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瑟琳?海尼 张志强
玛雅的上司在他们第一次做爱后对她说:“默读是在12世纪开始采用按词排版、词间留空后才成为可能,这你知道吗?”
玛雅正在穿连裤袜,听到这话不觉怔了一下。她盯着他看,他显然属于她熟悉的那类人——他们在性事后,大脑里立刻就会浮现出一些稀奇古怪又透着点学问的只言片语来,玛雅称之为“性事后趣闻”。
玛雅对吉尔达斯-约瑟夫做出如此判断,一点也不足为奇。她一直认为,男人越有学问,这种“性事后趣闻”就越多(这是她与许多大学教授有过亲密接触后得出的)。她以前不知在什么地方读到过,说是那些搞科研的人,他们的濒死体验与众不同。他们看到的不是光和隧道,而是复杂的数学方程式的解。玛雅心想,“性事后趣闻”与此相仿,它是男人大脑因性兴奋而瞬间一片空白、又在复生的瞬间播撒出的某种东西,男人只是随即就把这种东西传给了女人。
想到这里,玛雅开口说,“噢,有趣。”
“有趣”这两个字说得半带讥讽半真诚,这种两者各占一半的腔调,玛雅把握得恰到好处,听到的人谁都说不清楚它究竟是讥讽还是真诚。能把这种腔调运用得炉火纯青,玛雅也费了多年的功夫(想想那一帮教授吧)。如今,玛雅每次都能将这种腔调把握得恰到好处,就像专业大提琴演奏家的手能不偏不倚、十分精准地按住每一个音符一样。(刚才的做爱很投入,玛雅此刻也几乎要讲出一则“性事后趣闻”了。)
玛雅接着把她胡乱扔在吉尔达斯-约瑟夫办公室的衣服穿回身上,而吉尔达斯-约瑟夫则坐在他办公桌前的椅子上,看上去有点恍惚。
虽然玛雅一到图书馆上班就迷恋上了吉尔达斯-约瑟夫,但在今晚之前,在今晚馆里为她举办晚会、庆祝她与罗德订婚之前,两人之间从不曾发生过什么。这让事情看起来多少有点滑稽。下班后,全体馆员都到会议室喝香槟酒庆贺玛雅订婚(他们所有的庆祝活动都在这间会议室里举办,会议室里有个贮藏间,里面有一个酒柜,放着他们买来的打折香槟酒),渐渐地,人们一个个都回家了,只剩下了玛雅和吉尔达斯-约瑟夫。玛雅不急着回去,因为罗德今晚要加班晚回;吉尔达斯-约瑟夫也不急着回去,因为他妻子要参加竖琴演奏彩排。
这样一来,他俩就将剩下的最后一瓶香槟酒,拿到了吉尔达斯-约瑟夫的办公室。吉尔达斯-约瑟夫先是再次对玛雅订婚表示了祝贺,接着又说,“不过,你还没戴订婚戒指。”
“噢,我不打算戴,”玛雅说,“我不赞成那些东西。”
吉尔达斯-约瑟夫听后有点想乐。“你不赞成什么呀?”
玛雅想了一想。“我觉得那玩意儿就像个占位置的标记,不是吗?男人把一枚戒指戴到女孩的手上,就这样——一转眼,女孩就算订婚了,就没有自由了。而男人呢,他却要到举行婚礼时才戴戒指。”
“有些男人甚至举行婚礼时也不戴。”吉尔达斯-约瑟夫说。
“男人将订婚戒指当圣诞礼物送给女孩,这种事我真是恨透了!”玛雅接着道,“就好像结婚是一个礼物,就像男人对你说:如果你这么喜欢它,那好,给你。圣诞快乐。”
吉尔吉斯-约瑟夫忍不住大笑起来。“你要是个法国人,肯定错不了。玛雅。”
“这是夸我的吗?”她问。
吉尔达斯-约瑟夫点点头看着她。“我必须说——”他欲言又止。
“说什么?”玛雅问。“你想说什么?”
“看到你订婚,我感到有点悲伤。”
(这都是香槟的作用。他们以前从未这样谈过话。确实从未如此交谈过。玛雅曾经对吉尔达斯-约瑟夫说过的最私密的话,仅止于说她从未看完过狄更斯的《远大前程》。)
“为什么?”她问。
“你知道为什么。”他说。
当然了,她的确知道。她只是希望他能亲口说出。正因为玛雅知道吉尔达斯-约瑟夫对她有意,才有了刚才发生的一切。真奇怪!订婚会使玛雅变得性感,不仅对罗德如此,对他人也一样,这一点被后来发生的事所证实。玛雅从不曾预料到会这样,也永远不会真正明白。
玛雅回到家时,看到只有厨房洗碗槽上方的灯还亮着,其他的灯都熄了。她不禁松了一口气:罗德已经上床休息了。她把车停到路边车道上,从后门进了屋。她打开厨房灯,轻手轻脚地穿过客厅,朝他俩的卧室走去。
但是,罗德并未休息。他还坐在玛雅书房的电脑前。虽然是一月份,他身上只穿了一件宽松的裤头,正在升级她的杀毒软件。
“嗨,”他打个招呼,“你回来晚了。”
“我和吉尔达斯-约瑟夫,想把《格罗夫音乐词典》影印集整理完,”玛雅说。
“真他妈的见鬼!”罗德一听到“吉尔达斯-约瑟夫”,嘴里就冒出一句粗话。
这完全是无意识的,玛雅想,就像人的身体有时会抽搐一下一样。只要她一提起吉尔达斯-约瑟夫的名字,罗德就会用法语骂上一声。玛雅甚至学会了一说到“吉尔达斯-约瑟夫”就稍微停顿一下,为的是能让罗德听清楚她后边要说的话。对于玛雅的其他朋友,罗德也都是一听到他们的名字嘴里立刻冒出点什么。听到玛雅说起她的澳大利亚朋友索菲,罗德就会紧接着来上一句澳大利亚电影《鳄鱼邓迪》中的台词;听到她谈论她的爱尔兰朋友爱伦,罗德就会用爱尔兰语说声:“天哪!”(幸运的是,对于玛雅的外国朋友,罗德没说什么难听的话。)
“我还以为你已经睡了呢,”玛雅轻声说道,走进书房站在他旁边。
“我正要睡呢,”罗德说。他往后推了推黑色的电脑椅,把玛雅拉到他大腿上坐下。玛雅吻了一下罗德赤裸的肩膀。
电脑屏幕上不知什么东西引起了罗德的注意,他将一只手绕过玛雅在键盘上敲了几下,另一只手下意识地顺势搂住了玛雅的腰,把她抱得更紧了点,怕她从他大腿上滑下。
玛雅闭上了眼睛。总有一些事情在不经意间发生。此刻的她就仿佛是站在机场自动步道上一样,不由自主地被缓缓地移向前方。玛雅发誓,假如她过了此刻,假如到了步道的另一端,今晚做过的事她永远也不会做第二次。她真是这样想的,她永远都不会做第二次。
第二天早上,玛雅走进吉尔达斯-约瑟夫的办公室,本想要告诉他她不能再见他了,结果却又做了爱。(这种事与愿违的现象常发生在玛雅身上,她早就注意到了。比如有好多个夜晚,她发誓只喝汽水,进了酒吧却喝得烂醉如泥。)
完事后,吉尔达斯-约瑟夫说,“‘Almost是英语中最长的一个所有字母都依照字母表先后顺序的单词。”
想想也是,玛雅跟一个图书馆馆长有了“纠葛”,又能期望听到些多有趣的“趣闻”呢?
“‘Rhythm是最长的一个没有……”吉尔达斯-约瑟夫还想说,但玛雅用手挡住了他的嘴。
“最多就一,”她说。
吉尔达斯-约瑟夫一脸困惑。他当然不知道玛雅说的是“性事后趣闻”,他极有可能根本不知道有这么一个术语,很可能他认为玛雅说的是“做爱”。也许,他想,她是说他们只能做一次(可是,这实际上已经是第二次了),要么,他想,她是说他只能再做一次?玛雅没做任何解释。
“那就稍后吧,”他说。
玛雅的头脑中打开了一扇门,她似乎听见罗德语速很快地说了一句法语:“待会儿见!”玛雅用力关上了这扇门。
“稍后见,”她附和道。
在以后的数周乃至数月里,玛雅有时觉得像在看着自己的生活发生在别人身上:看那个漂亮女孩,她每天早上起床后跑步5英里,回家后给仍在睡梦中的未婚夫倒上一杯茶,有时她会再钻进被窝与她的未婚夫做爱,不顾及刚跑步回来一身汗水。(“暗物质似乎‘理解可见物是如何分布的,你知道吗?”未婚夫完事后会说。或者是:“你知道不加糖的健怡可乐如果再不加食物色素的话会更健康吗?”)玛雅会看着那个漂亮女孩到图书馆上班,用几个小时就干完通常一天才能干完的活。女孩不得不高效,因为她的上司随时都会小憩片刻,那时他们就可以凑到一块儿,或者在沙发上四目相对,或者在胶片室两手相执,再不就是在上司的车里,车座包皮在她肌肤上留下了很奇怪的图案。
女孩在家上班时过得更惬意。淋浴后穿上和服,电脑前工作到中午时分,她的上司会从图书馆开车过来,将车停在街区附近,敲开后门,他们会急不可耐地在厨房或是客厅做爱,最终再移至她的客房。他们愿为对方做任何事情。事后上司对她说,“天哪,你太迷人了!”随后又对她说:人类60%的DNA与果蝇的一样。
女孩的屋子变得越来越脏乱,果蝇是问题之一。她把果盘里腐烂的水果扔掉,但果蝇还在。果盘空了,食品柜空了,冰箱也空了,而她却一直没时间去购物。“为什么我们总是吃印度外卖?”女孩的未婚夫问,操一口印度口音。他给她父母打电话,去看牙医,或是到洗衣店取衣服时,说话都会带上印度口音。
有时候,女孩也感到奇怪:为什么自己已经有了未婚夫,却还总是想要她的上司?她实在说不清楚,自己也不明白,所能想到的只是她需要她上司,喜欢他鬓角隐约的白发、他的一双黑眼睛和他低沉的法国口音。现在,她得到他了,就像得到了她心仪已久的奢侈品,比如说一只香奈儿提包,她不停地把它从包装袋里取出,惊奇于它终于成了她的,这个美好的物件现在如何泛出亲切熟悉的光泽,只让你越看越爱,爱不释手,甚至于一想到它就是一阵喜悦。她原先只是在商店里看看它,心里想着有一天能拥有它就好了,而现在,她终于如愿了。或许她的上司不愿意被比作手提包,哪怕是法国名牌包,女孩也不认为他是个物件,但占有的喜悦都一样。
女孩现在似乎意识到,世界上到处潜伏着一股性的暗流,而她已深陷其中不能自拔。这个世界已不像从前,而是到处充满着性:书本里、电影中、广告中……现实生活里也是这样,男人看女孩的眼神都不像从前了。她并不想与其他任何男人有什么,有了现在这两个她已经很满足了。不过,她喜欢被男人关注,这种关注突然间到处都是——大街上、图书馆、公园里、烟酒店……这让她觉得挺好玩的。
“你知道香槟酒瓶子里的压力跟双层大巴轮胎里的压力是一样的吗?”烟酒店的那个家伙对玛雅说。
一切都变了,这世界忽然间到处都是“性事后趣闻”了。
玛雅到罗德父母家里吃晚饭,但她迟到了。她把外套挂到衣帽间,朝厨房走去。“对不起,我来晚了,”她在门口说,“我和我朋友瓦妮莎喝酒来着。”
“混账!”罗德用英语骂道。玛雅吃了一惊,这才想起她说的瓦妮莎(实际上她已有几个月没见了)是英国人。罗德与麦哲伦坐在厨房里一张桌旁,面前放着一本打开的教科书。桌对面坐着戴斯蒙,手里拿着一份报纸。
“没关系,亲爱的,”站在炉子边的海瑟琳说,“我刚把餐具摆好,要喝点什么吗?”
“我自己来吧,”玛雅说。她从食品柜里拿出一个酒杯。罗德坐的那张桌子上离他不远处有一瓶红酒,玛雅自己斟了一杯。
“嗨,”罗德打了个招呼,抓住了玛雅的手,“你好吗?瓦妮莎好吗?”
“两个都好,”玛雅说着吻了他。“你好,麦哲伦,学什么呢?”
“你好,”麦哲伦依旧是毫无朝气与活力的问候。“罗德在帮我准备明天的地理知识竞赛。”
“用我帮你做饭吗?”玛雅问海瑟琳。她总是要提醒自己别忘了问一声,因为在罗德父母家里,她感觉就像个十几岁的孩子,总是不自觉地像个十几岁的孩子那般懒散。她注意到罗德也是这样,还有麦哲伦(她本来就是十几岁),戴斯蒙显然有三十几年都不曾做过任何家务了。因此,让海瑟琳来操持一切,倒也心安理得。
“噢,不用,马上就好了,”海瑟琳说,“你只要陪我们吃就行了。”
玛雅从桌下拉出一把椅子,挨着戴斯蒙坐下。
戴斯蒙正在读报,他抬起头来问,“你知道惯使右手的人比左撇子平均多活9年吗?”
(难道他刚“性”奋过?玛雅不愿就此多想,但这显然是她合乎逻辑的结论。)
“有趣,”她说,“你知道双胞胎中有一个是左撇子的几率很高吗?”
戴斯蒙皱了一下眉头。“真的吗?”
你看,性别歧视是多么明显!玛雅有半生的时间都在听男人给她讲这种“性事后趣闻”,每次都要表现出她很感兴趣,而今天,她唯一一次将这种趣闻讲给一个男人听,他竟然要质疑其真实性!
“是的,毫无疑问,”她说,“我曾经给伊利诺依州‘掌爪俱乐部设计过网页。”
“嗯,”戴斯蒙应了一声,显然没留意玛雅在说什么。
玛雅现在也拿不准她刚才说的关于双胞胎的事是否确切了,但他们确实雇她设计网页了,只是她不负责核查事实。
桌那边,罗德在给麦哲伦读课本上的题:“加拿大哪个省份生产了超过这个国家半数的工业品?”
“不知道,”麦哲伦说,“加拿大的省份我一个也叫不出来。”
“我给你点提示,”罗德说,“这个省有圣劳伦斯航道。”
“我刚才说过了,我一个省份也不知道。”
“它是加拿大的第二大省,”罗德的语调里透着极大的宽容。
“要么告诉我答案,要么问下一个,”麦哲伦说。
“饭好了,”听到海瑟琳的喊声,大家都走进餐厅。罗德把课本带过来让他们集体回答问题。他们吃了炸玉米饼(海瑟琳做了十几岁孩子爱吃的东西),谈论了些地理知识。这一顿饭间,麦哲伦三次离开餐桌去接电话。
在麦哲伦第三次接听电话后,戴斯蒙对玛雅说,“我们的生活被现代科技所支配了。”
玛雅对戴斯蒙说的有点不以为然。麦哲伦不时起身去接的那个电话,其实是20世纪70年代的古董,自从玛雅7年前开始与罗德约会起,它就一直被钉在厨房墙上,说不定它的实际使用年限比那时还要早二三十年。尽管麦哲伦把连接听筒的弯弯曲曲的黄色电话线扯得尽量地远,他们仍然能听到她说,“我敢肯定,我第一轮就会被淘汰。”
“一点不假,”罗德说,“她甚至不知道欧洲最高的山脉是什么。”
“朗峰。”玛雅不假思索地说。吉尔达斯-约瑟夫在上萨瓦(法国东部省,首府昂西。——译注)有一座度夏别墅。
“正确,”罗德说,看上去很吃惊的样子,“很好,玛雅。”
饭后,玛雅帮海瑟琳收拾餐桌,清洗杯盘。
“谢谢你,亲爱的,”海瑟琳说,“今晚能见到你很高兴。罗德说你最近工作很忙。”
玛雅心中掠过一丝惊乱:老实说,作为一个兼职图书管理员和网页设计师,你又能有多忙呢?而且,罗德已经注意到了她“很忙”,认为有必要和他妈妈讨论这个问题。这让她很不安。
“是啊,”她略显迟疑地说,“不过不会总是这样的。”
确实不会,她和吉尔达斯-约瑟夫都知道,这一切总会结束的。玛雅暗下决心:随时都可结束!至少是很快就结束!
“今天过得好吗?海瑟琳?”她问,很高兴自己还能记得询问,因为在罗德父母家里,你很容易忘记他父母也是有血有肉有情感的人。
“噢,很没意思,”海瑟琳说,“我整个上午都在等维修工来修烘干机,而等他真的来了,烘干机却又工作正常了!维修工说,‘你不会连怎样开机都不知道吧?我没好气地说,‘我当然知道,我又不是白痴。接下来有十分钟的光景,我们谁都没说话,气氛显得很紧张,就等着烘干机再出故障,当然最后它还是不工作了。不过我后来还是在想:该死的,我难道会是白痴?假如我真是白痴,我会知道吗?”
玛雅笑出声来。海瑟琳没给她讲“性事后趣闻”,也没讲什么地理知识,她讲了故事。即使是世界末日来临,即使是罗马起了大火,人们争相逃离,海瑟琳也会跌跌撞撞地跑在她身边,大口喘着气,给她讲一个超市收银员的逸闻趣事。玛雅喜欢这样的趣闻。
与玛雅在一个图书馆工作的艾米丽怀孕了,今天在家举办鸡尾酒晚会庆祝。她说一旦孩子在春天出生,她就会逐渐停止社交活动,而在此之前她想尽可能多地参加些社交娱乐。艾米丽自己喝的是不含酒精的鸡尾酒,她把玛雅和罗德领到餐桌前,餐桌现在被用来当吧台,旁边还有一个满脸青春痘的中学生当服务员。
玛雅要了一杯红酒,罗德要了一杯啤酒,他俩转过身来,刚好碰到了吉尔达斯-约瑟夫和他的妻子阿黛尔。
玛雅事先已经知道吉尔达斯-约瑟夫和他的妻子会来。她和吉尔达斯-约瑟夫商量过,决定都要参加,也没有任何理由不参加,他们能够应付这种场面。他们商量好那天不再单独相处,而现在玛雅有点后悔了,因为做爱也许会让她神经更放松些。
“你好,玛雅,”阿黛尔先开口,“自从上次见到你,我们好长时间没见面了。”
玛雅笑了笑,打个招呼,把罗德介绍给吉尔达斯-约瑟夫夫妇。她以前曾在单位举办的无数次晚会上见到过阿黛尔,但从未像今天这样留意过她。吉尔达斯-约瑟夫很少谈论阿黛尔,不过曾经有一次,他告诉玛雅,说她和阿黛尔在各方面都不相同。从这句话里,玛雅能推断出很多东西,比如,玛雅对性感兴趣,而阿黛尔对它不感兴趣;玛雅对吉尔达斯-约瑟夫关注较多,而阿黛尔不是;玛雅说话常常讥讽挖苦,而阿黛尔则总是一本正经。但今天不一样,她要当面好好把自己和阿黛尔比较一下。
玛雅这么想着,两只眼睛上下打量着“各方面和她都不相同”的阿黛尔。阿黛尔比她高,不过几乎所有的人都比她高。阿黛尔一头黑黑的短发,一双褐色的杏眼,脖子长长的,很是优雅。玛雅一头波浪形棕色长发,一直披到腰际,一双棕褐色大眼睛,脖子不算太长,不像天鹅似的。阿黛尔很漂亮,但这一点玛雅并不在意,因为她早就知道,自己不仅漂亮,而且更性感。阿黛尔一袭轻薄的柔姿纱晚礼裙,层层相叠,错落有致,浑身上下珠光宝气。(玛雅敢打赌,这样轻柔的薄纱,这种精妙的叠层,就是阿黛尔自己也难以重复第二次。)阿黛尔身材高挑,穿上这身晚礼裙显得非常妩媚,但这身晚礼裙要是穿在玛雅身上,她看上去就会像是从一家着了火的医院里跑出来的一般。但这也没关系,因为玛雅喜欢自己的打扮,喜欢自己棕色的天鹅绒牛仔裤和米黄色的毛衣。阿黛尔见多识广,老于世故,这一点你不得不承认。虽然“老于世故”的反义词是“不谙世事”,但玛雅更愿意认为,在吉尔达斯-约瑟夫的眼里,她不是“不谙世事”,而是“天真无邪”。阿黛尔的举止里,透着一股王室般的高雅矜持,让人不易接近。玛雅不知道究竟该如何形容她自己的举止,但她怀疑自己更像一只走了很长的路后跑进屋子的金毛犬。这一点也没什么,因为玛雅喜欢狗。(她碰巧知道阿黛尔不喜欢狗。)
罗德看来以前从未见过阿黛尔,也没跟她说过话。他问阿黛尔,“您是干什么的?”
“我教竖琴,”阿黛尔说。她的法国口音比她丈夫的还要浓重。
“教竖琴什么?”罗德又问。(玛雅心里就知道他会这么问。)
但罗德的这一习惯玛雅早已忘记了:有些人会开愚蠢的玩笑,自己看上去还很得意。罗德也开愚蠢的玩笑,但他看上去却是一副局促不安的样子,这反倒让对方忍俊不禁。
阿黛尔笑出声来。
“我听说,弹竖琴的人只用前四个手指,是真的吗?”罗德问。
这听上去像是“性事后趣闻”,但实则不然,这就是罗德谈话的方式。他什么都略知一二。有一次,他带玛雅去参加一个家庭聚会,一个老少几代人的聚会。他们玩一个叫“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游戏,在场的人轮流向他提问,但没一个能难倒他。(他们问的问题,玛雅一个也答不上,感觉还不如待在厨房做土豆沙拉好呢。)
“不错,是真的,”阿黛尔说,“因为小指拨弦的力度不够。”
罗德看上去若有所思。“没有人试过加上小指吗?那不就能显得更专业了吗?”
就这样,罗德和阿黛尔谈了很久。他们谈论小指、乐队、古典乐、不同的持琴方式,甚至还聊到了竖琴的历史,而玛雅则在一旁喝着红酒,一只手不停地颤抖(也许她应该跟阿黛尔学习做手指练习),想要找些不会暴露他们之间秘密的话题对吉尔达斯-约瑟夫讲。
玛雅内心非常慌乱,几乎不敢看吉尔达斯-约瑟夫的眼睛。两人眼神相遇时,吉尔达斯-约瑟夫朝她笑了笑,那微笑分明在说“不用担心”。玛雅本该知道,吉尔达斯-约瑟夫完全有能力应付这种局面。他和他的妻子一样见多识广,老于世故。
“《格罗夫音乐词典》的爵士乐部分进展得怎么样了?”他问。玛雅像得救了一般,赶忙对进展情况一五一十地进行了详细而又乏味的陈述。任何一个听者,倘若知道他们之间的暧昧关系,可能都会认为她在试图让吉尔达斯-约瑟夫离开她。
接下来就发生了聚会上常见的交谈对象的变换:转眼间,吉尔达斯-约瑟夫开始与罗德交谈,而玛雅则转向了阿黛尔。
“再告诉我一遍你那几个孩子的姓名好吗?”玛雅说。事实上,不是因为玛雅忘记了他们的名字,需要阿黛尔再次告诉她,而是她怕阿黛尔以为她以前根本不知道、现在才想要知道。
“玛丽?爱伦,罗琳,还有乔治,”阿黛尔笑着说。玛雅又一次感到神奇:用英语说起来显得很无聊的名字,用法语一说怎么就那么好听!
“他们都多大了?”玛雅又问,事实上他们多大了她也知道:15岁、12岁、9岁。
阿黛尔把几个孩子的年龄一一讲了,又笑着问玛雅,“我记得吉尔达斯-约瑟夫告诉过我,你跟罗德订婚了?”
“是的,是订婚了,”玛雅回答。
“祝贺你们!”阿黛尔说。“你们是计划结婚呢,还是先这样过一段时间?”
“我觉得这样就挺好,”玛雅说,“结婚会是一场噩梦。”
“一点不错,”阿黛尔说,“现在新娘各方面的压力太大了!”即使是在发感慨,她的声音也很轻柔,没有高声大嗓。
“是啊,”玛雅说。“我甚至连到街角商店逛逛的兴致都没有。”
“一点不错。”阿黛尔说。
多么无聊的谈话!玛雅想。吉尔达斯-约瑟夫的整个生活就是这样的吗?这就是他想要的谈话吗?
在驱车回家的路上,玛雅对罗德说,“你认为阿黛尔跟我截然不同吗?”
“截然不同?”罗德皱了皱眉,“从哪方面说?”
“各个方面,”玛雅说。
“我认为跟你截然不同的人,应该是那些远在佩斯海岸的、上了年纪的波利尼西亚渔民。”罗德说。(玛雅后来上网查了一下,发现佩斯海岸在地球的另一面正对着他们的地方。)
“也许吧,”玛雅说。“不过我是说,我的意思是她在某些方面比我强吗?比如说比我漂亮些?聪明些?或是更精于世故?”
“漂亮些?”罗德说,一副大惑不解的神态。“聪明些?你是我知道的最聪明的人,玛雅。”
当然这不是真话,但从更深层意义上讲,玛雅相信这是真的。这也正是玛雅喜欢罗德的地方。
二月末的某个星期,罗德和吉尔达斯-约瑟夫给她讲的竟是同一个“性事后趣闻”:很多人想要恢复冥王星的行星地位。这让玛雅想起多年前的一件事:有个周末,她有两个约会,两个不同的男人把她带到了同一家酒店。玛雅现在的感觉就像那时的感觉一样——质量在滑坡,标准在下降。
玛雅推断,他们两人说的关于冥王星的事,一定是曾有报纸、电视或电台报道过,否则的话,这可称得上是天大的巧合了。许多年前玛雅也曾经推断过,她去过两次的那家酒店,一定是在那几天得到了许多顾客的好评。
“你以为我不看报?不看电视?”玛雅对罗德说。这个“趣闻”已经是她第二次听到了。(第一次是从吉尔达斯-约瑟夫那儿听到的。)
“当然了,你不看。”罗德说。
这倒是真的(因为她没有看报或看电视的时间了)。不过,罗德并不清楚玛雅真正的意思。
假如她有一个未婚夫和一个情人,两人是如此相似,即使是在性高潮时(或是高潮后十秒钟)两人脑子里想的一模一样,她又该作何感想呢?这一点让玛雅有些不舒服,因为事实上,罗德和吉尔达斯-约瑟夫在很多方面都相似,有时他们甚至开同样的玩笑,而且,两人都喜欢谈论暗物质。
但是末了,玛雅得出的结论,和她许多年前得出的结论完全相同:在同一个酒店约会要比没有约会强得多。被人告诉同一则“性事后趣闻”要比花半个小时清洗冰箱(玛雅已经好几个星期没清洗冰箱了)强得多。听到“标准下降”的“性事后趣闻”也比让别的女孩儿听到强得多,因为如果罗德和吉尔达斯-约瑟夫给了别的女孩儿,她一定会无法忍受的。
是的,她知道,这是双重标准。
在复活节假期,吉尔达斯-约瑟夫出去了三天。玛雅原以为自己会对他万般思念,原打算要把所有时间都用来做她以前该做而未做的事:整理整个房间,更换空气过滤器,擦洗吊扇,清洁冰箱冷凝盘,说不定还要雇一个人打扫烟囱。
但这些事情她一件也没做,整个假期她都和罗德待在一起。她把午餐带到罗德的办公室,下午一块儿去看电影,一块儿淋浴。最后一天,他们去了一家文具店,想去看看都有什么结婚请柬,但女店主问的问题吓得他们什么也没买。他们回了家,接连做了三次爱,叫了中餐外卖,坐在床上喝啤酒。罗德告诉她,“google”是“googol”这个单词的有意错拼,“googol”意为10的100次方。接下来罗德假装他和前来送中餐外卖的女孩做了爱,并告诉了她这则“趣闻”。(当然这都是假想出来的。)这个女孩后来又把这则“趣闻”告诉了她的朋友们,“噢,他非常聪明,他告诉了我许多关于搜索引擎的事。”罗德知道什么是“性事后趣闻”,玛雅很早以前就告诉过他。
玛雅开始穿衣服。“你认为我还能清醒地开车吗?”她问。
“没问题,只是半瓶啤酒,”罗德躺在床上说,“你要去哪儿?”
“我得去干洗店取衣服,说不定还得再工作一会儿,”玛雅说。事实上,她是想给吉尔达斯-约瑟夫一个惊喜,她想去机场接他,迫不及待地想见到他。
有一个星期天,他们到罗德父母家里去吃早午饭。他们吃了班尼迪克蛋(面包片上浇有荷兰沙司、配有火腿和蒸鸡蛋。——译注),饭后都坐在客厅读报纸。
海瑟琳在做报纸上的拼词游戏。“谁知道一个9个字母的法语词,意思是‘政府对一个国家经济社会的完全掌控?”
“Dirigisme,”玛雅说。
“噢,谢谢你!”海瑟琳愉快地说,拿铅笔迅速记下了这个词。
玛雅正在看报纸的文艺栏目,她收起报纸说,“这是我上司告诉我的,吉尔达斯-约瑟夫。”
“见鬼去吧!”罗德用法语说。
玛雅显然不用说这是谁告诉她的。罗德全家人(麦哲伦除外)都能回答海瑟琳的问题。如果玛雅不知道答案,大家也许会更加多心。玛雅把吉尔达斯-约瑟夫的名字引进他们的谈话只有一个理由:大声说出吉尔达斯-约瑟夫这个名字带来的快感。即使在自己未来的婆婆面前也是如此。
一个周五的晚上,玛雅和罗德一块儿出去看电影。就在排队买票时,罗德转过身来,目光越过玛雅的肩头,轻声用法语骂道,“真他妈见鬼!”玛雅不用转身就知道,罗德一定是看见吉尔达斯-约瑟夫了。
吉尔达斯-约瑟夫和阿黛尔刚到影院门口。太奇怪了!整整三年时间里,玛雅竟然一次也没在下班后在外面碰到过他,这会儿竟然在这儿遇到他了!
“玛雅,罗德,你们好,”阿黛尔轻声问候道。“见到你们真是太高兴了。”
他们就排在玛雅和罗德后面。买票排起的队往前移动得很慢,他们四个人只得相互寒暄一番,聊了些关于天气和电影《亨利八世》的话题。(他们今天要看的电影叫作《另一个波林家的女孩》)他们还谈论了历史电影如何总是能得到奥斯卡提名奖,以及电影院卖爆米花究竟能挣多少钱。太不可思议了!就在5个小时之前,玛雅还在她自家客房里与吉尔达斯-约瑟夫做爱,吉尔达斯-约瑟夫兴奋得几乎无法告诉玛雅“性事后趣闻”。(当然,他俩做爱这件事,四个人谈话中不可能涉及到,但玛雅感觉这件事在她的大脑里嗡嗡作响,拼命想要跳出来。)
谢天谢地,玛雅和罗德终于买到了票,他俩和吉尔达斯-约瑟夫夫妇说了声再见就进了放映厅。
“真不敢相信竟然在这儿碰到他们,”罗德说。“我想他们不会来看电影的。”
“为什么?”玛雅有点生气,“他们为什么就不能像其他人一样进电影院呢?”
“不为什么,”罗德说,“我想他们会待在家里,听听室内乐,如果看电影也只看带字幕的。”
“对呀,”玛雅其实也和罗德想法一样。
“还好,上星期我们来看《科洛弗档案》时,他们没来,”罗德说。“要是他们也来了,我会感觉很糟糕的。”
“我也是。”玛雅说。
这时,阿黛尔突然出现在他们身旁,手里拿着玛雅的手套。“你把手套忘在售票窗口了,”她说。
“噢,谢谢你,”玛雅说,“我总是丢手套,我丢过手套的地方数不清。”
“你就说你在哪些地方没丢过吧,那会更能数得清,”罗德说。
阿黛尔把手套递给玛雅,玛雅的手指轻轻触到了阿黛尔的手指。这种感觉很奇特。
“谢谢你,”玛雅说。
阿黛尔笑着说,“没关系。”她朝后面的通道走上去,吉尔达斯-约瑟夫身边给她留了一个座位。
吉尔达斯-约瑟夫看见她丢在售票窗口的手套了吗?他能像识别她的声音和气味一样,认出手套是她的吗?当他的妻子好心好意拿起手套时,他看着手套是否也会想着她?
是的,阿黛尔确实是“好心好意”、“清白无辜”,玛雅对此深信不疑。阿黛尔看她的眼神友好、真诚,对她没有丝毫怀疑。玛雅感到自己很对不起她。可怜的阿黛尔,她什么都不知道;可怜的阿黛尔,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丈夫每天离家去上班,实际却是去和玛雅幽会;就在自己的家里,在书房的折叠沙发上或是沙发边的地板上(当玛雅的肩胛骨受不了沙发扶手上硬铁条的重压时),自己的丈夫竟然和玛雅做爱。阿黛尔也不知道,吉尔达斯-约瑟夫在带乔治踢足球时,会用手机给玛雅打电话,不知道吉尔达斯-约瑟夫在罗琳上艺术课时,会在教室外给玛雅打电话,不知道吉尔达斯-约瑟夫在发现爱伦钱包里有香烟时,第一个告诉的是玛雅。这一切阿黛尔全不知道。她不知道她丈夫在一天里背叛了她一万次。
放映厅里的灯熄灭了,罗德伸手抓住了玛雅的手,他喜欢看电影时抓住玛雅的手。
玛雅的手突然间变得冰凉,几乎喘不过气来。她在昏暗中盯着罗德。有一点她以前从未想到过,不是因为她不愿想到,不是因为她拒绝想到,而是因为她真的从来不曾想到,那就是——她也在一天里背叛了罗德一万次!而这一点她现在突然意识到了,而且是如此强烈地意识到了。
玛雅要到学校附近的咖啡店里与吉尔达斯-约瑟夫见面,因为吉尔达斯-约瑟夫下午很晚的时候要开个会。她刚到便利店里买了些牛奶、面包。如果时间允许的话,他们可以在咖啡店小饮一杯,或许还可以在玛雅车里后排座位上待一会儿。这就是玛雅现在的生活,她和吉尔达斯-约瑟夫一有机会就待在一起,可谓是见缝插针,相机而行。她人生第一次懂得了什么叫“机会靠自己找”,因为她和吉尔达斯-约瑟夫好像就在自找机会,在没时间时挤时间。
今晚,推开咖啡店的玻璃门时,玛雅听到身后有人叫她,“你好,玛雅。”
是麦哲伦。
“嗨,”玛雅问,“你在这儿干吗?”她知道麦哲伦绝对不会问她在这儿干什么,因为麦哲伦只谈论她自己。
“我在这儿等安吉,”麦哲伦说。噢,那个安吉,麦哲伦最好的朋友。她俩总是捂着嘴格格地笑,让玛雅实在受不了。
进了店后,玛雅四周望望,不见吉尔达斯-约瑟夫,也不见安吉。“你在哪儿跟安吉碰面?”她问。
“本来说要在这儿见面的,”麦哲伦说,“可是,她刚发来条短信。”
有时候,玛雅会想,麦哲伦天生不会连着说上几句话,就像有人天生色盲一样。“短信说什么了?”她又问。
“呃,”麦哲伦说,“她被卡在学校了,没法准时。”
“她肯定来不了了?”玛雅又问。
麦哲伦点点头。
“那好,你就跟我喝杯咖啡吧,”玛雅说。她在想该怎样打发麦哲伦。可是,外面天已经黑了,在她眼里,麦哲伦突然变得弱小无助,不像是16岁,更像13岁了。她怎么回家呢?
她俩走到柜台前,玛雅要了一杯拿铁咖啡,麦哲伦要了一杯热巧克力咖啡。玛雅付了两人的钱。麦哲伦没说要付钱,也没说声“谢谢”。玛雅知道这是因为麦哲伦把她看成了大人,看成了自然会照顾她的大人,就像她父母和罗德一样。
她们在一张桌旁坐下。麦哲伦说,“你知道吗?你不该要拿铁咖啡的。”
“为什么?”
“因为‘拿铁在德语俚语里意思是‘勃起。”
这下可好!麦哲伦竟然也在告诉她“性事后趣闻”了!有关“勃起”的、至少是有关性的“性事后趣闻”!
“真的吗?”玛雅问,“你怎么知道的?”
“安吉告诉我的。”
“安吉又怎么知道的?”和麦哲伦说话就是这样,永无止境的漫无边际的一问一答。即使是换成苏格拉底,也想把她掐死。
“她祖母告诉她的。”
“啥样的祖母知道这个?”玛雅问,“而且,我们现在又不在德国,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呃,”麦哲伦迟疑了一下。“要是站柜台的那个人碰巧是德国人呢?”
不管你是否相信,这就是麦哲伦跟玛雅说过的最有趣的事了。玛雅一心在想着刚刚和麦哲伦的对话,丝毫没注意到吉尔达斯-约瑟夫已站到了她们桌旁。
“哎呀,好,你好,”玛雅有点惊慌失措。“麦哲伦,这是我的上司,吉尔达斯-约瑟夫。这是罗德的妹妹,麦哲伦。”
“你好,”麦哲伦说。(玛雅心想,找一天我要教给麦哲伦一种更活泼有趣的打招呼方式。)
“你好,麦哲伦,”吉尔达斯-约瑟夫不慌不忙地说,“我跟你们两位女士坐一桌你们不介意吧?”
“当然不了,”玛雅说。
吉尔达斯-约瑟夫坐了下来,玛雅和他相视一笑。
“麦哲伦这个名字很有趣,”吉尔达斯-约瑟夫说。“你喜欢它吗?”
通常,遇到麦哲伦的人都会说,“喜欢探险家、航海家麦哲伦,是吧?”好像急着要表明他们知道那点妇孺皆知的历史知识似的。还没有人当着玛雅的面问过她,问她是否喜欢“麦哲伦”这个名字。
“我不喜欢,”麦哲伦说。“光看这个名字,你根本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
“那你想叫什么名字?”吉尔达斯-约瑟夫又问。
“珍妮,”麦哲伦脱口而出,“要么叫琳,普通人的名字就行。”
“你可以给你的孩子起普通人的名字,”吉尔达斯-约瑟夫说。“而你的孩子可以给他们的孩子起些不普通的名字,下一代又可以起普通人的名字,可以代代更换。”
“你真这么想?”麦哲伦说。玛雅看得出来,麦哲伦听了吉尔达斯-约瑟夫的话很高兴,也许是因为从吉尔达斯-约瑟夫的话里可以听出,他认为她有朝一日会结婚的。玛雅心头掠过一丝私有财产被侵占的不悦:吉尔达斯-约瑟夫是她的情人,可爱的麦哲伦,你一点也不可爱。
“你俩打算到哪儿去?”吉尔达斯-约瑟夫问。
“我打算先到书店,然后再回家,”麦哲伦说。
“你怎么回家?”玛雅问。
“坐公交。”
“别傻了,我开车送你,”玛雅说,尽量抑制住声音中的不耐烦。她看来只好开车送麦哲伦回家了,没有别的办法。
“好吧,”麦哲伦高兴地说,“你不介意我先去一趟书店吧?”
“不介意,”玛雅说,“我就在这儿等你。”
麦哲伦走了,将围巾丢在了椅子上。不知怎的,玛雅感觉那围巾是留下来监视他们的。
“对不起,”她对吉尔达斯-约瑟夫说。
他伸手拉住她的手。“对不起。”
“你知道‘拿铁这个词在德语里指‘勃起吗?”
“法语里是‘trique(棒子。——译注),”他装出一副可怜相笑了笑,“我就有一个。”
玛雅看了看他,这一眼就相当于吻了他一下。“对不起,”她又说了一遍。
“没关系,”吉尔达斯-约瑟夫说。“你对她真好,我是说对麦哲伦。”
玛雅吻了一下吉尔达斯-约瑟夫。她对麦哲伦好,这全是因为碰巧在咖啡店遇到了她。
虽然她为麦哲伦的安全着想,不想让她一个人在夜里坐公交回家,以防万一被诱拐、被谋杀,虽然她曾经一时高兴在一家饰物零售店给麦哲伦的手镯买了一个银色的如愿骨挂坠(但那只花了一美元,要不她才不会买呢),虽然有时她让麦哲伦坐在车的前排,自己坐后排,因为麦哲伦晕车,但不管怎么说,也谈不上玛雅对麦哲伦好。
吉尔达斯-约瑟夫爱玛雅,不能不爱她,虽然从未直接说出来。这一点玛雅心里也清楚,两人只是心照不宣而已。
馆里的人在会议室里为艾米丽即将生产开着宝宝派对,而就在和会议室一墙之隔的吉尔达斯-约瑟夫的办公室里,玛雅和吉尔达斯-约瑟夫又在悄悄约会,不敢有任何声响。玛雅背靠着屋门,因为他们害怕门会锁不严。吉尔达斯-约瑟夫又把手放到了玛雅的嘴上,唯恐她会发出任何声音。
玛雅轻轻吻了吻吉尔达斯-约瑟夫,没有任何言语,悄悄出了吉尔达斯-约瑟夫的办公室,蹑手蹑脚地沿着会议室相反的方向朝停车场走去。
回家的路上,玛雅不得不中途停车加油,因为油箱里几乎一滴油都没了。这些天来,玛雅脑子里总有更要紧的事要做,许多日常事务能拖就拖:该交的电费没有交,该还的影碟没有还,浴室的灯具坏了,玛雅也不叫电工来维修,她和罗德就点着蜡烛淋浴……
玛雅将加油枪插在油箱里,站在五月依然透着寒意的风中,浑身禁不住微微打战。就在这时,一个满脸络腮胡的男人突然从她身后的加油泵后面探出头来对她说,“想看点儿好玩的东西吗?”
天哪!他要在她面前露体!玛雅惊得说不出话来,而那人显然把她的无言当成了默许,他从加油泵后走出来站到玛雅旁边。(谢天谢地!他穿着整齐。)
“看,”他指着天空说。“看到那颗星了吗?那颗比其他星星都要明亮而且不闪烁的星?”
“金星,”玛雅说。(跟罗德在一起她还是学到了些东西的。)
“不错!”络腮胡男人言语间略带一丝挑战意味。“不过,你知道金星在今明两天的傍晚和黎明都能看到吗?而且,这种天相每八年才发生一次。”
“噢,”玛雅说,“有趣。”
“不是吗?”那人说,看上去还想再说些什么,但玛雅这时已加好油,她朝那人打个响指回到了车里。
玛雅把车开走了,心里还在想为何那个男人偏偏挑中她上了一堂科普课。是因为她看上去很容易被说服,还是因为她看上去好欺负?换一个更果敢的人的话,是不是会拿挎包甩到他脸上,告诉他把他的“性事后趣闻”留给他自己?
玛雅此时意识到,刚才那人事实上给她讲了一则“性事后趣闻”。一个陌生男人给她讲了一则“性事后趣闻”!玛雅脑子里忽然闪出一个想法:这也许像是一个物理定律,即使刚才那个男人没给她讲“性事后趣闻”,她看到的下一个男人也会给她讲。这也许是某种自然制衡机制,只是有一小会儿宇宙失衡了。想到她竟然引起了宇宙失衡,玛雅很得意。(这世界上有几个人能做到这一点?)玛雅心中突然间又涌起一阵忧伤。她想要把这一切告诉某个人,而这个人就是罗德。
吉尔达斯-约瑟夫在玛雅家的客房里,背靠着枕头躺在床上。他用大拇指轻轻地把玛雅的头发从她的脸上拢到耳后。“你知道‘佛蒙特这个州名源于法语,意思是‘绿色的山脉吗?”
“知道,我真的知道,”玛雅说。(她曾经读过一本叫《了解美国》的书,小时候坐车旅行时,她不知读了多少遍。)她笑了笑。“如果我已经知道了,这还算一则‘性事后趣闻吗?”
吉尔达斯-约瑟夫这时已经知道玛雅说的“性事后趣闻”是什么了,玛雅已经彻底背叛了罗德。
吉尔达斯-约瑟夫犹豫了片刻。“也许不能算吧。不过,我告诉你这个是有原因的。”
“绝对不能算,”玛雅说。她看着吉尔达斯-约瑟夫,有点神情恍惚。她到现在也想不明白,他怎么就和她在一起了。“只有那些瞬间不由自主突然出现在你脑子里的才算。什么原因?”
他侧过身来。“因为我在那儿得到了一份工作,佛蒙特大学的终身职位。”
“我不想让你走,”玛雅想都没想,她脱口而出,就像有人要抢她钱包,她本能地将钱包抓得更紧一样:你不能拿它,它是我的,它属于我!
“是个好工作,玛雅。”
两人有一会儿都没说话。
玛雅不再坚持。“你已经接受了,是吧?”
“玛雅——”他欲言又止。“是的,我一个月后离开这儿。”
玛雅转身背对着他,眼睛盯着墙。不过,吉尔达斯-约瑟夫靠近她并伸出双手抱住她时,她也没有拒绝,并伸手抓住了吉尔达斯-约瑟夫放在她肚子上的手。
“我前些时候就想告诉你的,”吉尔达斯-约瑟夫说。
玛雅叹口气。“没关系。”
她想,很快她就有时间去杂货店,甚至去农贸市场,她可以用最新鲜的、熟透了的西红柿和鳄梨块做西班牙凉菜。她希望自己不至于太过悲伤。
接下来的一个月里,玛雅迷上了暗物质。她明显地变了:一边是潜意识地背叛,一边是对暗物质的思考。
吉尔达斯-约瑟夫肯定要和家人搬到佛蒙特去的。玛雅和他总是说他们不可能永远能见面的。玛雅从未想过要离开罗德去和吉尔达斯-约瑟夫结合,从来不曾想过。她怎么可能去做三个孩子的继母?那三个孩子的名字,她甚至不能用正确的法语叫出来(玛丽?爱伦尤其难叫)。玛雅尽管以前也曾想过要离开罗德,有时还是很认真地想过,但她实际上永远都做不到。罗德让生活变得有趣,就这么简单。因为罗德对玛雅感兴趣,玛雅才变得有趣。要是没有罗德,玛雅感到她在吉尔达斯-约瑟夫的眼中什么都不是。
这样一来,玛雅开始思考暗物质了。
“宇宙中超过90%的物质都是暗物质吗?”她问罗德。
“是的,”罗德说。“暗物质和暗能量。”
玛雅不愿想暗能量的问题。“只是因为有引力我们才知道有暗物质吗?”
罗德点点头。“人们还没有找到足够多的重子物质(即暗物质。——译注)。至少,现在发现的暗物质解释不了我们现在理解的引力。”
玛雅没说什么,她只是在思考。
“真不敢相信你谈论起暗物质了,”罗德说。“继续研究,我的兴致也上来了。”
玛雅认为,她与吉尔达斯-约瑟夫的关系就像暗物质,只有通过它对可见物的影响才能检测到。她与吉尔达斯-约瑟夫的关系,这种暗物质,可以解释能够被人观测到的星系自转的反常现象。就当前的事来说,可以解释为什么玛雅与罗德的关系比以前更近了。但这只有她才知道,罗德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一点她敢肯定。
他们在吉尔达斯-约瑟夫家里最后一次做爱,就在搬家工留下的一个丑陋的、光秃秃的床垫上。床垫上的一个个凸点戳得玛雅背部生疼。有时她会想,她与吉尔达斯-约瑟夫关系的前前后后,可以用那些她背部曾经承受过的各种东西的令人很不舒服的表面形状,绘出一张路线图来。当然,她对此并不介意。
床垫放在一个背阴的卧室里,窗户上挂着一个水平百叶窗,百叶窗已破损变形,没什么实际用处了。房间到处飘浮着细小微尘,空气污浊陈腐,透着乌贼墨颜料般的深褐色,这让玛雅禁不住想到了一潭死水。
她无法将心思集中到眼下正做的事情上,没有高潮。吉尔达斯-约瑟夫虽有,但事后却没有给她讲“性事后趣闻”。他们不紧不慢地穿衣,不像从前那样有说有笑,心情愉快,知道再过一两天他们还会见面。
吉尔达斯-约瑟夫把衬衣下摆塞进裤子里。“我可以来看——”
玛雅摇摇头。“我不想那样。”
“我知道。”吉尔达斯-约瑟夫叹口气。
他们在前厅礼节性地拥抱道别。对玛雅来说,这种拥抱让她感觉很不自然,这不是情人之间做的事。情人会亲吻对方,会将对方抱在怀里,会做爱,会手拉着手,会用汤匙喂对方饭菜,会坐在对方大腿上,会一起滚进浴缸里,把浴缸压得嘎吱响。但情人不拥抱,不会礼节性地拥抱,情人之间不需要礼节性拥抱。玛雅现在明白了,礼节性拥抱意味着结束。
玛雅开车到罗德父母家里,把车停在了路边车位上。她身上几个月来的躁狂突然消失了。今晚她该怎么度过呢?接下来的日子该怎么度过呢?
玛雅下了车,她能听到后院里传来的说话声,闻到烧烤的烟味。今年春天的气温偏低,这个时候在外面烧烤,对玛雅来说,未免有点不敌寒意,天也太晚了点。不过,她还是朝后院走去。
后院由一堵木栅栏围着,玛雅沿着围栏边走向院门时,能听到麦哲伦的声音,“爸爸,这一次你能把牛排烤到真正熟透吗?”
“半熟的更好,”戴斯蒙说。他们之间这样谈话有多少年了?玛雅想。
“至少别用汤匙把血从煎盘中舀出来喝,”麦哲伦说,“那太野蛮了。”
“那不是血,”戴斯蒙说。“那是肉汁。”
“这一点我倒是赞同麦哲伦——,”罗德说。“你要真想那样做,至少也等没有别人时在厨房里头。”
“你那样做会感染埃博拉病毒的,”麦哲伦说。
“埃博拉!”罗德呵斥道,“你是说大肠杆菌?有时候我真的想,你跟我们根本就不是一家人。”
“罗德,”海瑟琳温和地说。“你怎么能说这种话?”
玛雅已走到了围栏尽头,正要转过屋角进到后院,这时她的手机响了。她停下来,在挎包底部摸她的手机。是吉尔达斯-约瑟夫发来的短信。他以前从来不给她发短信的。玛雅把短信打开来看:你知道吗?当人们说某人死于心脏病时,它实际上应叫作“应激性原发性心肌梗死”,因为它是左心室急剧膨胀,就像捕捉章鱼的瓶子。
最后一则“性事后趣闻”!玛雅一阵悲伤,就像刺骨的北风穿透了全身。啊,我的爱!她闭上眼睛,把手机轻轻放到胸口。
“玛雅?”
玛雅睁开眼睛,发现罗德就站在面前。罗德本要到屋里再拿些啤酒来。
“出什么事了?”罗德问。他指一下玛雅的手机。“得到什么坏消息了?”
“只是——”玛雅声音哽咽,说不下去了。她不想撒谎。“只是吉尔达斯-约瑟夫发来的短信。”
“噢,亲爱的,”罗德立即模仿动画片《臭美公子的追求》中臭美公子(臭美公子总是把自己想象成王子,每个人见到他都疏远他。——译注)的声音说。
玛雅什么也没说,罗德站在那儿看着她。玛雅能感觉到罗德在仔细观察她的每一个表情。罗德上前把玛雅抱在怀里,玛雅将头靠在罗德胸前。罗德抚摸着玛雅的头发又用法语道了一声“亲爱的”。在玛雅听来,这一次罗德的声音恢复了常态,这是她的罗德的声音,是这整个世界上玛雅最爱听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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