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不敢当(六)

2015-05-14 09:47天如玉
飞魔幻B 2015年2期
关键词:武陵丞相皇帝

天如玉

14

一行人浩浩荡荡往都城赶,这次的守备比来时更加严密。

车马在新安郡停下暂歇,谢殊刚捧着茶在凉亭里坐下,桓廷就带着几人涌了进来,各据一角,要陪丞相侃大山。

谢殊摆摆手:“本相无口才,你们不如去找武陵王,他的风流名号可不输王敬之啊!”

桓廷笑道:“丞相有所不知,仲卿以前的口才那真是相当了得的,前任太尉袁庆号称三寸不烂之舌,与总角之年的他交锋,竟被他说得绝倒不起。可惜后来襄夫人不让他多言了,他渐渐话也就少了,如今与我们闲扯也大多是拿耳朵听听。”

谢殊听得疑惑:“襄夫人为何不让他多言啊?”

身后有声音接口道:“因为言多必失啊!”

谢殊转头一看,卫屹之缓步而来,身后还跟着王络秀。

一见有女子来了,众人便挪了挪位子,给王络秀腾出了个宽敞些的座位,离在座男子也有些距离。

卫屹之在谢殊身边坐下,环视一圈,笑道:“一个个就知道背后编排本王,也不知是安的什么心。”

桓廷憋着笑揶揄他:“谁让你只顾着照顾人不跟我们说话,不编排你编排谁啊?”说完笑着朝王络秀那边看了看。

王络秀到底是大家闺秀,面色微红却也没有慌张无措,接了婢女递过来的茶低头慢饮,权作没听见。

众人聊着聊着就又说到了谢殊被劫的事。

桓廷不知内情,纳闷道:“不是说南方士族挺有势力的嘛,怎么在他们的地头上还能出这事?依我看,说他们势力庞大也只是吹嘘罢了。”

谢殊摇着折扇笑而不语,忽然听见一道柔柔的女音道:“桓公子此言差矣,若你听过白扇子之战,便知晓南方士族的本事了。”

大家都愣了一下,因为说话的是王络秀。

谢殊来了兴致,朝她抬了一下手:“愿闻其详。”

王络秀看她一眼,脸色更红,稍稍低头道:“当初北方大乱,急需江南谷米救急,主管漕运的陈敏却占据这些钱粮起兵谋反。南方士族组军来伐,陈敏纠集万人与之隔江对阵,但顾家的顾荣只拿了一把白羽扇隔岸遥遥扇了几扇,陈敏的部队便溃散奔逃了。这便是白扇子之战。”

桓廷惊骇:“这么厉害?”

王络秀点头:“陈敏的部队都是江南本地人,哪里敢与当地士族抗衡,南士有的不仅是势力,还有威望。”

谢殊对桓廷道:“这下知道人家博闻广识了吧,看你还敢不敢乱说话。”

桓廷连忙起身朝王络秀行礼,甘拜下风,惹得大家笑声不断。

歇息完毕,继续启程。

众人先行告辞去做准备,卫屹之故意落后一步,对谢殊道:“王络秀所言都是真的,南士势大,真揪出来你也做不了什么,有何打算?”

谢殊叹气:“百年根基岂是轻易挖得了的,能平衡住也就不错了,不过至少得先知道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卫屹之微微颔首:“话虽如此,你也不必太过忧虑,需要帮助的时候,还有我在。”

其实两人在南方士族面前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但这话说得委实叫谢殊受用。

“嗯,我记着了。”

快到建康时,大伙儿彻底放松了,有人提议暂不回都,先去附近游赏一番。

卫屹之早在年少时就把建康一带能玩的地方都玩遍了,根本不想去,但杨锯极力拉他同往。桓廷搬不动丞相就来卖力搬他,也一个劲地磨嘴皮子,总算说服他一起打马游玩去了。

谢殊见现场瞬间就只剩了一群动也不想动的阿翁阿伯,默默扶额。

当丞相注定是寂寞的……

剩下的人大多都已先入了城,卫屹之也已命苻玄先护送王络秀回大司马府,但她可能不太好意思自己跑去见襄夫人,便叫车马停下等卫屹之。

谢殊正要走人,王络秀揭开帘子唤了她一声。

“敢问丞相,光禄大夫王慕现在可还居于乌衣巷内?”

谢殊想了一下,点头道:“确实居于乌衣巷内,离谢府并不算远。”

王络秀道了声谢:“王慕是我堂叔,过几日当去拜会,但我已多年不曾回建康,也不知他是否迁了住处。”

谢殊含笑点头,其实不太明白这么件小事何必来问她,叫自己的下人去打听一下不就成了,苻玄不还在那儿干站着吗?

王络秀又与她说了些话,都是些不痛不痒的事情,谢殊给王敬之面子,只能耐心回答,心里却越来越奇怪,怎么感觉她跟拉着自己不让走似的。

这一耽搁,那群游玩的家伙都陆陆续续回来了。

入城时已是傍晚时分,日头将隐,道旁却挤满了人,一半在痴痴地盼谢相,一半在默默地找武陵王。

很快就有眼尖的发现卫家车马中多了一辆气派非凡的马车,还就紧紧跟在武陵王马车之后。帘子随风飘动,偶尔露出里面婢女的鞋履和裙摆,想必车中坐的是个女眷。

武陵王的拥趸们瞬间心凉了个透。

郡王他去了趟会稽就带了个女子回来,用脚趾想想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心碎成了渣渣……

重伤未愈的沐白兴高采烈地钻进车来,对谢殊说:“公子,依属下看,武陵王很快就要失去与您比肩的资格了。”

谢殊正在想事情,听得一愣:“什么?”

“您想啊,武陵王一旦成亲,都城里那些痴迷他的女子还不全都转来支持您了?”

“……”可这支持要了有什么用啊?

谢殊摸摸他的头:“你还是乖乖养伤吧。”

沐白噘着嘴退了出去。

王络秀一来,还有谁比襄夫人更高兴?她老人家一口一个表侄女儿,叫得好不亲热。

管家好几次看她那嘴型都像是要对着王络秀叫儿媳妇了,最后硬是生生给掰了回来。

夫人想孙子想得心焦啊……

王络秀也的确讨人喜爱,她性格沉稳,毫无大家子女的娇气,又腹藏诗书,与襄夫人谈起话来头头是道,偶尔加些小笑料,更逗得她老人家前仰后合。

满意,太满意了!

襄夫人打算找个机会跟卫屹之说说,这个儿媳人选太好了,得赶紧把握。

哪知卫屹之竟带着王络秀进宫去了。

谢殊去见过皇帝,正要出宫,在半道碰上了卫屹之与王络秀。

“见过丞相。”王络秀恭谨施礼。

谢殊扶了她一下,疑惑地问卫屹之:“武陵王这是要去何处?”

“去觐见太后。”

“原来如此。”

以王络秀的出身,去见一下同是卫家人的太后完全说得过去,不过卫屹之此举分明是明哲保身。他如今位高权重,婚事也须慎重,若要和王家联姻,还得看皇帝是否答应。

谢殊看王络秀一眼,她倒是一片平静,也不知是否明白卫屹之的用意。

与二人道了别,谢殊刚出宫门,沐白迎了上来,摩拳擦掌道:“公子,今晚就让属下去审乐庵吗?”

谢殊被他这模样弄得哭笑不得:“别弄出人命来。”

沐白幽幽道:“公子放心,属下有数,一定会做得对得起已故的大人和我挨的那两刀。”

“……”

15

乐庵如今是御史中丞,专司监察,没想到还没监察到别人犯错,自己竟先被逮进了大狱,还是在光天化日之下。

等他被五花大绑于木架之上,对着沐白那张兴奋的脸,除了暗骂谢家奸佞弄权之外,已全无办法。

谢冉行事文雅,不喜欢看这些残忍的事,叫沐白领着两个酷吏先动手,说过半个时辰再回来。

乐庵虽然年富力强,但养尊处优,哪里经得住酷吏下手,别说半个时辰,一盏茶的工夫都没顶住就晕了。

谢冉用帕子捂着口鼻走到跟前,翻了翻他的眼皮,淡淡道:“人还没死呢,不打紧。”

沐白浑身一震,冉公子的形象在他心中瞬间高大威猛了好几倍。

早朝时百官议事,皇帝点了御史中丞的名却无人应答,不禁纳闷:“乐庵人呢?”

有个多嘴的出列道:“启禀陛下,微臣昨日瞧见乐大人被谢……”

谢殊幽幽一眼扫过去。

“啊,不过再仔细一想,似乎是微臣看错了。”那官员嗖地缩了回去,速度快得惊人。

皇帝死死盯着谢殊,抿着唇不吭声。

谢殊大大方方看过去,拱手道:“陛下脸色不太好,定是操劳国事所致,还请陛下保重龙体,不妨早些退朝回宫歇息。”

皇帝被她的话激得差点破口大骂,朕想什么时候退朝用得着你管?

哪知阶下官员忽然跪了大半,齐刷刷地大呼:“请陛下保重龙体!”

皇帝胡子抖了抖,起身大步走了,祥公公连忙喊了声“退朝”就去追人。

谢殊出了宫门,沐白已在车旁等候,一脸不爽地迎上来说:“公子,那乐庵嘴巴很严,居然怎么也撬不开。”

“哦?”谢殊有些意外,“没想到他还挺能扛,我亲自去看看吧。”

卫屹之刚好出宫门,见左右无人,叫住了谢殊。

“乐庵之事,可已有结果?”

“还没有,我正打算亲自去呢。”

卫屹之想了想:“那我与你同去,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谢殊笑道:“只怕会惹乐庵怀疑吧。”

“那就看你我如何配合了。”

谢冉仍在孜孜不倦地调教乐庵。他虽心高气傲,行事却很有耐心,把乐庵一家老小都拿出来威胁了个遍,连他幼子养的两只兔子都不放过。

乐庵总算领略了谢家的手段和狠辣,额头冷汗哗哗似水流,但还是死死咬着牙不吱声。

幕后黑手谢殊施施然出现在牢房门口,还未进来就已见到他被整得衣裳破碎、浑身血迹,啧啧摇头道:“乐大人,你这是何苦呢?”

她走过来,假好心地拿着扇子给他扇风:“本相也是无奈,你就老老实实说了陆熙奂的目的,也好少受些苦。”

乐庵见她朝服齐整,面带微笑,自己却狼狈不堪,想到自己被这样一个出身低微的奸佞之后整到如此地步,不禁怒从心起,伸手就抓了过来:“我没有与陆熙奂勾结,你就是再问一万遍我也绝不认罪!”

谢殊连忙往后一退,脖子还是被狠狠抓了一道,顿时火辣辣地疼。好在有链子拷着,不然还不被他掐死!

沐白大步走过来,要再整治乐庵,卫屹之低头进了牢房。

“乐大人果然在谢相手里。”他神情冷肃,不怒自威,“谢相乃百官之首,怎能擅用私刑威胁命官?”

乐庵一见贤王露面,顿时感到了希望,大声喊道:“武陵王救下官,下官是被冤枉的!”

“谢相听见了?再不放人,就不怕本王去陛下面前参你一本?”

谢殊冷笑:“乐庵勾结陆家妄图谋害本相,本相不过叫他来问个话而已,武陵王哪里瞧见本相用私刑了?”

乐庵急得大叫:“用了用了,武陵王快看,下官浑身上下都是伤啊!”

卫屹之以眼神控诉谢殊。

谢殊摊摊手:“狱中多酷吏,又不是本相指使的,人家用刑用习惯了,看到新人进牢先给几分颜色,很正常吧。”

乐庵差点被这话噎得昏过去,只能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求卫屹之:“武陵王救命啊……”

卫屹之不与谢殊废话,叫了一声苻玄,让他上前将人解下。

“乐大人本王带走了,谢相有什么就直管冲本王来。”

“行啊,”谢殊冷冷地笑了一声,“但愿武陵王能护他一世,也有能力护他一世。”

乐庵刚被松绑,被这语气吓得膝盖一软,暗叫不好,只怕最后救不了自己还连累了武陵王啊!这么一想,不禁对武陵王心生愧疚了。

卫屹之亲自过来搀扶他,低声宽慰道:“乐卫两家世代交好,本王今日能救下乐大人,无愧天地,又何惧奸佞威胁。”

乐庵听他这么说,越发惭愧,心潮起伏不定。

苻玄将乐庵搀出去后,谢殊对谢冉道:“你先回去吧,既然硬的不行,就让武陵王试试软的。”

谢冉刚才就在观望,见谢殊毫不阻拦地就放了乐庵还很疑惑,此时才明白是怎么回事,行了个礼便出去了。

谢殊将沐白也支走,与卫屹之一起往外走,低声嘱咐:“仲卿得看紧这个乐庵,他如此能扛,只怕有什么把柄在陆熙奂手里,一有机会定然会逃。”

卫屹之点点头,忽然瞥见她颈边伤痕,伸手拉了她一把:“我看看。”

谢殊还没明白他要看什么,他已经低头凑了过来。

过道狭窄低矮,谢殊稍稍垂眼,看着卫屹之长长眼睫下专注的眼神,忽然生出了紧张。他的脸近在咫尺,鼻息温热拂过颈边,甚至她一低头,下巴就会碰到他的额角。

“没事,小伤。”她担心露馅,轻轻推了他一下,拉了拉衣领。

“嗯。”卫屹之应了一声,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率先走了出去。

乐庵没有被带回大司马府,而是被带去了卫家原来的宅子。那宅子也建在乌衣巷内,自卫屹之父亲去世,他被封王外派后就没住过。如今里面家仆也不多,倒是很适合藏人。

卫屹之将乐庵好吃好喝地养着,告诉他说千万不要出去,自己是冒着生命危险在保他的命。

乐庵感激涕零,不在话下。可这样也不是长久之计,他还有官职在身,总不能躲一辈子吧?

事实比他想的还要糟糕,第二天卫屹之下朝后来见他,就遗憾地请他离开了。

“还请武陵王直言,可是出了什么事?”

卫屹之叹息道:“本王还以为乐大人是蒙冤受屈,所以拼死与谢相对抗将你救下,哪知陆熙奂都已将你供了出来……唉,本王因为此事已经自身难保,又如何能保得了你呢?”

乐庵大惊失色,扑通一下跪倒在地:“武陵王救命啊,下官也是没有办法,其实都是被陆熙奂逼迫的,否则下官又何必背叛丞相,走上这条不归路啊!”

卫屹之扶起他道:“本王也想救你,可是事到如今,连陛下都过问此事了,只怕无法善罢甘休。你若不将全部实情告知本王,那本王也只能送你出府去了,我听说谢相都已经派人去你家中了。”

乐庵又要跪下,急得眼泪都掉下来了:“下官一定据实禀告,还请武陵王救我家人性命啊!”

“好说,好说。”

是夜,苻玄去了一趟丞相府,将乐庵签字画押的供词交给了她。

“还挺快的嘛。”谢殊笑眯眯地翻开阅览,笑容却渐渐凝滞了。

片刻后,她合起供词,问苻玄道:“你家郡王现在何处?”

“就在乌衣巷内的旧宅。”

“那好,本相去见见他。”

谢殊只带了沐白一人,没有叫护卫护送,跟着苻玄趁着夜色徒步去了卫家旧宅。

卫屹之似乎料到她会来,这么晚还在后花园内站着,倚着凉亭看池中游鱼在月色下游来游去。

谢殊进入亭中,在他身后站定,低声问:“仲卿有何想法?”

卫屹之抬眼看她,半张脸浸在月色里,朦胧得惑人:“你呢?他们要反,你这个丞相又打算怎么做?”

“自然是阻止。”谢殊撩了衣摆倚栏坐下,“难不成我还指望去南士建立的朝廷里做丞相?”

卫屹之笑了一声:“说的也是,江山还是司马家的,改朝换代向来代价惨重。”

谢殊点头叹息。

有她这么好的命吗?丞相的位子还没坐稳,就有人来撬皇帝的墙脚了!

卫屹之扫了一眼她的脖子,谢殊习惯穿高领中衣,总会露出一截雪白的衣领,永远齐齐整整、滴水不漏的样子。

“你脖子上的伤好了吧?”

“差不多了。”谢殊笑着摇摇头,“只是被挠了一下,好过被一刀砍下啊!”

“是啊……”卫屹之望着水面,声音里有些怅惘之意:“尤其好过满门皆斩。”

谢殊恍然记起谢冉说的话,他们卫家祖辈在八王之乱里几乎被斩杀殆尽,想必这也是他不想再见到乱局出现的原因之一吧。

二人又商议了些事情,谢殊带着沐白回去了。

苻玄见卫屹之仍旧站在亭中,忍不住上前提醒:“郡王,该回青溪了吧?”

卫屹之点点头,走到他身边时忽然问了句:“苻玄,你大概多大开始有了喉结?”

谢殊在半路上重理着卫屹之说的话,忽然想到什么,摸了摸脖子,背后惊出了一身冷汗。

16

喉结的事,谢殊不是没有注意过。

当初谢铭光在世时就给她找能人异士做过一块惟妙惟肖的假喉结,但那东西黏在脖子上不舒服不说,说话吞咽也无法做到和男人一样自然地上下滑动,反而更惹人注意。她干脆不再使用,一直用衣领好好遮着脖子。

卫屹之给她检查伤口是出于兄弟情谊,可若是真发现什么,就这点兄弟情绝对不值钱。

不过,比起陆熙奂等人伺机谋反一事,这实在微不足道。

谢殊为免走漏风声,故意选在深夜入宫,硬是将正在与美人你侬我侬的皇帝给骚扰去了御书房。

皇帝心情不好,坐在案后阴沉着脸:“谢相深夜来此究竟有何要事啊?”

谢殊严肃地呈上乐庵的供词。

皇帝展开一看,脸唰地就白了:“此事当真?”

“回陛下,千真万确。”

皇帝起身,负着手在殿内来回踱了几圈,命祥公公去传几位重臣前来见驾。

深夜闻召,大臣们都很纳闷,进了御书房后见丞相也朝服齐整地站着才料想是出了大事。

卫屹之与谢殊交换了个眼神,当作毫不知情。

皇帝将南方士族意图谋反的事说了,大家虽然惊诧,但还不至于慌乱,毕竟提前知道就好防范了。

“诸位爱卿看此事该如何处理啊?”

太尉桓培圣和中书监袁临都看了看谢殊,等她先发话,其他人也都拿不定主意,只有光禄大夫王慕道:“陛下当严惩逆贼。”

皇帝蹙起眉心,严惩是肯定的,但具体怎么惩,找谁去惩,都比较难办。他忽然看向谢殊,贼笑道:“此事不妨由谢相去处理吧。”

谢殊当然不乐意,她真打算做的话又怎会把事情抛给皇帝,谁想碰南方士族这烫手山芋哟。

“陛下三思,兹事体大,微臣难当大任,陛下不妨将此事交由太子殿下处理吧。”

皇帝不喜欢太子,但谢殊说的也有道理,人家要撬他司马家的江山,最有资格出面的自然是皇帝和未来的皇帝。没有世家乐意卷入皇权纷争,大家心知肚明。

卫屹之这时朝皇帝行礼道:“微臣也认为谢相不可担此重任,陛下可别忘了乐庵一事,谢相行事有失公允啊!”

谢殊当即不悦:“武陵王这话什么意思,本相也是为了江山社稷着想,若是乐庵行端坐正,本相又岂会动他?”

卫屹之面朝皇帝,都懒得看她。

皇帝没心情欣赏二人互斗,摆摆手道:“罢了,就交给太子去办吧。”

出宫时已经快要天亮,谢殊故意走慢一步,待卫屹之出来,上前向他道谢:“刚才多谢仲卿帮忙了。”

“你我兄弟,这般客气做什么?”

谢殊干笑两声,你要能把我当一辈子兄弟就好了……

卫屹之看看天色,遗憾道:“原本解决一桩祸患,当去同饮一杯庆贺,但此时天还未亮,酒家还没开门呢。”

谢殊笑道:“那就等明日休沐如何?”

“也好。”

二人道别,各自回府,谢殊一到家就翻箱倒柜地找当初那个假喉结。

这东西是谁做的谢殊不知道,谢铭光怎么弄到的她也不知道,她坐在铜镜前,将那精致的小盒打开,有种拿起武器去迎战的心态。

正努力贴着,谢冉来了,刚叫了声“丞相”,就听见屏风内哗啦一声。

他疑惑地绕过屏风,谢殊已端正跪坐在小案之后,拿着本书认真看着。

“咦,是退疾啊!”

谢冉四下看了一圈,并无异常,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我是来问问丞相,陆熙奂之事如何了?”

“哦,此事陛下已交给太子殿下去办,剩下的事我们不必插手了。”

“这样也好。”谢冉并没有要走的意思,在谢殊对面跪坐下来,忽然问,“丞相如今与武陵王究竟是何关系?”

谢殊拿开书,笑了起来:“对了,你还不知道,怎么说呢,差不多就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吧。”

谢冉微微皱眉:“武陵王虽是武将出身,心智谋略却不输文臣,丞相与之相处,当多加防范才是。”

谢殊摸摸脖子,幽幽叹息:“谁说不是呢……”

她悄悄看一眼对面的谢冉,他年纪与她差不多,在男子里是清瘦的,也是个阴柔款,可人家那喉结就明显多了。

谢冉见她一直盯着自己,以为自己着装有问题,上下打量了自己好几遍,待留意到她视线落在自己微敞的襟口,不禁愣了愣,脸上微热,最后终究没有久留,很快就起身告辞了。

谢殊又坐回铜镜边,拿着假喉结比画了几下,始终觉得扎眼。她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良久之后,忽然下了决心,将东西收起,生了一盆火彻底烧了。

以卫屹之的心智,欲盖弥彰只会适得其反,晋国本就嗜好阴柔美,她未必就瞒不过去。

第二日卫屹之一早就来了,他没带其他随从,叫苻玄驾车,穿一件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白衫,将车停在丞相府侧门等候。

谢殊很快出来,连沐白也没带,身上穿的是初见时那身便服,衣摆上卫屹之所赠的赤金丝线甚是夺目,与她姿容清雅相得益彰。

她坐进车内,冲卫屹之笑道:“我对建康城吃喝玩乐的地方都不熟悉,今日就跟着你了,可千万别把我弄丢了。”

“放心好了。”卫屹之笑了笑,视线落在她的领口,她今日照旧着了中衣,但已没有往常那么高的衣领,脖颈光洁纤秀,一览无余。

他收回视线,不知怎么竟生出遗憾来。

当年他年幼,乘车过街,人人夸赞,前太尉袁庆说他“若为女子,倾城倾国”。他渐渐长大,也渐渐英武,虽被夸赞容貌,但再没了这样的话语。可如今他却想将这话用在谢殊身上。

谢殊,怎么会是男儿身……

车马直往长干里而去,大街道上人声鼎沸,鼻尖已经闻到初夏特有的气息。谢殊陶醉地嗅了嗅,比起门庭深阔的乌衣巷,她还是更喜欢这里。

车停在一处狭窄的巷子边,没了喧嚣,已闻到沉沉酒香。卫屹之下了车,对身后的谢殊笑道:“味道没变。”

谢殊见他是个常客的模样,不禁来了兴趣:“我今日倒要尝尝,到底是什么样的美酒让你如此念念不忘。”

卫屹之领着她进了巷子,七拐八拐,进了一家小酒馆。乌黑黑脏兮兮的大堂,偏偏人满为患。但店主认识卫屹之,一见他就将二人引去了后院。院中有棵大银杏树,旁边放了几张桌子,瞧这架势似乎还是雅座了。

卫屹之要了几样酒菜,叫苻玄在入口处守着,一看就是有话要说的样子。

谢殊也已做好准备,浑身汗毛都做好了接招的准备。

“如意,你今年到底多大了?”

这是卫屹之的第一个问题。

谢殊从惊奇到回神只用了一瞬,接着就心花怒放了。

卫屹之也许怀疑过她的性别,但显然他更怀疑她的年龄。

女扮男装入朝为官是欺君之罪,谢家要的不过是权势,谢铭光又是个智谋过人的人,大可以培养其他有能力的人选,犯不着这般冒险。

在卫屹之看来,只要有点脑子的人就不会做这种大逆不道的傻事。

可是谢铭光偏偏就做了。

“刚过弱冠不久,怎么了?”

卫屹之端着酒盏轻啜一口,看了她一眼:“看起来不像。”

脚比成年男子小,喉结也不明显,的确不像。

“唉,你可不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人啊!”谢殊似很烦恼,皱着眉饮了口酒,“我们谢家男丁虽不多,但个个都顶天立地,身姿魁伟的不在少数,祖父与家父哪个不是身长七尺?便是我那堂叔谢冉,瞧着清瘦也身姿修长,唯有我,不仅生得矮小,还瘦弱。你知道吗?我刚回谢家时,祖父还叫我干豆苗呢。”

大概是遗传,在女子当中她是个高挑的,甚至比许多男子还高,但比起卫屹之这样成年又体态修长的男子就显得瘦弱多了。

卫屹之听到那个称号有些想笑,但忍住了:“那就奇怪了,为何偏偏你不长个子?”

谢殊脸上玩笑之色隐去,面露哀戚:“饿的……”

卫屹之恍然,看着她别过去的侧脸,又想起她在会稽狼狈地躲在山上的情景,心中竟生出些同情来。

二人沉默了一会儿,谢殊又道:“我从小便被嘲笑像女孩子,没少因为这个跟别人动过手,家母有段时间甚至干脆将我当女孩子养,弄得方圆百里许多人都认为我是女子,若非我后来回了谢家,只怕连媳妇都讨不着呢。”

话已说到这份儿上,就是卫屹之去荆州查也好圆过去。

谢殊像是越说越惆怅,又灌了口酒,残余的酒滴顺着嘴角滑下,蜿蜒过脖子落入胸襟,是男子的豪迈,却媚胜女子。

卫屹之移开视线,默默饮酒。

也许是他多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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