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声
【壹】
我至今都没明白,自己好端端一介小村姑怎么就成了大卫国的皇后。
我住的地方临近边关格外偏僻,就两个村落方圆十里不见人烟,当年打仗时战争的烟火星子都没见着。
六年前我十五岁,奉父母之命嫁给了卫麟。
卫麟是住在村尾的怪人,长得就跟山坳坳里头的男孩不同,但成天一张别人欠他几贯钱的嘴脸,看起来凶巴巴的,小孩见着就得哭,他身边还有个年长的男人一块儿住,这男人对卫麟毕恭毕敬,我也搞不懂他们在演哪出戏。
我压根就没想明白为何爹娘把我送到这个男人手上。当我披上嫁衣,爹也穿得喜庆,手里拿着红花说:“阿媚,那小子打心眼儿里喜欢你,爹放心。”
我说:“才怪,嘴上说打心眼儿里喜欢我的男孩子多了去了。姐妹们都笑我嫁了这个凶巴巴的家伙,以后准会受气。”
爹说:“卫麟哪里凶了?”
我说:“凶啊,凶得能镇宅能辟邪,居家旅行必备良品。”
正说着,后面一道目光跟风雪冰天似的,我一回头就见着卫麟,他穿着红衣盯着我,眼神直勾勾的。我吐吐舌头赶紧把红盖头拉下来,卫麟就继续盯着我。
完了,还没成亲就结下梁子了,我赶紧讨好他说:“夫君早安,今日夫君真是器宇轩昂,貌美如花啊!”
爹爹脸都绿了,拽着我上轿。
锣鼓喧天,拜堂成亲,这个人手很暖和,他带着我一直走,走到村尾的屋子里,走进他的家。
那晚就只有卫麟,卫麟还是冷冰冰的样子,我坐在床头,他掀开我的盖头,将我看了一番,他眉眼里有凌厉的东西,我心里有点惶,他忽而轻声说:“饿不饿?”
简直一针见血,我连忙点头。
卫麟喜服也没脱,直接去了厨房,紧接着我听见野鸡凄凉的惨叫声,再过一会儿卫麟端着碗鸡丝蛋面给我,热腾腾香喷喷,我看着眼馋,他拿出一双筷子:“吃。”
面很好吃,我吃完就睡了,卫麟睡在旁边,很暖和,我心想,原来所谓的“行房”就是吃面啊,太简单,哪里有村里那些姐姐说得那般面红耳赤。
翌日我早早醒来开始摘菜洗衣服,娘亲说,成了别人的妻子就要好好干活了。衣服洗到一半卫麟把盘子拿走,他黑着脸说:“谁叫你洗的?”
我没明白他的意思,就晓得他凶我,双手背在后面说:“我没洗坏你的衣服。”
“谁说你洗坏了,”卫麟的脸又黑了一层,“以后不许做这个。”
我不洗衣服就去洗菜,再次被卫麟黑着脸抱走菜篮子,“这个也不许做。”
看到卫麟眼睛都要放刀子了,我缩缩脑袋,凄凄惨惨地说:“夫君,你说我要干什么嘛。”
卫麟说:“你回屋歇息,莫让我找不着你就好。”
白日里姐姐们嘻嘻笑着来问我:“昨夜可是好的?”
“很好啊!”我莫名瞧着她们揶揄的神情,“挺喜欢的啊,还想多行几次房呢。”
姐姐们一个个瞪圆了眼羞红了脸:“阿媚,看不出你还……”
“晚上容易饿不是很正常吗?夫君饿的话就阿媚自己主动咯。”卫麟饿的话,我就给他下面吃,我是这么打算的。
姐姐们脸红到不行,看我的目光变得无比钦佩。
如今想来,我嫁给卫麟相处不过三个月,平日卫麟话少,除了干活就是在房里头不知看些什么书,入冬之后大雪飘扬,卫麟睡得晚,我就捧着油灯抱着茶壶靠在一边打瞌睡,时不时倒点茶添点油,能做的只有这些了。
听说边关战事混乱,那个叫文公的中年男人时不时送来一些信件,卫麟就回信,越来越晚。
夜深我昏昏欲睡,卫麟说:“你杵着干吗,回床上睡。”
我说:“床上冷,等你一起。”我嘿嘿笑了两声,“和夫君一起,暖和。”
卫麟没有再说话。
那天雪特别大,卫麟将近子时才回来,天已经完全黑了,洁白的雪花在空中旋转,看不清远远近近的人家。我披着袄子守着火炉坐在门口等卫麟回来,忽地听到声音。
“咩——”
我蹦起来打开门,风雪吹进来,刮得我睁不开眼,卫麟一身黑衣向我走来,后面跟着好几个年轻男人,陌生的面孔,斗篷下露出华贵的衣裳。
卫麟进屋后,那几个人却只在门口立着,任风吹雪落。
“是客人吗,怎么不进来?”我去抓卫麟的手,吓了一跳,“怎么这么冷,你走了多远的路?”
卫麟还是不说话,掀开斗篷:“咩——”
我睁大眼睛,他怀里竟然有一只瑟瑟发抖小羊羔,样子特别可怜无辜。
“它母亲死了。”卫麟低声说。
“我可以养它吗?”我转身赶紧给小羊羔找吃的,又凑回来仰起脸,“你把它带回来肯定是送给我的吧?夫君你真好。”
小羊吃了点儿东西就卧在火炉前咩咩地叫,我去抱它,它就不叫了,湿润的小舌头舔舔我的脸。
我被萌到不行正笑着,卫麟走到我面前蹲下:“阿媚。”他叫我,顿了一顿,说,“我要走了。”
我怔了怔,不禁望向门外那些静静等候的人们,卫麟神情很平静,他说:“可能不会再回来了,阿媚,若有人喜欢你,你就改嫁吧。”
“你要参军吗?”我听说山外面在打仗,好多人都去参军了。
卫麟不置可否,我低头认真想了想,然后用力点头:“你走吧,是阿媚——不要夫君的。”
他伸手摸摸我的头发,忽而俯下头,我感觉额间一抹柔软的冰凉,转瞬即逝。
卫麟果然没有再回来,我给小羊取名阿咩。春天来的时候我开始卖字,练练字读读书,照顾阿咩,看看爹娘,倒也清闲自在,村里面大的小的老的少的都同情我,我也不晓得他们在可怜什么。
还没晃过神就过去五年,院子里桃花开得正好,树下拴着一头羊,我靠在羊身上,揪着阿咩重新长好的羊毛碎碎念:“阿咩啊,你说这次把你的毛拔了是做毯子还是做袄子呢?”
阿咩抖了抖,苦痛地咩一声。
此时门扉敲响,我见一名衣着不凡的男子上前,身后跟着两名衣裙华美宛若仙子的姑娘。
我眯眼瞧了许久,才发现是当年卫麟身边的那个男人,以前我叫他文公。
这次文公大不一样,戴着高帽穿着锦衣,将院子一扫瞧到了我,便叫那两位仙子将我一架,拖到屋里头梳洗打扮一番,又拖进轿子,抬远了。
“我的阿咩——”我在轿子里伸出手朝村落的方向,苦痛地哀号。
山高水远,一路辗转到了京城,当我站在卫国大紫旭宫前,望着巍峨的宫殿与朱红高耸的宫墙时,意识到不对劲儿。
这这这……这是什么节奏。巫师把我抓来要祭天吗?
身上是被仙子姐姐强行换上的霓裳凤袍,艳红滚金,走起路来沉冗累赘,边拖边架地劫持到宫殿,大殿之上我看到有一个人坐在最高最漂亮的地方,文武百官恭敬朝拜。
我抬起头,那个人眉宇凌厉,身着龙袍。
我下巴差点摔碎在地上。
【贰】
宫里所有人都唤我皇后娘娘。
战乱之中流落边关的皇子披荆归来,新皇登基在群臣进谏中却未立妃,而是将远在家乡的原配接来立为皇后,重情如此,在百姓心中形象提升得简直不是一个等级。
文公公说:“皇上登基不久,尚未在这儿扎稳脚跟就把娘娘接来,委屈娘娘了。”
“这有什么好委屈的?”我很是理解地说道,“卫麟把我立为皇后,是想给百姓一个正直重情的好印象吧,据说上个皇帝就是吃喝嫖赌沉溺美色,军队打来的时候还在跟自个儿的宠妃滚床单,百姓不就是想要个好皇上吗?如今他们心里都是惶的,或多或少安定些总归好的。”
文公公微惊,俯首道:“娘娘竟能得出这番言论……”
我耸耸肩坐在茶几边,抬头望一圈这瑰丽华丽的宫殿,笑道:“京城多么好,有这么多美丽聪慧又有才华的姑娘,大臣里出众的女儿们也不在少数,除了这个,我实在找不到他千里迢迢把我从那小村子接来的理由。”
我这个年纪搁哪儿都是大岁数,村里的翠翠和我同龄,儿子都四岁了我还一个人跟着一只羊过,我再蠢,也没有天真地以为卫麟是真的喜欢我。
当年他走的时候,茫茫风雪中从头到尾都没有回头。
再则宫里流言不过是做样子罢了,山里来的村姑如何成为一国之母,最终娶的定是丞相大人之女如此如此之说。
“娘娘这些话您莫放在心上,皇上登基以来一直是心念着娘娘您的。”
侍女雀儿在我耳边不停重复,我点点头,大口啃着宫里头上好的糕点。
吃了一半,皇上来了。
宫女全部拜地行礼,我正打算跪,裙裾太繁复,一个趔趄扑通一声趴在地上,嘴里叼的半块桂花糕飞出去,滚啊滚,滚啊滚,滚到一个人脚边。
我一抬头,正是卫麟。
四周一片死寂,我赶紧爬起来跪好,眼睛还盯着他脚边那块桂花糕。
卫麟说:“平身。”
我盯着桂花糕不动,心中哀叹浪费粮食。
卫麟顿了顿,说:“起来。”
我哦了一声,拎着裙子起身,卫麟屏退下人后将我从头到尾打量了一番,跟当年我被他揭下盖头时一模一样,他说:“住得习惯?”
我摇摇头,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
卫麟眯眼,忽地上前一步,嘴角挑起来:“怎么哭了,这些年可是想朕?”
他离得特别近,我心想这家伙太坏了,我哭他就笑,明明以前他都不笑的,泪汪汪地说:“我要阿咩。”
“唔?”
“卫麟,我要阿咩。”我一抽一抽,攥着他的衣袖,“我好想阿咩啊,阿咩一只羊在院子里会寂寞的,它会以为我不要它了,卫麟我好想我的阿咩呜呜呜呜。”
“……”
听文公公说,阿咩会快马加鞭送过来,我喜笑颜开。卫麟的脸却黑得不行,这些天上朝一直是黑的,下头太监大臣吓得大气不敢出一个,整座皇宫都笼罩着一层乌云。
文公公来找我:“娘娘您对皇上做了什么?”
我也不知道卫麟哪里生气了,我去找他讲话也不理我,自己在批折子,批好多折子。
侍女口中偶有听说在我进宫之前皇上虽未立妃却风流的传闻,说是跟哪个哪个漂亮宫女瞎搞之类的,哦不是瞎搞,叫临幸。
我从戏折子里看到过,皇上三千个女人嘛,他爱喜欢谁就喜欢谁,谁也管不着。我每天就锦衣玉食地享受着,心里期盼他哪天民心收齐,“民间皇后”这一噱头不需要时,能放我离开这里。
文公公说:“进西宫的哪有出去的说法,不受宠的娘娘们啊,都是要进冷宫的啊!”
我说:“冷宫很冷吗,冰做的屋子?”
文公公失笑:“娘娘还是不要知道为好。”
过了段时日,阿咩送来了,是许铭哥送来的。许铭是村里面跟我从小长到大的邻居,这几年他经常照顾我和阿咩,阿咩很喜欢他。
我高兴到不行,站在宫道口儿蹦跶着抱完阿咩就去扑许铭,他哭笑不得屈膝道:“娘娘万金之躯,在下承受不得福泽。”
我撇撇嘴,依旧攥着他的衣袖:“可是,许铭哥我好想你啊!”
此话一出,旁边寂了寂,我立刻感到一股冷飕飕的强大气场扑面而来。
侍女在一旁赶紧屈身行礼,我转头望去,正见卫麟立在不远处,文公公跟在后面。
他的黑眸就跟这皇城的天空一般寂静,旁边许铭赶紧跪地叩拜,我也跟着行礼。
卫麟眼睛就盯在我之前抓许铭衣袖的手上不动了,一步一步走过来,嘴角扯了扯道:“皇后真是好兴致,这又是哪位?”
我没明白他为何又是一副不爽的模样,说:“他是许铭,给我送阿咩来的,以前住我隔壁,你还记得吗?”
卫麟眯了眯眼,道:“除了羊,皇后心中惦记的还真多啊,想必大卫黎宫在皇后眼里头不知排到哪里去了吧。”
这话怎说得酸酸的,卫麟冷哼一声,甩袖就走。
傍晚文公公就说,皇上又发脾气了,言语之间对我特别不满:“皇上日理万机本就身体劳累,娘娘您再给皇上气受,皇上万一病倒了,给娘娘撑不了腰,太后那头就不好说了。”
我心里明白,当晚跑到御膳房下了鸡丝蛋面给皇上端去。
御书房里头点着灯,昏黄的,卫麟还在批折子,我把面端过去,又摸出一双筷子来,嘿嘿笑道:“皇上,吃面。”
卫麟横了我一眼,我挥挥手让宫女都下去,把面往他那儿挪了挪,讨好道:“别生我气了好不好,我知道错了。”
卫麟说:“你且过来。”
我乖乖走过去,他手一伸就把我捞进怀里,我坐在他腿上有点呆,没反应过来,突然就离他很近很近了。
他的清俊眉眼正在眼前,他的脸埋在我脖颈上,有力的手臂箍住我的腰。过了很久,他低声唤我的名字:“阿媚。”
“啊?”
“朕晓得你不喜欢这里,”他的声音沉沉的,好像承担了许多我不知道的东西,“朕登基不久,国事未定,本该晚些将你接来,可朕等不了了。”
所以才需要我,我若表现得妥帖有致,在外人眼中与皇上恩爱有加,那必定是好的。
除了这个意思,我找不到他把我接到宫里的理由。
我抱住他的背,感觉他比五年前瘦了些,明明吃得更好为什么会瘦呢?
“好,皇上的意思阿媚懂的。”
“阿媚一定不会给皇上丢脸,或者传出不好的流言。”我被卫麟抱着,他的脸色果然没那么黑了,摸摸我的头发,脸凑下来,我感觉到他的唇瓣在我脸颊上如羽毛般轻扫着,抱我抱得越来越紧,烛光昏黄……
我心中突起念头一闪,赶紧说:“皇上,许铭在家里头双亲不在,我把他留在宫中谋份差事好不好?”
卫麟不动了,脸重新黑下去,我无辜地望着他,他伸手掐我的脸,狠狠地,咬牙切齿一字一顿道:“皇后真会看气氛啊!”
我点点头:“那是自然。”
卫麟恨不得掐死我。
【叁】
卫麟虽然不情愿,但在我的软磨硬泡下还是让许铭当了名侍卫,一方面任职皇宫守卫一方面替我养阿咩,正好我也有个伴。
中秋将近,到时候要出宫与民同乐,皇上皇后一并出席赏月放烟花,我自然得摆出仪态来莫让那些大臣笑话。文公公每次都是一副很急很急的样子,我说:“公公着急什么呢?”
他恨铁不成钢地说:“娘娘啊,皇上年纪也不小了,先皇十八岁的时候,都有两位子嗣了。娘娘啊您就不会留皇上住一宿吗?”
不过是睡一晚嘛!
“好,明晚中秋回来,我跟他说。”
文公公甚是欣慰。
中秋那晚京城灯火辉煌,卫麟一身锦衣特别好看,我坐在他身边,夜幕墨兰,月亮圆圆,万民叩拜。
卫国一直以来有中秋折纸灯笼的习俗,点亮了千家万户,宛如金色游龙卧洛川。
卫麟象征性地也折了一个,他手指又长又好看,他在上头又提笔描出一枝桃花,他折好后点亮,一瞬间烟花绚烂,整座皇城被烂漫烟火映照,巨大的牡丹在天空绽放,百姓开始欢呼,歌颂国盛民昌。
我注视他的侧脸,嫣然泻下的光芒中,恍若隔世。
回宫后我在总管厅找文公公,他正善后忙得不可开交,我犹豫说:“皇上折的那个灯笼……还在吗?”
我就是记得卫麟对中秋本就意兴阑珊,点完灯笼后随手给了文公公便离开了。
“能把那个给我吗?”
文公公把叠起来的纸灯笼从盒子里拿出来给我,我小心收好揣入怀中,谢过了他。
文公公说:“娘娘,之前陛下赐您一块血碧玺也没见您宝贝成这样。”
我努努嘴,转身就往外头走,走到一半想起之前答应文公公的话,又去了趟御书房。
我没叫侍卫传话叩拜,径直走了进去,还未踏入房内,里头便传出女子娇软的笑声,我见窗户内烛光倒映出一个窈窕的身影,转身问侍卫:“那是谁?”
“回娘娘,是崔丞相之女崔盈盈。”
我想起之前隐约听说卫麟要立她为妃的传言,哦了一声。
我站了一会儿,崔盈盈的身姿还在荡漾一点没有要走的意思,便转身离去,回了寝宫。
阿咩正吃草,见我就咩咩咩地叫唤,我弯下身抱住阿咩,脸埋进它的毛里,心里不知怎么想的。
不知是否为错觉,耳边关于崔盈盈的事儿渐渐多了起来,听说是太后身边的红人,又听说才貌双全,贤淑纯良。
我想,差不多该是时候了,过些时日皇后这个噱头不需要时,我就能回家了,至于崔盈盈和卫麟怎样,那不是我能管的。
晚上我把那只纸灯笼点起来挂在花园门前,火光映亮那株桃花,我想起村子里我住的屋子,门口也有这样的桃花,五年前我总喜欢在桃花树下打盹,卫麟就会黑着脸叫我回屋睡。
一次我装睡不理他,他便把我整个抱起来,抱上床。
那时我心跳得特别厉害,生怕他听见。现在想起来,觉得是很遥远的时光,好像今天这般想起就是最后一次。
我一直以为自个儿安分就好,哪知崔盈盈会来找我。
那日秋天的落叶落满花园,阿咩吃落叶吃得很是自在。崔盈盈穿着一身烟粉的罗裙,身后跟了两个侍女,她见我甜甜一笑,屈膝脆生生喊了一声“姐姐”。
我酥得外焦里嫩,定睛一看,果然是沉鱼落雁那种级别的大美人,而且,还年轻。
“早该来拜会姐姐,妹妹先在这儿赔礼道歉。”
我招呼侍女给她端来糕点,崔莺莺坐着捻了一块象征性地尝了点儿,便道:“听这些下人们说皇上近日看姐姐看得少了,妹妹心想姐姐些许烦闷,便想着来陪姐姐说说话,姐姐若是不嫌弃,妹妹愿意经常来陪姐姐解解闷。”
我说:“不闷,挺好的。”
她望向门口持剑守卫的许铭,又露出笑容道:“这便是姐姐从家乡带来的男人吧?这西宫里头鲜少有男子出入,看来姐姐当真是仰仗这位哥哥‘解闷了。”
我听得总觉得有点怪怪的,崔盈盈身后两位侍女眼中也露出轻蔑的神色。
“崔小姐,”许铭低声道,“您面对的是皇后娘娘,请注意您的措辞。”
“哎呀,姐姐都还没说话,兵哥哥就急了……”崔盈盈正说到一半,忽然就僵住了。
我抬起眼,看见她那张漂亮的脸仿佛裂开一般,笑容慢慢撕扯成扭曲的模样,她猛地站起来拂掉一桌茶水糕点,睁大眼睛,双手扶住自己的喉咙倒了下去。
“小姐!”
“来人啊,快叫太医!”
崔盈盈带来的侍女爆发出尖叫声,她们哭着跪在地上:“娘娘您怎么能这样做,小姐她什么都没有做错啊——”
混乱之中我看见崔盈盈倒在地上,黑发散开,脸色惨白,她微微睁开眼,看了看我,嘴角浮起一丝笑容。
【肆】
丞相之女在西宫中毒,经检查毒出自我侍女雀儿呈上来的糕点。
一时间朝内议论纷纷,闲言碎语颇多。
听说太后那边大发雷霆,崔丞相也要卫麟给崔家一个交代,消息不知哪里走漏传到民间,添油加醋一番又是另一光景,说是狠心毒辣的皇后差点毒死一心恋慕圣上的崔氏才女,崔家女儿全京城有名,这么一出,流言蜚语更令人难堪。
我身边的侍女连同御膳房的人都被带走了,再也没有回来过,五日之后文公公来找我。
“娘娘,皇上下令将您接去凌缪宫。”
凌缪宫偏僻,甚至有些荒凉,花圃鲜少打理,杂草丛生,路上连侍女都难得见到几个,就只有几个守卫。
寝宫很大,只有一个老嬷嬷服侍我。后来我才晓得,凌缪宫就是冷宫。
文公公离开前我问:“皇上呢?”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叹息道:“娘娘,您先在这儿避避风头,外头闹腾得紧。”
自崔盈盈毒发以后我便没有见到他,踟蹰片刻说:“皇上在崔盈盈那里吗?”我咽了咽口水,“文公公,我没有下毒。”
“娘娘这话,需得让外头的人信啊!”文公公摇摇头,“当时皇上为了接您过来,几乎和太后娘娘闹翻,朝中不少崔丞相的人,如今崔盈盈虽是救过来了,太后心疼得不得了,再加上她本就想将崔氏女许给皇上为妃……奴才的意思娘娘可是明白?”
我明白。
在冷宫里,我依旧自己过自己的,看书练字,阿咩似乎和皇宫偏院御膳房豢养的公羊好上了,说是还怀上了宝宝,我也不得天天见上它。
嬷嬷们闲言碎语说,这宫里不知死了多少不受宠的女人,她们进来了再也没有出去,最终在这座冷清的宫殿里疯掉了。
许铭帮我拿来了中秋卫麟折的纸灯笼,我依旧把纸灯笼点亮挂在门口。
也不知过了多少天后,这日我跟阿咩讲话,许铭就守在旁边,忽然开口:“娘娘。”
“嗯?”我转过头来对他笑,“没人时候喊我阿媚啦。”
“阿媚,”他说,“我带你走吧,回山冈村。”
风吹过,阵阵花落。我没回答他,停下抚摸阿咩的手。
许铭走近,在我身边单膝跪下:“你不能在这里过一辈子,我带你走,皇城地形我熟悉,守卫我自会处理,不会被人发现。”
“那你呢,”我抬起脸,“你好不容易在京城混出了头,你和那个护卫头目……”
许铭摇摇头:“你的年华还有几年,五年,十年?当年村里村外好几户人家不在乎你嫁过人上门提亲,你全拒了,你一个人过完五年,还想一个人在冷宫过完一辈子?”
我坐在花园里抱着腿有点呆,阿咩舔我的脸。
许铭伸手摸摸羊的头:“你记不记得有一年村里闹旱灾,每人就分得一点水,根本不够喝,你还把你那份分一半给这小畜生。”他笑了笑,“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爱护这只羊如此,无非是因为这是那个男人走前送你的唯一的礼物。”
我的手一抖,咬住嘴唇。
那晚我喝了很多酒,找嬷嬷要的。
阿咩已经在羊房里睡着了,我一个人在月光下坐了很久,我记得很早很早以前,风雪夜里,卫麟说,我要走了,不会再回来了,若有人喜欢你,你就改嫁吧。
他走了之后,我抱着羊在门口睁着眼睛坐了一晚上。
模模糊糊地,竟然看到卫麟,月光描摹他的眉眼,他黑着脸走过来,说:“阿媚,你找谁借的胆子,竟敢喝酒?”
我呆呆地看着他,他使劲地把我拽起来,抢我手上的酒瓶,我喃喃说:“我没有伤害崔盈盈,是她自导自演的,你信我。”
“我信你。”他回答得极快,快得不像是真的相信我,于是我挣扎起来,“你不信的,你也认为我是狠心的女人,是你把我送进冷宫的,所有人都说冷宫是被皇帝讨厌的女人住的地方。”
他眼睛一眯:“笨蛋,我怎会讨厌你?”
他的语气有点凶,我又委屈了,眼前的景物摇晃着:“这些年里,我有时想,爹爹说的话是骗人的吧,你一开始就没碰我,是因为你早就想好要走,你根本没有喜欢过我。”
他身体一僵,我闭上眼,胸口像是被酸涩的潮水充满,从眼角溢出来,我甩甩头:“没关系,你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你好了……”
他一手将我抱住:“莫闹。”
我像一只脱水的鱼在他怀里扑腾,忽地,他摁住我的脑袋,手指掐住我的下巴,我刚张嘴吃痛,他就突然堵住我的嘴,舌头伸进来。
我如遭雷击,硬邦邦地定在原地,半晌全身软趴趴热乎乎的,像是被烤化的豆腐脑。
他抬头时我嘴唇肿肿麻麻地痛,摸摸自己嘴唇,自言自语道:“这是什么鬼?”
卫麟的脸迅速沉下来,凶神恶煞的,他再次堵住我的嘴,烫烫的,软软的。
我想,这一定是酒喝多了,做春梦了,村里姐姐说,梦到自己喜欢的人就是春梦。
第二天醒来头痛欲裂,嬷嬷端来一碗汤,描金绲边的花碗,她说:“娘娘赶紧把这个喝下吧,这可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好东西。”
我见了吓一跳,血红血红的,嬷嬷说:“这是西域玲珑雪燕的燕窝汤,补身子的,小的娃娃时在宫里做活,见太上皇喝过一回,那量就两人份儿,皇上昨晚亲自来送了一份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