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鹭桥

2015-05-30 05:08凯瑟琳海尼谢星炜
译林 2015年5期
关键词:邦尼哈米弗朗西斯

凯瑟琳?海尼 谢星炜

和别人有了私情之后,最不好的地方就是她对孩子变得不耐烦了。妮娜这样想道。她没料到会这样。她原本以为负疚感、不停地欺骗带来的心理压力、心中逐渐不爱丈夫了、整日胡思乱想,这些会是让她最不好受的地方。但是,到目前为止,由上述原因引起的不适从没发生过,她只是变得对孩子没有耐心了。

孩子都是很棒的孩子。她有两个女儿,一个叫简,另一个叫克洛伊,分别是8岁和6岁。都很乖巧,聪明伶俐,活泼健康。妮娜怀孕时曾发誓,要是能有那样的孩子,她就无别他求了。现在,她有了那样的孩子,但突然之间,她们却又使她抓狂。

她的丈夫哈米什也让她抓狂。她那些朋友、邻居和同事也是。除了戴维,唯一不让妮娜厌烦的人就是她那16岁的继女弗朗西斯卡。这听起来很荒唐,因为以前弗朗西斯卡从英格兰来这里过夏天的时候,妮娜和她相处有时候并不愉快。但今年不一样。今年,弗朗西斯卡怎么看都顺眼,妮娜知道,这是因为她和弗朗西斯卡现在是同龄人——情感年龄上的同龄人。

唉,集少女的多愁善感和40岁女人的肉体于一身是件多么可怕的事啊。让人自信全无。让人颓靡懊丧。让人自暴自弃。这让妮娜的心跳的速度能达到每小时一百万英里。她觉得自己的每个毛孔都充满了活力。

这段私情并不是妮娜的错,她后来是这么认为的。这是一连串毫无关联的偶然事件所引发的结果。为了让孩子们能有个好学区,她和哈米什搬到里维拉海滩市(位于佛罗里达州东南部棕榈滩县。——译注),于是,妮娜一周上三天班的那座医学图书馆现在离她家有20英里,骑自行车就太远了。以前他们住的地方离图书馆只有8英里。尽管佛罗里达热浪滚滚,她还是能够骑上16英里远的距离,但她再怎么厉害,也骑不了40英里啊。她必须找到一种新的锻炼方式。

最后决定跑步。她买了新跑步鞋,两条莱卡运动裤,两件运动衫(一件黑色、一件米黄色),两只高强度运动文胸。她后来才意识到,买新衣服才是跑步这件事中最有意思的部分,其实她很希望能够在这上面花更多的时间。

6月中旬的一个晚上,吃过晚饭后,她穿上新衣服和新鞋子,把孩子丢给哈米什,走出家门。

“啊,你好,妮娜。”她的隔壁邻居邦尼?普林格尔站在自家的阳台上说。

邦尼?普林格尔和妮娜年龄相仿,人有点儿胖,一头金发,人特别随和,她丈夫是市政专员,几个孩子和妮娜的孩子一样大。她好像在阳台上定居一样,经常在那儿喝茶,只要妮娜进出家门,她就会和妮娜聊上几句。她一直在邀请妮娜参加各种各样的聚会。都是女性参加的聚会。她们在聚会上有各种活动,比如制作家庭纪念相册和装饰品,学习印度厨艺等。妮娜从来不去。在妮娜看来,关于邦尼?普林格尔最有趣的地方在于,所有人说到她的时候都说她的全名。

“你好!”妮娜说。

“你是不是要去跑步啊?”邦尼?普林格尔问。“我真佩服你。你认识戴维吗?就是住在街道拐角处的那个戴维?他是这方面的私人教练,去年跑过迈阿密的马拉松呢。”

“哎呀,我才开始跑。”妮娜一边说,一边跑上了街区的大路,没跑多远,她突然想到,自己的腿部经过多年自行车骑行的锻炼,肌肉强劲,她也能跑迈阿密马拉松,但这时她又开始感觉肺部难受,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坚持到街道拐角处的那家商店。

她原计划跑3英里。这个长度是随意定的。但跑了半英里之后,她就转身朝家的方向跑去。她很想慢慢走回去,但她知道邦尼?普林格尔肯定会在阳台上看着她,还有其他许多人也在观望。这个街区的人就是这样。

想到这里,她小跑着回到家,朝邦尼?普林格尔挥挥手,开了门之后摇摇晃晃地走进去,一下子瘫倒在客厅的地上,直喘粗气。

“上帝,”弗朗西斯卡端着一碗冰淇淋从她身上跨了过去。“你能不能有点自尊啊。”

戴维的妻子今天要加班,他的孩子也放在日托所了,所以,如果妮娜能找到人帮她照看一下简和克洛伊的话,那么,整个下午就是他们的二人世界了。弗朗西斯卡在DQ甜品店上班,于是妮娜只好把孩子送到邦尼?普林格尔家。

“我当然不介意带几个小时孩子。”邦尼?普林格尔说。“我的孩子会很开心的。姑娘们,到楼下的游戏室去吧。呃,妮娜,我正好也有件事要请你帮忙呢。”

“没问题,”妮娜说。此时她已经转身准备走了。

“嗯,我想你应该知道我们这个区教堂里的那位麦克威廉牧师吧。他住的地方被大水淹了之后,就一直住在我家的客卧里,到现在已经有几个月了。”邦尼?普林格尔说。

“哦,对。”妮娜说。她其实并不知道这件事,或者她听说之后就忘了,或者她根本不在乎。也许三者兼而有之吧。

“唉,我真不好意思开口。”邦尼?普林格尔接着说。“可是我们准备把那个房间重新装修一下,效果应该会不错。我可以把图纸拿给你看看。”

“说吧,”如果还要站在那里听邦尼?普林格尔喋喋不休,妮娜觉得自己说不定就要动手打人了,因为戴维此时正在离这里七座房子远的地方等着她呢。“要我帮什么忙?”

妮娜这么干脆,邦尼?普林格尔似乎有点出乎意料。“嗯,油漆匠计划下周进场,麦克威廉牧师能不能在你家住一周左右呢?我知道很难说出口,但——”

“没问题。”妮娜脱口而出。“晚些时候再给我打电话详细说吧。我真的要闪了!谢谢你!”

于是,妮娜飞奔到了戴维的家里。事后又回到自己家,洗了个澡,手忙脚乱地弄了晚饭,叫弗朗西斯卡去邦尼?普林格尔家接孩子,买牛奶。邦尼?普林格尔晚上打电话来的时候,妮娜这才想起白天说过的话。

接过电话,她走进客厅,哈米什正在那里看报纸,简和克洛伊躺在地板上看电视。

“哈米什,”妮娜缓缓说道,“有件事很抱歉,没有先和你沟通。有个长老会的牧师要来我们家住几周。”——神奇的是,自从她和邦尼?普林格尔谈过这件事之后,牧师在她家小住的时间似乎延长了。

哈米什放下报纸,吃惊地盯着她。“妈的!”

“我觉得你不应该在孩子面前说这样的话。”妮娜说。

“他妈的长老会牧师为什么要住我家?”

他就不能说话不带脏字吗?“我目前还不知道牧师是不是很想和我们住一起。”妮娜说。“我只是和邦尼?普林格尔说,牧师可以来我家住。”

哈米什又翻开报纸继续看。“好吧,”他说。“也许我可以帮他布道吧。”哈米什是一名无神论者。

这时,克洛伊翻了个身。“他不会睡在我房间里吧?”

“不会,亲爱的,他睡在车库上面的那间卧室。”妮娜说。大家似乎都接受了牧师要小住的消息,她心里一阵轻松。

“那个房间里一股霉味,希望他不要介意哦。”简一边盯着电视一边说。

“我们会给房间通风的。”妮娜说。

“那个房间有盲蜘蛛,希望他不要介意哦。”克洛伊说。“那里似乎有成千上万只盲蜘蛛。”

“我们会喷杀虫剂的。”妮娜说。

“说不定牧师祈祷一下,盲蜘蛛就会消失了。”哈米什说。

“但是他在哪里洗澡呢?”简问。“我们会看见他穿着浴袍的样子吗?”

“上帝啊,你们这帮家伙真烦人!”妮娜打断了她的话。“所有这些问题都会慢慢解决的,好吗?你们不要老是纠缠这些细枝末节的事。”

她转身上楼,走过自己的卧室之后来到弗朗西斯卡的房间里,站在窗口朝外看。她家只有这扇窗户可以看见戴维家,即使是这儿也只能看见他家的尖屋顶和阁楼通风窗的一小部分。但是,她毕竟看见了,看见了属于戴维的东西,这就像一股甘泉滋润了她的心田。

夏天过了几个星期后,妮娜的肺活量变大了,已经能跑两英里远,有时甚至跑两英里半,而且中途不停歇。一天晚上,她跑了3英里,但后来回家的时候,最后一点距离她只能步行了。一个穿着牛仔短裤的男人正在给自家的草坪浇水,妮娜路过时,他问:“你喜欢跑步?”这句话证实了她心中的怀疑:所有的邻居都在看她跑步。

“我喜欢啊。”妮娜说。但私下里说,她觉得自己的精神和身体已经分离了:她下定决心要跑步,但身体就像一匹面对着壕沟,被鞭子抽着,心不甘、情不愿的老马。她不知道哪一方会取胜。

“我叫戴维。”男人说着伸出了手。

“哦,你是邦尼?普林格尔的朋友。”妮娜说。他们握了手。他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了看她,于是妮娜赶忙说:“对不起,我知道你们不只是朋友。我的意思是,你们俩脾气相投。”她似乎变得像邦尼?普林格尔一样了,说些不着边际的话,但戴维只是一个劲地点头。他三十大几岁,黑色鬈发,有着佛罗里达州长期居民才有的那种深色皮肤。

“你的速度怎么样?”他问。“你一英里要花多少分钟?”

“我不知道呢。”妮娜说,但其实她完全知道准确的时间。“用‘慢这个词来形容应该是最合适了。上个星期,一个穿着拖鞋的老头子跑得都比我快。”

戴维笑了,他看着妮娜,于是妮娜有了一种存在感,那是当她说了句好笑的话、别人笑了的时候才有的感觉。

戴维一边继续浇水,一边说:“也许我们哪天可以一起跑跑步。”

“好。”她慢慢地说。“可以。”

于是妮娜和戴维开始每天晚上一起跑步。第一天晚上,戴维给她讲了伦敦马拉松赛期间发生的一件事:人们怀疑一个75岁的老人在比赛时偷偷去坐地铁了,如果他没有作弊的话,那他的速度已经达到了惊人的三分钟一英里(一英里约为1600米。这个老人的速度比男子1500米世界纪录还要快。——译注)!妮娜听了后大笑不已,差一点跑到人家的花圃上。

经过这件事之后,妮娜叫戴维在他们跑步的时候不要讲笑话了。戴维的确这么做了,但有时他会习惯性地吸一口气,接着欲言又止,一见他这样,妮娜常常又忍不住要笑。

“我什么也不说,你怎么还笑呢?”戴维问。

“不知道。”妮娜说。这倒是实话。戴维不说话反而让她更觉迷人。他的一切都让她觉得迷人。

现在她能从戴维家的那个拐角开始,跑过青鹭桥之后再返回,总的长度大概有5英里远。她最喜欢跑过桥上的时候,因为她能感受到微风拂面,她和戴维就像接力跑的运动员一样在桥上掉头。

“这个周末你去参加社区晚会吗?”一天晚上,他们从桥上返回之后,戴维问。

晚会计划在周六举行,组织者当然是邦尼?普林格尔。“我去。”妮娜说。“你呢?”

“我也去。”戴维说。

说完,两人继续默默跑步。妮娜觉得他们现在是“此时无声胜有声”,这种感觉真是太美妙了。

在妮娜看来,和麦克威廉牧师吃的第一顿饭是成功了,并不是因为那些已经发生的事,而是因为那些没有发生的事。

瘦瘦的麦克威廉牧师有着一头黄发,戴着眼镜。饭前他问大家能否先感谢一下主的恩赐。听了这话之后,谁也没有发出冷笑或者说出什么不敬的话。克洛伊(她最好的朋友格蕾丝?阿伯特整个夏天都去参加语言障碍夏令营了)甚至还说了声“感谢主!”,虽然声音里有些不解,但在旁人听来,她好像很感兴趣。麦克威廉牧师建议大家都在心里默念“感谢主!”,赞扬上帝的赐福,于是,大家安静了30秒,然后麦克威廉说了声,“阿门。”

另外,整个过程中也没有出现妮娜所担心的长时间沉默。麦克威廉牧师很健谈。他对他们一家能够收留他表达了谢意,说待在这里将会非常舒服。妮娜凝神静气。还好,没人提什么蜘蛛、霉味。麦克威廉牧师还谈到邦尼?普林格尔,说她人很好,彬彬有礼,待人大方,临别前还送了他一件礼物,这个小玩意儿能够在去除苹果核的同时,将之切成六块。

“苹果切分器?”哈米什问。

“你是说这东西还有名字?”麦克威廉牧师问。显然,他以为那是邦尼在哪个手工作坊里捣鼓出来的东西。

弗朗西斯卡谈了谈她在DQ甜品店的工作,没有骂经理是个“混蛋”。后来大家才知道,那天经理没来上班。弗朗西斯卡还主动说要给麦克威廉牧师一只免费的甜筒,如果他哪天路过那里的话。妮娜想,这样做即使算不上违反规矩,至少也是不道德吧,但麦克威廉牧师说,如果这样,那就太好了。

哈米什告诉孩子们,有研究成果表明,如果卖柠檬汁的人不是以一种固定的价格卖柠檬汁,而是在销售的同时号召顾客募捐,那么,他赚的钱会更多。哈米什解释了背后的经济学原理。对此,孩子们没有一个人叹气或者翻白眼,表示不耐烦。麦克威廉牧师饶有兴致地说:“你再说详细一点。”可妮娜心想,这些东西他在神学院的时候老师应该都讲过吧。

啊,晚餐终于顺利过去了,但后来形势急转直下。简和克洛伊在没有征得大人同意的情况下就跑去看《辛普森一家》,麦克威廉牧师主动提出要帮忙收拾盘子的时候,弗朗西斯卡却说,“不,我们来玩牌,输的人洗盘子。”

“真的吗?”麦克威廉牧师说。“那我倒要试试运气。”

玩牌是她家的传统,她、哈米什还有弗朗西斯卡早就开始这么玩了,但妮娜还是决定不和麦克威廉牧师玩。她开始收拾桌子,弗朗西斯卡在这当儿给麦克威廉牧师普及了他们家的玩牌规则,包括他们打到58分就停止,因为这是哈米什的年龄。

“除非你比这个年龄还要大。”弗朗西斯卡冒冒失失地说,她不知道这句话很可能让哈米什和麦克威廉牧师两个人都不开心。

没想到麦克威廉牧师玩牌是一把好手。妮娜安心了,她用不着因为不好意思让牧师洗碗而故意输牌了。最后是弗朗西斯卡输了。

“我擦!”弗朗西斯卡说。在妮娜听来,她故意说错的那个字却更加刺耳了。

“弗朗西斯卡。”她轻轻地说。

“怎么了?”弗朗西斯卡不解地问。“他用大牌压我!你刚才没看到吗?”她把椅子往后一推,站起身,开始往洗碗池中放水。

妮娜闭上眼睛。她不好意思看麦克威廉牧师。她知道,她应该感到惭愧的地方实在是太多了,最严重的一件事就是:饭前祷告的时间本来应该用来默默感谢上帝的恩典,她在心里感谢的却是戴维。

为了参加街区晚会,妮娜花了一个多小时做准备。她仔细化好妆,穿上淡黄色的低胸紧身礼服和高跟鞋,戴上金耳环。她把红褐色的波浪发梳成了马尾辫,披在肩上。她对镜子中的自己十分满意。

但等她下楼的时候,却发现哈米什和女儿正在等她(弗朗西斯卡上班),她这才意识到,约会(如果她和戴维正在做的就是这事儿)这么一件简单的事,如果你不是单身,就会变得很复杂,因为你不仅要忙活自己,还要忙活家里人,好让他们能够出去见人。

此前,简和克洛伊一直在拿弗朗西斯卡的化妆品玩,现在,她们正骄傲地展示着唇彩和蓝色眼影。她们看起来活像两个童妓。还有,克洛伊的衬衫前襟上有好大一块巧克力冰淇淋污渍。哈米什没有修面,下巴上胡子拉碴的。他穿着一件旧得不能再旧的衬衫,衣领破了,有好多洞,几乎让人觉得他穿了两件衣服。哈米什常常在周末就以这番模样示人,有一次全家出去野营,他到附近找柴火,被几个女的看到了,人家把他当成了酒鬼加疯子,朝他直嚷嚷,叫他离她们的帐篷远点。这本来是妮娜的美好记忆之一,现在却让她烦躁不安。

“孩子们,换衣服!把脸上的东西洗掉!”她语气生硬地说。孩子们盯着她,似乎她说的不是英语。“还有你,哈米什,你就不能换件衬衫?”

“可以啊,但我不想换。”哈米什说。

好说歹说,妮娜终于让克洛伊去换了衣服,可两个孩子就是不愿意洗脸。哈米什换了一件新一点的衬衫,但他看起来还是像一个流浪汉,只是现在准备开始新生活了。妮娜看着他们仨,叹了一口气。

但最后真正重要的是什么呢?戴维是参加晚会了,但没有和她说话,甚至都没正眼瞧她一下。他一直待在啤酒桶附近,把他那个刚刚会走路的小孩架在肩膀上,和一帮男邻居聊天。妮娜不认识那些人。不知谁说了一句,戴维的妻子是儿科医生,周末上班,所以妮娜没有碰到她。晚会开到一半的时候,简和克洛伊知道散场的时候会堵车,于是跑回家拿自己的自行车,此后妮娜就再也没有看到她们了。哈米什整个晚会都在和一名税务律师谈什么质数因式分解,妮娜只好和邦尼?普林格尔坐在一张桌子上,听她讲养土拨鼠的好处和坏处。

这种让人扫兴的事以前也有过。妮娜还在上大学的时候,一次,一位教授坚持要她晚上到他办公室来讨论她写的那篇有关比较文学的论文,结果,他们真的讨论了好久好久。补充一句:那天晚上见教授之前,妮娜花了很长时间化妆。

妮娜终于从邦尼?普林格尔那里脱身,准备找到哈米什之后告诉他,她要回家了。快要走到他旁边的时候,她看到了戴维。戴维正冷眼注视着哈米什,似乎做着某种比较。这是一种极度厌恶的表情,妮娜一眼就看出来了,因为她也会用同样的心态看戴维的老婆,如果她在晚会上露面的话。

妮娜猛然转身,没有和哈米什打招呼就离开了晚会。那天晚上她几乎彻夜未眠。

在上班的那几天里,妮娜一般都把简和克洛伊丢在一家日托中心,哈米什早点下班去接她们。可今天晚上,妮娜正忙着为两个孩子准备第二天的午饭,哈米什突然说,“你明天能不能去接一下简和克洛伊,弗朗西斯卡?”

哈米什在餐桌旁喝酒,弗朗西斯卡坐在他对面翻看杂志。“不行,我明天上晚班。”

哈米什扭头看着妮娜。“你能找个临时保姆吗?我下班后要到卡罗琳家去喝几杯。”

卡罗琳是他秘书。“如果你准备去一个26岁女子的住处喝酒,”妮娜乐了,“难道你不觉得你至少应该先把保姆的事安排好吗?”但她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她突然想起,她和哈米什之间再也不能(或者说,他们不应该)拿“不忠”这件事开玩笑了。

“不是你想的那样。”哈米什说。“整个部门的人都去。庆贺她的乔迁之喜。再说了,我怎么着也不会和我的秘书有一腿啊。”

“为什么?”弗朗西斯卡问。

“太在意料之中了。”哈米什说。“太老套了。”

“还有,我敢肯定地说,她对你没有一丁点儿兴趣。”弗朗西斯卡边翻杂志边说。

哈米什很受伤。“为什么?”

“唉,拜托,”弗朗西斯卡说。“好像她知道耶稣有个弟弟就会高兴得睡不着似的。”

“不是弟弟,是孪生兄弟。”哈米什说。

妮娜将胡萝卜皮集中到洗碗池里的厨余垃圾处理器中,打开开关。戴维比妮娜小两岁,比哈米什小20岁,这让妮娜有时候不开心,因为这看上去确实很老套:妻子和与之年龄相仿的男子有私情。(如果哈米什的前妻知道了该有多开心啊,她早就说会有这样的事了!)妮娜一想到她和戴维私情是那么老套就不舒服,因为哈米什不该经历如此没有创意的事情。

*

晚会过了两天之后,妮娜办公室桌上的电话响了。

“是我。”戴维说。

如果来电话的是旁人,妮娜就会说,“是谁啊?”但她不敢和他开玩笑。她怕他会挂电话。于是,她只说了句,“好。”

实际上,在他们通话的过程中,妮娜一直在说“好”。

戴维问她能不能溜出去,问她能不能和他一起喝一杯,问她知不知道酒吧在哪儿,问她知不知道酒吧在宾馆里面,问她知不知道他想和她在宾馆见面的原因,问她行不行。

“好。”妮娜说。她紧紧抓着电话,手都有些疼了。好。好。好。好。

他们站在宾馆房间中央做爱。戴维举着她,似乎她没有丝毫重量。妮娜觉得他肩上的肌肉很美。“这样你的腰受得了吗?”她问。

要是哈米什听到这话早就笑了,但戴维只是摇摇头。显然,他觉得通奸是件严肃的事。好吧。

后来,戴维把她放在梳妆台上,拨开挡在她脸上的头发。他表情庄重。“我以前这样只做过一次。”他说。“我的意思是,是和另一个人。你呢?”

“我从来没有这样做过。”妮娜说。她吻着他,轻轻吸着他的下嘴唇。“我以前是瞎子,是聋子;现在再也不是了。”

戴维听了这话很高兴,但妮娜能看出他并不知道她这句话的出处。他没有看过《我的表姐蕾切尔》,那是妮娜最喜欢的小说。不过,她不在乎。

搞婚外情的时候有个牧师住在家里,还真需要有点道德毅力,妮娜本以为这很难,但她后来发现凡事皆有可能。实际上,因为现在有了麦克威廉牧师代替邦尼?普林格尔帮着看孩子,她觉得事情好办多了。

“我很乐意帮你看简和克洛伊,妮娜。”每次她提出请他帮忙的时候,他总是这么说。“孩子们,我们干什么好呢?”

他似乎觉得看孩子就是要不停地和他们互动。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他太有责任心了。简和克洛伊都喜欢他,妮娜相信,要是这两个孩子再大一点,肯定会捉弄他。

那么多事情他都从来没有经历过!他在她家就像一位来自苏丹或者苏格兰乡下的交换生,那里的人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麦克威廉牧师从来没有吃过蘑菇烩饭,也没有喝过皮姆士鸡尾酒。他不知道一瓶香槟要40块(这是妮娜特别订购的),每次车里的导航说话,他都会吓一跳。他知道法兰克?辛纳屈是个大歌星,但不知道他已经死了。他对格拉斯顿伯里音乐节完全不知情,于是,弗朗西斯卡摇摇头,无法理解这个人怎么能无知到这种地步。哈米什的折叠自行车、妮娜的跑步鞋,这些都让他惊讶不已。他从来没有见过Wii这种游戏机,到目前为止也没有玩过,因为简和克洛伊只想让他做一名观众。他从来没有看过《侏罗纪公园》,甚至第一集也没有看过。(“问他为什么上帝让好人被迅猛龙吃掉,”哈米什对孩子们说。妮娜觉得这个问题太抽象了,即使对一个神学家来说也是如此。)他从来没有看过《海绵宝宝》或《辛普森一家》,不知道麦莉?赛勒斯和汉娜?蒙大拿这两位歌星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邦尼?普林格尔告诉妮娜,麦克威廉牧师结过婚,但妻子在婚后的第一年就因车祸死了。万圣节的时候,他们参加了教堂组织的农场旅游,结果被拖拉机顶在了拉干草的车子上。妮娜听了之后,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如果他妻子还活着,麦克威廉牧师会不会变得世故些呢?他的世界是不是在多年前的那个万圣节就完全停滞了呢?麦克威廉夫人是不是那个支撑着牧师活下去的动力?要是她还活着,也许麦克威廉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如同一个多余的西葫芦,从东家送到西家了吧?

麦克威廉酷爱打牌,有时他和弗朗西斯卡打牌以决定谁洗碗。如果胜了,他或弗朗西斯卡会快活得大喊大叫;如果输了就唉声叹气。妮娜嫌他们吵,不得不禁止他们发出任何声音。麦克威廉牧师告诉妮娜,他觉得打牌最好玩。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妮娜还等着他再加上一句限定词,比如“今年”或“教堂举行垒球比赛以来”,但显然,他的意思就是打牌是他这辈子玩过的最有趣的东西。这也太让人伤心了。妮娜想,等到9月底的时候,弗朗西斯卡回到她母亲那里去之后,他们还要不要继续打牌呢?还有,麦克威廉牧师到底要在她家待多久?万一他赖着不走怎么办?为什么每次有人离开家的时候,他都要说上一句“与上帝同在”?妮娜觉得,整体而言,如果能选择的话,她还是喜欢家里有一名来自苏格兰乡下的交换生。

8月初的一天,他们在戴维的车里做爱。车停在棕榈树下布满灰尘的石子路上。结束后,戴维发动了引擎,这样他们就可以吹空调了。戴维说:“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乘客座椅上的妮娜大汗淋漓,气喘吁吁,经过了那阵快感之后,她此时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但是,戴维的话音里似乎有一些特别之处,于是她像《终结者(II)》中的机器人一样迅速组织起大脑碎片,她甚至似乎还听到了碎片碰撞时发出的叮当声。她担心自己的思维功能恢复得不够快。

“好。”她说。她觉得口干。

戴维抬起屁股,拉上牛仔裤穿好。显然,这件事他必须穿好衣服才能说。妮娜捡起地上的短裤,撩起裙子穿上。

戴维的手拨弄着皮带上的钥匙环。“怎么说呢,嗯,我还有另一个女人。”他说。“我是说,我曾经和你说过,但你说你一点儿也不想知道详细情况。”

“我现在还是不想知道。”妮娜脱口而出。

“但我总觉得我应该告诉你。”他说。“因为这个人你认识。”

妮娜吃惊地盯着他。“是谁?”

他嗫嚅着说:“邦尼?普林格尔。”

妮娜还是盯着他。如果他说“邦尼”,她会说“邦尼?普林格尔?”虽然他们谁也不认识另外哪个女人也叫“邦尼”这个名字。既然他全部都说出来了,她也就只能干坐在那里,心里充满了恐惧。

“她——”妮娜欲言又止。她的大脑碎片还没有完全黏合好,对话无法进行。她又试了试。“她双下巴。”

她没想到自己在这一点上赢了一分。戴维听了她的话之后,一脸的不好意思。

“她收集花园中的小矮人。”妮娜说。“你找了一个收集花园小矮人的女人。”

戴维一声叹息。“我知道她有这爱好。”他说,“但我从来没见她这么干过。我当时爱上了她,疯狂地爱上了她——”

“打住!”妮娜说。“别的我什么也不想知道。”但后来她又改变主意了,因为她突然想起了一件事。“除非你告诉我你和她是什么时候开始,什么时候结束的。”

“我们是从去年夏天开始的。”戴维说。他又犹豫起来。“三周前结束。”

“三周前!”妮娜用手捂住嘴。“可你和我——”

“是的。”戴维说。“有一段重叠期。”

妮娜扭身颤巍巍地打开车门,走了出去。外面的热浪像拳头一样击打着她。她太想离开戴维了,但她又怎能做得到?她觉得天旋地转,脚下的土地直晃悠。她不知道她能往哪儿走,不知道哪儿的地面可以承受住她的体重。她觉得有些头晕,先是靠在车上,后来又回到了乘客座椅上。

“你之所以告诉我,是不是因为我和她是邻居?”她问。“你怕我们相互一说体己的话,扯出你来。”

戴维一言不发。

“把我送回家。”她说。在这个变化的世界上,她不知道家还在不在那里。

妮娜痛苦不堪。她没想到自己会这么难受。她茶饭不思,无法入睡。她像发烧一样不停地发抖。她告诉哈米什她得了流感,于是他尽量不让孩子们来打扰她。她瘦了5磅(约4.5斤。——译注),在通常情况下,她应该非常兴奋,但现在她一点不在乎。

戴维不停地打她的手机,但妮娜把手机调成了静音,关掉了语音信箱。如果她接了电话,他肯定会像他在开车送她回家的路上那样,说他爱她,说他告诉她这些只是因为他希望他们之间没有任何秘密,说他绝对不是想伤害她,说他和邦尼?普林格尔之间早就结束了,说邦尼?普林格尔现在再也不接他的电话了。妮娜觉得,要是她接了电话,听到戴维说的最后一句话,继而又想到那句话意味着他和邦尼?普林格尔以前是常来常往的,她说不定就没法活了。

也许是因为她晚上难以入眠吧,时间过得很慢。在工作上,她和同事终于完成了细胞病理学部的图书编目,于是打电话订了烤牛排外卖,以示庆贺;在家里,麦克威廉牧师学会了玩任天堂游戏机,哈米什做了炖牛肉,弗朗西斯卡做了一个法式美甲,把手弄得像一簇海葵。好像并没有人注意到妮娜的心都碎了。戴维向她坦白那件事才过了一周的时间。

一天夜里,妮娜起来弄些茶点吃。她听见有脚步声,过了一会儿,弗朗西斯卡来到了厨房。

“你感觉好些了吗?”弗朗西斯卡问。

“好了一点点。”妮娜说。弗朗西斯卡注意到她情绪不正常,而且还关心地问她,这让她很感动。

但是,这显然只是一种客套,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她想和妮娜谈自己的事,因为弗朗西斯卡马上话锋一转,说:“嗯……下周要回学校了,我很紧张。”接着,弗朗西斯卡喋喋不休地讲起了她和一个名叫密西?史蒂文斯的女孩的复杂故事:密西在学校里不招人待见,但她的妈妈是弗朗西斯卡妈妈的朋友,所以,弗朗西斯卡不能用常规的方式甩掉密西。她采用了一种比较冒险的方式——只有没旁人在场的时候,她才会对密西很好,但是,每天吃午饭时密西总想和她坐在一起,于是,弗朗西斯卡只能希望经过暑假之后,密西已经找到了别的某个落单的家伙并与之为伍了……

弗朗西斯卡进来的时候,妮娜正倚靠在厨房的操作台上喝茶,但她突然放下茶杯,一把抱住了弗朗西斯卡。

“什么?”弗朗西斯卡紧张地说。她和妮娜几乎从来没有拥抱过。

“没什么。”妮娜说。她闻到了弗朗西斯卡头上洗发水的橘子香味。她想,大家在伤心的时候,都应该和十几岁的孩子住在一起,他们对你几乎无所求,真的。

现在,和邦尼?普林格尔的每次交流都是痛苦的。嗯,怎么说呢,以前和她交流一直很痛苦,但现在,这种痛苦程度加倍了,呈几何级数上升,因为妮娜不仅要听她的东一榔头西一棒的胡言乱语,与此同时,她的头脑中还会浮现出戴维和邦尼?普林格尔在一起的画面。

妮娜发现,邦尼?普林格尔现在在她眼里几乎不能算是一个人,而是身体各部分的组合,妮娜情不自禁地在心里做着分析。首先是眼睛,这部分还说得过去。邦尼?普林格尔的眼睛圆圆的,眼球是美丽的蓝色,眉毛比妮娜的要漂亮,妮娜觉得,这是修出来的。邦尼?普林格尔有着一头金发,发型很普通,有着荷兰女孩常有的那种刘海,而这是妮娜一直不喜欢的。邦尼?普林格尔皮肤娇嫩,但一旦兴奋起来,就很容易潮红。(啊,千万别想,千万别往下想,快,想些别的吧。)邦尼?普林格尔的鼻子毫无特色,面颊肉嘟嘟的。邦尼?普林格尔身材丰满,但妮娜基本上用不着涉及这一部分,因为她一般都是从邦尼?普林格尔的嘴开始,而这嘴让她实在是难受啊。邦尼?普林格尔的圆嘴性感诱人,即使不用唇膏也有种淡淡的玫瑰色,妮娜禁不住想起这张嘴亲吻戴维的嘴,亲吻戴维身体时的情形。邦尼?普林格尔的嘴有没有像妮娜的嘴一样,在戴维的胸口和肚子上吻呢?她有没有——

要不想到这些事情,最好还是看不见邦尼?普林格尔,但这很难。妮娜在车库里清出了一块地方,这样她就可以不用把车停在自家的车道上了。她可以关上车库门,从后门直接进入家里。以前每次妮娜走出家门,有时甚至只是到车道尽头拿报纸,邦尼?普林格尔都会在自家的阳台上和她打招呼。

你好,妮娜,麦克威廉牧师在你家待得怎么样?……你有没有看过最近的那部电影《暮光之城》?……你有没有《廊桥遗梦》的书?……你是不是要去农家市场去买东西?你能不能帮我带点玉米回来?……我正在“娇宠厨师”(美国一家销售厨房用品、食品的公司。——译注)那里订购商品,你要不要买点什么?

这个疯女人简直要把妮娜搞疯了。戴维怎么受得了的呢?他怎么能忍受她搞的那些“娇宠厨师”派对、圣诞装饰品交换派对、女子告别单身派对、花园俱乐部活动、蛋糕品尝会、糕点制作课,还有他妈的那个古代针箍展?

哪怕是出了社区,妮娜还是躲不开她。妮娜带着孩子开车去超市,就在停车的时候,克洛伊说:“瞧,那不是普林格尔夫人吗?”

妮娜放眼望去,只见邦尼?普林格尔正从车里出来,因为穿着白色工装裤、花花绿绿的宽松上衣,她看上去比实际的要胖。妮娜咽了一口唾沫。她居然会嫉妒一个制作剪贴簿的胖女人,这是真的吗?怎么会这样呢?这个世界怎么堕落到这步田地?

“我们怎么不下车啊?”简问。“你是不是忘带钱包了?”

妮娜顿了一下,回过神来。“是的,亲爱的。”她说。“我真的忘记了。”于是,她们把车开回了家。

一天晚上,他们所有人都去看电影。麦克威廉牧师在家里准备好一袋爆米花带去。

“电影院有这东西卖。”简告诉他。

“我知道,但这样不是省钱嘛。”麦克威廉牧师说。

弗朗西斯卡正站在客厅过道的镜子前梳头发。“你以前看过电影吧?”她问。

“当然看过。”麦克威廉牧师回答道。

弗朗西斯卡瞥了一眼妮娜,那一瞥很快,只是她的长睫毛动了一下而已。“我只是随便问问。”说完又继续梳头。

麦克威廉牧师最后在电影院没有吃到爆米花,简和克洛伊在去的路上就吃完了。她们说味道太香了,于是两人走在人行道上,爆米花袋子在两人之间来来回回,弗朗西斯卡和麦克威廉牧师走在她们俩后面,弗朗西斯卡把DQ甜品里有多少卡路里告诉了麦克威廉牧师。妮娜和哈米什走在他们的后面,妮娜觉得自己应该办一个约会网站,专门为那些社会经验不足的牧师和疯狂自恋的年轻女孩服务。

看过电影之后,他们一行人再次走回了家,在阳台上坐下。谢天谢地,邦尼?普林格尔不在她家阳台上,妮娜知道,她此时正在家里组织一场礼品包装派对呢。简和克洛伊换上泳衣,打开草坪上的喷淋器,玩起了水;大人则吃起了薄荷味的冰淇淋。哈米什和他们谈起了量子密钥、弱光子测量,最后弗朗西斯卡实在忍不住了。她说:“爸爸,开口说话之前,你是不是该过滤一下谈话内容,想一下我们感兴趣的话题?是不是什么话在你嘴边上,就非说出来不可?”

“我不会去想你们是不是感兴趣,”哈米什说。“我有把握。”

“你的把握有什么根据呢?”

简和克洛伊在草坪上一会儿尖叫,一会儿大笑,在喷淋器下跑来跑去。简穿了一件淡蓝色的泳衣,克洛伊穿的是一件绿色泳衣,两人如天鹅绒般光滑的手臂和大腿呈现出健康的褐色。

这样的傍晚真的很完美,只是妮娜觉得自己想哭,而且,一哭就会停不下来。

妮娜不可能永远躲着不见邦尼?普林格尔。一天早晨,邦尼?普林格尔在咖啡店碰到了她。

“妮娜!”她说。“好长时间没有和你聊聊了!我可以坐下吗?”

妮娜只好一声叹息,放下报纸。邦尼坐下来,点了一只奶酪甜面包圈和一杯薄荷茶。她似乎基本戒食了。

“有一个人今天早上在Facebook上加我为好友了,你可能不敢相信这个人会是谁。”邦尼?普林格尔说。

妮娜此时脑子里想的是,如果按照某个角度歪着脑袋看邦尼?普林格尔,她的脸又圆又胖,真的很丑。“是谁啊?”

“麦克威廉牧师!”

“哦,那是弗朗西斯卡!”妮娜说。“她为麦克威廉牧师建了一个账号,大部分时间都是她在管理这个账号。弗朗西斯卡花了3个小时和他解释Facebook的概念,他还是叫它Friendbook。”

现在全家都叫它Friendbook了。另外,他们还把面包切刀叫作“特别的刀”,把苹果手机叫作“移动电话”。他们家似乎添了一个两岁大的孩子,只是这孩子和他们没有血缘关系,也不娇小可爱。

“我们养了一只天竺鼠。”邦尼?普林格尔说。“它的名字叫‘女士。它吃葵花籽。”

妮娜等着她继续往下说,但好像并没有等来什么有趣或者有洞见的话。最后她终于忍不住了:“你到底想说什么?”

邦尼好像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并没有因此而不高兴。“啊,我就是想说,你女儿可以到我家来看看它。”

“好的。”妮娜说。“说句老实话,这件事没什么激动人心的地方。”

让妮娜激动的是,现在她可以粗鲁地对待邦尼,无拘无束。

“嗯……”邦尼刚张开嘴,这时服务员拿着她的甜面包圈来了。

邦尼把奶酪涂在面包圈上,舔舔餐刀,这一举动在妮娜眼里是那么无知和自负,那模样简直和奶牛舔食养牛人手上的药如出一辙。她突然有了一个恶毒的念头,要把自己和戴维的事告诉邦尼。妮娜能想象邦尼的表情会从难以置信到相信,她的双下巴会颤抖,然后整个脸部会像塌方一样面目全非,和克洛伊打碎了东西时的表情一样。

但妮娜永远也不会告诉邦尼,那倒不是慎重考虑之后的决定,而是因为这样一来,妮娜和邦尼就是一个阵营的人了,这两个受到不公正待遇的女人会因此团结起来,她们之间就没有了差别,而实际情况是,她们两人毫无共同点。只要是你能想到的地方,她们都没有共同点。举个例子吧,妮娜以后再也不会喝薄荷茶了。

第二天早上,妮娜7点就起了床,强迫自己吃了一根香蕉。她想跑步。她上楼换上运动裤、黑色衬衫和跑步鞋。

下楼经过厨房的时候,弗朗西斯卡和麦克威廉牧师正坐在餐桌旁,牧师穿着浴袍,弗朗西斯卡穿着DQ甜品店的工作服。两人之间的桌上放着弗朗西斯卡的笔记本电脑,页面显示的是Facebook。

“我还是不明白。”麦克威廉牧师说。“知道邦尼?普林格尔在做玉米饼,我的生活怎么就更加美好了呢?”

难道这个女人无处不在吗?

“那并不是真的——”弗朗西斯卡说。

“昨天她收拾了一下冰箱。”麦克威廉牧师说。“那个我也在Facebook看到了。”

弗朗西斯卡叹了一口气。“唉,她是个白痴。”

“嗯,说得不客气一点,就是这样。”麦克威廉牧师说。

妮娜摸了摸弗朗西斯卡的肩膀说:“等我回来,好吗?孩子们都在睡觉。”

“不行啊。”弗朗西斯卡说。“我要上早班,十分钟后就得走。”

“我很高兴能帮忙。”麦克威廉牧师说。

妮娜犹豫了一下,说:“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他说。妮娜很高兴他能那样评价邦尼?普林格尔,平时觉得他烦人,而现在没了这种感觉。

她走到客厅的时候,听见牧师对弗朗西斯卡说,“《圣经》上关于Friendbook的说法是——”

她很想留下来听牧师把那句出人意料的话说完,但她还是走了出去。门在她身后自动关上了。一离开自家的阳台,她就跑了起来,很快就找到了自己的节奏,感觉到心脏在有力地跳动着,腿上的肌肉一张一缩。和往常一样,她有了一种傻傻的自豪感:她在跑步,她是那些健身者中的一员。

妮娜多么希望她自己可以开口问一下麦克威廉牧师,关于戴维这件事,《圣经》上是怎么说的。可问题是,妮娜不问也知道《圣经》给她的回答:再也不要和他有任何瓜葛。这条建议合情合理,无懈可击,却不是她想要听的。她觉得自己或许该再想想,到底要不要听《圣经》的话。不,不是要不要听《圣经》的话,而是要比《圣经》上说的还要高明。如果她以其他方式寻找指引,那又怎样呢?也许她可以找一个标志?要不她打开手机上语音留言,听听戴维到底都说了些什么?她可以回家后再听,但这也没有什么实际意思了。

但妮娜没必要等到回家再做。跑到青鹭桥的上坡之后,她看见戴维正在桥的另一边等着她。他离得很远,但她还是认出了他身体清晰的轮廓。她知道他放松脚踝时微微抖脚的样子。她记得自己脸贴在他红衬衫上时闻到的新鲜汗味。像她孩子做噩梦时发出的急促呼吸声一样,她对这些再熟悉不过了。

因为兴奋和渴望,她皮肤上的每一个毛孔都张开了。人的身体就有这个毛病:它只想到自己。

戴维抬头朝她举起了手,但只是稍稍举了举,好像怕她不认识他似的。跑步中的妮娜无法同时做出挥手的动作,她只是笑了笑。牧师都认为是白痴的女人,这个男人居然和她有一腿。但是,和妮娜强烈的感情相比,这件事根本算不了什么。她这样的人不会因为这一点而计较的。

妮娜朝他跑去。有那么一会儿,她觉得自己好像彗星一样在身后留下了一条尾巴。这不是由石头和灰尘组成的尾巴,而是用玫瑰花瓣、糖果、彩纸做的。它们随风飘到桥上,飘到水面上,飘到草坪上,也飘到了城里,这样,那里的人就可以分享妮娜当下的甜蜜和喜悦了。妮娜想,如果不这样,他们永远也无法体验类似的快乐。永远。永远。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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