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峫·幽梦阑珊

2015-05-14 09:47归墟
飞魔幻B 2015年2期

归墟

在陆小歆眼里,养母姝音常年穿着素色衣裳。唯有中元时分,姝音才会换上一身水蓝衫子,右襟口绣着一个小小的“离”字。

陆离是她父亲的名讳,他卒于十一年前的大火里。

那年中元夜,他与来客密谈至子夜时分,房中火光陡起,四岁的陆小歆赤足跑到庭院中,火焰已吞噬了半间屋子。

姝音拦下了她,一向幽深的瞳中此时清明见底,轻声劝道:“小歆,爹爹太累了,让他去吧。”

她的衣裳上沾染大片血迹,蓝衣被火光映出了异色,瓷白的脸上看不到任何神情。这话落在小歆心中,更似姝音在劝慰自己。

姝音死死将她抱在怀中,陆小歆咽下泪,不再挣扎。此后,姝音带她离开云苓,悉心照料她,既是慈母,亦是严师。

可这些都不能解开陆小歆心中的死结——音娘在爹爹危难关头,并未出手相救。

梦魇缠身不能寐,她拿出藏在枕头下的小小匕首,那是姝音赠给她的。终有一日,她会寻出湮灭的真相。

陆小歆于十五及笄那年如愿。

在那场比试中,她用匕首将姝音制在梨树下,问出埋藏心底多年的疑惑:“音娘,你明知晓爹爹行动不便,为何不救爹爹?”

满树梨花似雪飘落。“小歆”,姝音微微低头,目光悲悯,“离开这么些年,你也很想他对不对?”

“四岁生辰时,爹爹将我抱在膝上,悄声告诉我,日后一定要对音娘很好很好。可是为什么音娘不仅不将爹爹从大火中救出,还要阻拦我?”陆小歆眼中泪光乍现。

姝音并未回答,而是摘下遮去小半张右脸的银面具,纤巧的曼珠沙华灵印绽开在眉梢处。她用力握住陆小歆的手腕,将匕首送入胸膛:“你的术法已过第五境,日后无须我的教导。”。

她朝陆小歆伸出手:“是陆离将我带出了幽魇泽,将我带入了红尘俗世,可是这一生……”她的眼神迷离。“这是千机。”素手垂落,姝音倚着梨树无力倒下,脸在须臾之间幻化成一俊逸清朗的男子,是陆小歆记忆里陆离的模样。

“音娘。”陆小歆跪在她的身旁,带了丝哭音。她隐隐察觉,音娘与爹爹之间,应有一段从未对他人提及的往事。

姝音变回自己的容貌,再度伸手,想握住小歆的手,在世间苟且存活十一年,终于可以再见陆离,不知他是否会如初见那般,持一柄长剑,抓住她长及脚踝的发。

那已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久到足以将它忘却。

他们的初识,是在幽魇泽。

乌云笼罩大泽上空,一群群幽昌啄食着死尸。陆离从朱玄的背上跃下,倘若不是奉命接应同伴,他决不会踏入这里半步。

陆离执剑寻觅良久,方发现小五的身影。他俯身抱起的紫衣女子,沉声唤道:“小五?”回答他的却是死一般的静谧。芦苇丛后突地传来窸窣声,红衣少女从中走出,小小的曼珠沙华灵印绽开在右额,衬得姣好的面容多了丝妖冶,不属于十一岁少女应有的妖冶。

她抬眼看向陆离,似是看穿了他眼底的哀戚,视线移到了他脚下的女子身上时,模样突地起了变化。

陆离看着她在须臾间幻化为小五的模样,长剑出鞘,剑尖直指她:“你是何人,为何要使幻术?”

幽昌在大泽上空嘶哑地鸣叫,她往后退了退,变回自己的模样,怯声道:“这是千机,我以为,大哥哥还想再见见姐姐。”仿佛是命运的牵引,她走到了陆离的身旁,无意间向他展现出幻术千机。

陆离霎时明白,她便是楼主提及的千机传人。千机乃沧峫大陆上最强大的幻术之一:施法者一旦变幻模样,修为再高强的术法师,也无法看破幻象。因而,将千机秘术的传人,淬炼为杀手,最好不过。

对这种强大幻术的渴望,促使沧峫大陆的人不断寻找千机传人,最终将他们逼入幽魇泽,以求生存。

长剑步步逼近,陆离冷笑:“你如何知晓我的心境?莫不是你杀了小五,又幻化为她的模样来安抚我?不知小姑娘这么做,有何目的?”

听闻此言,姝音如受惊的小兽,转身往后跑去:“不是我,是姐姐自己吸入了过多的邪气。”陆离抓住她的如瀑青丝,将她拖了回来。

看到她的眼中含着的泪光,陆离放松了力道,打横抱起她。他似是制伏了一头顽劣的小兽,将她带回了云隐楼——破晓组织设在西泾的分支,用以收集西泾诸国的情报。

路上姝音不断挣扎,在他身上挠出了不少红痕。陆离低笑:“所谓的千机传人,修为也不过如此。”

她捂住脸小声啜泣,向来不爱看旁人哭泣的陆离,只得出声安抚:“大不了到了那里我护着你。”

姝音止住泪,死死抓着他的衣袖,眸子里的惊恐稍稍褪去。

到了云隐楼,姝音像是认定了陆离为主,不愿服从任何人。楼主只得打消了亲自教导姝音的念头,把她交付给陆离,并对他下令,好生教导,无须过严,只要将充满野性的小兽驯服即可。

那时她修为极差,尚不能将千机运用自如,陆离一点一点地传授她术法,教她如何控制千机。

闲暇时,陆离带她去郊野放纸鸢,带她偷偷溜去看夜市,教她工笔书法,她的修为进展缓慢,但楼主对此并不着急。

与她相伴的时日里,他似是重新度过了自己年少时失去的时光。他七岁远走西泾,进入云隐楼,苦修剑术两宗,八年后成为左护法,十年后亲往幽魇泽,带出姝音。

这十年里都在对剑法与术法的潜心钻研中度过,除了接任务,他极少离开云隐楼。他一直都是众人眼中年少扬名的左护法,真正的陆离是什么样的,连他自己都快要忘却。姝音的到来唤起了他沉睡多年的玩心,那些年少错过的时日,他终于再度经历。

但两年后上元夜里发生的那件事,让他决定离姝音远一些。

陆离带她去看了上元盛会,花灯满城夜如昼,人群如潮,将他们冲散。陆离寻觅许久,终于在一处小摊前发现她的身影。

陆离上前握住她的手腕:“音音,早些回去。”姝音粲然一笑,挥了挥手中的面具:“陆离,我喜欢婆婆做的这个面具,你能借我点银子吗?”

白发苍苍的老妪细细打量陆离,笑着道:“姑娘与公子,当真登对。”姝音赧然,抱住陆离的左臂:“婆婆好眼力,这便是我的心上人。

心间似是有一股暖流涌动,但他很快恢复清明。陆离将一锭银子塞给老妪,拉着姝音回到人潮。

沉默着走了许久。“姝音。”他停下脚步,“这样的话,不可再对旁人说起。”

少女的失落与惊惶一并落在陆离眼中,她轻声辩解:“从幽魇泽出来后,你一直对我很好,处处护着我,所以我喜欢你,陆离。”

暂且不论他年长姝音六岁,她是破晓寻觅多时的千机传人,必定要被送至离殊。此生既不能相守,何苦再生情愫。陆离悄无声息地松开她的手:“日后不要再直呼我的名讳。”

面具猛然跌到地上,姝音抿唇答道:“好,左护法。”

那夜的花灯看得索然无味。

至此之后,姝音开始认真修习术法。她根骨极佳,潜心修行不久,取得小成。在她大有所进的时候,陆离刻意放慢了传授术法的进度。

他们注定都要是双手沾满鲜血的人。可那种浓稠的血淌过长剑,滴到手上的感觉,他不想让她过早承受。

姝音的术法止在第三境,无法突破。那日与他比试过后,她喃喃自语:“怎么一直都是这样。”陆离听出了她语气里的自责,他看着手中长剑,沉默不语。

一年后云隐楼的覆灭,打乱了他的全盘计划。

大夔王庭得知千机传人的消息,派遣出一万将士与数十名术法师,跨越千里而来,三日之内击破云隐楼,楼中教众死伤大半。破晓总处知晓,派出暗使在流砂国边境接应幸存的教众。

陆离带着姝音逃出火海,顺利离开西泾,途径北荒,那里居住着身量高大的夸父族。他们易容失败,行踪暴露,被埋伏在此的大夔将士伏击。

从日头正盛到夜幕降临,陆离斩折了一柄长剑,才带着姝音成功脱身。他左脚的经脉被长枪挑断,姝音背着他,走在齐腰深的荒草里,往东方进发。

他从昏睡中醒来时,繁星满天际,她的外衫盖在他的身上,姝音跪坐一旁。她定定地看着满天星辰,听到他挪动的声音,才侧首看他,他的左腿已经废了。

“左护法。”草原上寒风刺骨,她瘦削的双肩微微颤抖,“日后请您传授我更强大的术法,请让我来保护您。”

纵使他再冷面冷心,此刻终是动容。

“音音。”他勉力起身,看着目光坚定的小姑娘,他伴在她身畔两年,却无法知晓日后的路,“如果你能允诺我,顺利抵达破晓,我便答应此事。”总得将她平安送达才行。

姝音弯起眼眸,嫣然一笑,扑倒他的怀中:“我答应你,陆离。”她不小心压到了他的伤腿,陆离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既然谁也无法知晓未来如何,何苦在生死一线之际,抑制心间的情愫,他终于伸出手,与她紧紧相拥。

如今距离那时在北荒草原上的许诺,已过去多年。血的流逝带走她的意识,小歆的哭声回旋在耳畔。她知晓小歆没有杀心,只是想寻出当年湮灭的真相。

姝音竭力握住她的手:“小歆,不必愧疚,这是我为自己铺下的路,我与他,已有过最好的时光……”

相伴同行的这一路,当真是他们此生最好不过的时光——她与陆离一同历经沧峫大陆上北荒与东陵的奇景。

到了破晓,尊主亲自接见,但见到陆离一瘸一拐地走入大堂后,眼神霎时晦暗混浊。年少扬名的左护法,如今已失去了一条左腿,修为损了不少,如何能被破晓所用。

尊主冷声下令:“千机传人留下,至于他……”他挥手,一旁的随从架起陆离,要将他拖出大堂。姝音拉着陆离的衣袖,不肯松手。随从一根根地掰开她的五指,姝音拔下银簪,青丝如瀑蓦然泻下。

“请等一下。”她将银簪抵在喉间,“倘若尊主不打算留下左护法,也请将姝音逐出。抑或,将姝音与左护法一同杀了。”她想保住最重要的人,所以只能用这般拙劣的方法,赌千机秘术在尊主心中所占的分量。

血顺着雪白的脖颈流下,尊主目眦欲裂:“沧峫并非只有你一个千机传人。”气氛冷凝如铁,终是有一青衣男子站出:“尊主,如今云隐楼覆灭,玄舆楼需将西泾与东陵二处的情报合并。谢朗窃以为,在云隐楼中负责收集情报的陆离,可参与此事。”

尊主冷冷地看着玄舆楼主谢朗,他所言并无道理,西泾各国的情报多毁于大火,纵使陆离左腿已废,但关乎西泾的情报的收集,他终究是能尽一份力的。

思量许久后,他缓缓开口:“这小子交给你,至于千机传人。”他的目光回到姝音身上,“你随我走,日后不可再见他。”

姝音起身上前,途径他身侧时轻声唤他:“陆离。”她分明还想说些什么,却被随从催促着,只能给他留下决绝的背影。

她完成了自己的许诺——日后由她来保护陆离。

陆离死死握拳,手背青筋暴起。谢朗上前带他走时,低声问他:“那漂亮的小姑娘,是你的心上人吧?”他无力地点头,在这场漫长得似乎没有尽头的离别面前,陆离终于承认对姝音的心意。

姝音微微侧首,勾唇浅笑,曼珠沙华的灵印越发妖冶。

风雪满途,望君安好。

陆小歆将姝音抱在怀中,拭去她嘴角的血迹。姝音合上眼,轻声道:“年轻的时候我杀过太多的人,所以上天惩罚我,要我余生不能与相爱的人厮守。”陆小歆惊讶地看着她,素来行医施药的养母,曾是杀手。

姝音握住胸口的匕首:“这柄匕首,名叫惊鸿。”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如此嗜血的匕首,不应有这么素雅的名字;正如犯下太多罪孽的她,不应在陆离的救赎下,安享与他遥遥相守的时日。

倚仗着千机秘术与极佳的资质,姝音被培养成了破晓最出色的杀手。

而陆离则被玄舆楼主谢朗带走,谢朗寻了神医,用冰蚕丝为他续好经脉。腿疾痊愈的那日,他跪在谢朗面前:“楼主为何要救下陆离?”

已过而立之年的青衣男子把玩着翡翠扳指:“因为你可以给玄舆楼带来西泾的情报。”他摘下扳指,不愿继续解释,“日后,可愿追随我,助我建立起一个新的破晓?”陆离想起被带走的姝音,坚定地点头。

谢朗将他引荐给尊主,起初尊主只将小事交由他打点。他毕竟是名扬云隐楼的左护法,处理事务有条不紊,尊主渐渐给他指派大些的任务,但对他存着戒心。

于陆离而言,这些已经足够,他暗中为谢朗穿插亲信,将现任尊主的权力一点点架空。

大抵是分别一年后,他偷偷去鄞都见了姝音。她刚刺杀完大夔朝的一位六品官员,黑衣肃杀,坐在护城河边。陆离手中捧着精致的糕点,悄悄走去,想给姝音一个惊喜。

迎接他的是匕首架在脖子上的冰凉之感,姝音眼中的嗜杀之意几乎将他吞没。她已及笄,模样越发出挑,眸中的寒意也越发的深,他从姝音身上,看到了昔年的自己。

这已经不是他一心想保护的小姑娘,糕点掉到地上,他略有失措:“音音,是我。”

姝音撤去匕首,看到了他的失措与淡淡厌恶,向后退了数步:“陆离,你先别过来。”她在河堤边一遍遍清洗双手,最后颤声哭道:“为什么还是有血的味道。”

他比谁都清楚,姝音不适合成为杀手,但她不得不沉浸在一场场的杀戮里,将纯良的本性磨灭殆尽。

破晓的设立为了帮助流砂国摆脱大夔的辖制,他远走云隐楼时,就已经下定决心,要为族人在摆脱被奴役命运的道路上,尽一份绵薄之力。最后他亲手将姝音推入杀伐之路。

原来自己如此不堪,陆离从背后抱着她:“音音,你再等等,我很快便能将你带出去了。”

一等便是两年。

玄舆楼主叛变的那日,正是腊月十三,皑皑白雪覆盖了破晓的所有楼阁。

陆离率先冲入内堂刺杀尊主,姝音尚在鄞都执行任务,她还在等着他。

尊主在祭台上候着众人,陆离不断对他发起攻击。可他仅用结界抵御,并不愿离开祭台半步。

丝毫不像修为远超众人的破晓尊主,他心中暗想,应是幻术。陆离持剑刺了上去,眼前人的模样变幻,面容姣好,眉梢处有一抹曼珠沙华灵印。

“姝音。”

他喊出声,温热的血顺着长剑淌到他的手上。姝音往前走了数步,长剑自她的后背穿出。她抬手,袖中的弩箭从陆离的鬓边掠过,正中他身后的人的眉心——真正的尊主。陆离旋身劈了尊主一记手刀,了结他的性命。

他伸出手想抱她,姝音阻拦:“陆离,我的腰间被缚了根冰蚕丝,与石座下的火药相连,你先斩断它。”陆离终于明白,为何她先前不愿离开祭台半步。

随后赶来的谢朗斩断冰蚕丝,径直走到尊主身前:“师父十三年前就应将此位给我。师兄且放心,我会建立一个新的破晓,和一个新的……”他并未说完最后的话,而是转身看向最得意的部下——陆离。

此时姝音神识涣散,仍低声安抚他:“陆离,尊主早就设下局,要将你们一举歼灭。”

假意将姝音派遣到鄞都,在祭台上埋下火药,并将引线缚在假扮成他的姝音身上,尊主的每一步都很缜密。只是他没算到,姝音会在袖中藏下小小的弩,分别三年后,她依然愿意舍命救下陆离。

他握着她的手,将灵力源源不断地输给她:“对不起,这一次我没有识破千机幻象。音音,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了。”

她合上眼:“就算是修为再强大的术法师,也无法勘破千机的幻象。所以,真的不怪你。”

陆离却执拗地回答她:“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了。”姝音没有答复,沉沉睡去。

“请楼主替我寻最好的大夫。”他走到谢朗跟前跪下,“陆离愿为楼主做任何事。”

毕竟是他,亲手害了自己心仪的姑娘。

“当真是造化弄人。”姝音笑道,咯出大口鲜血,“你爹爹费尽思量救了我,却无法同我长相厮守。”

陆小歆反握住她的手:“音娘,这是为何?”

“因为,他欠了一个人的恩情,不得不偿还。”梨花落得更欢,她望着天空,眼神空洞无神。

谢朗请来的神医救了姝音,她需常年以药续命。

陆离日日为她熬药,看着她服下,为她挑选衣裳,为她绾发,赠了她一张小小的银面具遮住灵印,却又在她问他何时娶她时,畏葸不答。

那日她坐在梨树下,看着陆离为她熬药,上前握住他的手:“陆离,我何时能成为你的妻子?”她察觉到他在微微发颤。

“音音,再等等好吗?”三年前他便说过让她等待,如今亦是这般,他的回答一直都是如此。

“陆离。”她几乎哭出声,“为什么过了这么多年,历经这么多的事,依旧无法同你走到一起。”

他们相识六年,当初长发及脚踝的少女,已经绾发为君心。

陆离将她带离幽魇泽,带入了另一段命轨——终其一生只得在身侧默默守护,近在咫尺,远隔天涯。

他突然跪在她面前:“陆离亏欠你太多,必定弥补。”他的神情比她更加哀戚,她已不知晓当用什么来安慰陆离,唯有俯身,轻轻揽着他。

梨花融融,时隔数年,终于再度相拥。

“将惊鸿交由我保管好吗?”他起身俯视着她,“姝音,你依旧做回原来的那个你。”姝音转身离去,脚步虚浮,她看向自己的双手,常年修行兵器,使得手掌生出了薄茧。她想,原来是陆离厌恶了如今这个自己。

满身的杀伐与罪孽,注定是洗不清了。

陆离带走惊鸿后,姝音舍弃了修习术法,把大多数时间花费在学习医术上,不久之后略有小成,到城郊外为百姓诊治。陆离在城楼上远远看着她背着药箱出城,苦笑着握紧手中的剑。带走惊鸿,是为了让她忘却在黑暗里熬过的时日。

他看向晨光熹微的天际,姝音已经走上了为杀伐赎罪的路,她会在时间的流逝里获得重生,而陆离却注定要堕入无际黑暗里,在无尽的杀伐路上踽踽独行。

他们的命轨相交六年后,越行越远。

陆离接手了玄舆楼与暗卫营,负责收集情报与安排刺杀。一年后,暗杀的对象由大夔官员转向了流砂国的官员。

因此事,他与谢朗起了争执,谢朗冷冷撇下一句话:“既然不想亲手杀了那些走狗,那就让姝音来,她可是破晓淬炼过的,最好的一把匕首。”

谢朗的话让他屈服,他害怕看到姝音的双手再次沾满鲜血。尽管他渐渐察觉到谢朗的野心——倾覆流砂国,建立新的王朝,却依旧选择了在错误的路上渐行渐远。因为,姝音的药方被谢朗牢牢握在手中。

他为一己私欲,违背初衷,将屠刀对准了自己的族人。

陆离接到了暗杀流砂国太傅的任务。他带领教众于午夜时分潜入太傅府,年逾六十的太傅,在他的长剑下一瞬毙命,陆离挥手示意暗卫们上前。

杀戮在夜里悄无声息地进行,直至到了内院,持长枪的侍卫以一己之身挡住暗卫,他的身后有幼童的哭泣声响起。

空气里隐隐弥漫着奇异的药香,陆离命暗卫撤去,将他逼入房中,转身关上房门,无奈叹道:“为什么要来太傅府,音音。”

他无法勘破千机的幻境,可药香出卖了她。这一次,他终于没有误伤她了。

姝音变回自己的模样,放下长枪:“太傅乃两朝元老,精忠报国。百姓爱戴他,君王仰仗他,你为什么要接下这道任务?”

“看来你在外面行医多时,早有耳闻。”烛影里,他的神情晦暗不明。

“我偷看你的密卷,才知晓你们今日的行动,”她放软语气央求他,“我也杀过很多的人,可到了如今,我只想赎罪。陆离,你与我一道好吗,放过这个孩子。”

他当初所做的事起了效,她不再是寒意逼人的姝音。只是他始终受制于谢朗,把屠刀对向自己的族人,在黑暗里越坠越深,无法回头。

他举起长剑,冷言讥讽:“姝音,你是在暗卫营里待了三年的人,怎么现在变得心慈手软了?”

寒光映在她的脸上,她的面容惨白,这句话直击她的要害。直至陆离的剑抵到她的喉间,她都未挪开。

姝音握住剑:“陆离,那时护城河边再相见,我便看出了你的厌恶,你厌恶满手血腥的姝音。”血顺着皓白的手腕流下,浸染她的衣袖。

陆离疾声斥道:“松手!”她加大力气握住剑,泫然欲泣:“我的右手废了后,再也无法使惊鸿,你是否会不再那么厌恶我?”

他上前掰开姝音的手,伤口深可见骨,诚如她所言,右手已经废了。她依旧挡在哭泣的孩童身前:“她是你的族人,你可还记得进入云隐楼的目的?”

原来姝音已经知晓他的过往,如此不堪的过往。

陆离想起流砂国境内那一口口深不见底的朱砂井,那些蛮横地奴役着族人采矿的大夔人。他忆起七岁时看着父母亲眼死于矿难,在族人的帮助下进入云隐楼,他曾歃血起誓:我将以毕生精力,助我族人摆脱奴役。

“音音,我同你一起赎罪。”他撕下布条为她包扎,“带着这个孩子逃到云苓,剩下的我来安排。”

她在陆离的回答里,看到了微光。

红烛爆裂,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是夜,内院燃起大火,将整座太傅府烧得只剩断壁残垣。

“你是太傅府的遗孤。”姝音摊开右手,狰狞地伤疤横贯整个掌心,陆小歆终于明白,为何这么多年,音娘始终只用左手使兵器:她以废掉右手为代价,救下了年仅三岁的自己。

“我抹掉了你的记忆,带你去了云苓。不久,他因病被调到了云苓。”她的眼里多了光彩,“小歆,我们都对不住你。”

她与陆离犯下了太多的杀孽,所以皆得到了上天惩罚。

陆离患上了怪病,未过半年,就不得不借助木轮椅行动。招风鸟将姝音的药方与破晓的消息一并传到云苓,他依旧坚持处理完宗里事务后,悉心为她熬药。

他在破晓的权力被后起之秀日渐蚕食,陆离对此似乎并不在意,他既不为怪疾所困,也不为失势所恼。不久之后,他向谢朗上书,请求收养云苓拾得的幼孤。

谢朗回信问及孩子的姓名,陆离提笔写道:陆小歆。看着他一笔一画将“歆”字写完,姝音转身,泪流满面。

他依旧认为亏欠了她良多,就连养女的名字里,都想表达对她的歉意。

都已经不重要了,姝音轻轻将脸贴在他的背上:“陆离,幸得多年后,仍能与你相守。”她已满十九,最好的年华即将逝去。

纵使他们双手沾满血腥,纵使此生,他们无法以夫妻名分,活在世俗的眼光下。

既得相守,又何必惧怕?

在云苓住了一年,陆离的病未有起色,破晓尊主谢朗拨冗前来探望。谢朗到达的那日正是中元节,他淡淡扫过桌上摆着的祭品,请陆离入房相谈。姝音本想跟着上前,却被陆离挥手制止。

心间的不安之感越来越深,姝音哄着小歆睡下,亥时听闻外边传来骚动,她拿好弩箭,透过纸窗上的小孔看到,谢朗带来的暗卫纷纷到了院中。

无论如何,都要护住陆离,姝音如是想着,从窗中跃出。

所幸苦练过的修为没有完全退化,她顺利解决了门外的暗卫,进入房中,面前的场景令她怔住——陆离无力地倚在木轮椅上,双手痉挛;而谢朗伏在茶几上,嘴角淌出一线污血。

谢朗见了她,苦笑道:“陆离,你费尽心思保她离开杀戮场,最终还是见到了她双手沾满鲜血的模样。如此嗜杀,不愧是幽魇泽里出来的怪物。”

姝音并不理会他的嘲讽,将弩对准谢朗:“陆离怎么了?”

“中毒多时,命不久矣。”谢朗冰凉的视线扫过姝音。姝音抽出弩箭,抵在他的胸前:“你什么时候下的毒?”

“陆离在茶中下毒,也算是一报还一报。”谢朗看向陆离,这曾是他最得意的部下,但他一早就动了杀心,“毒下在药里,你的身体早无大碍,那些只是滋补身体的药,但药气经过冰蚕丝的催化,成为慢毒。他为你熬了两年的药,终是无救了。”

姝音竭力控制着不让弩箭刺下:“当真无解药?”谢朗嗤笑数声:“只要他愿舍弃你,安心助我,便不会中毒。是你毁了我最得意的部下,是你间接杀了他,怪物。”

“那好。”她将弩箭刺入谢朗的心脏,迅疾拔出,血喷溅到她的蓝衣上,“慢慢等着血流尽才能死的滋味。”她眸中的杀伐之意令他不寒而栗。

姝音走向陆离,这几步路似乎漫长得没有尽头。陆离不再抽搐,他抱住姝音,压制着喉间翻涌的血气:“音音。”

姝音闭上眼,忆起十岁时抱着她的蓝衣少年,他说:大不了到了那里我护着你。未曾想到,他那时的敷衍竟成了真。

那个在北荒草原上拼死护着她的陆离;那个在护城河边告诉她“音音,再等等好吗”的陆离;还有望穿秋水的等待后,依旧无法与她长相厮守的陆离。

怀中的身躯猛烈颤抖,她感受到了他的痛苦,他的经脉正被窜动的灵力冲击着,不久之后会寸寸断裂。

“陆离。”她拾起掉在轮椅旁的长剑,“你爱过我吗?”他死死揪住她的衣裳,似是想以此缓解痛苦,沉默良久,终于答道:“一直都是。”

倘若再不说,当真是没有机会了。只可惜,漫长的八年都在等待里度过,他们一直近在咫尺,却仿佛隔着天涯遥遥相望。

“对不起,让你因为我受制于旁人,做出那么多违心之事。你一直在救赎我,自己却沉沦在无尽的黑暗里。”她忽地哭了,抚摸着他鬓角早生的华发,“最后依旧让你瞧见满身血污的我。”

“这些,我甘之如饴。”他明白了自己已无多久的生命,“惊鸿藏在厢房的暗格里,以后,要护好自己和小歆,还有……百年之后一定不要到十八层地狱里来寻我,我不想你在那里受罪。”

姝音吻了下他的唇,执剑起身:“好。”手中的剑似是有千百斤沉,她侧首看向摇曳的烛火,一年前的憧憧灯影里,她曾看到过微光。只可惜,他们穷尽一生都无法摆脱命运的束缚,真正走到一起。

长剑从他胸口穿过的那刻,他终于解脱。从此世间山长水远,不再有人伴在她的身侧。

她将红烛打翻,走出屋子,火光吞没一切。

小歆惊醒,哭着要去救爹爹,她只能死死地抱住四岁孩童:“小歆,爹爹太累了,让他去吧。”

是为了自己,陆离才会这么累的,所以,她得好好活着,完成他的托付。

姝音拔出惊鸿,递到陆小歆手中:“以后一个人行走世间,要照顾好自己。”她猛地咳嗽,“若是嫌它杀气太重,便毁了吧。”

“离开的十一年里,我行医救人,我想连同他的那份一起赎掉些。”她合上眼,再无力气,“其实我真的很想很想见他。”曼珠沙华的灵印褪去,两行清泪掠过她的脸庞。

“音娘。”陆小歆知晓她的生灵之息已然褪去,她收好匕首,为姝音戴上面具,“爹爹见到你,会很高兴的。”

暮色四沉,远处传来幽昌喑哑的鸣叫。她在幽魇泽与陆离初识时,群群幽昌嘶鸣,如今,她又在这沉郁的叫声里,离开尘世,与他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