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如苏
(一)
石荒山,漫山大雪,染上一片血红。女子凌厉的尖叫声如同鬼魅一般在山间挥之不去。她微微皱了眉,看着面前女子苍白狰狞的面孔,嘴角的笑意却越发浓烈。
那女子姣好的面容忽然变成了森森白骨:“兮木,这人间真情,你又怎么可能懂?”她颤颤巍巍地跌坐在地,看着身旁已然死去的男子,伸出手便要抱住他。
兮木微眯了眼,手指一扬,眉间血红的“魅”字若有似无,那个嘴角还溢着血的男子顷刻便化成尘埃。她低低的声音如同咒语一般:“忘了吧。”
“求你,不要拿走我的记忆。”她清脆的声音忽然变得喑哑。
兮木一怔,看着面前女子若隐若现的白骨和容貌交错。她轻叹一口气:“清婉,他若知道你是白骨精,必然不会和你在一起。”
清婉却笑了:“我知道。”她的笑隐去了森森白骨,又恢复了如花似玉的面容,风华绝代。她合上了眼睛,握紧了手里一串如同琉璃般耀眼的珠子,千年的灵力化为一颗琉璃珠子,安好地嵌在了那一串手镯里,万分耀眼。此后轮回不灭,她只是一颗琉璃珠子,不生不死。
洁白无瑕的雪地里一抹嫣红诡异得妖娆,兮木蹙起秀眉,微微蹲下了身子。拾起珠子的时候,她的手一颤,分明是无声无息的东西,却因为清婉的灵力,烫得跟三昧真火一般,灼伤了她的手。
她的目光锁在手掌处,黑色的焦味扑鼻而来。本是朽木,自然无情。她终是没有取了白骨精的记忆,或许只是因为她那一句:“兮木,若有天你得你所爱,便会知道失去记忆之痛,生不若死。”
相思引,定是要至纯之爱,以记忆入药,用相思作引,集千引,能炼相思子。相思引得之不易,非得是人妖相恋的产物。而妖界有明规,人妖永生永世不得相恋,违之则要灰飞烟灭。
她扬手一挥,却见雪地上再无血迹。鹅毛般的大雪依旧纷纷扬扬,她闭上了眼,享受这一刻的安静平和。
忽然,兮木又睁开了眼,她闻到了离这儿不远的血腥之气。
她轻点脚尖,便腾到空中,却发现是几个凡人大着胆子将一个人丢在石堆里,她仔细瞧去,那人已是血肉模糊,手里却紧紧捏着一串珠子。兮木看了看已经戴在腕上的红色琉璃手镯,泛着清香,不由得向那个男子走去。
她用了幻术,将那几个人定在那里,然后手微微往重伤的男子面孔一拂,血污顷刻消失,苍白的面孔不带一丝血色,星眉朗目,薄唇微抿。
好像在哪里见过,她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目光落在他手里握着的红色琉璃珠串,和她腕上的十分相似,却更为晶莹润泽。
她探了探他的鼻息,居然还有微弱的气息。她将那男子手中的琉璃珠串小心地放在自己掌心里,自言自语道:“那我便救你一命,这个权当是我要的报酬。”
“兮木,你没有取得今天的相思引,居然还在私会凡间男子。”耳旁,忽而响起了秦桑魅惑的声音,她一顿,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你预备怎么向妖王交代?”
兮木一抬眸,便看见空中幻化出的女子,眉不点而黛,唇不点而朱,带着落落天成的风韵倾国倾城。秦桑,是一只道行极高的狐妖,几千年前被妖王在桑树下救得,便一直跟在他身边。
兮木莞尔一笑,清冷的眉目也温婉了很多。
“秦桑,要是我不容你,他便不容你。”秦桑只听得她话音刚落,便带着那个受伤的男子消失在自己的幻镜中。身旁侍奉的侍婢早已战栗,却看得主子仍旧一脸云淡风轻。她不由得有些纳闷,这真是比见了妖王还恐怖,怎么主子今儿个心情这么好。
秦桑脸上的笑容灿烂无比,眸子中的万种风情与生俱来:“兮木,我等这一天等了很久很久了。”
(二)
竹林深处,别有洞天。袅袅琴音融着潺潺溪水,粉色的花瓣伴随着清扬的琴声缓缓飘落,木屋前的抚琴女子不施粉黛,流苏曳地长裙随风铺散开来,宛若盛开的花朵。
“兮儿。”他终是出了声,一挥玄黑衣袍,纵身一跃,伴随着簌簌的花瓣,落定在兮木面前。
兮木却并不抬头,纤手一扬,腕上一串红色琉璃珠子与上古七弦琴音色波澜交相辉映,如泣如诉。
集齐九百九十九味相思引,她和秦桑用了近千年的时光。妖族里,她们是死亡的象征。拆散一对又一对恋人,令他们生死不能相见,灰飞烟灭。
从她有记忆以来,眉间便铭刻了妖王夜魅笙的“魅”字。她是知道,凡是妖王的部下,眉间便都带上了“魅”字,以“魅”倾城,以“魅”为刃。她和别的妖精不同,据说她是一段朽木,是夜魅笙赋予了她灵气,让她幻化成人。
可是妖族上下,无人知道妖王座下的兮木,是无心之妖。
她没有朋友,她不伤心;她不懂爱,她不难过。
她只是凭着自己喜好做事。她喜自由,所以当夜魅笙承诺,只要她为他采满一千相思引,她便可得自由,她答应了。她向往的是,从此上天入地,她只是兮木,永远不再是鬼姬。
蓦地琴声戛然而止,兮木嘴角扬起笑意:“如果妖王是来问兮木为何没拿到最后一味相思引,兮木无可奉告。”
夜魅笙狭长的眸子微微眯起:“兮儿,你知道,我其实更不愿意你拿到最后一味相思引。”
兮木静静地看着眼前男子邪魅的面容,他是妖界之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甚至天帝都忌惮他三分。
他席地而坐,拈手幻化出一朵桃花,兮木只觉得耳间一凉,一支桃花簪子便绾上了她的发丝,别成云髻。她有些不明白地看着夜魅笙,却见他眼神略带着痴迷。她皱着眉,一手便拿下了簪子,如墨青丝风中飘扬。她厌恶,他眼睛里痴迷的,是另一个女子的模样。
她温婉的声音响起:“夜魅笙,朽木无心。”
朽木无心。她一次次地在他耳边提起这四个字,他的心蓦地一痛。他看着她熟悉的眉眼,眼神却不带一丝眷恋,终是愠怒了。他一怒,地上茵绿的草顷刻化为乌有,只散发着焦味。
他看到兮木一怔,忽然听到小木屋里传来异样的声音。他紧紧盯着兮木,眉间怒气越来越深。
兮木自然是知道他发现了木屋里有人,她轻松地迎上他盛怒的目光:“我救了一个人,因为我拿了他一样东西。”她本就不想瞒他,却见他目光逐渐柔和下来。
“你就这么喜欢这个东西吗?”他的声音越发温柔。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很喜欢。”兮木嘴角一弯,“这珠子很好看,还带着香气。”
“凡尘把这个叫作红豆。”他望着她绽开的笑容,淡淡地说道。
“原来是红豆。”她脸上喜悦的神情瞬间暗淡下去,凡尘中的歌谣,红豆生南国,是相思之物,而她,不喜相思这个名字。
秦桑曾告诉过她一个秘密,当年夜魅笙赋灵气给她时,念的都是一个女子的模样,所以她的容貌,据说与那女子一模一样。而那个女子,名唤相思。
夜魅笙眉头一拧:“你赶紧把那个人弄走,不然我不保证我会不会吃了他。”他的语气带着微微的醋意,像个孩子一般,全然没有了妖王的凌厉和霸气。
她点了点头,却被他一把揽进了怀里。她听见他在她耳边呢喃:“相思,我该拿你怎么办?”
又是相思。她越发厌恶地从他怀里挣脱开来。她不喜,一直是别人的替身,哪怕她无心,她也能感觉到自己的排斥。她垂下头,掩饰了眼中的厌恶:“秦桑来了。”
他回过头,只见秦桑倚在竹上,一袭雪白裘衣裹住她玲珑有致的身材,眼角佯眯。他自是早知道她来了,就在他搂着兮木入怀的时候。夜魅笙的眼神掠过杀意,眸子中寒意凌厉:“我说了,你在未央殿等我就行了。”
“我怕你不来,所以亲自来接你。”
兮木听着她温柔的声音,嘴角勾起一丝笑:“妖王,鬼姬告退。”话音刚落,她便消失在空中,只留下一树繁花簌落,扬起一阵尘埃。
“以后,未经我的允许,不准你来竹林。”他的声音透着冰冷,脸上浮现出森森的寒意。
秦桑身影一闪,便来到夜魅笙身后,纤细的双手环住他的身子,缓缓说道:“夜,她的容貌再像相思,终究不是……”
她的话还没说完,只觉得脖子被人一掐,她的身体随着他泛黑的手离开地面。她看到他的眸子由褐色转为赤红,声音如同炼狱般幽深:“秦桑,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做的那些事。”
她的呼吸逐渐微弱,却不哀求。她赌他终究下不了手。
是她告诉他相思子的修炼方法,那是狐族的禁术,集满一千相思引便可得相思子。相思子能满足所有欲求,只是服下相思子的人永生都会成为相思子的奴隶,噬人血,蚀人魂。
她被他甩到了地上,猛烈的撞击,只觉得胸腔涌上一股腥甜,她听到夜魅笙不带任何情感道:“秦桑,再有一次触犯我的底线,我必定杀了你。”
她低低地笑了。这几千年来,她帮他杀尽不忠之妖,帮他抵住天界屡屡来犯的天兵天将,他终于是惦念着她的好。就算是她把陶子夏引入兮木的眼里,他生气,但他终不会杀了她。
她发过誓她一定要站到他身边,睥睨天下。快了,不是吗?
兮木并未走远,她就飘在空中,半隐着身子,看着那个捂住胸口的女子眸子里笑意明媚如春风。
这是爱,可惜她不懂。
她看着他们顷刻消失在竹林,然后缓缓落到地上,却听见木屋里又传来了声音。
(三)
兮木走进屋子的时候,才看到那个男子已经醒来,他俊朗的面容上带着一丝苍白,却显得有精神多了。
她进屋的时候他的目光便一直落在她身上,兮木轻轻一瞥:“公子既然醒了,就离开这里吧!”
“是姑娘救了我?”他的声音倒是清淡。
兮木点了点头,嘴角勾起一丝淡漠的笑意。
“我手里有一串红豆手链,姑娘可曾见过?”
她迎上了他的目光,淡淡地笑了,原来他刚才一直是看着别在她腰间的红豆配饰。她把他的那一串剪断了合成玉佩的模样,穿在流苏裙上。
“我救你一命,拿你一样东西,难道公子亏了不成?”兮木轻声说道。
他却急了:“在下陶子夏,与一女子有婚约,那红豆手链,是我和她的定亲之物,我就算是死了,也要……”他迟疑了一下,看着眼前出尘女子腕上的饰物,一下子杵在那里。
她盯着陶子夏,透过他黑色的瞳孔看到了他的过去。他原是贫困书生,得一妖精相助,凑齐银子赴京赶考。他答应那妖精高中之日必来迎娶她,以红豆为定亲之物。
半晌,兮木的笑意越发浓烈。她看到了腕上的红豆珠串,其中有一颗珠子越发透明,上面刻了“夏”字,是白骨精死后幻化成的。她居然骗了她,让其他男子代替陶子夏去死。她眸子里的杀意骤现,狠狠盯着眼前的人,眉间“魅”字隐隐出现。
陶子夏却看痴了她的模样,肌肤似雪,明眸皓齿,眼波流转着别样的风情,不似凡间女子。
他的手触上了她的脸颊:“原来你是这副样子。”他的记忆里,那女子永远蒙着面纱,只露出一双楚楚动人的眸子,他曾以为她模样受损,原来,是这么好看。
兮木一怔,竟然忘了避开。她很少看过凡间男子这么深情的眼神,她杀他们的时候,只是看到他们满脸的恨意和恐惧。
“我是来杀你的人。”她猛地推开陶子夏的手。
他不解,却像小孩子执拗般抓住她的手:“清婉,就是你。”
她皱了皱眉,计上心来。转眼之间,她便幻化成清婉的真身,一脸戏谑地看着眼前呆若木鸡的男子。
陶子夏茫然地看着眼前森森的骨架,直冒冷汗。
“我是妖精。白骨精,听过没?”兮木却笑得更加开心。她果然没有猜错,当陶子夏知道他的清婉是妖精的时候,这凡人该有的害怕和惊悚,一样也不少。她敛住笑意,一挥衣袖,又变成了温婉女子模样:“趁我没改变主意之前,滚出这里。”
“我不走。”
兮木一惊,却见陶子夏像下定了决心一般,依旧紧紧握着自己的手腕:“我不走,我陪你。”
透过他清澈的眼眸,她看到那年花夏,他拥着一个女子缓缓道:“清婉,我们日后就在这里种满红豆,日升而作,日落而息。”
“你真的会种红豆吗?”
“会。”他重重点了点头。
透过幻镜夜魅笙仍旧能看到兮木眼里的欢悦,他手里的琉璃酒杯,随着她那一句“那就留下来,为我在竹林种满红豆”顷刻化为碎片。
秦桑一弹指,幻镜便又恢复成了原来的妆台模样。她察觉到身旁男子凌厉的目光,垂下头:“天帝派来的探子,在未央殿已被处决。”
“你出去。”夜魅笙挥了挥手,声音依旧冰冷,带着刺骨的寒意。
秦桑缓缓走出未央殿。他看着她纤细的背影,一晃神,好像看见了另外一个女子朝他慢慢走来,一袭流苏长裙,眸子里盛满了醉人的笑意。
夜魅笙痴痴地看着她,殿内雪白的纱帐飞舞,幻化的红豆若隐若现,那女子的笑容映着红豆的妖艳,灿若星辰。
她告诉他,凡尘里红豆是相思之物,有红豆的地方就有她。
一万年了,他的寝宫,唯一的装饰就只有幻化的红豆。可是那个唤作相思的女子,再也回不来了。
( 四 )
那时候,相思是王母娘娘最宠爱的义女,据说她是观音净瓶里的一枝杨柳,因为普度众生,沾染仙气,得道成仙。她虽是仙子,却没有法力。
他,是集天地灵气而生的妖精,无父无母。天帝曾对他说,只要他平复妖界的杀戮,便能让他位列仙班。可是当他成为妖精之王时,天帝却反悔了。他说他只是一只妖精,沾上了鲜血,便永远不配成为仙人。
他后来犯上作乱,却被天帝擒拿,因是王母娘娘大寿,他被判焚火之刑,一年后执行。
他被囚禁在天界的云荒岛,由相思看管。
那时候他脾气不好,每回相思来的时候,他总会用法力变出几个陷阱,不是让她跌进了荒岛上的玉湖,就是让她在自己幻化的迷宫中走不出去。她却总是好脾气地送来宴会后剩余的点心,没有一次间断。
他是一只要死的妖精,就算吃了这么多增补灵力的食物,他还是要死的。他曾一脸厌恶地问她为什么。她眉眼弯弯,答道:“饱死妖总比饿死妖强。”他气得差点没有把她捏为粉末。
因为没有法力,她每回都会让他幻化出一种珠子的模样,妖艳的红色如琉璃般透明。她告诉他,那个是红豆,只有凡间才有。
他有着威胁她的资本,便对她越发不好。可是她却一如平常,会絮絮叨叨给他讲很多故事,仙界的,妖界的,人界的,好像凡是她知道的她都要告诉他。他有时候会觉得很不耐烦,却看见她沮丧地垂下了头。
他是后来才知道,她因为没有法力,在仙界其实没有什么朋友。有些话,终归不能和王母说,而他,却成了她最好的倾听者。
他心里有些同情,便默许了她每天的唠叨,却从不回应。她有时候会说天帝真不是好东西,每回都惹王母不开心,说罢会吐吐舌头,还会下意识看看四周有没有人。她有时候也会跟他说四季之神离战真是邪气,每回都冲着她意味深长地笑。更有时候,她会挨着他坐下,然后嘀咕着,夜魅笙,你真是一个怪物。
倘若没有那一次意外,他真的不知道,原来他早已习惯了她每天不定时的陪伴。
或看她用柳枝吹奏,纤长的手抚着柳枝凸出的地方,便能奏出一段还算凑合的“相思吟”;或听她细碎的说话,温和的声音也如同潺潺溪水一般。
他再一次见到相思,是一个月以后。看着她略带苍白的眉眼,掩饰不住的憔悴,他忽然没了捉弄她的兴趣。
相思告诉他,她弄丢了王母的玉钗,而那玉钗是王母的贴身之物,可以调遣天兵天将。王母娘娘盛怒,软禁了她一个月。后来离战暗地里找她,说能帮她找到玉钗,只是她要嫁他为妻。
望着她愁眉苦脸的样子,他竟有些开心。他拍了拍相思的肩膀,说能帮她。她眼神蓦地一亮,嘴角一歪。他看着不由得笑了,眸子里竟掺了些许温柔。
后来相思哭倒在他怀里时,他忽然觉得他做的一切都是值的。
他告诉王母,玉钗是他所盗,相思是受他所迫。相思免去了重责,依旧被软禁在云霄殿内思过。而他则日夜被酷刑折磨,生不如死。
当离战告诉相思真相后,相思的眼泪,就这么直直坠落下来。她忍不住想要放走夜魅笙。她知道,凭着他的法力,一出天界便可以活下来。她央求离战放她出去,他同意了。
她一路无阻地来到云荒岛,看着遍体鳞伤的他,泣不成声。他始终记得相思泪眼迷蒙的样子:“夜魅笙,为什么要用那样的方式帮我?”
他勉强牵出一个笑:“我是要死的妖精,怎么死不都一样吗?”
她却哭得更加厉害,哭得他心里拧成了麻花。他倒在地上,她趴在他怀里,泪水沾上他身上的鲜血,诡异得妖娆。
他忍住身上的疼痛柔声道:“你快点走吧,他们很快就要来了。”
她蓦地直起身子,瞪大了眼睛,扬手便划开了云荒岛的裂缝,那是一条通往凡尘的路。他咧嘴笑了,第一次看她这么有气魄的样子。
他记得那个时候她使劲地推着他说:“夜魅笙,你赶紧逃。”
他想带她一起走,可是她不肯,她说王母对她恩重如山。
可是后来,他们谁都走不成。
离战引来了天帝王母,说相思是爱上了夜魅笙,才把玉钗交给了他。他们百口莫辩,因为相思身上,竟藏着玉钗。而那玉钗,则是离战助相思逃出云霄殿时塞给她的锦囊。
他们都要死了。王母怒不可遏,挥手一扬,整个云荒岛便燃起熊熊烈火。
三昧真火,他不记得烧了多久,只是搂她在怀的时候,听着她好听的嗓音细细地说着他们的将来,他感觉那便是最幸福的时候。
她说将来他们住的地方一定要有很多很多红豆,让整个世界都只有相思。
可是,他们没有将来了。
未央殿依旧散发着红豆的温香,他幻化着红豆的时候念着的是相思,于是这红豆便染上了相思的味道。
他终如醉了般,闭上了眼睛,呢喃出声:“相思。”
(五)
这些日子,兮木很是清闲。
每天看着陶子夏在竹林里挖坑填土,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找来了一锦囊的红豆种子,细细地给每个坑撒上一些,然后兮木就静静地看着他忙活着,看着他脸上浮现出幸福的笑意。
陶子夏对兮木说,他很快活。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修长白皙的手指还沾着泥土,指腹上有被割伤的痕迹。他却像孩子般笑着说,这是他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光。
兮木眼神越发淡漠开来,纤手轻轻一扬,陶子夏便定在了那里,手里还握着一颗红豆种子。
“你倒是越发敏锐了。”秦桑肆虐的笑从空中穿了过来。
她的幻镜,总是让兮木有种被监视的感觉。可是这便是秦桑唯一的优势,也是妖王一直留着她的原因。兮木缓缓说道:“我暂时还没有找到最后的相思引,你告诉夜魅笙一声,答应他的事情我自会做到。”
“看来你还不知道。”秦桑细长的眸子绽开了笑意,“天界和妖界势必一战,就在下月初。夜让我跟你说声,这一月内,一定要拿到最后的相思引。”
她知道妖界正在练兵。她曾看过他练兵的样子,银灰战甲,赤红的眸子如鬼魅一般摄人心魂。
她紧蹙起眉,仙妖之战,夜魅笙真是要得了相思子覆灭三界吗?
“对了,你和这书生相处得倒是愉快。”秦桑柔和的声音隐着淡淡的讽刺。
她忽地一抬头,大方地笑了:“那又怎样。夜魅笙,怎么宁可待在我身边也不愿意对你好上三分?”
“那不过是因为你长了一副相思的样子。”秦桑满意地看着兮木眼神逐渐暗淡。
一万年了,成为一个人的替身,并不好过。
兮木用力握了握手,又恢复到了云淡风轻的模样:“我是不开心,但是我不痛。”
不会有凡尘的锥心之痛,她除了喜恶,没有多余的感觉。
“等到满林子都是红豆,那时清婉嫁给我可好?”她一走神,居然没有发现秦桑已经消失,而陶子夏则是满脸希冀地望着她。
她一愣,忽然记起秦桑末了说的话,你不觉得很可笑吗,你明明是杀了他最爱的人,而他却在为你种下满林子的相思。
兮木没有接过陶子夏递过来的最后一颗红豆种子,她的手指抚上腕上那一串红豆珠串:“陶子夏,清婉已经死了。”
她听着面前传来一声冷笑,抬头看到的却是一个陌生的男子。
他分明是陶子夏,却又不是陶子夏,只有一双相似的清冽的眸子,却冠上了阴冷。
兮木昏迷之前,只听到一人压着嗓子道:“相思,好久不见。”
( 六)
兮木再次醒来的时候,已被捆仙绳锁在凌霄殿上。
她是妖精,捆仙绳在她身上勒出一道道血痕,深入骨髓。她的灵力越来越弱,伤口便越来越痛。
“兮木,你可知道,如果妖王拿到了相思子,这三界会成什么样的血腥场景?”她一抬头,便看到大殿之上天帝身着金銮玄袍,一脸温和,不怒自威。而两边立着的是众多仙人,一个个衣冠楚楚。其中一个白袍男子,甚为熟悉。她记起来了,是陶子夏。
兮木嘴角勾起一丝冷笑,并不回答。
天帝倒也不生气,一挥衣袖,便绘了一面镜子。他含着笑意:“玄天镜,能让你看到未来之事。”
兮木一怔,她看到玄天镜里的夜魅笙,眸子嗜血,他一挥手一扬尘,凡是他触碰的东西便飞灰烟灭。他所到之处,草木凋零,只有妖娆的红色混着血水在三界中流淌。玄天镜里的世界,寂静得可怕。她还看到了秦桑,跟在他身边数千年的秦桑。他的眼神对上了在玄天镜外面的兮木,眸子中杀意更浓。
她一惊,竟差点叫出了声。
天帝收了玄天镜,脸色沉重:“三界覆灭,兮木,这是你要看到的场景吗?”
“兮木不愿见到生灵涂炭,但是爱莫能助。”她神情依旧淡漠。
“我倒忘了,你现在是没有心的妖精。”天帝笑了,“我派人给夜魅笙发了一封请帖。兮木,我们打个赌可好?”
兮木垂下头,任由雷神电母对她施刑。她只是相思的替身,他怎么可能会来。
她忽然想起那一年她刚成人的场景,夜魅笙紧紧搂着她,仿若她是这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一般。
听妖王的侍婢说,她先前只是一段朽木,天天由夜魅笙揣在怀里,没有离身的时候。直到后来她终于能长成美貌如花的女子,更受夜魅笙的青睐。
她是欢喜的,虽然她没有心,但她喜欢那个人对她好。
喜欢那个人每天为她幻化出人间红尘的模样;喜欢那个人每天跟她说话,好像要把他知道的所有事情都告诉她;喜欢那个人每天为她用柳枝吹好听的曲子;喜欢那个人每晚都会来看她,只守着她沉沉入睡。
他一开始在她耳边呢喃的相思,是他吟的一句诗,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她却是后来才知道,相思是他挚爱的女子的名字。
一切都是假的,她只是一段被他赋予相思的朽木。他比谁都知道她不会爱他,可是他仍旧对她千依百顺。
她没有一刻比现在庆幸,还好她没有心。
她快死了吧,她感觉到身体与自己正慢慢抽离。她绑在身后的左手抚上右手腕的红豆珠串,微微一笑,戴着它一起幻灭也好。
她疲倦地闭上了眼,却听到殿外传来熟悉的声音:“兮木。”
她睁开了眼睛,看着殿外站着的夜魅笙,一袭青紫裘袍,嘴角噙着一丝冷笑,褐色的瞳孔慢慢转为赤色。而他身下的地板竟慢慢裂开来,她听见他说:“天帝,你放了她,我就放了你。”
她没有听过比这个更张狂的话,只见他微微眯了眼,脸上是不可一世的微笑。
她眸子里亮晶晶的,他来了,她很开心。
她看着他身形矫健,在打斗中衣袂翩飞。他偶有受伤,而死在他手里的仙人,却不计其数。
他救下她的时候,身上已经伤痕累累。
他抱着她,被天兵天将里里外外围了三圈。他的气息掠过她的耳畔:“兮木,把最后的相思引给我。”
她眼里的欣喜顿时化为乌有。她淡淡一笑,她输了。
(七)
秦桑带着妖兵赶到的时候,看到的是这样的一幕。
兮木扣下了手中的红豆珠串:“这是最后的相思引,但是你永远都不会得到它了。”她用剩余的灵力将手中的链子捏成粉末。
她本是要给他的,可是再也没有机会了。
天帝和她打了个赌,若夜魅笙只是来救她,他便放他们走;若他要的是最后的相思引,那么她要亲手杀了他。
她从陶子夏手里接过穿心剑,直直地指向夜魅笙。
“不要!”秦桑砰的一声跪在了大殿上。
兮木的眼里闪过几丝讥诮:“秦桑,妖王这一生都只爱一个女人,你何苦为他做这么多?”
那时的琉璃殿中,秦桑也是这么跪在那里。天帝以兮木的命为要挟,要求妖王只身一人赴宴。
夜魅笙狭长的眸子中怒意万分,望着跪了一地的人沉声道:“你们若还当我是王,就不要再跪了。”
“妖王三思。”秦桑紧紧盯着面前的男子,他眼中的沉痛让她心疼。可是,她没有退路了。她不能让他去,绝不。
她轻声道:“如果妖王执意要去,那就从秦桑的尸体上踏过。”
殿内异口同声响起:“妖王执意要去,那就从属下的尸体上踏过。”
她知他重情,但更重义。
但她不知这琉璃殿上他早已洒下了迷药,他们跪了这么长时间,早就不能动了。他留下一令:“如果我不能回来,秦桑为王。”
她好不容易冲破迷药的限制,领着妖兵赶到天界救他,却没想看到的是他一脸坦然准备赴死。
秦桑看着一旁的陶子夏,眼里满满的都是恨意:“为什么你从没有告诉我你是天界的人?”
她步步策划,却步步算错。她想要拿兮木和陶子夏作相思引,却没有想到兮木根本无心。她想要借天帝之手除去兮木,和陶子夏合作,让他带她去找天帝,却没有想到陶子夏本不是凡人。
“我取我要的,你拿你要的,我们各不干涉。”陶子夏的眼神里带着讥讽。他是四季之神离战,那年因受相思之过被罚轮回之苦。是他盗了王母的玉钗,只是没有想到相思宁愿跟着那妖精也不愿跟着他。
“是你背叛了我。”夜魅笙幽幽的声音响起,那双点漆深瞳沉沉的,看得秦桑心底生凉。
她居然看到了恨意,他恨她。
她在他救她的时候便爱上了他,那一年桑树下,他环住她的身子,为她送上源源不断的内力。她是狐妖,却是狐族最下等的妖精,她不善法术,因而受尽欺凌。她以为她要死了的时候,却遇见了他。
他说他可以救她,但是从今以后她是他的妖,永远忠心于他。她不曾见过比他更俊秀的人,眉宇间的邪气更胜,一双褐色的眼眸淡漠无比,却致命般吸引着她。
她念着咒语,装在匣子里的相思引渐渐浮动,她一直没有告诉他,其实最后的相思引是以狐妖入药,才能练成真正的相思子。她不要他恨她,她要他永远记得她。
兮木怔怔地看着秦桑的灵力慢慢消失,看着她含笑的眸子里的风情万种。秦桑好听的声音仿佛一直在她耳边回响:“兮木,你以为夜魅笙拿了相思子是要整个天下吗?你错了。”
秦桑将相思子放到夜魅笙手里,眼角的落寞像是一把利剑直直刺进人的心里:“我只想你活着离开。”
她的爱,狭隘自私。可是她只爱他。
夜魅笙看着秦桑在他手里一点点灰飞烟灭,服下了相思子,眸子中的赤红竟转为了血红。
兮木紧紧捂着胸口,那里传来的心跳声让她不知所措。秦桑说,他只是想要她有一颗心。
回忆,汹如潮涌。
那日熊熊烈火,她打开了云荒岛通往凡尘的路。她骗了夜魅笙,说可以穿越三昧真火,一起离开天界。
他终是离开了天界,而她却变成了一段朽木,只留着一缕魂魄,成了无心之妖。
兮木望着他,似哭似笑。夜魅笙,你就是一个怪物。
夜魅笙缓缓转过身子,墨色长发飘扬,眉间的戾气让相思不由自主地想要躲避。如玄天镜中看到的一样,他已经嗜血入魔,几乎将所有的仙人杀得一干二净。他仿若不认识她一般,滴着血的刀子划过地面,念着:“相思,你生,我生;你死,我毁天灭地也要救你。”
他的记忆,还停留在她死的时候。
相思将那把穿心剑刺进夜魅笙胸膛时,手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是他残留在她心里的意念,让她杀了他。
夜魅笙缓缓地倒在了她怀里,血色的眸子慢慢化成褐色。
周围的一切开始重生,她却置若罔闻,只是死死地盯着他,看着他修长的手抚上她的脸颊,看着他嘴角勾起一丝笑意:“相思,你回来了。”
他在她耳旁温柔地诉说:“相思,我只是舍不得。我等了你一万年,就这么辛苦,那以后只留下你,你怎么办?”
她的泪,终于决堤。
她紧紧抱着他,轻声道:“我们再也不分开。”
( 八 )
人间九月,正是红豆满园之季。
三界经历了这一场浩劫之后,恢复了以往的平静。只是听说神仙之中再也没有四季之神,据说是犯了大过,离战在斩仙台灰飞烟灭。
而凡间多了一种鸟儿,名唤相思。
相思鸟一生一双,生死不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