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皮卡德 王好强
没想到会这样。以前想象父亲死亡场景的时候,珍妮一直是这样安排的:罗布站在她旁边,随时准备给她一个拥抱,说些安慰的话;她的姐姐和姐夫也在旁边,给她额外的安慰。到了最后合适的时刻,他们几个会轮流上前和父亲道别,告诉这个行将辞世的人他在他们心目中如何重要,他们有多么爱他。做完这一切之后,他们将目睹他以一种平和的方式,带着尊严离开这个世界。但现在的情况是,这里只有她一个人和一名不认识的护士,她唯一能做的事就是不再往病房外面跑。
前面两次跑出病房又回来,面对着那个名字特别的护士,她觉得有些尴尬。护士名叫维达,50多岁,身材结实,话不多,每次她从外面进来,护士都是抱臂站在角落,几乎什么也不说,笑就更罕见了。倒不是说有什么好笑的事她没有笑,而是每次珍妮问个什么问题,维达都用一种支离破碎、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方式回答,珍妮觉得她这个样子是在拒人千里之外,同时还觉得自己和父亲总是处于他人审视的目光之中。在她和罗布结婚的20年中,罗布一直说她太在乎别人的看法了。珍妮早就把情况向维达做了详细说明,把目前的状况清清楚楚地告诉了她。即便如此,珍妮还是忍不住担心后面要发生的事,因为她父亲几乎已经到了最后的时刻了。
现在,父亲的身体在颤抖,他睁着眼睛,长吸了一口气,喉咙里发出嘶嘶声,憋了几秒钟之后才重重地呼了出去。他不断重复这一动作,和6小时之前珍妮来的时候相比,呼吸的间隔更长了。维达告诉她,老人呼吸的间隔会越来越长,这也表示他离死亡越来越近了。父亲刚刚吸了一口气,珍妮数了一下秒数:3秒、4秒、5秒——
“救命!救命!啊,救命!”父亲突然喊道。
珍妮热泪盈眶。最让人难受的时刻到了。父亲在拼命哀求一个无形、无名的人或东西。这是父亲的声音吗?她差点儿听不出来了。
父亲又吸了一口气,憋了7秒、8秒、9秒,重重地出了一口气,又吸了一口气,喊道:“来人啊!救命啊!救命啊!”
珍妮拔腿大步走出病房。
她打出的电话被直接转到了语音信箱。她又打了一次,还是被转到了语音信箱。她知道罗布正在上班,他一忙就喜欢关掉手机。他不喜欢有人用办公室的固定电话找他,但是,现在情况紧急。罗布刚刚招聘的年轻助理接了电话。
助理告诉她,富兰克林先生现在不在,如果有事,他可以代为转告。
“请告诉富兰克林先生,他妻子来过电话了,请他回电。就打这个手机,好吗?”
“好,夫人。”
“请告诉他,情况紧急。”
“肯定。”
“你知道他在哪儿吗?”
“他在车库,和警察在一起。”
“警察?”
“是的,夫人。有个司机被卡住了。”
“天哪!好吧,请告诉他我找他。”
“好的,夫人,祝您愉快!”
平常珍妮就不喜欢一个人待着,现在坐在医院一楼过道上,周围全是一些不认识的人,她更加感到孤独。除非要上班,否则她和罗布什么事情都是一起做:度假当然是一起去,散步、去教堂、和医生见面、出门做一些杂事,他们也统统都在一起。她知道自己这样已经过时,但罗布喜欢她这样。罗布喜欢照顾她,喜欢妻子在某些关键事情上服从他的安排,所以,在她最最需要的时候,罗布远在千里之外,无法立即离岗来到她的身边,这太让人沮丧了。真是天大的失误!
至于凯伦和肯,他们上周五出去度假了。当时父亲的身体还可以。这次度假已经推迟过好几次了。凯伦和肯走了之后,珍妮开她姐姐的车,每天去父亲在劳恩戴尔的公寓两次。公寓位于迈阿密南部的一家养老院内。去年冬天,母亲走了,此后父亲的健康每况愈下:不怎么吃东西,总是赖在床上不肯起来,人也日渐消瘦。曾经的硬汉子终于认输,他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可以留恋的了——对于父亲的这个观点,珍妮尽量不往自己身上想,否则自己会不高兴的。
每次去劳恩戴尔看望父亲的时候,她都表现得神采飞扬,对父亲说些鼓励的话,尽量让神情恍惚、目光呆滞的父亲打起精神来。父亲十分喜欢关注时事,于是,珍妮去看他的时候,总是准备至少两条最近发生的重大新闻和他讨论,希望以此激发他的兴趣,但她很少能达到目的。有一次她告诉父亲克林顿夫妇出大事了,得到的反应只是一声咕哝,这特别让她灰心,因为这说明父亲的精神状态很差。第二天,她接到劳恩戴尔养老院的电话,说她父亲已经被送到圣约瑟夫医院的特护病房去了。
此后父亲的身体一直很虚弱,但从昨天晚上开始,情况更加糟糕。医生告诉她,父亲只能活48个小时了。医生解释说,她的父亲已经开始进入医学上所谓的“弥留”阶段了。
珍妮在手机的联系人中找到了凯伦的号码。她姐姐此前就已经非常紧张了,因为她穿过了大半个国家,很可能在父亲咽气之前赶不回来。但是,除了要和医生、护士交流,珍妮还需要找个其他什么人说说话。尽管她在不停地祈祷,其实她心里真正想要的是一种感觉:她不是一个人在经历这一切。这时她不由得想,要是朋友再多些就好了。她和克里斯蒂在小学一年级就认识了,克里斯蒂和丈夫以及3个孩子住的地方距离珍妮和罗布的公寓只有10分钟路程,但她们两人的关系也只是一年见三四次面,一起在山村小酒馆里吃顿饭而已。虽然她觉得克里斯蒂是她最好的朋友,但在这样的时候突然给她打电话,那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电话响第二声的时候,凯伦接了。珍妮从姐姐的语调中立即能听出,一开始的时候她还算冷静,然后就有点儿恼火,因为她没想到珍妮会打电话——除非是有重大事情要报告。
“现在谁陪着他?”凯伦问。
“护士。”珍妮说。“护士陪着他。你们离开了吗?上路了吗?”
“肯正在往房车上收东西呢。”凯伦叹了一口气。“我早该知道会这样。”
“那不怪你。你们俩是应该——”
“我们刚决定出去度假,就……太棒了。”
12年前,凯伦说佛罗里达气候温暖,适合老人居住,成功说服父母搬到了佛罗里达。除了大学期间住在学校里,珍妮一直和父母住在同一座城市。尽管珍妮认可姐姐的说法,但她仍免不了要思念父母,于是,她和罗布每年都盼着能够去迈阿密度假。珍妮害怕一个人出去旅行(罗布不像在图书馆工作的珍妮有那么多假期),但自从母亲得了严重的老年痴呆症、老两口不得不搬到养老院去之后,每当凯伦和肯觉得受不了或者累得不行的时候,珍妮就会坐飞机赶过去。凯伦觉得珍妮不该害怕,说她太依赖罗布了,她应该自己一个人做更多的事,要有冒险精神。尽管父母身体健康时没有和珍妮生活在一起,每次凯伦因为年迈的父母难以照顾而抱怨的时候,珍妮还是会觉得对不起凯伦。
“你们要开那么远的路回来,我觉得很抱歉。”珍妮说。“但是你们现在真的得回来了。肯打到麋鹿了吗?”
“没有。”
“他一定很失望吧。”
“你那是客气的说法。”
“也许你们可以晚些时候再回来……”
“猎杀麋鹿的季节只剩下一周了。确切地说,是5天。”
“对不起。”
凯伦和肯退休后,买了一辆温尼贝格房车,以尽快完成原来上班时一再推迟的计划,但是,如果没有一名家庭成员监督劳恩戴尔养老院的护工,确保他们在照顾父母时尽心尽责,同时,在大多数情况下,这名家庭成员还要在态度冷淡的护工和脾气暴躁的父亲之间起缓冲作用,那么,他们觉得自己不可能走得掉。于是,两周前,凯伦给珍妮打电话,请她过来帮帮忙,顶替他们一下。母亲6个月前去世,凯伦和肯一直忙着应对父亲日益糟糕的身体和坏脾气,现在,“我们真的需要休息一下了”,这是凯伦的原话。马上就到9月了,她要去科罗拉多州参加那里的麋鹿狩猎季。肯在她们的父母生病期间,一直很理解,也很宽容,所以,如果她能陪着肯一起去,在那里待上几天,也许是一周,当然,10天就更好了,那么,这对肯来说将是一件梦寐以求的事。
珍妮还能说什么呢?她这个喜欢发号施令的姐姐没有想到,父母无可挽回的衰亡会打乱她的日常生活,干扰她退休后的休闲计划,也让她丈夫不高兴。凯伦一直和珍妮以一种无言的方式在父母面前争宠,最终她成功地把父母“骗”到了佛罗里达,珍妮一想到这件事就不开心,但是,她又劝说自己不要老去想它,因为她不希望自己太小家子气。毕竟,她只有一个姐姐。虽然如此,凯伦在父母身体好的时候和他们一起生活,到了最后的痛苦时刻却躲得远远的,这还是让她觉得不公平。
“太难受了。”珍妮说。
“什么太难受了?”
“爸爸。他很难受。虽然伤心,但我什么办法也没有,只能站在一边看着他难受。我很无助。”
“我知道,肯的妈妈去世的时候,我在现场。”
“她最后是不是很痛苦?”
“她是睡着的时候走的。她走得很安静。”
“这就是我要说的重点啊。爸爸不安静,他一点也不安静。他在和死亡抗争。嗯,准确而言,是他的身体在抗争。护士说——”
“别忘了把那些容易坏的东西从冰箱里拿出来。”
“什么?”
“我在和肯说话。放到塑料袋里。不是那只袋子,是另一只。那只有洞。护士说什么?”
“护士说,他好几个小时都会这样。”
“都会哪样?”
“和死亡抗争。”
“这个护士,你喜欢她吗?”
“不是很喜欢。”
“肯的妈妈走的时候,护士一点用都没有。不但没用,还惹人生气。”
“这个护士也不是没用,她就是有点——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她——有点粗鲁。”
“去世前的两天,肯的妈妈打了好几次电话,让他们派一名护士,但一直没人来。肯气坏了。他说要起诉医院。你知道肯的性格。但这么说也没用。肯的妈妈去世的那天,一个护士都看不见,好像所有的护士都消失了。护士都知道肯的妈妈快不行了,所以不想惹麻烦。”
“太可怕了。这个护士,她告诉我,一个人在临终前最后失去的感知是听觉,所以爸爸安静的时候,我就一直不停地和他说话。但这样的情况现在越来越少了,他——”
“你检查过冰箱了吗?去看看冰箱。你继续说。”
“他的呼吸一直不正常。凯伦,太可怕了。”
“是的。”
“而且我打不通罗布的电话,又找不到别人说话……”
“怎么打不通罗布的电话?”
“他上班的时候关机。”
“那他带手机干什么?有手机不用,那带着干什么?”
“他用的,只不过不是一直用。”
“他手机没有调成振动模式吗?你就不能给他留个语音信息?”
“我留了,但他的手机常常放在外套口袋里,如果他没有穿外套的话,就不知道手机振动了。但是——更糟糕的是,他说的话……”
“什么——谁说的话?”
“爸爸。他在大喊大叫。”
“嗯,这不新鲜。”
“我受不了啦,只好离开病房。我现在应该回到病房里面去,但真的,我不知道我有没有勇气回去。”
电话那头长时间的沉默。
“凯伦?”
“肯刚刚把一瓶蛋黄酱掉到地上了。你拿个海绵来。纸巾不行。我们过会儿再说,好吗?我们租的小木屋必须在3点钟之前退房,现在快到时间了。有情况随时通知我。”
“好。”
“这就是你家姐姐凯伦。”罗布说。“她就是这样的人。她一直巴不得你父母早就死了呢。他们真的要死了的时候,就把你喊过来做这些苦活、累活。”
“不是这样。”从她站的地方,珍妮可以看见医院的入口大门,在这扇自动门的两侧放着许多和平百合。许多病人坐在轮椅上,在路边排着队,等着有人把他们推出去活动活动。路牙旁边停着一辆救护车。“发生这样的事情,凯伦也没有想到。”她说。尽管心里不愉快,她还是站在了凯伦的一边。
“这可就难说了。”罗布说。“在这些事情上,凯伦有第六感觉。”
“我不想谈这件事。”珍妮家——这个并不算太大的家庭——并非风平浪静,一想到这个,珍妮就觉得伤心:肯比她姐姐还喜欢发号施令;凯伦觉得罗布(他大学都没毕业,有时脾气不好)不是一个好丈夫,她们的父亲也认同凯伦的看法;罗布觉得凯伦利用了珍妮的天性善良,经常占她的便宜。只有珍妮和亲爱的妈妈(现在妈妈不在了)两人独善其身,没有卷入这些是是非非。
“肯打到麋鹿了?”罗布问。
“没有。”
“啊,天哪!啊,上帝!肯居然没捞到机会,朝某只毫无防备能力的动物来上一枪!世界末日到了!”
“别大声嚷嚷!你说的话我听得清清楚楚。”根据长期的经验,珍妮知道丈夫身处危机的时候就会情绪失控。他会惊慌失措。他会失去理智。在那种情绪的控制之下,他会胡言乱语、说些伤人的话来。他们刚开始通话,他就大骂那个司机。原来,有人用枪顶着司机,抢了他的车,这样的后果必然是罗布被炒鱿鱼。珍妮知道,这个问题不解决,和罗布说什么也没用。
“他们不会解雇你的,罗布。卡车被抢,不是你的错。”
“但这事发生在我当班的时候。我有责任。他妈的是我负责。”
他心情不好的时候会说很多脏话,他知道她不喜欢他这样。
“警察还在吗?”
“如果他们还在,我会和你说话吗?”
“警察都说了些啥?”
“都说了些啥?他们说公司损失了大批值钱的商品,但目前一点不知道嫌疑人的情况!”
“能不能请你不要对着我喊?你在哪儿?你旁边有人吗?”
“我没事。我好得很。”
“不是有保险吗?保险不是会赔偿盗抢损失和——”
“当然有保险,但那不是重点。重点是——”
“你能不能……你不会丢工作的。你不会因为一些你无法控制的事情被解雇的。”
“哦?是吗?这里的情况是,人们被解雇的首要原因往往就是因为一些无法控制的事情。还记得里奇吗?他手下有一名司机开车撞到树,结果被炒了。里奇因为他无法控制的事情被解雇了。”
“那是因为里奇知道那个司机上班的时候喝酒,却没有劝阻。你的情况不一样。”
“我希望你不要舍不得晚上和周末。你可能要再干第二份工作了。这个家庭需要人支撑。总得有人养家糊口啊。”
她哭了。
“别哭。”罗布说。“别哭。对不起。”
“生活太难了。”她从手包里拿了一张纸巾,擦了擦眼睛。“我真希望你在我身边啊。”
“我也是这样想的,但是你知道这里一到休假的季节,就会乱成什么样子。好啦。他怎么样?你父亲好吗?”
“罗布,他不行了。”
“他一直是这样啊。”
“不,他们说他快要死了。只是时间问题。”
“这样的说法我们以前听过多少次啦?”
“以前从来没有听过。我们以前从来没有听他们这样说过。”
“医生几个月前就在说,他已经站到了死神的门口。”
“那不一样。他现在处于昏迷状态,罗布。我父亲昏迷了。”她在自己的声音中听到了恳求的意味,那是在恳求一种理解,一种同情——是为了她的父亲,不是为了她。罗布此前一直怕她父亲。罗布和肯不一样:肯比罗布大,是一名成功的商人。罗布在她父亲面前腰杆一直挺不起来。罗布曾经在她父亲面前吹嘘说自己马上就要加薪了,她父亲觉得这没什么值得骄傲的,还说他大学没毕业就到卡车运输公司做了一名调度员,这实在是糟透了。此后,罗布在岳父面前说话就变得谨慎了。
“哪种昏迷?”罗布问。
“哪种?我不知道。昏迷还有什么种类吗?”
“当然有。昏迷是个意义宽泛的术语。有中风昏迷、头部受伤昏迷、有——”
“他是死亡前的昏迷。人快要死之前的那种昏迷。”
“这你可说不准。”
“他的肤色变了。他呼吸困难。他说胡话。”
“等一下。他和你说话?”
“不是和我说话,更像是——”
“但他开口了,对吗?他说话了?”
“是的。”
“那好,他这不是昏迷。人昏迷之后是不会说话的。”
“好吧。不是昏迷。我不知道。他这种情况叫‘弥留。”
“什么?”
“这是指有人快要死的那种状态。虽然我不明白,但请你相信我,如果一个人快要不行了,你是能够感觉出来的——”
“等等!你现在不在病房里?没有和他在一起?”
“要是我在他病房里,你觉得我会这样说话吗?”
“那你在哪儿?”
她说了自己的位置。
“如果说他随时可能撒手西去,你为什么不陪着他?”
“因为看着他痛苦不堪的样子,我受不了啊。我不知道我有没有勇气回去。”
“那就别回去。反正他也不知道周围的情况。他完全无感。你在不在身边有什么区别呢?”
“我不希望他死的时候没人陪在身边。谁也不应该死的时候没人陪。”
“他不知道自己是一个人,而且你也不能确信他快不行了。”
“我知道他不行了。你怎么这么难沟通?”
“我不是难沟通。我只是想让你不要受那些不必要的苦。你为什么不把自己心里的想法和别人说说,如果遇到不好的事情,那个人可以帮帮你啊。你不要太累了。哎,我要挂了。我要打电话给保险公司。你没事吧?”
“是的。”
“真的?”
“真的。”
“你真的觉得他们不会解雇我?”
“罗布,怎么还在纠结这个。”
“好吧,好吧。我爱你。”
“我爱你。”
珍妮在礼品店的杂志架、糖果架、剪纸花瓶和盆栽植物前细细看着商品。她不知道自己在店里要干什么。她什么书也看不进去,什么东西也吃不下;她父亲也用不着什么礼物。收银台后面的那个女人问她需不需要帮忙。珍妮的脸一下子红了,说“不用,谢谢”,连忙走了出去。
医院里的那座电梯本来就慢得出名,现在让她等的时间比平常还要长,但这并没有让她觉得好受些。她想返回楼下的大厅。终于来了一趟上行的电梯,大家一起往里面挤,这给了她一个很合理的借口,可以等下一趟电梯来再上,但是,她又害怕下一趟电梯还是上不了,害怕自己会失去上电梯的勇气,只好和那帮人一起挤进电梯轿厢。
走出电梯,来到第三层楼的那一刻,她就开始注意听有没有父亲的动静了。离病房越来越近了,但她还是没有听到什么声音。她头脑里浮现出父亲脸上盖着床单的画面,或者,更糟糕的是,她将看到的是一张空床。但当她走进病房时,她看到有两名医生正在给她那依然活着、依然在呼吸的父亲做着检查,年轻一些的医生告诉她,他们正在想尽一切办法,让她的父亲好受一些。她的理解是,医生正在对众多的病人进行例行巡视,但就她父亲而言,医生的工作几乎已经结束了。
医生走了之后,病房里只剩下她和她父亲。她把椅子拖到病床旁边,握住父亲布满紫斑、指甲呈淡蓝色的手。他的手没有任何反应。他呼吸困难,但不像先前那样吃力了。他的嘴唇耷拉着。他微睁着的眼睛茫然地盯着天花板。
她已经和他说过道别的话,说过她非常爱他,说过他是一个好父亲。她解释了其他人不在现场的原因,说那些不能来的人心里都很遗憾。她絮絮叨叨地回忆了家里发生过的一些事情,比如他怎么辅导她做数学作业,和她一起分享收集各种地图的乐趣,在她生日的时候为她做桃子冰激凌。她回忆了那天下午去车管所办事的时候,却发现他早已在那儿为她排队了。那时他刚刚退休,他记住了她说过要利用星期二中午吃饭的时间去换驾照的事情。他比她早到了一个小时,为她节省了排队时间。她本来可以在父亲奄奄一息之前就和他一起回忆这些事情,说她现在说的这些话,但是,由于父亲是家里唯一的男性,三个女性个个都是话匣子,所以,父亲喜欢清静,什么话都不希望听两遍,如果有话要说,也喜欢言简意赅。
她注意到父亲的头正慢慢从枕头上滑落,连忙站了起来,准备俯身过去。
“我来吧。”护士维达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挡在了珍妮和她父亲之间。维达抬起父亲的头,重新将枕头放好,用湿海绵润了润他干燥的嘴唇。护士的照顾仿佛打破了父亲体内脆弱的平衡,他的身体颤抖起来,脑袋一会儿滚到左边,一会儿滚到右边。那种带着嘶嘶的可怕呼吸声又开始了。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憋的时间好像永远到不了头,然后,哆哆嗦嗦地呼出那口气,接着又吸了一口气。
每次珍妮都在祈祷,担心这将是父亲的最后一口气。父亲呼吸的间隔越来越长,好像他在装死,或者在尝试死亡的滋味。
父亲突然大喊起来:“救命!救命!救命啊!”
珍妮双眼紧闭,潸然泪下。
“来人啊!救命啊!”父亲的身体颤抖着,脑袋摆来摆去。“救命啊!看在上帝的分上!救命啊!”
太让人受不了了。珍妮伸手去拿自己的包。她正准备站起来,却觉得肩膀上有了重量。是维达的手。这轻微的压力让她又坐回到了椅子上。
这时,父亲缓缓地吸了一口气,气流经过喉咙时沙沙有声。这口气憋了至少有半分钟。接着,下一口气憋的时间是刚才的两倍。这口气还没有呼出来,他就发出了咕噜咕噜的声音,身体一下子软了。
珍妮等待着。她注视着,听着。她扭头看看护士。
维达点点头,走到床边,用手合上了老人的眼睛,将他的脑袋在枕头中间摆好,理了理遮在他额头上的头发。“我去叫医生。”她说。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是各种忙乱:填写值班记录和各种细节。她和医生进行了交谈。她在死亡证书上签了名。她打电话给罗布,罗布没有接,于是她留了一条短信。她打电话给她姐姐,姐姐只想和她商谈与葬礼有关的事宜。她打电话给殡仪馆,安排人来运父亲的遗体,同时约好后天(到时候凯伦和肯就回来了)去看骨灰盒。她做这些事情的时候,还要忍着心里的悲伤和身体的疲倦,但她也感到一丝轻松:父亲去了一个好地方,他的痛苦终于结束了。不知过了多久,她开始四下寻找维达了。自从维达离开病房去叫医生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她朝医院外面走去。经过护士站的时候,她问里面的人维达到哪里去了,但谁也不知道。
珍妮走在人来人往的过道上,犹豫着要不要在护士站给维达留张纸条,却突然看见维达正朝她走来。珍妮绕过一个穿着睡衣、举着吊瓶的年轻人。维达那粗短的手臂在体侧摆动着,头高高地昂着,脚步轻快。珍妮走了过去。
“谢谢你刚才所做的一切。”
维达点点头,脸上没有露出什么笑容。
“要不是你拦住我……要是……要是我不在房间里,我永远都不会原谅自己……”
“你很勇敢。”维达说。
“不,不,我当时甚至都……”
“不,”护士打断了她的话。“你很勇敢。”维达再没说什么,从她身边走了过去。珍妮注视着她穿过对开门,消失在附近的大楼里。珍妮继续往外走,她决定走楼梯,不坐电梯。
一坐进自己的汽车,她就情绪失控了。她手放在方向盘上,低头抽泣。手机响了。她还在哭。她丝毫没有说话的心情,不愿意从包里拿出手机,但电话声却提醒了她:她要镇定,要振作起来。她不想歇斯底里地放声大哭(这种情况以前有过,常常是因为罗布对她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她拿出一包纸巾,擦了擦脸和眼睛。她对着后视镜梳了梳头。她将车开出停车场,想着做什么才一定能让自己的心情好起来呢?
开到州际公路上之后,她想起了刚才的那个电话,但她不想在开车的时候伸手到包里去找手机。佛罗里达州的法律规定,禁止开车时用手机通话,对此她十分清楚。
到了凯伦家之后,她走到客人用的卫生间,往浴缸里放水,准备洗澡。她踢掉鞋子,脱下的衣服就扔在地板上。她躺到浴缸里,摊开四肢,脑袋后仰。除了流水的声音,她又听到手机响了。她想,她可以跳起来,冲到客厅去接电话,但又想,万一她还没跑到客厅手机就挂了呢。她可不想把凯伦家的地毯上弄得到处是水。如果手机下次再响的话,她肯定去接。不管怎样,她一定会去接。
(王好强:中原工学院外国语学院,邮编:4511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