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山秀夫 张汉威
1
有点发烧。水岛真知子从一早起床就开始有那样的感觉了,却也没有量量体温确认一下,脑子里更是连找医生、吃药的念头都没闪现过。她清晨到警察总部官员的机关宿舍去绕了绕,在县警察总部大楼的记者室里,草草写就有关交通事故统计的稿件,匆匆吃过午饭后,便驱车去了本县南部的鹰见市。她在家庭主妇遇害案现场的周围,四处打探了一些情况,接着跟一大早便进驻当地的三名手下会合,核对了信息。到鹰见警署召开的“案发一星期”记者见面会结束的时候,已经过六点了。
薄暮。白天比以前长了。真知子走出警署大门,马上拿起手机拨打了通讯录上储存的号码。县警察总部的记者室,《县民新闻》工作间——
“你好,《县民新闻》。”
现场采访组组长东田百无聊赖似的声音。为了将本县境内百年历史上发生过的案件汇集成书,他没有参加这起案件的报道。
“我是水岛。记者会结束了。”
真知子边说着,那穿着米黄色裤装的纤巧身子边往车里钻。
“辛苦了。发布什么了吗?”
“没有——”
她看都没看,哗啦哗啦地翻着笔记本。这一周内增加投入的探员人数、上门调查侦讯的居民户数、接到通风报信提供线索的电话次数……净是些没有新闻意义的数字。同往常一样,记者几乎都没有提问。其他报社也都没有什么笨蛋,会在记者会的座位上拿着自己手头掌握的材料去冲撞。输赢就全看今天晚上的“巡夜”了。
记者会的空洞乏味东田也深有体会,于是他立刻就切换了话题:
“当地的混混儿那边有收获吗?”
“材料倒是有点儿,不过,照矢崎打听到的情况,嗯,是要写都没法写的事……”
真知子支吾着说不出来,但这回多亏了笔记本。
是案发当天的目击情报。据说在距离被杀主妇自家住宅东边大约五百米的街道上,有辆颜色发暗的小轿车以疯狂的速度冲了过来,在十字路口处拐不了弯,侧面撞上了酒馆停车场的铁柱子。被声响吓了一跳的酒馆老板跑到了街上,但车子就那么朝县道方向逃窜了。
“时间?”
“好像是下午两点半左右。”
家庭主妇的死亡假定时间是午后一点至两点之间。倒也不是不能怀疑跟案件有关联。
“开车的家伙什么的看见了吗,酒馆老板?”
“只看到了逃之夭夭的车子,连哪一种车都没看清楚。”
“经不起推敲哇。”
“嗯。距离现场又远。”
“条子知道了吗?”
“在铁柱子上随意提取了证据。技鉴人员在事故现场好像连吸尘器都用上了。”
“是吗?那就想办法用上吧。请你和主任联系一下,将稿子送过去——因为今天好像也要发在头版头条呢。”
“胡扯。”
不假思索的话禁不住从真知子的嘴里脱口而出。
写一篇小小的报道好是好。那个肇事逃逸的嫌犯就是杀害主妇的元凶,这种可能性并非等于零,这新闻界所谓“不写白不写”那句话说的并没错。然而,倘若是案件刚刚发生后手忙脚乱的那会儿还情有可原,可已经是过了一个星期的这个时辰,再拿散布不靠谱消息的八卦报道摆到社会版的头条,就要成为其他报社的笑柄了。
“不合情理。什么头版头条。”
“不合情理也罢,什么也罢,都请照我说的做。是编辑部会议决定的。”
——已经决定啦?
真知子哑然了。就是说,在还不知道现场会发来什么样的稿件时,便已决定明天早报的版面了吗?虽然知道这场“鹰见战争”已到了进退维谷的地步,可是,尽管如此——
“充其量就两段或三段材料啊。请组长跟上头讲一下。”
真知子说完,东田便故意似的对着话筒叹了口气:
“就是唠唠叨叨说了也没用吧,这可是在打一场战争啊。”
无法想象东田竟会如此说话。他三十二岁,擅长报道案件,是一位年轻却深孚众望的现场采访负责人。作为记者他哗众取宠的东西应该很多,他也一直都有分寸地借用这一手。
真知子重新握了握手机。
“明白了。不过——”
“要明白了就做啊。你也只能做吧?”
——什么呀那是……要置责任于不顾吗?
真知子沉默了,电话那头传来咂嘴的声音,接着就挂断了。
以这鹰见市为战场的平面媒体大战,要查一查渊源的话,那还是真知子三个月前所写的一篇报道引起的。
那是一起幼儿溺水事故。居住在鹰见市西边县营公寓住宅的一名三岁男童,失足跌入距自家住宅八百米处的农用水渠淹死了。好像是午睡醒来后,找不见母亲的身影,于是他就离开家走到了户外。真知子追索过男孩儿曾经走过的路径。有母子拥挤的儿童公园,还有一如既往的老商业街,据说男孩儿一路哇哇地边哭边走着。不知有多少大人亲眼目睹过,也招呼过他,却没有人拉住那双小手将他送到母亲的跟前。“社区的失败”“悲剧可以防患于未然”,真知子觉得敲击电脑键盘的手指头,自然而然地平添了几多力量。
《嗐,无情……》,真知子所写的头版头条的报道打出了这样的标题。由于其他报社都清一色地仅仅以溺水事故来处理,所以尽管不自称是独家消息,《县民新闻》的编辑部内也弥漫着自以为干得漂亮的气氛。
然而,数日之后,这种气氛却突然为之一变。因为被写入报道的当地居民团结一致,发起了不买《县民新闻》的抵制运动。耳熟能详的地方小报滑稽可笑地大书特书,这场喧哗就闹得十五万市民全都知道了。真知子的报道固然没有错,可是,经营状况不理想的《县民新闻》,却无法对读者的离弃置之不理。报社的头头们慌忙赶赴当地,虽说没有道歉谢罪,却似乎到处去作了有点赔不是意味的解释:“也许报道带了点感情色彩”、“实际上是年轻姑娘写的报道”……
真知子所受的伤害姑且不论,《县民新闻》的噩梦却已经先行降临了。
这场喧闹被虎视眈眈者钻了空子。以全国数一数二的发行量自豪的《东洋新闻》,将大量扩张地盘的营销小组空降到了鹰见市内。“订阅三个月就可以得到一辆自行车”“假如跟《县民新闻》对换一下,连换气机都奉送”。难以置信的闪电攻击似乎过几天就要挤垮《县民新闻》了。扩张地盘的营销小组人员通过不正当的谈话技巧,连那些捕风捉影、毫无根据的谣言都四处传播。
敌人不仅有全国性的报纸,《县友时报》也行动了。这家与《县民新闻》互相争夺本县市场份额且很有实力的地方报纸,就参加了这场局部战争。他们增加了鹰见分社的记者,还新设了号称“壁上观”的版面,甚至将垃圾似的市井流言、小道消息都捡来塞进栏目内,连日来都将他们那份报纸免费投进《县民新闻》订户的邮箱内。不用说,还附有比报纸更抢眼的印刷精美的订阅回执单。
《县民新闻》照旧连防御战都没打。如果没有财力能拿出豪华的赠品,也就没有富余的人力可以增加记者人数。全无招架之力,放弃还手了。如此狼狈相造成的郁闷状态仍在延续,这三个月内丢失的报纸订户足足超过了五千份。
因此,发生在鹰见市的这样一起杀害家庭主妇的案件,被正处于媒体大战胶着之际的《县民新闻》的经营团队视作收复失地的好机会,就合情合理了。
要扒到独家新闻,绝对不能输给其他报社,拼命地彻底写详尽,将读者拉过来。命令与其说是来自编辑部内部,不如说大多数是从董事室或促销部发出来的。驻县警察总部的四名记者受命专职跟进,年长的真知子被任命为指挥。负责编纂本县案件史的东田采访组长不参与本案。“有关历史案件的书能赚钱”,据说这仍是董事室的判断。
报纸展开了轰轰烈烈的跟踪报道。头一天、第二天就击败了头版上的政治新闻,从第三天开始已连续四天占据了社会版头条。是啊,在与全国性报纸的对抗中,地方性报纸作详细深入的报道是司空见惯的,也可以说是其生命线。光天化日之下,一名二十六岁的家庭主妇被人用利刃随随便便就给捅死了,谁是凶手连一点头绪都还摸不着。这回的主妇遇害案也确实是首屈一指的案件新闻,堪当“连续头条”。更何况呢,为了对身负重伤的《县民新闻》穷追猛打,《东洋新闻》和《县友时报》也正在拼命增加篇幅。不过——
真知子发动了汽车引擎,放倒座椅,身子靠了上去。闭上眼睛,那眼皮在抽搐。仿佛有小虫在体内到处乱爬,无数的脚和无数的触须逼迫得神经组织直痉挛,让真知子焦躁不安。
是所谓的马瘦毛长,人穷志短吗?太可耻了。对经营团队的压力唯唯诺诺,连编辑权都放弃掉,仅仅为了竞争发行量而写报道,如同指甲缝里的污垢似的材料,竟要大肆宣扬成大新闻。不,其实不管是谁,本来心里的确全都明白,就算将案件报道得多么精彩,报纸销量也不会增加哪怕一份。那么,这愚蠢的消耗战究竟是为何而战的呢?
周围已经完全暗下来了。挡风玻璃的对面,熟识的面孔一个接一个地出现在警署的大门口。《每日新闻》……《产经新闻》……《读卖新闻》……《朝日新闻》……《东洋新闻》……《县友时报》……他们都打过多少回照面了。很相似,他们那种眼神就好像马拉松运动员,正在偷偷窥探身边并排跑着的其他运动员的疲态。是那样吗?自己也有那样的目光吗?
真知子又拿起手机慢慢拨打了通讯录上储存的号码。本社编辑部,直接打给编辑部主任进藤。若是现场负责人不管用,那就只好跟他的上司交涉了。
非常响亮的男中音立刻在耳畔响起。
“喔,稿子怎么样了?”
“那个案子,一时还难有好的素材。上午发布的交通事故统计资料发在头条好吗?”
“胡说。头条是主妇被杀案。”
“所以,材料——”
“出现一辆黑色汽车了吧?刚才矢崎可是那么说的。”
——那家伙。
自己的一个手下矢崎在抢分讨好。一定是钻了真知子出席记者会的空子,向主任卖弄说是“自己打探到的”。
“不是很有意思吗?行数别在意,能写多少就请尽量写吧。”
“不能那么写呀。没准儿只是闯祸逃走的吧。是暴走族,或者是飙车族。”
“那样也正常啊。条子都在调查了,所以不会有意见吧?”
“那是警察的调查呀。调查不顺利,没着儿了,因此就不管是什么芝麻粒儿绿豆皮的事呗。”
真知子的声音激动起来,间隔了一小会儿后,男中音就变得咄咄逼人了:
“因为是手下查到的线索吗?”
“欸……”
“你,不就因为是矢崎提供的材料,所以才认为不能用的吗?”
“那样的……”
“因此手下一帮人才不服你呀。更得训斥你一下,叫你清醒清醒啦。案子光靠一个人可是干不了的。”
体内的小虫们一齐闹腾起来了。
“既然——”真知子的嗓子一时堵住了,“请叫矢崎写吧。我写不来。”
进藤发作了:
“混蛋!这个案子,你可是要了结的吧。别讨价还价,快写!”
对那种毫不客气的话语和怒吼声,真知子倒真是有过向往的时候。“记者不论男女,拼命扒出独家新闻来便能出人头地”,自己初出茅庐那会儿,给新人如此这般不断鼓劲打气的,正是当时担任警察总部现场采访组长的进藤。后来,真知子进入报社满七年,由于跟踪报道了当地的拒买商品运动,于是被派驻警察总部已经四年,成了一名骨干记者,将这样的自己那么大声地叫作“女孩儿”的,也仍是刚刚晋升为编辑部主任的进藤。
真知子将副驾驶座上的笔记本电脑拉了过来。脸很烫,说不定真的发烧了。敲打键盘。颜色发暗的车子,碰撞、逃逸……小虫不是一般的闹腾。“希望为弱势群体写新闻报道”,举行入社仪式的那天,脸颊泛着红晕的真知子是这么致辞的,而如今,家庭主妇撇下一岁的女儿撒手人寰了,真知子却甚至连替她抱憾的工夫都没有。
2
车窗很暗。汽车大灯劈开了县道上交替出现的田野的漆黑,以及散布其间的住宅区的昏暗。仿佛在追逐已经由电脑发送出去的文稿,真知子疾驰在归途上。
越写活儿就越多。要对证核实。有可能警察已查明“颜色发暗的车子”闯祸逃逸的嫌犯,断定其在杀害主妇案中是“清白”的。若是如此,那对不起,脸可就丢大了。《县民新闻》明天的早报上,把与杀害主妇完全无关的人当作嫌疑犯,大书特书地报道一番,真是傻到家了。
有这种危险。
警察大概在事发后不久便接到酒馆报案了。根据现场采集到的汽车涂层残片,可以推断查出车子的种类与年份型号,那么,确认为搜查对象的嫌疑车辆就将被开列出清单,开始调查每一辆车了吧。那每一辆车的调查可都是实打实的作业,要把县内外的所有车主一宗一宗地排查下去,耗费大量的时间和工夫就是寻常事了。不过,对警察而言应该说很幸运的是,在嫌犯车辆逃窜的县道上,安装有“N系统”自动摄像装置,能够读取车号。倘若嫌犯车辆的车号被记录下来,那么可以认为,通过比对车辆种类与年份型号的信息,让“颜色发暗的车子”浮出水面就不会那么费时间了。
无论如何都应该去找县警察总部的官员当面核实一下。晚上九点半。真知子深深地踩下油门踏板。不管心里有多么着急,虫子的闹腾都要给我控制住。
县城里灯光寥寥。
真知子没在《县民新闻》报社大楼前停车,便直接驱车去了县政府大街。在第三个红绿灯处左拐,一驶上长长的缓坡,前方便出现被称作“官邸银座”的官员住宅区的影子。
县知事公馆……地方法院院长公馆……地方检察院院长公馆……县警察总部本部长公馆……目的地,刑事部长公馆还要再过去五家。为了一条三流的新闻素材,真知子羞于去见刑事部长,可是却迫于无奈。此时此刻,部长以下的干部,都还待在设立了搜查本部的鹰见警署内,在会议室里抱着胳膊冥思苦想呢。
一如往常,真知子将车子开进神社后面的空地上。有人捷足先登了。是《读卖新闻》与《县友时报》的车辆,车内不见人影。恐怕也是瞄准了刑事部长吧,不过也可能是由于手头掌握的消息,来找其他官员的。真知子疾步穿过昏暗的道路,不管三七二十一便摁响了刑事部长官邸的门铃。
似乎有位年近六旬的男人走了出来,一会儿,拉门开了。看样子刚回家,宇佐美刑事部长仍穿着西服。
“嗬,还以为谁呢,是临时组长阿真啊。”
这是全日本最爽快最容易对付的刑事部长。不管哪位记者一开始都会那么想的。然而,这个素以大胆而闻名的侦查总指挥,一般的记者是无法揣摩他的心思的。
“您累了一天还来打扰,实在对不起。”
真知子一边恳切地说道,一边仿佛要让宇佐美一目了然地明白似的,瞟了瞟门口脱鞋的地方。深棕色的王牌皮鞋。《县友时报》现场采访小组的佐藤组长已经捷足先登了。
宇佐美也回过头去,眼睛落在皮鞋上。
“是要吴越同舟(语出《孙子?九地》,喻指敌对双方同处一地,亦不得不协力应对共同的困境与挑战。——译注)吗?”
“不。我三分钟就完事。”
真知子鞠躬行礼道,宇佐美便伸手将身后的拉门关上,阻断了《县友时报》的耳朵。
“那,是什么事?连杀害主妇的嫌犯名字都要来叩问吗?”
“要是那样就好了,”真知子马上收起讨好似的表情,压低声音说道,“是黑色汽车那个事。据说案发当天,在现场附近发生了一起闯祸逃逸的事故。”
“啊,是那个呀……”
“车主,已经查清楚了吗?”
“还——没,还没,”宇佐美支支吾吾地说道,不过,却目不转睛地看着真知子,“可是,阿真,你们那儿,还顺溜吗?”
“咦……”
“刚才来问过同一个问题啦,东田老兄。”
“咕咚”一下掉进深深的窟窿里了。真知子就那种感觉。
编辑部主任进藤打发现场采访组长东田来问过了。“这个案子,你可是要了结的吧。”仅仅两个钟头前,进藤这么对真知子说过。
血液涌上了头顶,真知子说不出话来。在宇佐美冷静透彻、洞察秋毫的眼睛注视下,真知子无法掩饰方寸大乱的内心世界。
回去吧。真知子这么想着时,宇佐美开口问道:“阿真,多大了?”
“啊?”
“岁数呗,岁数。”
“哦,嗯,二十九……”
“嗯。那样的话,最好还是要显出再温柔热情一些的样子来。要不然,将来,可就不能生孩子啦。”
3
真知子逃跑似的离开了部长官邸。
驱车飞奔,疾驰在北环线上。
耳边仿佛回响着男中音。
“水岛那家伙,好像生气了,稍微照顾一下吧”——
听编辑部主任这么一说,东田也急忙去了部长官邸。那可真遗憾。真知子是打算对没能参与主妇遇害案调查而无精打采的东田关照关照,才与他保持可有可无的联系,让他下达一些不搭理也无妨的指示,从而给现场采访组长一点面子。可这种动作算什么?
矢崎也可恶。以为真知子连手下人弄来的新闻素材都要抢夺吗?光在意这方面了。不管多么忙碌,搞到新闻的后辈,真知子都必定会将他的名字告知主任的。然而矢崎,啥时候都瞧不起真知子,轻视她,贬低她。对这样的后辈,要如何喜欢,要怎样扶植。
真知子使劲攥紧了方向盘。
明白了。男人,就只想由男人去搞案子。参与案件调查的女人都将被当作小毛孩子一样。
真知子曾经有过岁数大得多的哥哥姐姐。掺和在那一帮朋友当中,玩踢环或捉迷藏的游戏,真知子始终都玩得挺认真,撒开脚丫子趔趔趄趄地到处乱跑。跌倒,哭泣,生气还有嬉笑。但尽管玩了又玩,却仍是小毛孩儿,当不了蒙眼捉人者。正因为没发觉这套游戏规则,所以当时的真知子还觉得挺走运的。
而如今,真知子依旧生活在男人们制定的规则之中。就算让其他报社扒走了独家新闻,真知子也不会当真遭到申斥。男人们装出一副真的生气的模样,内心里却放心地舒了口气,说:“得,就交给我们啦。”反过来又将如何呢?倘若写出独家新闻就能得到赏识器重,受到高度评价。当初真知子也曾有过那么真情寄望的时期。可是,那又怎样?男人们照样要让你扫兴一场,他们会像对待小孩子那样,很夸张地说一些称赞的话,然后背地里相互窃窃私语咬耳朵。“女人就是好哇,豁出身体就能抢到新闻素材了”——
案件报道大概是男记者的专利吧。虽然由于时代的变迁勉勉强强接受了女人,但说句真心话,他们却是想固守既得权利,想牢牢抓住不放。因为他们不想让辛辛苦苦构建起来的,男人与男人拼命争胜负的领域,以及驱动男人本能并令其身心愉悦的那种竞争,被香水、长发或连裤袜的光泽玷污了。
进藤、东田或矢崎全都是一个德行。明白了。老早以前就是那种情形了。
真知子突然转动方向盘。
亮着明晃晃灯光的郊区风格的书店,今天还没来绕一绕。真知子心里这么认定,而车子已开进了书店背面昏暗的停车场。
自动门分开,真知子走进书店内。摆放色情杂志的角落里,有三四个跟不上电脑时代的中年男子……刹那间,他们投射过来的目光舔了舔真知子的脸蛋和身体,就又回到杂志摄影插页中的巨乳上去了。
怀里的手机在震动。
“啊,水岛君吗?我是大竹啊。”传来信息采编部长大竹柔和的嗓音,“颜色发暗的车子那件事啊,不能直截了当地说是黑色汽车吗?标题长了点啦。”
“应该不行吧。请照原样做。”
“别那么固执己见嘛。”
“那就请你找矢崎商量好了,因为是他打听来的消息。不好意思要挂了。”
大竹慌忙制止她道:
“哦哦,还有啊。刚才有人给你来过电话啦,是个男的。没有报名字,不过,你知道?”
真知子挂断电话,直打哆嗦的手指,抽出了一本有关跳槽改行信息的专门杂志。是昨天、前天、大前天都曾拿起过的一份杂志,哗啦哗啦地翻了起来。不可能有,可以满足这种地方城市需求的跳槽职位什么的。明白归明白,真知子却依然翻着,翻着,翻着……眼睛追寻着,仿佛对小小的铅字如饥似渴似的。
荧光灯嘤嘤地响了起来。十一点。手里拿着杂志的男人们嘀嘀咕咕地朝收银台那边走过去。真知子站在文具专柜前,心跳得很厉害,小虫们在大吵大闹。
干吧。
真知子走出书店,回到了车上。
微微出汗的手心里,紧紧地攥着一块仿制成柑橘形状的橡皮擦。公寓写字台的抽屉里,还有草莓形的、苹果形的、葡萄形的、柠檬形的和菠萝形的种种。
——傻瓜……
真知子一脸绝望的表情,四下里张望着昏暗的停车场。
在搜寻“她”的身影。
想扒出杀害主妇的凶手。那,毋庸置疑也是关键性信息。
那种念头近乎渴望。真知子就希望通过扒出这杀害主妇的凶手,能让进藤、东田或矢崎他们扫扫兴。想让他们落个自己说过的悲惨下场,去抱怨“女人是好哇”;想让《东洋新闻》或《县友时报》的一帮人大吃一惊,而且结束主妇遇害案,也结束“鹰见战争”。想忘却。为此就希望抢到决定性的独家新闻。
只要能见着“她”——
然而,那个隐秘的信息源今晚仍没有出现。
真知子长长地吐了口气,将车子开上了北环线。上路不远的一带是情人旅馆街,穿过那儿,前方不远处就有搜查一科科长、技鉴科科长、强行调查班班长的官邸。“她”的事根本摆脱不开。“她”在想什么,又在干什么?把真知子的事什么的都忘了吗?
正想着的时候,从通往搜查一科科长官邸的胡同拐角处,飞出了一辆汽车。眼看就快撞上了,真知子使劲踩下了刹车踏板。
“不要紧吧?”
《东洋新闻》的草壁,从几乎就要贴到眼皮底下才停住的车里探出头来,问道。
“哦……嗯。”
“对不起,对不起,好久都没开过车了。”
这草壁是被尊称为“大哥”的人物,属于“婴儿潮一代”,约莫有三十五六岁吧,在东京任职后,再度空降到年轻时所在的分社工作,总而言之是担任年轻记者的指导。
“好像没伤着吧?”
草壁开朗地说道,走下车来,将手搭在真知子的车顶上,脸孔凑近车窗。
“放心好了。”
真知子扭过脸去,车子似乎已经要开动了。对方是在“鹰见战争”中无所不用其极,耍尽阴险毒辣手段的《东洋新闻》的人,尽管在记者室或案发现场照过面,却都不曾正经寒暄过。
“对不起,先走一步了。”
“啊,等一下。”
说着,草壁的手伸进车窗,抓住真知子的肩膀。
“干……干什么呀?”
真知子的身子条件反射似的往后一仰,瞪了草壁一眼。
“刚才,给你打过电话啦。”
——电话?
短期记忆里的“是个男的”这句话,立刻在脑海中闪现。
“咦?哦,那么是打到报社?”
“嗯。有件事想跟你推心置腹地谈一谈。”
“想谈一谈?什么事啊?”
真知子又恢复了警觉,讶异地看着草壁。
草壁微笑着问道:
“水岛君,你,想不想来我们社呀?”
“啊?”
“是其他县有空缺。怎么样?不到《东洋新闻》来施展一下拳脚吗?”
就在那个瞬间,体内的小虫一下子就都不动弹了。
4
世界一下子就突然改变了模样。感觉就仿佛在公寓乱七八糟的房间里,竟然有个什么让人看着心里舒坦、明亮的场所似的。
同一个词语在满脑子驰骋。
挖角,来自其他报社的挖角,是来自那家以八百万份发行总量而自豪的全国性报纸的挖角——
真知子步履轻快,从冰箱里取出罐装啤酒。喝了一大口,喉咙咕嘟咕嘟地大口往下咽。爽彻五脏六腑,畅快淋漓。
“希望你到我们报社来。”就是听他这么说的。新闻业界鼎鼎有名的大报社,认可了地方报纸一名叫作水岛真知子的记者的能量。真是岂有此理,敌对阵营的《东洋新闻》,居然以挖角这种终极的形式来有所表示,给出了真知子进社七年以来,《县民新闻》从来都不曾给过她一次的,作为一名记者应有的评价。
挖角的行为本身并不稀奇。将做得很成功的地方报社记者挖过去填补缺额,这可以说是全国性报纸惯用的伎俩。《县民新闻》以往也曾发生过。仅真知子所知,就有三名前辈记者被全国性报纸挖走了。
但是——没错,三个人全都是男性。要挖走女记者这还是头一回。其他县的情况如何呢?至少真知子还不曾听说过。那是无需理由的兴奋。这么看来,一直让真知子苦恼不已的“是个女流之辈”的偏见,尽管是奚落嘲弄,却也产生了令她欢欣雀跃的关键作用。
“请在两三天内答复”“要引见给上司”,草壁如此说道。真知子觉得似乎都用不着思考,大半个心已经飞到《东洋新闻》去了。
没什么好留恋的。
《县民新闻》是条泥巴船。表面看上去,好像跟《县友时报》针尖对麦芒地争斗得天昏地暗,可发行量那边是四十万份,这边却只有它的一半。不,早就跌破了二十万份这条警戒线,广告收益也已经锐减了。泡沫经济破裂后,本县内的资助者大多切断了“往来关系”,一致到广告效益好的《县友时报》去刊登广告。《县民新闻》慌了手脚,连忙以明文规定的一半广告费,不,是以更低的价位抛售了广告版面,这便是《县民新闻》的现状。
压缩经营的晚刊前年就停刊了,亏本的出版事业部也已经解散,然而,这些都不过是杯水车薪。仅真知子入社以来,报社便已三易其主。如今的报社老板,是以本县为据点,在全国三十个地方设有分号的家电批发连锁店的创始人。据说这位新社长企图进军信息产业,才染指了报社,但没想到是一场误判。信息的储备、收集能力,网络,不管哪一种,《县民新闻》的能力都太薄弱了。听说就任半年后,社长就在财界人士的什么聚会上,口无遮拦地称“揽来了一个累赘”。所以,《县民新闻》不管何时又失去老板都不奇怪。要是那样的话,下一位买主眼下也是回天乏术。
而最重要的是,经营的恶化,将《县民新闻》唯一绝对的品牌商品——报纸本身都给糟蹋了。
无须举“鹰见战争”为例。编辑部的头头们早已一齐堕落成了唯唯诺诺的应声虫。看着经营主一方的眼色办报纸,让记者,当然还有编辑部所有成员的士气都被挫伤了。那些不听话的人刚被命令说,可能的话你们也要去挣钱,不多久便全都给调到了营业部门。现在的编辑部,只不过是一群拿着“记者”的名片,或是紧紧抱着编辑部成员的头衔不想放手的无耻小人。
可以从那儿全身而退了。
真知子脱下衣服一扔掉,便扑倒在床上,尽情地伸开双手双脚。
“我将跳到东洋去。”要是这么说了,大家会有什么表情呢?东田组长会怎样?在心里骂“野心家”、忌妒、一定不吭一声。矢崎又将如何?紧咬着嘴唇。为挫折感而浑身直打哆嗦。或者,气糊涂了,讲一些风凉话挖苦人吗?
进藤主任……
已是遥远的记忆了。在这张床上喃喃细语道“你是个好女人”的那个进藤……一定会尝到丧失的滋味。真知子要涉足更广阔的世界,摒弃掉只能生活在连明天都无从知晓的小小泥巴船上的进藤了。而且,只有到那个时候,真知子这个活生生的人对进藤来说,才不再是“自己将她变成女人的女人”,不再是“女孩儿记者”——
不只是进藤,这儿让人心烦的所有的人际关系,也全都可以抛诸脑后了。
真知子闭上了眼睛。酒精发作了的脑海里,依次浮现出警官们的面孔。他们也是男人们所制定的游戏规则里的主人。宇佐美刑事部长、搜查一科科长、技鉴科科长、强行调查班班长……他们也一定会感到吃惊。谁都将真知子当小姑娘来看待。不管自己多么认真地彻夜工作,他们也都是一副“别让父母牵挂”的表情。他们听到真知子被《东洋新闻》挖去的消息,会赞叹说“是那么能干的记者呀”吗?会多少改变一点看法吗?甚至会送上一包赠别的礼物吗?
在《东洋新闻》大概也是干案件报道吧。真知子猛然想到。中途被录用到全国性报社去,这样的话,一开始恐怕要被分配到哪个地方城市的分社。陌生的土地。在那儿到处跑警署,又要从头开始记住警官的名字和脾气,四处寻找他们的官邸或私宅,没有休息日地没日没夜连轴转。
就算是那样也行。真知子这么想道。并非工作的内容,而是要在能让自己觉得“需要我这个人”的地方工作,被寄予厚望,为了不辜负那种期待而埋头于工作中。只有那样才无疑是真知子所追求的目标。要说起来,都一样是在同为新闻报业界的范围内跳的槽,因此可以想象,《东洋新闻》里,大概也有真知子在《县民新闻》历来所体味到的一切辛苦吧。然而,仍觉得可以干。只要有被需要的自我感觉与自豪感,就一定可以干下去。自己真实的内心世界清楚得跟明镜似的。
想到了这儿,可是,真知子亢奋的心头却掠过了一丝疑云。
——为什么,是我呢?
《东洋新闻》为何需要真知子呢?
不是别的什么人,而是选择了真知子,理由何在?
擅长案件报道。不,不能说到那份上。若要数独家新闻的报道量,那东田就多得多了。遗憾的是,即便是矢崎,扒到新闻素材的本领也要比真知子高出几个等级。有可能的话,是由于报道的内容或采访的态度,像是那样吗?譬如说,对引发“鹰见战争”的幼儿溺水事故的报道,给了“用腿脚去踏踏实实拼命工作”这样的评价了吗?
若是那样的话就高兴死了。不过,无法立马确定下来。客观地判断,自己堪称是太过出类拔萃,能够引起其他报社瞩目的优秀记者吗?没有自信。对记者同仁的缺点越说越来劲儿这并不难,可是要问到自己有哪一点比那些同仁如何出色,就回答不上来了。挖角的根据是什么呢?《东洋新闻》需要真知子的特殊理由,假如有那种理由的话。
一丝寒意忽然袭上脊梁。真知子缓缓坐起身子,一个念头浮现出来了。
信息源。不会是那样的吧?
真知子想起了从前听进藤讲过的一件往事。据说进藤的前辈记者同样是被《东洋新闻》挖过去的。那位记者相当有才华,尤其擅长报道负责侦查贪污渎职或欺诈罪行的搜查二科的案件。当时进藤还是个初出茅庐的记者,在为前辈记者举办送别会的宴席上,他催促说想要请教搜查二科的信息源,可前辈记者到最后都没有将自己的信息源坦诚相告。听说自那以后不久,就在过去完全不在行的二科的案件上,《东洋新闻》开始攻城略地了。
真知子直打寒噤。
《东洋新闻》察觉了“她”的存在,而且就想要那个。
地方法院刑事部总务股,佐伯美佐江。
从她那儿有可能淘到超一流的新闻素材。比如,是的,《对杀害主妇的凶手发出逮捕令》——
5
“《朝日新闻》和《产经新闻》,没有。”
清晨六点。真知子在床上一边听着后辈记者织田打来的电话,一边大手大脚地打开《读卖新闻》与《县友时报》的版面。“这边也没有独家新闻。”这么告诉一声刚挂了电话,铃声却立刻就又响了起来,是才当了一年记者的加纳广美打来的。
“《每日新闻》没有,但《东洋新闻》写得很不寻常。嗯,念一下。”
也许精神受到了刺激,她的声调抬得很高。即使被扒去了独家新闻,自己也本能地知道不能生气。并非只是男人的错。就因为有这样的女记者,所以不管到什么时候女人才都被当成了小毛孩子。
《东洋新闻》所写的,是有关主妇遇害案技术鉴定的新闻。在《凶手是AB血型》的大标题后面,还打了个小小的问号。报道的主要内容是:在犯罪现场起居室的地毯上检出了AB血型的血迹。被害的家庭主妇是A型血,家属或亲戚都没有人是AB血型。若是如此,案发时,凶手不就是在与主妇的争斗之际伤了自己才沾上的吗?
要真是那样的话,就必须写后续的追踪报道了。AB血型在日本人当中,大体上是十个人里不到一人。这是跟嫌犯的排查密切相关的有力证据。真知子边这么思忖着,边打扮齐整,驱车去了技鉴科长的宅邸。
冷静得连自己都感到吃惊。让别人写出了独家新闻,假如是往常,两三个红灯都不放在眼里,噌噌噌就飞驰而过了。然而,这会儿真知子却一点都不生气。非常令人讨厌的《东洋新闻》,到昨天为止连看都还不想看,可是,一夜之间,才刚刚天亮的此刻,真知子已经无法认为它是敌手了。
还有其他不可思议的感觉。跑熟了的北环线,见惯了的田园风光,没有灯光的情人旅馆雪白的外墙装饰……不知何故这一切似乎全都觉得很亲切。即将弃置不顾的东西,即将撇下离开的人们。也许就因为做出了那样的决定。
隔着盥洗室敞开的窗户,真知子抓住了技鉴科长铃木,他正在像对待父母的仇人似的刷着牙。
“早上好——科长,看过今天早上的《东洋新闻》了吗?”
“啊,没看过,但他们来联系过啦。”铃木生气地说道,“说过别那么写,却根本不听。何况,那血迹还有点像是以前留下的呢,都这么明确告诉他们啦,可……”
似乎可以看作是过于哗众取宠的报道。即便没像真知子所写的“颜色发暗的车子”那样也罢,但《东洋新闻》还是太在意“鹰见战争”了,相当勉强地在策划版面。
“打扰了。”在鞠躬行礼返身往回走的时候,真知子猛然想到,已经无须再到这儿来弄有关技术鉴定的材料了。
真知子只是在依照习惯行动着。早晨驱车到暴力犯罪股各位警官的住处转了转,又采访了综合技术鉴定中心的落成典礼,在便利店的停车场一吃完早饭,便开车直奔县警察总部大楼去了。
四楼,记者室。《县民新闻》的工作间里就加纳广美一个人。当天的心情就直接那么体现在衣着的风格上,今天广美穿的是有花卉图案的百褶裙。现在这种时候,所谓“裙装派”的女记者是很稀罕的,不过如此的艳丽又是怎么回事?
“怎么样了,《东洋新闻》的报道?”
“不怎么样。”
广美仿佛爱理不理似的应道,缩回了下巴,翻起眼珠盯着真知子。一副得意扬扬的架势。这张扬的架势要到神色严厉的警官面前去显摆。“采访的时候得扔掉女人味啦。”广美一直都絮絮叨叨地说着,但她却没有改变自己的做派。弱不禁风的举止,娇滴滴的声音,甚至连毫无必要的眼泪都会用上。
广美从真知子的身旁挤了过去,香水的气味直呛鼻子。
屏息蛰伏的小虫又乱哄哄地蠕动起来,真知子觉得似乎悟出来了。自己要弃置不顾的东西,加纳广美与之很相配。
在各家报社共有的隔间里,所有几家报社的记者都已经悉数到齐了,正在沙发上看着报纸。《县民新闻》的社会版得意扬扬地摊开在桌面上。大标题跃然纸上:《颜色发暗的可疑车辆》《以疯狂的速度逃逸》《调查与案件的关联》。处理得花里胡哨,很不要脸。记者们装作很悠闲的样子。清晨的外出采访已经结束,大家都装出一副可以不把“颜色发暗的车子”或“AB血型”当回事的表情。
真知子淡定不下来,心神都放在半敞开着的工作间门外,《东洋新闻》的草壁没来吗?总之,是关于昨晚“巡夜”途中站着聊过的话题。条件方面,跳槽的时间,派驻的地点是关东呢,还是中部抑或是东北呢,这些情况都想知道。不知条件如何的那种忐忑心情是已经平静下来了,可什么都不问便说“行,我去”,就完全可能要被看轻的。不,说句心里话,真知子还想从草壁的口中再次听到邀请的话语,想安心,而且,可能的话,还想问出《东洋新闻》决定将真知子挖过去的理由。昨天晚上难以入眠。固然是挖角的兴奋使然,但那个信息源的事也叫人直犯嘀咕,真没办法。
不过,真知子觉得在此之前有必要先见一下地方法院的佐伯美佐江。她跟其他信息源有着本质的不同。
真知子看了看广美。她正埋头在电脑上拼命敲打,飞快地写着一起小事故案件的稿子。
“加纳,主妇遇害案那边的混混儿,你要去吗?”
“是想去来着,可十点开始法院要开个庭呢。”
就知道。
“那,法院那边,我去吧。”
真知子这么一说,广美便高兴得几乎要手舞足蹈,拍手叫好了,问“真的吗”。对安安静静待着比什么都难受的广美来说,法庭采访简直就像在受刑。
真知子将综合技术鉴定中心落成仪式的稿子拾掇得简短些,就离开了记者室,朝电梯走去。此时,刚好电梯门开了,只见一个高个子男人走了出来,正是《东洋新闻》的草壁。
真知子慌乱得连自己都感到错愕,草壁小声地跟她打了个招呼:
“嗨,真凑巧啊,还没答复吧?”
“嗯……”
记者室就近在咫尺,在这样的场所也不可能说话。然而,真知子在擦身而过时仍忍不住问草壁道:
“那个……为什么是我呢?”
“欸?”
“为什么,要对我发出邀请……”
草壁微笑地耳语道:
“因为你所拥有的是最出色的呗。”
真知子默默地点了点头,一路小跑地从那儿逃之夭夭,下了楼梯。
脸红了,一定连耳朵都涨得通红。
——根本就不是小姑娘了。
假如叫不知底细的人听到了,一定误以为是男女之间在说悄悄话。是啊,也不是没有道理。水性杨花见异思迁的妻子大概就是这种心理吧。有个叫《县民新闻》的丈夫,被那个丈夫养着,可是,内心却坠入了《东洋新闻》的情网。
离开县警察总部大楼的真知子,急匆匆地走在前往地方法院的路上。
“你所拥有的是最出色的。”草壁这么说了。作为记者的资质,一定是给出了这样的评价。对此真知子想信以为真,然而,他的言辞却暧昧得模棱两可。莫非是指“真知子所拥有的信息源”?也用不着那么疑神疑鬼的。不,“所拥有的”当中肯定是包含着信息源的因素。记者的财产是人本身,倘若是报道案件的记者,就可以与信息源一道调换过来了。哪怕是美容师,跳槽时不也要把自己的老顾客全都带走吗?所谓挖角,就是要将那个人所拥有的一切都一股脑儿全抢过去。
照这样下去就半死不活了。希望早一刻跟《县民新闻》离婚,不过,即将成为新丈夫的《东洋新闻》想要获得“陪嫁钱”。
真知子觉得有点轻微的头晕,看来烧还没退。
6
时隔半月,真知子走进了地方法院的大楼,在第一法庭旁听了业务侵吞舞弊案的公开审判,一结束就立刻上了二楼。走廊尽头的大房间就是刑事部。
她刚推开门,马上就有声音打了招呼。
“这真稀罕——”是村井书记官,在各家报社女记者当中,以“性骚扰书记官”而臭名昭著的一个五十岁的男人,“喂喂,‘县民的‘广阔前程,都在哪儿乱搞哇?”
“就请饶了我吧。”
“不过,好高兴啊。你没忘了来看我。”
“请让我看一下庭审的日程表。”
撇下村井,真知子卷起日程表,然后假装要掏出笔记本,眼睛却注视着屋子里头,一位三十五岁模样的女人那孤寂的侧影。
佐伯美佐江,微微低垂着头,正在奋笔疾书着什么。村井刚才那么胡闹,她当然知道真知子到屋里来了,恐怕也察觉到真知子那传达意念的凝视。但是,她不朝真知子这边看,甚至连瞥一眼都不肯。
信息源,相较于如此的称呼,关系却太生分了。不过,她过去曾两度给记者室的《县民新闻》工作间打来过电话,指名道姓叫真知子来接听,点出尚未了结的案件名称,透露说已经对那个嫌犯发出了逮捕令。
以往在这刑事部的房间里,真知子从来都不曾与她交谈过。还在地方法院到处走动的那会儿,这间屋子真知子几乎每天都造访过,所以不用说,彼此都相识。但实际上两人相互结识,则是在真知子从矢崎手中接过到地方法院跑动的任务,随之又将它转交给织田、加纳广美之后的事。地点,就在北环线边上那家郊区风格的书店。
正好在一年之前,真知子紧攥着草莓形橡皮擦走出书店的时候。在昏暗的停车场,有个女人从正在走向汽车的真知子面前穿过。真知子立刻便认出是她,对方也意识到了,遂停下脚步,站着聊了一会儿,但内容已经记不太清楚了。真知子紧攥着橡皮擦,她也仿佛有什么急事的样子。互相通报了姓名什么的,了解到彼此都还单身。“虽然是女人,却当了名记者,了不起呀。”记得她曾经由衷地说道。
就在那次不期而遇的三天后,傍晚时分,她打来了电话,压低嗓音说:“抢劫八木原市银行的强盗,已发出逮捕令啦。名字——”
真知子愕然了,高兴得手舞足蹈。都不知道在总务股工作的她是如何获知逮捕令的内容的。不过,那可是来自地方法院内部人员的通报,原来还以为得不到这么确凿的消息呢。可惜的是,那条消息成不了独家新闻。正当真知子开始敲击电脑的时候,就从县警察总部宣传科传来了一份“劫匪嫌犯遭逮捕”的通报。搜查一科仓促召开了记者见面会,将嫌犯的名字公开告知了各家报社。假如推迟一天再逮捕嫌犯就好了。真知子实在感到非常懊丧。
佐伯美佐江为何会给她送来情报?那是真知子无意中明白过来的。佐伯美佐江很可能在现场目击到真知子偷窃了橡皮擦——
在地方法院四处活动时,真知子曾时常遭遇到佐伯美佐江被村井书记官大声呵斥的场面,还曾见她被村井那双下流的手捏过肩膀,拧过身子。在男人主宰的职场工作没有出头之日,这一点她大概也有着刻骨铭心的体会吧。每当真知子她们出现在屋里,就会遭到村井之流的调戏嘲弄,她一定感同身受,对真知子深怀同情。而且,那一天她还偶然目击到真知子在书店行窃的情景,似乎产生了共鸣。她不会是认定真知子为自己的同类,因而改以泄密的方式,利用真知子来发泄自己心中的郁闷吧。
或许是因为银行抢劫案的逮捕令一事哑了火吧,一个月之后她又再次打来了电话。《已向伤害案嫌犯发出逮捕令》,新闻虽小,但这回警察尚未发布消息,于是成了一条小小的独家新闻点缀了翌日的版面。真知子想对她道声谢,谎称是她亲戚打电话到地方法院,她吓得慌作一团,小声说“别告诉任何人”,便随即挂断了电话。
既然她已经这么叮嘱过,真知子也就对报社的同事隐瞒了扒到逮捕令这条新闻的信息源。幸好那会儿东田也在休假。就连进藤都曾打过招呼,他常挂在嘴上的话就是“把信息源带到坟墓去,哪怕对上司都别泄露”。如果严词拒绝说“不能讲”,那就没人再打听了。
其实就算佐伯美佐江没有阻拦她说出去,真知子也不想对什么人道破信息源的身份。女人与女人心灵相通从而获得了消息,要是让男人们知晓了这样的实情,那不知道又要受到多少奚落侮辱了。是啊,说句真心话,这超一流的信息源就想永远都据为己有。扒到逮捕令这条新闻的信息源,它对报道案件的记者来说,一定是张无往而不胜的王牌。
自那以后,每次发生了什么案件,警察宣称“嫌犯不明”,真知子就期待着她的电话。然而,没来。那一桩伤害案之后,便再也没听过一次她的声音了。这是为什么?很难看到逮捕令了吗?抑或,是终结了与真知子的关系呢?
“好热心哪。”
村井书记官又要凑过来了,真知子于是连忙收拾起庭审日程表,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就在此时,脚下冷不防打了个趔趄,真知子刹那间伸手搭住桌子,铁质烟灰缸蹦得老高,掉到地板上发出了很大的声响。
“哎呀……对不起。”
“哟,行啦,行啦,总不能让‘广阔前程打扫吧——喂,佐伯君。”
真知子突然扫了一眼屋子里头,佐伯美佐江那张苍白的脸正朝这边看着。对上眼了,真知子这么想着的一瞬间,佐伯的眼皮却一下子耷拉了下来。
“我能行,自己来吧。”
真知子出声说道,她却没有回应,目光已经落到文件上了,握着钢笔的手在动着,只是一声不吭的。
真知子拖着沉重的步伐离开了地方法院。
友情的纽带,思想的共鸣,信息源与记者之间的信赖关系——假如,真知子和佐伯美佐江之间曾有一段时期存在着这些交情的话。然而此刻,从她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上,已经无法看出任何蛛丝马迹来了。不,即使是过去,在刑事部的房间里,她也从来不曾流露出可以称作表情的痕迹,也从来不曾给真知子使过眼色。什么都没有变化,关系仍然维系着。迟早总有一天,她会将轰动全日本那样的大案嫌犯告诉真知子的。非常希望自己能坚信这一点,可是,这种毫无把握的期盼,却将真知子内心的不安搅动起来了。
真知子从未主动联系她索要新闻素材。也许好几次都想那么做,不过,真知子坚守住了“静候联络”这种彼此心照不宣的潜规则。是佐伯所处的犹如玻璃工艺品般脆弱危险的环境气氛使然。倘若真知子这边有所动作,闹出什么动静来,就将伤害她,失去她,真知子有这样的预感。
然而——《东洋新闻》会容许那样吗?真知子的手中握着王牌,不过,不能自废武功。那种佯装糊涂似的默契果真还能管用吗?
而且,假如跳槽到《东洋新闻》,真知子就得离开本地了。那样的话,便不得不将佐伯美佐江这个信息源交给《东洋新闻》的哪位记者去接手了。这很难办到。这个内线只在刑事部的房间与书店的停车场碰过头,真知子就连她家的住址或家里的电话号码都不知道。是啊,要说起来,可以将仅存于真知子同佐伯美佐江之间、称得上是思想观念上的联系交由其他人去接管吗?
要是他们提出要求就只得那么做了。真知子想道。此时此刻,自己就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可以去《东洋新闻》,绝对不想错过这个机会。在甚至连舵手都已失去的泥巴船上,每天忙得心力交瘁,这种工作状态自己已经敬谢不敏了。真知子就想朝着汪洋大海游出去——
正在这时候,有人从身后拍了拍她的肩膀。真知子回头一看,心跳霎时几乎都停止了。
“去吃午饭吗?”
现场采访组长东田的脚步已经迈出去了。
7
他们走进了附近的荞麦面馆。在里头的日式房间里,真知子与东田相向而坐。
真知子的目光在墙壁的菜单上飘忽着。感到很不安,决不想有这样的心情。
东田的心情很好,昨晚电话里他那急不可待的样子似乎不过是场误会。
“听说《东洋新闻》发出去啦?”
《东洋新闻》,真知子已经不能那么无动于衷地听着它的名字了,脉搏加速,喉咙想喝水。
“好像是吧。咱们社也没示弱。”
真知子勉强说道,东田便四下里张望了一下,放低声音道:
“真想不到,没准儿咱们时来运转啦。”
“啊?”
“黑色的汽车呗。昨晚面对面问过部长了吧?于是那位部长还反问说‘要写吗,那样的反应,前所未有哇。”
东田喋喋不休地说着。能重新牵扯进自己错过了的案子来,他大概相当兴奋吧。
“是吗……别的报社可没有忙……”
真知子不能随声附和。同一家报社要有同一种担当,这直到昨天为止还是理所当然的规矩,现在却已经难说了。几天之后就将晓得真知子要跳到《东洋新闻》去,那时候东田将作何感想呢?他一定会浑身不自在地想起在这家荞麦面馆的这番谈话。跳槽的事情都已经决定了,那个女人还厚着脸皮装出一副《县民新闻》的面孔——真知子如此一想,话就说不出口了。
“无论如何——”东田吃着荞麦面说道,“最好警觉一点哪。因为要是被N系统逮住了,那一眨眼工夫就可能查出并抓住车主啦。”
“嗯。”
这一点昨天晚上真知子也想到过,不过脑筋用到别的方面去了。N系统会让肇事者原形毕露,警察将申请拘留证,佐伯美佐江就要打电话告诉真知子了吧。就希望是那样,想获得她佐伯迄今仍为真知子信息源的确凿证据。那样的话,自己就可以挺直腰杆到《东洋新闻》去了。
这种打小算盘的念头,重新唤出了真知子的罪恶感,荞麦面都咽不下去,还剩下一多半便撂下了筷子。
“节食吗?”
东田随即开玩笑似的问道,嘲弄的笑脸近在眼前。
虫子又蠢蠢欲动了。不,是真知子强迫小虫总动员的。
见了女人就立刻那副德行。美容、时尚、男人、恋爱……东田之流以为女人一天到晚始终都光想着这些事情。像傻瓜似的,自己为何必须因这样的男人而感到内疚不安呢?这家伙是出于自己的兴趣,才当上泥巴船的船员的。就因为他只是一味巧妙地抢新闻,作为记者的志向和气概全都丧失了。凡事都对上司唯命是从,在他手下工作的人们的心情,他一点都不予考虑。对于这一切,真知子觉得真不痛快呀。是的,就连昨晚——
“昨晚真难堪哪。”
“欸……”
东田恢复了一本正经的表情。
“到部长那儿‘巡夜呗,你好像越位了。”
事已至此还说什么——真知子连忙补充一句:
“别太介意呀。”
“哎呀,实在不好意思。今后,我全都不会插手了。请尽管照你喜欢的样子干吧。”
“所以——”
“其实啊——”东田往桌上探出身子道,“我的接任者,是想请你来干的。”
“咦?”
“下个月要人事变动啦。在咱们社,对付条子的女现场采访组长可是史无前例呀。不过我想,你的话就完全能够胜任。我都告诉主任啦。”
鼻子里头好像被呛到了。
——拉倒吧。
为什么,要说这些话?为什么,是现在这个时候?真知子注视着东田,心里简直想要诅咒命运。
下午,到处去打听有关主妇遇害案的消息。
真知子不玩命了。矢崎、织田、加纳广美,他们在现场周边四处转悠,三个人的身影很是扎眼。每当听他们报告打探来的情况,真知子的心口就疼。“有一个叛徒。”她觉得仿佛听到从哪儿传来了这样的声音。
编辑部决定在报纸上继续报道可疑车辆的后续消息,披露了三位目击证人提供的最新信息。他们好像是看了今天早晨的《县民新闻》,才慌忙报告了警察。其中有一条消息称,在距离遇害主妇的家仅二十米的路上,看见了黑色的汽车。“颜色发暗的车子”升格为“黑色的汽车”了。
“有话要跟你商量一下。”在电话里就版面的安排交换过看法后,进藤这么说道。于是,傍晚时分,真知子回到了报社。
编辑部位于报社大楼的二楼,但一楼有巨大的轮转式印刷机坐镇在那儿,所以得爬上相当于普通大楼三楼那么高的楼梯。
脚步和心情都很沉重。真知子依然感到很内疚。能够面对面地直视进藤的脸吗?真知子这么想着,推开了编辑部的门。
“嗡——”听上去就好像有五十个人的声音掺杂在一起似的。
“喂,这边。”
进藤躺在进屋右手边的沙发上,脸色苍白。他的肝脏早就出毛病了,不过男中音的音色和凶猛的目光至今依然不变。
“嗯,坐吧——实际上是矢崎的事。”
“矢崎……什么事?”
真知子一门心思净想着中午东田所讲的现场采访组下任组长那件事。要如何回答才好呢,想都想烦了。
“那家伙的母亲,看样子情况有点不妙了。”
“欸?”
“肺积水呗。那家伙早晨晚上都要到医院去照个面儿的,但他说现在白天也想要到医院去陪护一阵。让人动容啊,矢崎那儿,就只有母子两个人哪。”
母亲生病,矢崎老往医院跑,母子二人。真知子都怀疑自己的耳朵了,全是第一次刚刚听到的话。
“就因为出了这种状况,要放弃矢崎了。候补人选,你来挑。从跑县行政或市行政的人里挑都行,随便挑你感兴趣的好啦。”
真知子还在想着矢崎的事情,心情仍转不过弯来。
“喂,别发呆呀。谁合适?”
“那样的……什么谁合适……”
“你说过要挑选好使唤的家伙嘛。”
几天以后就是《东洋新闻》的人了,哪能去挑什么候补人选。
“难办,那样的。”
“不为难吧。总之要让你好差遣——”
“不可能。”
真知子不由分说地说道,进藤错愕的眼睛直眨巴着,缓缓地坐起身子。
“明白了。我来选。那样行了吧,水岛——”进藤直视着真知子,是抛开了工作的目光,“没准儿,不会是还在发烧吧,总觉得脸色很不好哇。”
进藤伸出手来。就要被那只硬邦邦的手碰到额头了,这么想着,真知子刹那间别过脸去。
进藤一下子露出寂寞凄凉的神情,伸出的手无力地垂了下去。
“嗯,深夜奔袭或凌晨出访倒也行啊,不过要适可而止,像我这样把身体整垮了就完啦。健康比稿子更重要,是这么回事啊。”
都不像是他说的话了。
真知子困惑得不知所措。
内心的负疚之情,似乎要转化成别的什么感情了。
真知子推说要处理编辑事务,借机打开了笔记本电脑。稍微考虑了一下,遂摁响了矢崎的手机。
“矢崎吗——实在对不起,不知道……”
“我才不好意思呢。临阵脱逃。”
“你母亲,好好照顾吧。”
“非常感谢。案子,请多多加油。”
“嗯。那,你也要加油。”
“好。先挂了。”
真知子放下电话,泪水都快盈眶了。
电话那一头真的是那个矢崎吗?那家伙是用这样的声音这样的方式来讲话的吗?不对。他不是任何时候都将真知子当作小傻瓜,一副听女人使唤碍难从命的表情,连话都不正经说的吗?
或者——只是真知子单方面那么想的呢?是自个儿凝固在受害者的意识里,闭塞耳朵了吗?是故意敌视周围,背过脸去不愿正视的吗?
稿件没有进展。黑色的汽车……在被害人的住宅附近被目击到……
心想没准儿昨晚让进藤给说中了。由于是矢崎查到的情况,所以自己的评价过低。能够一口咬定,自己完全没有那样的杂念吗?
“案子,请多多加油。”矢崎的声音仍不绝于耳。东田说要推荐真知子担任现场采访组的下任组长,进藤也说要挑选肯听使唤的人来协助真知子工作。
不光是他们。
这屋里所有的面孔都显得温和亲切,所有打招呼的声音都充满着诚挚热情。不经意间问候的话语,想打听案件进展情况的表情,甚至连疑似性骚扰的玩笑话……用惯了的桌子椅子,没有光泽的墙壁颜色,堆得像山似的校样、书本和资料,一切都将真知子温柔地包围起来了。
是一时的感伤。一定是这样。即将弃置不顾的东西,即将撇下离开的人们,这屋里何其多也。
真知子写完稿件,抬脚朝门口徐徐走去。
进藤还躺在沙发上。
“先走一步了。”
“要到《东洋新闻》去。”真知子本来打算这么告诉他的。
这颗离去的心再也不想要停留一下了。四年前,就曾想对进藤这么说的。
“上医院去看看吧。”
男中音从身后追了上来。
不想被他看见泪水。
真知子来到走廊上,将老巢关在了门的另一边。最后听到的是刺耳的“嗡——”声,那声音,听上去就像是即将沉没的船只发出的凄厉悲惨的哀鸣。
8
翌日,下午五时——
真知子坐在泊于地方法院后街的汽车里,下决心要跟佐伯美佐江见上一面。见面就会伤害她,这种不安依然抹不去,可是这种话已经不能说了。得给《东洋新闻》的草壁一个答复,期限就在明天,迫在眉睫了。
而且,还有一点。
真知子打算恳求她透露杀害主妇案凶手的逮捕令一事。昨晚“巡夜”时,得到了“黑色汽车”的车主已经败露的感觉。车主若是凶手,《县民新闻》又写得那么花哨,他恐怕就会在哪儿隐藏起自己的踪迹了。警察将持逮捕令追查其行踪。要抓住他们追踪的间隙,打出《因杀害家庭主妇而发出逮捕令》的独家新闻稿。
真知子决定将它写给《县民新闻》。自己即将跳槽到敌对的其他报社了,虽然不认为这么做就可以减轻那种背叛行为,然而,真知子还是想用这样的方式来让自己的心情告一个段落。
人们从地方法院的职员专用便门络绎不绝地走了出来。真知子也窥视到佐伯美佐江的脸了。她径直朝停车场走去,坐进红色的汽车,不一会儿便开上了街道。
真知子埋下头来,让她的车子开过去,遂缓缓开动自己的汽车。真知子惯于尾随跟踪。由于电话簿里不登载单身女人或警官的姓名,因此像这样在他们返家的时候盯梢,就可以查明其私宅或官邸了。只是,今天身体很不舒服,体温相当高。心里明白归明白,真知子却已经只有这么做了。
抵近了县道与环形线的交叉路口。
——咦?
前方的红车往左拐了。要走南环线。真知子大感意外。跟她碰面的地点是在北环线的书店,所以本来还估计她的住宅大概就在那一带。
是要顺便上哪儿去吗?真知子边这么想着边继续尾随的时候,红色汽车又拐了两三次道,开进了位于老住宅区某个角落里一栋二层楼房的车库。
看来这准保是佐伯美佐江的私宅。真知子将汽车停靠在前面不远的地方,从她家门前走过去看了看,有块联名的名牌,这才知道她与父母生活在一起。
原以为她是住在公寓里过单身生活,因而不速之客的到访虽然会让她有点不知所措,却也好像并非是不可造访的状态。当然,她有自己的房间,可以进行只有两个人的私下谈话。
——要如何开口呢?
不够灵活的脑瓜在思考着,可是,总觉得光想也白搭,就全看对方的反应了。她会采取什么态度呢?
周围已经暗了下来。心想晚饭时间上门不合适,真知子豁出去了,毅然决然地摁响对讲门铃的蜂鸣器。
“是哪位?”
像是母亲的声音。
不宜说出报社的名称,自报家门真知子也犹豫不决。
“那个,美佐江小姐在家吗?”
“哦,她在,不过……您是哪位?”
“她的朋友。”
母亲好像思忖了一会儿,才错愕地说“请等一下”。
又过了不大工夫,门开处,佐伯美佐江露了面。吃惊的表情立即变了样,沉下脸来了。
“来干吗?”
是脑袋某个角落里所想象的反应。
“有话想谈一下……”
“什么都没有呀,要谈什么呢?”
佐伯的嘴唇和声音都在颤抖。
“冒昧打扰实在对不起。不过,无论如何都想拜托……”
“拜托……你,给过了吧。已经够了吧。请再原谅一回。”
——原谅?
“请回去吧。请你别再来啦。真的拜托了。”
看得见过道尽头母亲那似乎很担心的脸色,父亲也很警觉。
真知子深深地鞠躬行礼道:
“再也不会来了。不过——我一直都在等着你。”
怯懦之情变成了这句话。就在这时候,美佐江却叫了起来:
“你是在威胁呀!”
“啊?”
“当新闻记者的人,会干出这么不讲理的勾当来吗!”
“那……”
“信赖你……真的相信你是好人,可!”
美佐江“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双手捂住了脸。
好人……相信……
过道里响起了脚步声。
“对,对不起,我回去了。”
真知子说道,舌头都不听使唤了,转身就走,逃跑似的跑回汽车。是啊,是真正的逃跑。心跳剧烈。美佐江非常恐慌,真知子也一模一样。干了一件大蠢事。就只有这句话滴溜溜地盘旋在真知子的脑海里。
汽车飞驰而去,上了北环线。真知子都不知道自己想要开往哪儿。
看得见了,书店的灯光突然从被黑暗笼罩的田野中闪现出来。想躲进去的地方就只有这儿了。真知子转过方向盘,汽车的离心力增大,但还是以相当快的速度冲进了停车场。有车子正要开出来,真知子迅猛地转动方向盘闪开了。而这前面还有个茶色头发的——
这么一想便紧急踩了刹车,真知子的下巴和胸脯都顶到了方向盘上,在其反作用力下身体又在座位上挺直了。年轻姑娘那睁大了眼睛的脸就在发动机罩的正前方,近在咫尺。恼火。她嘴巴那么动着,厚底的长筒皮靴便大踏步地扬长而去了。
停车场很昏暗。
真知子倒在座位上,精疲力竭地躺了下去。吐了口粗气,带着热度。用手掌贴住脑门,可是,手掌似乎也在冒出热气来,不知道额头是否发烧。
失去信息源了。
要如何告诉《东洋新闻》?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信息源。这么讲就行了吗?
佐伯美佐江绷紧的面孔浮现在眼前。
如同噩梦一般。那种完完全全的拒绝算什么呀。同情与共鸣,原以为有那样的细丝将她们联系在一起。然而,丝毫都没有。倘若如此,为什么她竟又两度想要给真知子提供独家新闻呢?
手机响了,是报社编辑部总务打来的。
“有个男人打来了电话。没有报名字,但好像希望你立即回电话联系。号码是——”
是《东洋新闻》的草壁。他在等待真知子的决定。“要去。”可以那么答复,就别打听什么信息源的事了。
方才那位茶色头发姑娘的侧脸从眼前穿了过去。是辆进口车。驾车男人已一大把年纪了。
真知子猛然感觉到了什么。
——是什么……
记忆幻觉,像是那样。
明白过来了。是的……就是那样。在这停车场邂逅时,佐伯美佐江也是从真知子面前穿过的。
当时真知子离开书店,径直朝汽车走了过去。而她则从真知子的面前经过。她既不是从书店走出来,也不是要走向书店,而是要横穿停车场,走向自己的汽车。然而,周围一边是田地,道路的另一侧则既没有店铺也没有住家。既然如此,她是打哪儿现身的呢?
真知子呆呆地朝北环线望过去。道路两旁鳞次栉比的情人旅馆闪烁着暧昧的灯光,接连不断。
结论匆匆忙忙就做出来了。
佐伯美佐江是从别人的车上走下来,正走向自己的汽车。肯定是如此。那是男人的车子。男人和美佐江将这个停车场作为他们约见的场所,美佐江在这儿换乘了男人的汽车,一块儿上情人旅馆去了。那一次是归程,她在这个停车场下了男人的车子,朝自己的汽车走去,途中才与真知子不期而遇的。
真知子以为偷窃橡皮擦让她撞见了,而美佐江也以为自己被撞见了,让真知子目击到自己正要从男人的汽车里钻出来——
逮捕令的消息是封口费。
那是不伦之恋。而且,若是有必要堵上嘴巴的话,那么男方就是真知子认识的什么人吧。
真知子的目光落在了编辑部总务转告的电话号码上。不对,不是《东洋新闻》分社的号码。局号是北区的……也就是说,就在这周边一带。
真知子拨了电话号码。
“等一下呀‘广阔前程小姐——喂,天下无敌的‘县民君,大概不会进行什么下三烂的新闻采访吧。你就饶了她吧,她可是吓坏啦——喂喂,喂,怎么不说话呢?喂喂——”
真知子切断了电话。
“愚蠢的女人。”
刚开口时真知子就热泪盈眶了。
居然跟那种男人有一腿。为了保护与那种男人的关系,甚至还冒着丢掉工作的危险,将逮捕令的消息泄露出来。傻瓜,货真价实的蠢女人。
耳边响起她恳求的声音。
“请再原谅一回。”
“请回去吧。请你别再来啦。真的拜托了。”
那时候她也是在恳求。真知子打电话到地方法院对她提供消息表示感谢时,她说“别告诉任何人”。这并非在担心信息源会被人发觉,她只是想要守护一份恋情。
隐秘的关系。三十五岁,未婚。这么说,是赌上了人生的恋情。没准儿就是如此。
她的叫声又在耳畔响起,那种要拼命的架势都留在真知子的记忆里了。
“你是在威胁呀!”
“当新闻记者的人,会干出这么不讲理的勾当来吗!”
真知子用双手捂住了耳朵。
竟然被她说到那份上,却仍在想从她那儿得到消息。还不能死心。因为要了却《县民新闻》的一段情分,也想给《东洋新闻》带去一份见面礼。
不该这样的。“希望为弱势群体写新闻报道”,自己是真心实意这么想才去叩开《县民新闻》的大门。可那一天,那个时候的抱负究竟都上哪儿去了呢?
一切都麻痹了。三岁男童在水渠里淹死的样子,主妇撇下一岁的女婴惨遭杀害的样子,真知子连一滴眼泪都没有洒过。今天也是这样。并不是在替佐伯美佐江掉眼泪,而是为自己内心的苦恼与困惑在哭泣。哪怕出卖佐伯的个人隐私也希望去《东洋新闻》的那种欲望,仍然藏在自己心底的哪个角落里。
“信赖你……真的相信你是好人,可!”
真知子抓起手机,直打哆嗦的手指拨打着《东洋新闻》分社的号码。
“你好,《东洋新闻》——”
是草壁的声音。
“不去了……我,不去了……”
9
真知子在公寓里连续睡了三天三夜。
高烧四十度退不下来,引发了轻度的肺炎,噩梦连连。
杀害主妇案侦破结案的消息,是进藤主任打来电话才知道的。“黑色汽车”的车主就是凶手。结婚前,那家伙与主妇有过交往。据说报社还寄了一笔钱,要奖给带来“黑色汽车”这条消息的矢崎。
真知子在屋里窝了五天才走出公寓。
病灶摘除了。真知子有这样的心情。
县警察总部大楼四楼,记者室,《县民新闻》工作间——
矢崎在这儿。他说母亲的病情有所好转,昨天开始就又恢复工作了。正在这么聊着的时候,加纳广美突然闯了进来,脸色铁青。
“前辈,听说了吗?”
“听说什么?”
“采访组长呗。听说东田君要去《东洋新闻》了。”
真知子觉得这对刚刚病愈的自己来说,是个过于刺激的玩笑话。
“骗人的吧。”
“真的呀!是被挖走啦!我,的的确确听他本人讲了。”
“真的吗?”
“所以呀,不是说了嘛,是真的呀。”
广美从记者室跑了出去。大概要找负责采访县行政或市行政的记者们都宣传宣传吧。
真知子有种如坠入云雾中的感觉。东田采访组长要到《东洋新闻》去……是因为真知子拒绝了才找东田商量的吗?是啊,真知子拒绝接受是在五天前,不管怎样,他们达成协议也太快了吧?
——莫非……
一种让人厌恶的想法浮现在脑海中。
《东洋新闻》脚踩两只船?
“对采访组长也……”
矢崎的自言自语钻进了耳朵里。
——咦?
真知子回过头来,注视着矢崎的脸问道:
“矢崎也……”
“是的——欸……那么水岛君也……”
真知子不寒而栗了。
《东洋新闻》同时向三个人打了招呼。
真知子怒不可遏。
“草壁君呢?现在在工作间吗?”
“前天就回总社去了。”
“回总社了?”
“嗯。他本来就是空降来的‘大哥。”
难道,草壁是为这来的?
“鹰见战争”——假如是那样就太可怕了。不过,要是跟真知子和矢崎都打过招呼,那么从一开始要挖走的就是选定了东田。不,说不定在《东洋新闻》看来,三个人当中不管是谁都合适。若是能进行一般采访,能写出普通稿件的记者,那就无论谁都行。
——搅局……
真知子靠在了椅子上,觉得浑身的力气仿佛都消失了。
精神恍惚的脑子里似乎解开了一个谜团。
在荞麦面馆的交谈中,东田提出想让真知子出任现场采访组下任组长,说“你的话就完全能够胜任”。这太唐突了。因为东田已经打算要去《东洋新闻》了,正被负疚感折磨得很是苦恼。而当时,真知子就像他那样。
“如果三个人都说要去,你想会怎么样?”
真知子这么一问,开始在写稿件的矢崎便回过头来说道:
“地方报社的记者,有许多人都要承担着各种各样的责任,所以尽管发出了邀请,多少人也只会来个把人。草壁君这么说过啦。”
真知子点了点头。
“矢崎就是个好例子啊。”
“嗯,算是吧……不过,要是母亲去世了就会去啦。”
真知子的脊背阵阵发冷。
挖角——激起自尊心的那种甜美的感受会让任何人都找不着北吗?
“水岛君,你为什么拒绝呢?”
矢崎问道,一副郑重其事的神色。
因为并不怎么想去。话到喉咙了,说出来的却是另外一句话:
“现在也还有些想去。”
矢崎笑了起来。是第一次对真知子露出的笑容。
真知子四下里打量了一下工作间,电脑、传真机、堆得像山似的剪报……什么都没有改变。手伸进口袋里掏笔记本,于是,手指头触碰到了别的什么东西。
电话响了起来。上午十点。是编辑部主任发来的“定期信息”——
假如真知子要出动,那小虫们就都会动起来了。明白是明白,但真知子还是把柑橘形的橡皮擦扔进了垃圾筒,才将那只手伸向话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