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摘要:作为布尔加科夫的代表作,《大师与玛格丽特》历来备受关注。从宗教角度对此作品进行的研究虽然为数众多,但很少聚焦到作品中的一个次要人物——伊凡之上。已有论者将伊凡这个人物形象与俄罗斯传统的“圣愚”文化精神相联系起来,但一来论述并不清楚细致,二来某些论点还值得探讨。本文试就这一论题结合作品中的相关描写进行详细分析,表明这个人物形象中渗透的宗教内涵,并通过与俄罗斯经典作品中的相关形象的对比,说明这是布尔加科夫塑造的一个具有特殊时代色彩的“圣愚”形象。希望本文能为俄罗斯文学的圣愚形象的演变提供些许借鉴。
关键词:《大师与玛格丽特》 “圣愚” 宗教
在汉语中,通行的“圣愚”译法是从英语“holy fool”中来的。在俄语中,这个词原为юродивый是юроди
выйрадиХриста(为基督而疯癫的人)的简称。在现代俄语中,这个词有两个含义:其一是“白痴”、“傻子”、“疯子”;其二是“疯修士(往往被当成先知)”[1]。俄罗斯于988年从拜占庭引入东正教,“圣愚”现象由是出现。从10世纪到十月革命之前,俄罗斯较大的城镇、集市和广场都有愚人的存在。从15世纪开始,“圣愚”对俄国社会各方面产生了连续的影响,逐渐深入到俄罗斯民族的文化精神之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民间文学中的《傻子伊万》、普希金的《鲍利斯·戈都诺夫》、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痴》、列夫·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帕斯捷尔纳克的《日瓦戈医生》、以及索尔仁尼琴的《伊万·杰尼索维奇的一天》等作品都在不同程度上塑造了“圣愚”的形象。
布尔加科夫于1928年开始创作这部传世之作。目前来看,从宗教角度对这部作品中的研究较为集中于彼拉多、耶舒阿、沃兰德以及大师等主要人物形象,对其中的一个次要人物诗人伊凡则着墨不多[2],而布尔加科夫的中文译者钱诚指出,伊凡“是个贯穿全书的人物,而且是唯一有所发现,有所觉悟,有所前进,有所改变的人”[3],这个人物形象中渗透的宗教意味,值得引起我们的注意[4]。笔者认为,伊凡是俄罗斯文学传统中的“圣愚”形象的现代变形,王志耕在其专著《圣愚之维:俄罗斯文学经典的一种文化阐释》中已初步指出了伊凡与圣愚文化的联系[5],但他阐释似乎有些过度,他认为伊万是信徒的化身,这一看法是值得辨析的。
一
王志耕虽然将伊凡与圣愚文化联系了起来,但他并未结合作品详细论证这个形象中蕴含的精神特质与圣愚有何契合之处。以下从四个方面试论之:
1.精神流浪
此书初稿中伊凡的笔名是“无亲汉”,后来改为“无家汉”(流浪汉)[6],这两个绰号蕴含的意味虽有细微区别,但毫无疑问,它们都点出了这个人物形象的流浪——孤独色彩。王志耕指出 “无家汉”这个俄文词的含义与圣愚基本相同[7],而无妻无子、到处流浪正是俄罗斯文化中“圣愚”的表现之一,圣愚的这种从肉体到精神的漂浮状态在城乡都有人赏识。
再来看,在这部作品中,伊凡之所以踏上了追查凶手——精神流浪之路,正是由于魔王沃兰德来到牧首湖畔,现场演绎了一番关于上帝存在的“第七条证明”(杀死柏辽兹)给伊凡看,那么,为什么沃兰德杀死的人是柏辽兹而不是伊凡呢?
当沃兰德来到柏、伊二人中间,对于沃兰德的不同的态度就显示出了他们的区别。如:
“有必要加几句旁白:那个外国人一开口,就让诗人觉得讨厌,可是柏辽兹倒挺喜欢他的。”[8]
诗人不信耶稣的存在,沃兰德便将他带往梦境,在梦中,伊凡第一次见证了彼拉多和耶稣的对话。见证了柏辽兹之死后,伊凡认定沃兰德是凶手,他“使出吃奶的力气”、“立即往回跑”,奋力追踪他所认定的“凶手”、“坏人”。可以说,正是这“第七条证明”催引着伊凡成为20世纪的利未·马太式的信徒。相反,缺乏基本正义感的柏辽兹被剥夺了这种流浪的权利与能力,他的博学没有将他导引到“信”的路上,反而使他在泥沼中越陷越深,最终被自己的固执所吞没。
在和其他人物的对比中,伊凡同样显示出了自身的“流浪”特质。如与不懈追求真凶的伊凡相比,大师的懦弱和作家的敏感与脆弱使他面对讪笑和否定退却了,选择了精神病院作为自己隐居的场所,认为“这一小块地方虽不是地球上最好的,但也并不那么糟”。再如伊凡和柳欣,同是作为诗人,柳欣对于自己写的东西“并不相信”,但没有勇气面对自己的不信,最后选择了遗忘来继续着自己不堪的人生,而伊凡却认识到写诗的虚假并最终放弃了诗歌,成为了一名历史学者。柳欣没有坚持自己的发问与怀疑,也没有像伊凡一样对停滞不动的格里鲍耶陀夫说不,没有像伊凡一样“跑起来”,最终被凡庸的生活所吞噬、消化、抛弃。
综上,在以上三处对比中,伊凡皆显示出了自己浪游与追寻的精神特质。这个人物形象蕴含着一种韧性,正是这种不安的精神状态、苦苦追问的姿态标志出了这个人物在这部作品中的独特性。
2.奇特的衣着,古怪的行为
宗教哲学家布尔加科夫对“圣愚”的概括是:……疯癫般的忘我,对自己心理身份的彻底弃绝,一张活人脸上的木乃伊面具,选择活的死亡方式[9]。全书中,伊凡给读者留下的最鲜明的印象大概就是一身素服,脸上带着伤痕的他,贸然闯入格里鲍耶陀夫,打乱了他们的狂欢,大声宣告了“恶”的到来。那么,伊凡是以怎样的外表进入人群聚集的莫文联中的呢?书中是这样描写的:
他赤着两只脚,上身穿件破旧的托尔斯泰式白短衫,那白颜色已经变成了灰色,前襟上用一枚英国别针别着一张圣像,所画的圣徒已漫漶不清,认不出是谁;下身穿一条白色的条纹布衬裤;手里举着一根点燃了的婚礼蜡烛,他的右腮上有一道刚刚划破的伤痕。(78)
就外部特征而言,16、17世纪之时的俄罗斯“圣愚”衣衫褴褛,肮脏可厌,即使在寒冬也经常只披些破麻碎片,他们喜爱佩戴铁制饰品,可以看出,这与伊凡这个人物形象的外部特征有相似之处。
那么,伊凡的这身奇怪行头是哪来的呢?原来,在跳进莫斯科河之前,伊凡曾将衣服托给一个“慈眉善目”的大胡子看管,没想到上岸以后大胡子连带他的衣服都不翼而飞,只给他留下几样东西:“一条旧条纹布长衬裤、一件破托尔斯泰式短衫、一支蜡烛、一张圣像和一盒火柴。”
圣像、蜡烛和火柴,这几样东西无疑都有着深刻的寓意。被遗忘已久的圣像重新被伊凡带在了身上,他点燃了蜡烛,冲进了莫文联所在地——格里鲍耶陀夫之家。一路上,他的奇形怪状的衣着招来了不少行人的讪笑,这类似于苦行衣的一套衣服被形容为“白色的幽灵”:
……栅栏旁不知从哪里冒出一枚火星,径向凉台移来。……只见火星旁边还有个白色幽灵正大摇大摆,满不在乎地朝凉台走来。待到白色幽灵走到凉台下葡萄架跟前时,就餐者不由得个个瞠目结舌木然不动了。(78)
在“格里鲍耶陀夫之乱”中,伊凡充分显示了与莫文联的享乐狂欢气氛格格不入。布尔加科夫在这一部分突出地运用了蒙太奇式的电影手法:一边写莫文联等待柏辽兹开会,一边写柏辽兹躺在医院手术台上等待解剖。死亡与狂欢的主题交叉出现,正如沃兰德的眼睛:“……左眼珠呈绿色,显得疯狂,迷乱,而右眼珠却是乌黑的,显得空虚,死气沉沉。……”(53)与沃兰德之后所召开的万王舞会不同,莫文联的狂欢是苍白的,它不承认死亡与邪恶,它是一种虚假的非本质的宣泄。它被抽掉了灵魂,只能是“什么都没有,从来也不曾有过”(76)。柏辽兹的死讯根本不能撼动这些麻木不仁的享乐主义者分毫。在这样的情景下,伊凡的出现无疑“比柏辽兹的横死更使餐厅内的食客惊奇”(77)。
3.预言
俄罗斯民间的圣愚喜爱在农村的教堂、集市等人群聚集的地方出现,他们在这里狂呼乱叫,歇斯底里,咒骂行人,发出预言。伊凡此时的出现毫无疑问使人们感到不快。那么,他做了什么预言呢?
接下来,“诗人把蜡烛高举过头,大声招呼道:朋友们,你们好!”随后,他弯下身去,往身旁一张餐桌底下看了看,恼恨地高喊:“不,他不在这儿!”(78)
这里的“他”表面上指的当然是伊凡所追踪的魔王沃兰德,但实际上布尔加科夫借以圣徒形貌出现的伊凡宣告了上帝的缺席[10]。表面上看,伊凡是在追寻凶手,实际上是通过见证“第七证明”重新树立了上帝存在的信仰。书中写道,他“高举蜡烛”,“大声喊道”:“‘文学界的弟兄们!(原先嘶哑的声音这时恢复了正常,而且充满激情)大家听我说!他出现了!快抓住他!要不然,他会造成无法形容的灾难”。
从发出预言时的身心状态看,圣愚通常是处于一种近乎“癫狂”、“痴呆”的状态:口齿不清、神智不明、动作不协调。这也与布尔加科夫笔下的伊凡有某种相似。比如,在被送进精神病院之后,作者就借诗人柳欣的视角写到伊凡的眼睛在格里鲍耶陀夫时是浑浊不清的。(85)
综上,伊凡穿着一身与圣徒颇为相似的衣服闯入了狂欢中的莫文联,宣告了上帝的缺席,做了圣愚式的预言。他的种种行为被当成是疯狂的表现,受到了人们的嘲弄。
4.疯癫
伊凡从神智正常到陷入疯狂,在作品中经历了一个比较曲折的过程。初入精神病院中的伊凡又恢复了往日的神智,他的眼睛又“变得跟往常一样明澈了”。然而,医生们的循循善诱的发问使他陷入窘境,心智正常的伊凡被断定精神已经失常。请看医生的发问:
“请问,您怎么只穿条衬裤就上餐厅去呢?”
“……是这支吗?”医生指着一支摆在妇女那张小桌子上的断掉的蜡烛问。蜡烛旁边还放着一张圣像。
“那您为什么要拿圣像?”(86-88)
可以看出,对伊凡的追问正是围绕着这些无法解释的圣物、神迹展开的,换句话说,伊凡确确实实地成了“为基督而疯癫的人”。如果说现在的他还只是被误判为疯狂,在与大师相识之后,大师启迪了他的心智,要他承认自己的疯癫:
“何必不承认我和您都是疯子呢!您看,他只不过让您受了点惊吓,您就疯了,这是因为您身上具备发疯的基础”。(177)
大师说伊凡“具备发疯的基础”,事实上,在圣愚的文化理念中,发疯正是最高理性的体现。一位俄国学者认为:“或许圣愚的最后一项功绩……是(通过对疯癫的有意选择)来揭露科学作为一种对真理的控制体系的真相”。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梅什金公爵正是愚痴——基督的文化样式的文学体现。正如尼采在《快乐的科学》中宣告上帝之死的疯人形象类似,宣告上帝缺席的伊凡这类疯子集中表明的正是人类的理智,发疯既意味着对习以为常的日常理性的背离和怀疑,同时也显示了对于神性的追索和恢复的可能性:
这个疯子突然闯进人群之中,并张大双眼瞪着大家。“上帝到哪里去了?”他大声喊叫,“我老实对你们说,我们杀了他——你和我!我们都是凶手![11]
在与大师告别的时候,值得注意的是,伊凡“两只疯狂的眼睛看着大师边上的什么地方”,说“我躺在这里,明白了许多道理”。面对大师的死讯,他没有表现出之前的激动,而是“意味深长地竖起一根手指”,“神秘地一笑”,这诸多细节都表明了这个人物的精神状态是非理性的。
二
19世纪圣愚的标准形象,据汤普逊研究,大致可概括为:裸体或衣着奇特、语焉不详、精神反常、预言占卜、强行予人告诫[12];再如白银时代另一位作家皮里尼亚克在《红木》中对圣愚人物的描写:“其中有写诗的,有学鸡打鸣或学孔雀叽叽叫的,有以上帝名义骂娘的,有的只把三句话奉为至圣,并将它代谕神意,有的人癖好狗叫……”[13],将伊凡形象与传统的圣愚形象对比,我们可以发现这个人物形象和之前的俄罗斯文学中所描绘的经典圣愚形象是有所区别的,具体如下:
1.从内在到外在——圣愚表现的变化
通过第一部分的梳理,我们可以发现,与王志耕的表述不同,这个人物并非始终“坚守信仰”:虽然他也有着精神的浪游与追寻,但在这部作品中,伊凡的宗教性质更多的是体现在外在形象的描绘上,而人物内在的宗教意味并不浓郁。与传统圣愚在精神层面自愿放逐不同,他本来是要去莫文联追寻凶手,客观上却充当了预言者和报信人,他本来不过是要脱衣渡河,却无意中“获得”了一身苦修隐士式的装束,万般无奈只好穿上,更进一步看,伊凡正是由于秉持无神论从而同沃兰德发生了争论!一句话,在作品中,他与上帝的接触是非直接的,或者说,他对善的确认建立在他对恶的承认之上。这样的形象能算作圣愚吗?
表面上看,布尔加科夫关于伊凡的种种描述似乎都与传统文化中的“圣愚”表现相去甚远。但据汤普逊的研究,在俄罗斯文学中,圣愚主要不是作为一类形象存在的,而是作为人物的一种行为规范存在的。汤普逊将这种遵从这种规范行事的人物称为“程式化圣愚”[14]。可以说,他们是执行了某些行动从而成为了圣愚。从圣愚的定义来看,大多数也都是停留在他们古怪的外在形貌,奇特的行为举止,而并不在于他们留下了多少“微言大义”。19世纪的《战争与和平》中的皮埃尔·别祖豪夫就是这样的一个受圣愚文化影响的文学形象,而据李新梅的研究,弗·沙罗夫在《圣女》中塑造的女党员维拉则是后现代语境中的圣愚形象的继承与发展,维拉在19岁就入了党,彻底放弃上帝信仰,将斯大林视为心中的神,她的所作所为似乎表明她没有东正教信仰,但其实不然,对上帝的爱和信仰总是在她的一些瞬间突然闪现。正是在这些瞬间中,个人的内心空间被照亮了。
与此类似,《大师与玛格丽特》中也处处暗示着伊凡与上帝的联系。比如,伊凡虽然是无神论者,但却出于“谁也闹不清的想法”,偷了蜡烛,还偷了纸圣像。在大闹莫文联后,伊凡被用长毛巾“像包洋娃娃一样”捆了起来,押上车送往精神病院。如果我们注意到之前伊凡曾跳进莫斯科河中的话,不难发现,这正是基督洗礼过程完成的象征。联系到苏维埃这一时期的宗教无神论政策,我们可以发现,布尔加科夫正是在神圣退隐的时期将笔触收回,不再直接描写人同上帝的直接联系,而是通过悬置宗教内涵、只保留下了形式化的宗教性来影射现实。基督教洗礼必须使用的干净的水变成了“有一股子汽油味”乌黑的莫斯科河,而伊凡,正是白银时期的知识分子与圣愚相结合的艺术形象,如科列索夫所言:俄罗斯知识分子就是圣愚的世俗版本,“圣愚”的种种特征在此类典型身上得到了集中体现。
2.从崇敬到嘲讽——民众对圣愚的态度变化
美国学者汤普逊将俄罗斯的圣愚文化总结为五组二律背反概念[15],其中第五组“崇敬——嘲讽”反映了人们对圣愚的态度:一方面,人们敬重和惧怕圣愚;另一方面又加以嘲笑和讥讽。在俄罗斯民间文化传统中,圣愚是被当作精神领袖来崇拜的。在贵族中间,圣愚普遍受到敬重,许多大公、将军都极为看重他们的预言和进谏;同样,在民众的心目中,圣愚扮演着苦行者、叛逆者、救助者和预言者四大角色。对待所不赞同的人的时候,他们频频发作的怒火被无条件地接受,却不会受到责备。同样,在俄罗斯民间传说中,“疯癫”则始终被视为一种“有福”,“傻子伊万”的故事便是讲述愚人如何战胜强敌、屡获奖赏,“傻子伊万”几乎成为了俄罗斯民间信仰的象征。在陀氏的小说中,对圣愚的双重态度体现得格外明显。相比之下,20世纪白银文学中的圣愚形象处理有了一些变化。比如蒲宁的中篇小说《乡村》中,愚人成为了农民们恶作剧的对象,苏维埃时期的作品中,日瓦戈医生、伊凡·杰尼索维奇皆是受难且得不到理解的圣愚形象。
同样,在这部作品中,莫斯科民众对伊凡的嘲讽取代了传统文化中对圣愚的崇拜。伊凡“不合时宜”的出现将虚假的狂欢引向“混乱”,伊凡的预言被当作疯言疯语,他本人也被五花大绑送到了精神病院。
在《大师与玛格丽特》中,伊凡偷了圣像离开屋子,前往莫文联,“在整个这条艰难的路程中,不管他走到哪里,收音机里播出的乐队伴奏都一直伴随着他,到处都听到一个沉甸甸的男低音在乐队伴奏下倾诉着对达吉雅娜的爱情。不知为什么,这音乐声使他感到难以形容的痛苦”。与莫文联的醉生梦死、麻木不仁相比,对于传统沦丧的痛苦紧紧缠绕着伊凡,这是他的悲哀,同时也是作者布尔加科夫的悲哀。
3.从救世到沉默:宗教价值的演变
与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白痴》中塑造的典型圣愚形象梅什金公爵相比[16],伊凡这个人物可谓更为“无能”。如果说陀氏在梅什金公爵的身上还寄予了人文理想,那么,纵向考察伊凡这个人物的活动轨迹,可以发现,面对污浊的现实,形式化的“圣徒”伊凡逐渐“沉默”了。按理说,闯入莫文联,宣告上帝死亡,使虚假的狂欢变得混乱是一种“搅拌”,它使得日益沉淀下来的麻木的思想以及被荒废已久的行动重新泛起波澜,从而有了某种救赎的可能性。但是,被伊凡搅乱的莫文联真的改变了吗?并没有。人们将疯狂的伊凡送进了精神病院,在这里,囚禁与药物慢慢瓦解了他的意志,孤独的诗人再也抵抗不住,他自我分裂,出现了新旧两个伊凡。疯癫虽为伊凡在“知”的层面提供了契机,使他得到了大师的启迪,但并未从根本意义上解除他的精神痛苦。在作品下半部,布尔加科夫索性弃了莫斯科作为故事场所,转而营造出一个魔幻世界与之对立。现实中的大师和玛格丽特相拥死去,在另一个世界找到了平静,而被留在光怪陆离的莫斯科的伊凡依然遭受着精神折磨。他后来虽然成了家,但是在精神上他始终漂泊无依,现实的家成了拘禁他的灵魂的所在。年复一年,他苦于那个精神故乡带给他的烙印,但他却无从捉摸。这种痛苦、紧张的精神状况,正如福柯在《疯狂与文明》中所的一段描述:
灵魂如同一叶小舟,被遗弃在浩瀚无际的欲望之海上,忧虑和无知的不毛之地,知识的海市蜃楼中或无理性的世界中。这叶小舟完全听凭疯癫的大海支配,除非它能抛下一只坚实的锚——信仰,或者扬起它的精神风帆,让上帝的呼吸把它吹到港口[17]。
经历了精神历险、以圣徒的样貌出现的伊凡最终却并未获得信仰,而是放弃了“无家汉”的称号,走向了历史研究,成为了一名学者。对伊凡这样的结局研究评价不一[18],笔者认为,布尔加科夫这样处理是有深意的,毕竟在上帝死后的时代,向神性单纯的回归几乎是不可能的了。书中主人公大师还够不上得到信仰,只配得到平静,遑论这个次要人物了。可以说布尔加科夫以这样的处理方式反映出了人类生存的现实情状,也写出了无神时代俄罗斯知识分子的精神悲剧。纵观这个人物的轨迹,布尔加科夫的悲观呼之欲出:俄罗斯传统的圣愚形象在这个政治祛魅的现实世界中已不再能发挥重大作用了。
1918年,苏联政府颁布国家和教会分离的法令,实行社会主义无神论,开始了对东正教的镇压。然而,如别尔嘉耶夫所言:“出身于平民和劳动阶层的俄罗斯人甚至在他们脱离了东正教的时候,也在继续寻找上帝和上帝的真理,探索生命的意义”[19]。在文学领域中,这一政治——历史背景也有所反映,在这部始于1928年的作品中,布尔加科夫做了一些较为隐晦的处理。通过以上的分析,我们可以发现伊凡这一人物正是受到了圣愚文化影响、与圣愚精神有着类似关系,但又在特殊历史语境下发生了改变的艺术形象,是圣愚同知识分子相结合的产物,记录下了布尔加科夫在无神时代下神圣书写的痕迹。
注 释
[1]见艾娃·汤普逊:《理解俄国:俄国文化中的圣愚》,杨德友译,北京:三联出版社,1998年,17-18页。
[2]陈曦在《三元一体主人公:论布尔加科夫<大师与玛格丽特>》(2013)中,认为作品中的“大师”是圣愚形象。已出版的两部布尔加科夫专著中,温玉霞在《布尔加科夫创作论》(2008)中将伊凡列为三位一体人物形象体系的第七组“忠实的信徒”,认为伊凡忠实于莫文联主席柏辽兹(177)。谢周在《布尔加科夫小说创作研究》(2011)中既指出了伊凡“经受了魔鬼的洗礼,几乎变成了一个信徒的模样”(157),但又将他和莫文联其他庸众并列,认为无家汉这个名字“表明了作者对庸俗无神论统治下的人的本质的看法”,(153)总的来说对这个人物还是否定的。
[3]钱诚:《米·布尔加科夫》,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117页.
[4]如有论者认为,伊万·无家汉是20世纪的利未·马太,通过他新福音书情节仿佛在继续往下发展。见任光宣、刘涛、任明丽等:《俄罗斯文学的神性传统——20世纪俄罗斯文学与基督教》,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63页。俄罗斯学者也指出了伊凡和耶稣最爱的门徒,第四福音的作者圣约翰之间的相似关系。见(俄)瓦季姆·鲁德涅夫:《20世纪文化百科词典》,杨明天、陈瑞静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年,75页
[5]见王志耕:《圣愚之维:俄罗斯文学经典的一种文化阐释》,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181页。.
[6]见钱诚:《米·布尔加科夫》,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111.
[7]王志耕:《圣愚之维:俄罗斯文学经典的一种文化阐释》,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179页.
[8]米·布尔加科夫:《大师和玛格丽特》,戴骢、曹国维译,北京:作家出版社,1998年,10页。以下正文中所引作品皆使用戴译本,只标页码,不再另注。
[9]谢·布尔加科夫:《亘古不灭之光》,莫斯科共和国出版社,1990年,169页。
[10]此作品1928年开始创作,1937年才定为《大师和玛格丽特》。其中曾用名之一为《他出现了》,见钱诚:《米·布尔加科夫》,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110.如是观之,伊凡作为“报信人”的形象不可谓不重要。
[11]尼采:《快乐的科学》,北京:中国和平出版社,1986年,139页。
[12]艾娃·汤普逊:《理解俄国:俄国文化中的圣愚》,杨德友译,北京:三联出版社,1998年,65页。
[13]鲍·皮利尼亚克:《红木》,刘引梅译,北京:作家出版社,1998年,5页。
[14]艾娃·汤普逊:《理解俄国:俄国文学中的圣愚》,杨德友译,北京:三联书店出版社,1998年,209页.
[15]同上,26页.
[16]赖因哈德·劳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哲学》,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92页。
[17]米歇尔·福柯:《疯癫与文明:理性时代的疯癫史》,刘北成译,北京:三联书店,2012年,14页。
[18]钱诚认为“他明白了许多道理”,“找回了自己”见钱诚:《米·布尔加科夫》,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118.王丽在《<大师和玛格丽特>中的救赎主题》中认为,伊凡得到了“救赎”。
[19]别尔嘉耶夫:《俄罗斯思想》,北京:三联书店,1995年,245---246页。
(作者介绍:张维娜,南京大学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