳。
金陵画家能品最伙,而神品、逸品亦各有数人。然逸品则首推二溪:曰石溪、曰青溪。石溪,残道人也;青溪,程侍郎也,皆寓公。残道人画,粗头乱服如王孟津书法;程侍郎画冰肌玉骨如董华亭书法。百年来,论书法则王、董二公名不让。若论画笔,则今日二溪,奚肯多让哉!
诗人周栎园有画癖,来官兹土(金陵),结读画楼。楼头万轴千箱,集古勿论。凡寓内以画鸣者,闻先生之风,星流电激,唯恐后至,而况先生以书召、以币迎乎?故载几盈床,不止如十三经、廿一史;林宗五千卷、茂先三十乘。登斯楼也,吾不知从何处读起。暇日偶过先生,先生出此册见示。余翻阅再四,皆神品、逸品。其中尤喜程侍郎(正揆)二帧,因志数语,幸藻鉴在前,不然,吾几涉于阿矣。时康熙己酉(1669)仲冬望前一日,清凉山下人龚贤题。(见《石渠宝笈三编》御书房着录《周亮工集名家山水册》,原故宫博物院藏。)
岁末,周亮工大会词人高士。据《读画录》卷四载:“己酉余罢官后,子远来慰余,时时以笔墨相愉悦,岁末,遍邀白下诸公,为大会,词人高士,无不毕集,数十年未有之盛事也。”其时参加者有袁其重、姜绮礼、王石谷、樊圻、吴宏、邹喆、叶欣等。也在此时,龚贤通过柳公韩结识王石谷。
康熙十一(1672)年,周亮工卒,龚贤悲恸欲绝,作《哭栎下先生》四首以挽,其一曰:“向晓东方耿一星,中原名士久飘零。哭公独我头全白,在世谁人眼更青。徒把赠诗粘古壁,无因而酒到前庭。寻常见面犹稀少,从此空山户已扃。”
考察周亮工和龚贤的交往,我们粗略可以得知:
周亮工与龚贤同是诗人,有文人情怀,喜结交高士,“往来无白丁”。周亮工十九岁中进士,龚贤少时即负才名,惺惺相惜是他们能够相处的重要基础。正是这种相互欣赏相互尊重,才使他们之间的交情随时间流转而更趋浓厚。对于龚贤的画,周亮工非常欣赏,从“其画扫除蹊径,独出幽异,自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信不诬也。程青溪论画于近人少所许可,獨题半千画云:“画有繁简,乃论笔墨,非论境界也。北宋人千丘万壑,无一笔不减;元人枯枝瘦石,无一笔不繁。通此解者,其半千乎?”中可以看出,周亮工对龚贤的自诩表示赞同。在周亮工的心目中,龚贤确是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卓然独立的山水画大家。从他转录好友程青溪对龚贤的评价语看,他也是有同样见地的。不仅对画,对其诗也是赏赞有加:“诗又不肯苟作,呕心抉髓而后成,唯恐一字落人蹊径。酷嗜中晚唐诗,搜罗百余家,中多人未见本。曾刻廿家于广陵,惜乎无力全梓,至今珍什笥中。古人慧命所系,半千真中晚功臣也。”“诗不苟作,不落一字蹊径”这是周亮工对龚贤作诗态度的赞许,也正是有了这样的独立精神,龚贤才能在当时的诗坛中脱颖而出,自诩“不幸以诗名”,这在当时复古之风盛行的诗坛显得是多么难能可贵。周亮工对龚贤所做的事业也给予了热情的赞扬并在一定情况下给予帮助。龚贤一生都在编《中晚唐诗纪》。周亮工对其行为称赞其“真中晚功臣也”,确系如此,如果没有龚贤的广泛搜罗刊刻,多少诗人将埋没无闻。正如在龚贤的《杨巨源诗跋》中写道:“此千百年以前之杨巨源几乎与草木同腐朽者,今且笔之板之墨之以行世。使景山有知,当如何感激于地下,歌笑于天上乎?设非先生之笔之板之墨之以行世,虽百竹窗生之手录,几何不与草木同腐朽也。”此段文字是龚贤对王昊庐先生助刻杨巨源诗集表示感谢的话,他代千百年前的杨巨源向王昊庐表示感谢。试想,如果没有龚贤的努力,杨巨源诗集可能流传不到今天。周亮工所说不虚。周亮工不仅出资帮助龚贤刊刻《中晚唐诗纪》,甚至还把自己珍藏的稀有善本来帮助龚贤完成心愿。杜浚在《二刘集叙》云:“此吾友野遗龚子、青夕刘子闵斯道之敝,合刻二家为诗家津梁,俾学者从此舍挽近词场之聚讼,而渐知以古人为师,其用心苦矣。至其蒐考广博,字画精审,前此未覩也。世传宾客仅有前集,初刻仍之,其别集续刻得之栎园周公所藏闽本,野遗尤以为快云。楚人杜浚撰于广陵之天宁禅寺。江都阮玉铉书”。其中别集续刻是从周亮工所藏的闽本得来的。“君子成人之美”于此可见一斑。
龚贤对周亮工也是充满尊敬与欣赏的。前文所引的“龚半千同观、因叹栎园为赏鉴巨眼”可以看出,周亮工在年轻的时候已经开始收藏了,其虽于画之实践不擅长,但其眼力之高,赏鉴之精审足令龚贤等称叹。可以说,龚贤与周亮工在很多的艺术观点上都具有一致性,可称为知己。龚贤对周亮工的身居高官而能礼贤下士贤者之风表示尊敬,周亮工尊重文人、爱护文人、资助那些贫困潦倒的文人。“诗人周栎园有画癖,来官兹土(金陵),结读画楼。楼头万轴千箱,集古勿论。凡寓内以画鸣者,闻先生之风,星流电激,唯恐后至”这充分说明周亮工在南京文人画家圈中的地位与影响力。试想,耿介如龚贤、石溪、青溪辈都能经常与周亮工来往,可见周亮工为人是多么的谦恭。“而况先生以书召、以币迎乎?”周亮工对文人、画家以“书招”显示其对人的尊重,以及自己态度的诚恳。以“币迎”,虽然此举稍显俗套,但周亮工以此种方式显示出对艺术家的劳动成果的尊重,更重要的是,当时众多画家的生存境况并非很优裕,因此这也是一种变相地对画家朋友的资助。
周亮工精于赏鉴,石溪称其为“当代第一风骚人物,乃鉴赏之慷慨家”(见林树中《金陵画派年表》1661年条)确系如此。
周亮工对当时文人的尊重还表现在其著《读画录》《印人传》里,能为当代画家,篆刻家立传,可见周亮工交友之广、赏鉴之深以及他对这些艺术家历史地位的肯定,具有深邃的洞察力与历史眼光。今天看来,正是由于周亮工的功劳,为我们留下了诸多的第一手研究资料,使我们得以窥见那个时代的艺术风潮。《读画录》有专章记录龚贤生平:
龚半千,又名岂贤,字野遗,性孤僻,与人落落难合。其画扫除蹊径,独出幽异,自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信不诬也。程青溪论画于近人少所许可,独题半千画云:‘画有繁简,乃论笔墨,非论境界也。北宋人千丘万壑,无一笔不减;元人枯枝瘦石,无一笔不繁。通此解者,其半千乎?半千早年厌倦白门杂沓,移家广陵。已复厌之,仍返而结庐于清凉山下,葺半亩园。栽花种竹,悠然自得,足不履市井。惟与方嵞山、汤岩夫诸遗老过从甚欢。笔墨之暇,赋诗自适。诗又不肯苟作,呕心抉髓而后成,唯恐一字落人蹊径。酷嗜中晚唐诗,搜罗百余家,中多人未见本。曾刻廿家于广陵,惜乎无力全梓,至今珍什笥中。古人慧命所系,半千真中晚功臣也。①
周亮工当时在南京文化界具有举足轻重的影响力,不仅因为他身居高位,更重要的是他是一个资深的赏鉴人。一个画家能够得到他的肯定,那么他的声名很快就会享誉艺坛。他更是一名艺术活动的组织者,他为画家们搭建一个可以互相交流的机会与平台,并以其为中心组织各类活动。例如,他在福建兴建诗话楼,祀严羽其上,对福建文化的发展与保护起到了一定的积极作用;在南京结读画楼,为南京的画家艺术交流开辟一个新的场所,促进了画家之间的交流以及声名的传播。周亮工收藏巨镪,每有贵客来,辄倾所藏供人观览,这无形中为画家的声名传播具有积极意义。所以金陵画家“闻先生之风,星流电激,唯恐后至”也是情理中事。周亮工更是一名金陵画家群体的艺术资助人,他为人慷慨,精于赏鉴。石溪称其为“当代第一风骚人物,乃鉴赏之慷慨家”(见林树中《金陵画派年表》1661年条)确系如此。
龚贤自十七岁即与周相识,一辈苦辛而多得周亮工资助。周亮工也是颠沛流离,几度宦海沉浮。明亡后的失节可能一直是周亮工心中难以磨灭的伤痛。周亮工虽然降清,可对诸多前明遗老们却保持着较为亲密的联系,他们之间既是文化上的知音也是生活中情感的相互慰藉的对象。从周亮工遭劾龚贤出慰以诗,龚贤搬家、移家半亩园,周亮工亲访,都说明他们之间的感情是深沉的挚烈的。“乾坤双醉眼,独对故人明”,这是周亮工对故人龚贤的深情告白。而周亮工去世,龚贤的“哭公独我头全白,世上谁人眼更青”则更能说明龚贤多周亮工知遇之恩的感激。
注释:①周亮工.《读画录》引自《龚贤研究集》(上)[M].江苏美术出版社,1988:1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