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埃?柯帕德 刘丹翎
四月末的一天,春寒料峭,空气潮湿,旅行者来到了一座乡镇。在科茨沃德一带,虽然镇子都小而温馨,旅店也舒适,但那一带的土地总的来说比较阴郁而荒芜。他刚刚踏上高地上的道路,它们是如此空旷寥落、偏僻荒凉,仿佛是逝去的人们多年以前建造的,用途如今已不得而知,但却不经意间成为了像他这样的陌生人的旅途。甚至那在广袤的原野上绵延不断伸向远方的墙垣——那用粗砺的沉积岩修建的壁垒,也再度显示了岁月的沧桑,墙上黑斑点点,苔藓密布,甚至每块石头上都有化石。他经过了几个居民区,它们或位于河流的转弯处,或位于开阔的街道的十字路口,那些稻草屋顶的老房子布满了鸟巢,与其说那些聚落是人们规划建造的,倒不如说是像水溅开一样随意散落四周。远处,偶尔一只云雀或一只黑鸫掠过,惊起一群松鸡,或者一只伶俐的野兔飞奔而过,才使得那不论白天和夜晚都同样令人感到铭心刻骨的寂寥得到一些缓和。但是,这位旅人却格外留意这样的时间和这样的地点。有些人喜欢用心去体会那些眼睛永远也无法看到的事物,至少去感受那种人类永远也无法理解的美的律动,并且去聆听那巨大的、凄凉的回响:那并非是天籁的音乐,而是他们内心徒劳的呼喊。尽管他的衣服像黏土一样粘在身上,旅行者还是从容不迫地以探寻的脚步,笃笃地走在小镇上唯一的一条街道上,最后走进了旅店,在门口把鞋子蹭了蹭,用力拂去帽子上的雨水。接着,他转身进入一间小吸烟室。屋子里有几张桃花心木的桌子,桌子后面、窗子底下以及其他几个角落里固定了几把皮革边的长椅,已经很破旧了。靠一面墙陈设的是同样材质的吧台,不带柜台。对面,明亮的炉火在燃烧着,一位衣着整洁的年轻女人坐在炉前的温莎椅上,盯着火焰。屋内没有其他人,看他进来,女孩站起来迎接他。他了解到可以在此留宿一夜,不一会儿,他的帽子和围巾就被摘下来放到壁炉架的内侧,他的湿外套也被拿到厨房;房东是一位老者,借给了他一双宽松的拖鞋;女佣在隔壁房间摆放晚餐。
他坐着等候时,和酒吧女郎聊了起来。她有一张美丽的面庞,在火光的映衬下却显得十分忧伤;当她的目光从火上移开时,明眸熠熠生辉,好像能穿透一切。尽管她友好而又健谈,但她的面容仍旧有一种明显的忧郁——或许因为屋内光线晦暗,或许是因为天气潮湿,也可能是由于长时间服侍饥渴的客人们喝鸡尾酒的缘故。
当他去吃晚饭时他发现饭菜很合口味,而且还有银色餐具的装点和桃花心木餐桌的衬托,令人胃口大开。没有其他客人,他自己独斟独酌;百叶窗已经放下,灯也点上了,背后的炉火暖烘烘的,很惬意。所以,他在桌边悠然享用;过了好久,一位肤色白皙的女仆过来收拾桌子,一边忙碌着,一边和他闲聊。这是个狭长的房间,一端是餐具架和门,另一端是壁炉。有一个书架,上面几乎没有什么书,却放着许多盘子;窗户对面的墙很长,空落落的,几乎没挂什么画,但是,不可思议的是挂着许多盘盖子,这无疑是有充分理由的;但不知出于什么用意,这些盘盖儿一律被摆成“柳景图案”的形状。有一只甚至扣在地图上面。两幅旧版画陈列其间,上面画的是体态健硕、奋蹄奔腾的骏马,骑在马上的人物,长着落腮胡子、穿着彩色夹克上衣和白色紧身骑马裤,脸上带着一种冷峻而又无法言传的尊严。
他从架上拿了本书,但很快就没了兴致;他又翻了翻年鉴、当地的电话簿以及各种旅游指南等,最后,换成了手中的《科茨沃德纪事》。他拿到手里,把椅子拖到壁炉旁,读报来打发时间。报纸上吸引他的是一些广告:剧院上演的剧目、农庄的拍卖会、江湖郎中和魔术师等等;还有一篇比较长的报道,关于处决当地一个重案犯:一个叫提摩西?布里格的出于羞耻谋杀了一个婴儿。报纸的内容令人眼花缭乱,对旅行者来说更觉疲倦。于是他放下了报纸。
整个镇子像周围的群山一样沉寂,他听不到房子里有一点声音。他起身穿过大厅走到吸烟室。门关着,但里面有灯光,他走了进去。那姑娘依旧独自坐在那里,脚放到壁炉架上,像他刚到时一样。他随手把门带上,坐了下来,盘腿吸着烟斗,欣赏着这个舒适的小房间和姑娘漂亮的身材,他可以毫无窘迫地这样做。因为她陷入了沉思,微微低垂的头扭向另一边。他从吧台的镜子里也能看得到她,镜子里还反射出色彩斑斓的酒瓶,里面装着葡萄酒、利口酒等,看起来令人愉悦——这些形态各异的酒瓶如此令人赏心悦目,它们似乎注定与令人销魂的故事有关,即使搁置在那儿不用——而那些装着烈酒或啤酒的瓶子,还有装着劣质油、牲口药、消毒剂和凉茶等的比较眼熟的瓶子,则只能与命运较为严酷的故事有关了。此外,还有玻璃杯:彩色的是用来喝苦葡萄酒的;白色的是喝甜葡萄酒的;下面还有一个铅质的洗涤槽和四个啤酒泵的黑色手柄。
那姑娘穿一件丝绸的宽松上衣,一条黑色天鹅绒短裙,一双薄如蝉翼的长筒丝袜,把脚背和胫部的肌肉清楚地显露出来,他甚至能看到它们与温暖的炉火相辉映,变得十分红润。她脚上穿了一双精致的棉布高跟鞋,但是她身上最令人注目的是那一头浓密的黑发,披垂在脑后,覆盖了她微黑的颈项。他坐在那儿默默地吸着烟斗,钟表响亮的滴答声响彻整个安静的房间。她一动也不动;而他也纹丝不动。仿佛他是身不由己地被驱使着到了那里,沉默地等待着。他感到那才是整个晚上他真正想要做的。而在这儿,在她面前,有那么短短几分钟,他感觉到一种奇怪的骚动,是他以前从不曾有过的。
年轻时,他认为女人都是轻浮而可怜的。她们梳长发,穿紧身内衣和吊袜带,做着令人无法理解的祷告。他在剧院楼座的有利位置上向下注视,她们坐在贵宾席上,裸露的肩膀一目了然,他很反感。但是,天上依然有一位神灵,一位长发飘拂、美目流盼的神灵,以极大的热情,跨着巨步,带着他穿越整个地球,他轻快灵活的四肢依附于这个星球,就像车轮的轮辐永远被缚于外轮和轮轴而转动;他闪闪的金发仿佛在如血的残阳中燃烧,在喷薄的朝霞中随风飘扬。
这位大旅行家走进这个房间的确是为了和这个女人在一起,而她肯定也在期待着他,因为,这一偶然的机缘,对他来说,仿佛是穿越了整个世界的漫漫人生路而突然邂逅,就好像遇到了一座神殿,他带着可以想象到的敬畏和值得赞赏的谦恭,立刻俯下了他的头。
屋内没有其他的人吗?时钟指示还差几分钟就到九点。他继续坐着,依旧如石雕,而这女人也一声不响,一动不动像蜡像一样。空气中仿佛有什么在诱惑他们;他已停止吸烟,他齿间的烟斗已经变冷了。他等待她的一瞥,或一个动作,好打破这种沉默状态。街道上和房子里都没有脚步声,旅店里没有别的声音,除了时间在钟表的滴答声中流逝,似乎在宣告世界末日。突然,时钟以刺耳的声音连续敲了九响,镇上的一个钟也悲哀地重复着,而离厨房不远的一只布谷鸟好像嘲讽一般地唱了三三得九声。之后,传来房东穿过大厅时微弱的脚步声,关门声,上锁和上门闩的咔哒声,然后,静默又一次令人无法忍受地笼罩了房间。
他起来站到她身后;他抚摩那黑头发。她既没动,也没有表示。他拿掉两三个小发梳,把头发垂到她的膝上,让满捧的头发在他手中翻卷。解开她的头发时,他感觉到一种奇妙的粗糙,但那黑发却如此稠密而有光泽;黑亮如乌鸦的羽翅。他的手掌在发间滑动,他的手指在探寻,并努力地感觉着这种奇怪的愉悦;他的脑海中闪现出一个严肃的念头——遏制了他的恣意的想象——这不是恣意的想象,而是一个正在完成的庄严的仪式!(跑,快跑,蠢人,你已经迷失了!)但是,到了这会儿,他已经没有退路了,他靠过去,把她的脸转向自己。她就势抓紧他的手腕,热烈地回报他的热情,她把他的手按到她的胸上,两个人以吻封唇。
之后,她跳开,从壁炉架上拾起他的围巾和帽子说:“我已经帮你把它们烘干了,但是帽子缩了一点,我肯定——我试戴了一下。”
他从她手中接过围巾和帽子放到身后,稍微靠回到桌边,两手背到身后握在手里;他感到说不出话来。
“你不想谢谢我把它们烘干了吗?”她问,把她的发梳从地毯上拾起来重新别到头发上。
“我在想我们为什么那么做?”他问,很难为情。
“我也在想同样的问题,”她说。
“你知道吗,你那样真的——真的很美?”
她没做声,继续绑她的头发,眼睛从睫毛下愉快地望着他。绑好头发后,她走近他。
“这样好看吗?”
“我会把它再放下来。”
“不,不,房东老头或老太太会随时进来的。”
“那又怎样?”他把她揽到怀里说。 “告诉我你的名字。“
她摇了摇头,但是用吻回应着他的亲吻,轻抚着他的头发和肩膀,姿势温柔而优美,他感到自己要融化了。
“你叫什么名字?我想叫你的名字,”他问道,“我不能总叫你可爱的女人,可爱的女人吧?”
她又一次沉默地摇摇头。
“我要叫你露丝,好吧,黑头发露丝,美丽的黑头发的露丝。”
“这名字很好听——我知道有一个聋哑女孩儿叫露丝;她去了诺丁汉并和一个流浪的手风琴手结了婚—但我也喜欢把它作为我的名字。”
“那我就这样称呼你了。”
“我的名字不好听。”
“叫什么?”
还是摇头和热烈的爱抚。
“那你就叫露丝;你会一直叫这个名字吗?”
“是的,如果你给我这个名字,我就为你保留它。”
时间过得飞快,他们眼中的世界变得意乱情迷。
“我拿我的一个才能打赌,”他开玩笑地说,“你看它给我四十倍的回报;我感到自己就像那个用一块奶酪捉到三只老鼠的小男孩儿。”
到了十点钟,女孩说:“我必须去看看他们怎样了,”于是她朝门口走去。
“我们打扰他们睡觉了吗?”
她点点头。
“你累了吗?”
“不,我不累。”她犹疑地看着他。
“我们不该待在这儿;到咖啡室去,我随后就到。”
“好,”他快活地喃喃着说,“我们要坐到天亮。”
她站在门边让他过去,他穿过大厅到另一个房间。房间除了火光的闪烁,一片漆黑。他站在炉床前,擦着了一根火柴点亮灯,在灯罩前停顿了一下;然后他吹灭火柴。
“不,最好还是坐在火光前。”
他听到房子的另一头传来说话声,听起来有点责备的意思。
“天哪,”他想,“她和人吵架了吗?”
接着,她的脚步声沿着大厅的石头地面传来;她打开门站在那儿,手里拿着一支点燃的蜡烛;他站在房间另一端,微笑着。
“晚安,”她说。
“哦,不,不!来吧,”他抗议道,但并没有从炉床边移开。
“应该去睡觉了,”她答道。
“他们对你生气了吗?”
“没有。”
“那好,那么,过来到这儿坐吧。”
“该去睡觉了,”她又说,但边说边把手中的烛台放到小餐具架上,用一根点着的火柴修剪烛芯。
“哦,来吧,就半个小时,”他抗议着。她没作答,但继续拨弄着蜡烛的烛芯。
“那么,十分钟,”他说,仍旧没有朝她走去。
“五分钟,”他恳求道。
她摇摇头,端起烛台,转向门口。他没有动,他只是叫了她的名字:“露丝!”
她走回来,放下烛台,踮着脚尖儿走过房间,直到他们面对面。拥抱带来的巨大幸福却使他感到强烈的刺痛,以至当她再次站起身时,他几乎是高兴的,她故作镇静地说话,尽管他能听到她声音中的颤抖。
“我得去给你拿蜡烛。”
她从厅里拿来一支,把它放到他面前的桌上,划着火柴。
“我的房间号是多少?”他问。
“六号房间,”她答,漫不经心地用火柴棒拨弄烛芯,一滴烛泪滴落到新的蜡烛上。“六号……在我隔壁。”
火柴燃尽了;她突然说:“晚安,”然后拿起她的蜡烛,把他留在那儿。
过了一会儿,他上楼进了自己的房间,锁好门,脱去外套,除下衣领,蹬掉拖鞋。但感情的折磨攫住了他,他走来走去,丝毫没有睡意。
他坐下来,但没有什么可以分散他的注意力。他试着读从楼下带上来的报纸,他强迫自己再读一遍关于那个恶棍布里格的详细报导,却一个字也读不进去。当他做完这事,就小心地把报纸折好,站起来倾听。他走近分隔两个房间的墙壁,用指尖轻敲。他等了半分钟,一分钟,两分钟,没有回应。他再敲,声音更大一些,用指关节敲,但仍没有回应,他敲了许多遍。他尽可能不出声地打开房门;黑暗的过道上,其他房门底下都透出一线线灯光,他的隔壁,隔壁的隔壁,都有灯光泻出。他站在走廊上,倾听远端那间房里苍老而低沉的声音,老头和他的妻子即将就寝。他紧张地屏住了呼吸,迈步到她的房门前,在门上轻叩。没有应答。但不知为何他感到她知道自己在门外;他又敲;她走到门边悄悄说:“不,不行,走开。”他转了一下门把手,门是锁着的。
“让我进去吧,”他请求道。他知道她就站在门那边离他一两英寸的地方。
“嘘,”她柔声唤道。“走吧,老太太的耳朵像狐狸的那样灵呢。”
他沉默地站了一会儿。
“打开门,”他催促着;但没得到进一步回应。感到自己又可笑又困惑,他走回自己的房间,抛掉衣服,熄灭蜡烛,爬到床上,狂野的灵魂像暴风雨扫过的森林,他的心狂跳,发出任性的呼唤。房间内弥漫着奇怪的热浪,他身心都不得安宁,眼前全都是热烈的场景和激情的拥抱。
“道德……是什么?不就是和灵魂的契约吗?”
于是他躺在那儿有两个小时——钟响了十二下——傻傻地、执着地倾听她的脚步会沿着走廊过来,想象着每一个微小的声响——黑夜充满了这种微小的声响——都是她的手在敲门。
突然,此刻——仿佛他自己的心跳会像响雷一样,使整座房子都为他脸红——他能清楚地听到有人在敲墙。他迅速从床上起来,站到门边倾听。又一次听到敲墙声,他半披着衣服,闪进过道,这会儿已经漆黑一片,他用手在墙上摸索着,直到触到她的房门;房门敞开着。他进入她的房间,随手在身后把门关上。没有一丝光线,他什么也看不见。他低语道:“露丝!”她就站在那儿。她抚摸他,没有说话。他伸出双手,环住她的脖颈;她的秀发像巨浪一样在她身体上起伏流动;他用唇触碰她的面颊,发现她泪水盈盈,咸咸的,怪怪的,令人不安。在令人窒息的黑暗中,他用双臂环抱她,只想抚慰她;他一只手探入那粗硬而又浓密的长发中,另一只手滑落到她的腰部,这才意识到她没有穿衣服;他感触到她柔软的胸部和冰凉赤裸而又光滑的肩膀。但是她在哭泣,默默地哭泣,流出大滴的眼泪,她那令人奇怪的悲伤抑制了他的欲望。
“露丝,露丝,我漂亮的宝贝!”他呢喃着安抚道。他一只手向床上摸索,掀开被子和被单,他把她轻轻抱起,就像母亲抱着孩子一样,把被子盖好,然后他合衣躺在她身边,抚慰她。他们就这样躺着,像儿童那样单纯,这样过了一个小时,直到她看起来像是睡着了。他起身,默默地走回房间,充满疲惫。
早餐时,他没有见着她,但他还有事,要继续在滚滚红尘中奔波,在他永久地离开这家旅店前仅有的一小时时光里,他走进吸烟室找到她。她凝视着他,算作招呼,目光难以捉摸,但却很愉快,因为房间里还有其他人——几个农民,一个屠夫,一位户籍员,一个很老的老头。一小时就这样流逝了,这些人仍在那儿。最后,他穿上外衣,拿起手杖,说了声再见。她烁烁的目光追随着他到了门口,然后又移到窗户,目送着他渐渐远去。
(刘丹翎:西安交通大学外国语学院,邮编:7100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