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宝英
在《白鹿原》的描述中,作为关中大儒的朱先生对儒家思想是有着深刻体悟和见解的。在他的灵魂深处闪烁着儒家思想博大精深的光芒,因此,他被人们称为“圣人”。的确,儒家的“仁爱”思想,尤其是“兼济天下”的主张在朱先生的身上获得了极大的张扬。
朱先生的一生,贯穿着白鹿原的风风雨雨。可以说,他是白鹿原兴衰史最好的见证人。陈忠实先生在《灞桥民间文学集序》中也谈到:“这块土地既接受文明,也容纳污浊,在缓慢的历史演进中,封建思想、封建文明、道德行为衍化成为村规家法民俗,渗透到每一个公社,每一个村庄,每一个家族,渗进了一代又一代平民的血液,形成这一方地域上的人特有的文化心理结构。”那么,白鹿原也就成了这种“特有文化心理结构”形成的土壤,而朱先生就是这块土壤上结出的一朵“奇葩”,人们把他视为“神”。所以,在他下葬时,“人们在一遍一遍地咀嚼朱先生只身赴乾州退清兵总督的冒险经历,咀嚼朱先生在门口拴狗咬走乌鸦兵司令的笑话,咀嚼朱先生放粮赈灾……”这种种的“咀嚼”表达了白鹿原上的人们对这位先生的敬仰和深爱之情,从中我们可以看到儒家的“仁爱”和“兼济”的光辉思想在这里得到了体现。因此,在他死后,人们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这个人留下数不清的奇闻轶事,全都是与人为善的事,竟而找不到一件害人害己的事来。”族长白嘉轩也忍不住对众人又一次大声慨叹:“世上肯定再也出不了这样的先生!”
朱先生确实是一位儒家思想的实践者。他以儒家博大精深的思想滋养着原上的每一个人,并且处处为原上的人们的生存思索着,关注着原上的每一个人的命运,并且请自拟写了《乡约》作为人们的行为规范。在这里儒家的“仁义”思想再一次地获得了释放,成为精神哲学的典范,并且它具化为所谓的“白鹿精魂”,因而朱先生也就成了白鹿原上的“精神领袖”。
小说中“白鹿”这一神秘事物与朱先生密切相关,时隐时现,因而具备了被人们接受的可能性。朱先生病危之时,朱白氏拍了一巴掌,惊奇地宣布道:“只剩下半根黑的啦!上半截变白啦,下半截还是黑的——你变成了一只白鹿。”“朱白氏正打算让儿媳把孩子抱进屋子坐到炕上去,忽然看见前院里腾起一只白鹿,掠上房檐飘过屋背便在原坡上消失了。”也正是这只“白鹿”的消失,才宣告了朱先生生命的终结。换言之,作家采取了异样的方式,构筑了一座神秘的殿堂,在虚构与真实之间凸现中华民族的精魂。他像白鹿一样神奇的出现,而又像白鹿一样神奇地消失,从而在这种体系上蒙上了一层神秘主义的面纱。从白鹿的出现到消失,使儒家固有的思想和文化体系受到了冲击,价值观念也产生了异变。在这种异变中,闪现了一束奇异的光,极大地激起了读者的注意力,调动了他们的生活经验和审美体验去想象、去补充、去创造。因而,它给人们留下了一个“二度思维”和“二度创造”的空间,置人于一种不可知的境地,这便激起了人们要揭开这层神秘面纱的一种“内在动力”和潜藏在心里的一种“原欲”。
朱先生说:“读书原为修身,正己才能正人正世;不修身不正己而去正人正世者,无一不是盗名欺世。”的确,儒家文化这股悠长而明净的“细流”,几千年来一直在滋养和浸润着人们的灵魂,使人们产生了一种根深蒂固、牢不可破的“理念”,那就是“家国文化”。修身是基础,而齐家、治国、平天下是在此基础上的一种升华,这就是儒家思想的基本内涵。而朱先生身上所体现出来的神秘主义与这种思想有其融合的一面,也有其相抵触的一面。传统的儒家思想中不存在鬼神观念,而是注重对个人自身的学习和不断的自我修养,从而对“家”“国”有用。朱先生是一个神秘莫测的人,但他又不信“神”,便推倒了白鹿书院的四种神像泥胎。朱先生又是一个正统的儒家学者,但是,当方巡抚委以重任时,而他却又住进了白鹿书院,不愿为官。这种举动又与儒家积极入世的思想相背离。所以说,这是作家在儒家思想的“躯体”披上了一层神秘主义的外衣,而在矛盾中通过朱先生表现出来。福斯特说:“小说家能支配一切隐秘的生活,他不应被剥夺这种特权。”此时的“白鹿”也被赋予了特有的文化内涵:一方面是对儒家思想的肯定和赞扬,这是通过朱先生的义举体现出来的;另一方面也是对儒家价值体系的冲击和反叛。
陈忠实先生站在历史和民族文化的高度来审视和反观生活在这块古老而又有着光辉灿烂文明的土地上的人们的命运沉浮与心灵的变迁,他以独特的方式来叩问历史,反思历史,揭示其内在的文化渊源及其流变。通过对“白”“鹿”两家明争暗斗的激烈场面,把对文化的思考植入其中,使之有所凭附和依托。因此,作为“白鹿”化身的朱先生也获得了“广阔的活动空间”,而依附于他的具有对儒家思想反叛的神秘主义也得到了“自由的伸展”。“见雪即开交”的卦辞,使刘军长喟然长叹:“这个老妖精。”被刘军长斥责为“老妖精”的朱先生,此时已经成了“神”的化身。他能够知晓过去,预见未来。这种先知先觉的本领,在儒家看来是极其荒谬的,是极不合情理的。在田小蛾化为鬼魂困扰鹿三时,白嘉轩用尽各种驱鬼之术也无济于事,于是他来到白鹿书院向朱先生请教。朱先生却胸有成竹,似有“法海造塔压白蛇”的妙术,他让白嘉轩“把他的灰装到瓶里封严封死,就埋在窑里,再在上面造一座塔,叫她永世不得出世。”“那六角塔是以传统文化的稳态化作为基础的,是白鹿精魂胜利的标志……”然而,在《白鹿原》“不遗余力的美化和神化中却又无法回避地让他(朱先生)成为对屈死的小蛾狠下毒手的迫害者。”在这一点上,朱先生的做法大大地突破了儒家思想所许可的范围,客观产生了激烈的对抗,在对抗中,使“神秘主义”凸现出来了。
因此,朱先生也就变成了一个神之又神的“圣人”了。人们既可以在他身上看到理性主义的光芒,又可以体味到神秘主义所带来的迷茫与困惑。这样那只“神奇的白鹿”与具有“神性”的朱先生融为一体,而朱先生则更具有了传奇色彩。正是由于这个矛盾统一体的存在,才构成了这部作品丰富而深邃的文化内涵。俄罗斯作家索尔仁尼琴说“一个作家的任务就是要涉及人类心灵和良心的秘密,涉及生与死之间的冲突秘密,涉及那些全人类运用的规律……”而陈忠实先生做到了这一点,他找到了“永恒的真理”和“生命的真谛”,“以自己的方式解开了世事变迁之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