绾娘成后

2015-05-14 09:47子夜初
飞魔幻B 2015年2期
关键词:叔父皇上皇后

子夜初

开春四月,后宫下选秀诏书。

叶景良推门进来的时候,叔父正在书房写字。他走近一些,看到纸上写的是“婠娘”二字。

“叔父……”叶景良惊愕地抬起目光看向书桌边的人:“叔父要送婠娘进宫?”

叶伯放下了手里的笔,许久都没有说话。

婠娘是叔父膝下唯一的孩子,因是家中独女,所以叔父对其也倍加宠爱。然而,家道中落,他们需要有人撑起这份荣耀,他知道早晚要牺牲一个人,但怎么都没有想到过会是婠娘。

叶景良刚来叔父家的时候只有九岁。彼时婠娘已经体弱多病,大夫说这是自娘胎里带出来的,医不好了。他住进叔父家两年,见到婠娘的次数屈指可数。

大概是在一个秋天的时候,他狩猎回来,看到后院的花园里坐着一个少女。远远看瘦瘦小小的一个人,手里拿着一本书,低着头,一绺头发垂在额前。

婠娘喜欢读书,他房里的书多,丫鬟时不时会来向他借书。看不懂的地方,她会用纸条写下来,夹在书里让丫鬟送回来,他再用纸笺写好递回给她。

他们的情义是从那一张张薄薄的纸笺上印刻下来的。

叶景良抬头看天,依然是深秋,天气开始变凉。

叔父怕婠娘的身体受不住,早早就将她送去西暖别院静养。他骑马到别院的时候,丫鬟就出来迎他,一边向里面喊:“小姐,表少爷来了。”

他穿过回廊就听见鸟叫声,他知道婠娘喜欢养鸟,因为身体孱弱,经年不能出门,所以她喜欢鸟儿。

“哥哥。”丢下手里正在喂食的鸟儿,婠娘欢喜地走过来,已经是个大姑娘了,虽然面色苍白,但承袭了她母亲的汉人血统,她比普通的蒙古人生得娇弱清丽。

“怎么又添了这么多鸟儿?”

“不能像你们一样骑马驰骋在草原上,也不能去森林里打猎,至少可以听听鸟儿的声音。也好让我觉得自己不是一直关在屋子里,也是个能走动的人。”

他看她踮着脚喂鸟,有些吃力,便抬手将鸟食送进笼子里。

“婠娘,我有话同你说。”

她低下头,那灵动的眼睛里闪着光,她这么聪明,大概已经猜到了。

婠娘十二岁那年已经通读天下文章。叶景良想着要送她一件别致些的礼物,但婠娘已是丞相之女,应有尽有。他想来想去,最后只是捉了一只黄鹂给她。

提着鸟笼刚到门口,就听见婠娘问:“是什么声音这样好听?”

从那以后他每次出去狩猎都会给她带回一只鸟儿,那年他远征归来,得知死了一只燕雀,婠娘一个人在房中哭得不成样子。但看到他的时候,还是笑着迎出来说:“哥哥回来了,一路辛苦了。”

他看她红肿的眼睛,强作欢笑的模样,心里忍不住痛了一痛。

那天晚上他悄悄牵马出来,把婠娘带到了树林里。

那是婠娘第一次去树林,她骑在马上,一路又新鲜又好奇,时不时问他这是什么东西,那里又是什么地方,他第一次看她笑得那么高兴。

她问他:“哥哥,马儿跑起来是什么样子?”

“马儿跑起来……”他低头看着她,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她倒害羞起来,低着头说:“我总是见你们跑马,也不知道是什么样子,可我好歹也是个蒙古人……”

他看她楚楚动人的一双眼睛,一时心软翻身上马道:“我带你去。”

风驰电掣一般,他们在林间穿梭,她的笑声如同散落了一地的银铃,彼时叶景良什么都不记得了,也什么都不愿意记得了,他只想听见那样的笑声,时时刻刻。

但第二天婠娘就得了风寒,被叔父知道是他带婠娘去了林子里骑马,气得狠狠打了几鞭,在院子里罚跪。

婠娘从窗口看见了,去找父亲求情,却没有得到准允,婠娘没有法子,一气之下也去院子里跪着。

叶景良看她脸色煞白神情憔悴,想站起来拉她走,结果膝盖一酸跌在地上。最后下人将他们扶回房,大夫说稍晚一些,叶景良的腿可能就要废了。

但叶景良关心的不是自己的膝盖,倒是婠娘。

婠娘一跪后便久病不起,大夫说再晚一个时辰,风寒入髓,可能就救不过来了。

他懊丧至极,整夜都无法入睡,天亮的时候,婠娘的丫鬟过来递信,又递来一盒金疮药膏,纸上写:“我好得很,哥哥不必为我烦心,以后也不要再为我冒险了。”

他对着那张信笺出神良久,终于写了一个“好”字让丫鬟带回去。

他与她少年时不曾敢有丝毫僭越,却不曾想这一世都不会再有了。

婠娘将那写着“好”字的花笺小心地拿在手里,许久都不曾放下。

进宫前的那些日子,她总是梦见那一日她与他在林中飞驰,林间鸟叫,风从耳边吹过,叶景良坐在她身后,离得那么近,她都听得到他的心跳。

她总觉得这一生有过那一日,也就够了。

***

进宫的吉时选在十五日后,每日有师父来为她讲解宫里的规矩体统,婠娘很伶俐,凡事一点就通。甄选秀女第二日她便得到皇太后的喜爱,她被册封为后。

只可惜,皇帝心里有的人并不是她。

深宫寂寞,她也耐得住,家人不能时常陪伴,她也不抱怨。

偶尔父亲和叶景良进宫来看她,她也只是说:“皇上国事繁忙,臣妾是明白的。”

大约除了叶景良,没有人瞧出她神色间的落寞。

临走的时候,叶景良又回过身来看她,她略一愣神的工夫,没有掩去神色间的落寞,只得笑了笑说:“哥哥放心,婠娘好得很。”

叶景良没说什么,只是跟上叔父的步子快速离开了。

第二日婠娘醒来的时候,就听见外头都是鸟叫,她推窗出去,就看见院子里多了许多黄鹂鸟。

“怎么回事?”

“昨日丞相命人送来的。”

“丞相?”

那必然不是父亲,是表哥。

她把那些鸟儿细心地喂养起来,每日亲自喂食喂水,她问宫女:“你觉不觉得我就像这些鸟儿,虽然有翅膀,却也飞不出去,只能在这笼子里看看外面的天。”

宫女只说:“娘娘不要多想。”

是啊,她又能想些什么呢?

后来又一日她去御书房见驾,在路上遇见叶景良。他却只是低头行礼,连眼睫也不敢多抬一下。正转身要走的时候,婠娘忽然说:“哥哥莫太担忧,婠娘……过得很好。”

他脚下顿了顿,只轻轻嗯了一声。

皇上不知道起了什么心,突然对她有了兴致,后宫传言皇后不知道使了什么法术,迷得皇上晕头转向。

叶景良与当今圣上自太子时便是同窗,交之甚好,外头的风言风语便更盛,说是叶景良也在其中插了一脚。

皇帝也不在意,仍然总是传叶景良来宫里喝茶下棋,皇后的宫中也一月要去个七八回。

传言正盛的时候,皇后突然有了身孕,太医诊出喜脉禀报皇上,皇上正在御书房与众臣议事,只淡淡说了句:“知道了。”就打发了宫人出去。

叶景良正低头念一份奏章,皇帝看他停下来,不禁问:“怎么不读了?”

皇后有喜这么大的事,本该好好热闹热闹,宴席刚摆开,酒还没有斟满,就有宫女来通传玉妃得了急病,皇帝二话不说,撇下一众臣子妃子,头也不回地朝玉妃寝殿去了。

剩下皇后坐在那里,犹自端庄地笑了笑说:“本宫也有些累了。”

叶景良看见她起身时身形分明是晃了一晃,他不放心,入夜悄悄地跟进宫去。

她正坐在梳妆台前梳头,身后的人匿在厚厚的纱帐之中。

“我怎么会不知道皇上只是用我来气气那玉妃,他心里根本从来就没有我。”婠娘轻轻梳着头发,又说,“不过也不要紧,反正我心里有的也从来不是他,大家都不过是……身不由己罢了。”

他站在那里许久,终于上前一步,将手放在她肩上,柔声道:“你要好好保重自己……”许久觉得还是要说,便又小声加了两个字:“为我。”

婠娘手里的梳子不禁微微一抖,扯下几根头发来。

内官听见外头有巡夜的禁军经过,急忙进来劝叶景良尽快离开。

她放下梳子,对着镜中的他笑了一笑,道:“哥哥请放心,婠娘一定会好好保重自己。”

——为你。

然而不出一个月就传来皇后小产的消息,彼时叶景良正与叔父商议事情,听见的时候他手边不稳,打翻了茶杯。

叔父只抬头看他一眼,说了句:“不是你该挂心的事,勿受其乱。”

他熬了一夜,天一亮就托词进宫面圣。

皇帝还在玉妃宫中,有人通传叶将军求见。皇帝懒懒起身,只见叶景良急步进来,拳头握得紧紧的。皇帝见他良久不语,不禁问了句:“景良你这是……”

“她是你的皇后,不是你的玩物。”丢下这一句,他便扭头就走。

同窗数十载,即便皇帝还是太子的时候,也不见叶景良这样失态,这是他们相识数十载,叶景良第一次如此大不敬。

皇帝不语,看他走了才回头向玉妃道:“你何必这样,朕对你还不够好?”

玉妃像是突然恼了,抬手扫落手边的胭脂道:“我就是看不惯那个狐狸精。”

皇帝轻轻叹了口气:“他虽不是我心上的人,但她好歹是……别人心上的人。”

皇帝离了玉妃的寝殿就直奔皇后宫中,皇后也不吵不闹,只是静静地躺在软榻上,他说什么哄她,她就笑。像是笼子里的鸟儿,精灵可爱的模样。

皇帝渐渐觉得她通情达理,贤良温顺,临走的时候他对身旁的内官道:“朕终于有些明白,景良为何对她如此放心不下。”

皇帝对皇后有了心,却突然发觉那皇后的心,不在自己身上。

也是自作孽,不可活。

玉妃开始一哭二闹三上吊,皇帝置之不理,几个月后事态益发严重起来。皇后一边摘着棋子,一边劝他说:“皇上应当知道,玉妃虽然只是个后妃,但他父亲和兄弟……”

“朕知道朝中有一半的大臣都是玉妃的人,但,朕已不再喜欢她。”

她柔柔笑了笑说:“皇上,这是假话。”

他扭头看她,她一头长发垂落在腰间,宛如长情河的水流。

他紧了紧握着她的手,心头一热,就把她抱了起来。外头宫人层层放下帷帐,熄了烛火。

叶景良在宫外等了很久,这时候终于听到宫人说:“皇上在皇后宫中就寝了,将军还请明日再来吧。”

他只点点头,转身走了两步,回头再看皇后的寝宫,好生的金碧辉煌,好似一个巨大的鸟笼。

皇帝以前从来不曾觉得皇后这样迷人,简直像一幅长卷,总有使人惊喜不断的东西。他喜欢她沉默优雅,也爱她谈笑风生,他看她喂鸟,眼睛里闪着光,而她看他的时候,眼里只是一片波澜不惊。

他问:“那些鸟儿是哪儿来的?”

宫女道:“是丞相大人派人送来的。”

他低了低头,那日在书房见到叶景良的时候,他似是无心问道:“朕记得你以往狩猎的时候,最喜欢打鸟儿,可是又不见你府里有养鸟儿?”

他放下手中的黑色棋子道:“鸟儿本就该是在林中飞翔的,捉来了也是无用。”

皇帝不语,眉头微微收紧,白子被黑子困住了。

前线传来急报,说三万敌军压城,边城危在旦夕。他急召叶景良入宫,遣他八千精兵,令他去前线救急。

婠娘得知此事已是三日后,心腹的宫女怕她担心过度,会引皇上疑心,一直瞒着没有报。

婠娘听到消息的时候正在喂鸟,低了低头,第二日便遣那些宫女把养在笼子里的鸟儿都放走了。

皇上再来的时候不见了鸟叫声,奇道:“那些鸟儿呢?”

她一边斟茶一边道:“臣妾如今已经有了皇上的宠爱,再也不需要什么鸟儿的陪伴了。”

他看着她许久都没有说话,她怎么能这样聪明,连他那样细小的心思都逃不过她的眼睛。她端茶过来,被他握住手道:“这些粗活儿以后让宫人做就好。”

“这是妻子应尽的本分,还请皇上让臣妾伺候您。”

他只觉得心头一暖,也顾不得许多就把她抱在怀里。

她轻声道:“皇上您弄疼臣妾了。”

“疼了才好,”他亲了亲她冰冷的发丝,“疼了你才记得住朕。”

那一仗打得十分辛苦,叶景良凯旋的时候,满城欢呼,皇上一番重赏。当夜庆功酒宴上,皇上举杯要为丞相祝酒,又说:“忘了还有件喜事要告诉你,皇后已有孕月余。”

众臣纷纷起身祝贺,皇帝哈哈笑起来。叶景良也端起酒杯,忽然胸口一紧,酒杯里夹着些微血丝。他受了重伤,伤到脏腑,大夫说险些危及性命,需要好好静养。但他担心婠娘,马不停蹄地赶回都城。

大夫说,这伤俨然伤及筋脉,将军不能再率军出征了。

他只是笑笑,说了句:“知道了。”就遣人送走了大夫。

皇后遣人来探望,送来许多珍稀药材,叶景良却只说:“回去同皇后说,我好得很,不必为我烦心。”他不想让婠娘担心,那些药材,原封不动地都退回了宫中。

入冬的时候,皇后诞下一子,皇帝大喜,大行封赏。

玉妃在宫中大发脾气,打碎了无数花瓶器皿,宫人来请了皇上两三回,但皇帝只是抱着襁褓中的婴孩,无比欢喜,最后只说:“她爱砸多少就让她砸多少,宫中有的是器皿给她砸。”

各路权臣都送来贺礼,宫人们正一一打开,她瞥见一只翡翠鸟,忍不住问:“这是谁送来的?”

宫人说:“是叶将军送来的。”

她把那只翡翠鸟拿在手里看了又看,然后小心地交给贴身的宫女收起来,其他的东西,要么收进库里,要么送给下人了。

然而小皇子未曾足月,就得了怪病。

皇后日夜守在床边也未能救得了皇子一命,皇后伤心欲绝,皇帝大动肝火,在养心殿掀了桌子道:“这病来得没有根据,宫里大大小小的孩子那么多,怎么就只有七皇儿得了这个病。”

众太医吓得哆哆嗦嗦不敢吱声,叶景良坐在一旁,只淡淡朝一旁的张太医看了一眼,那太医终于颤巍巍道:“小孩子……不是非要得了天花才会这样……若是中了毒也一样会有这些症状。”

皇帝眉头一皱,猛然掀翻了书案道:“去查,给朕查。”

众太医哆哆嗦嗦退了下去,皇帝一转身,看向叶景良道:“景良,我要你替我做一件事,也就当是……为了婠娘。”

叶景良抬起目光,自皇帝登基至今,还是第一次没有用“朕”这个称呼。

他说:“除掉左丞相苏玉一家。”

他没有太过惊讶,只淡淡道:“臣遵旨。”

等这一天实在等了太久太久,他入夜用信笺写好讯息,交给亲信的信使送进宫去。

婠娘接到的时候,指尖一抖,只低声道:“哥哥小心。”

***

玉妃被推上绞刑台的时候还在喊叫,指着皇后大骂道:“叶婠娘,你今日害我家破人亡,我便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而她端坐在行刑台上,形容丝毫不为所动。

后来皇帝问她道:“杀了苏玉,你可觉得心里好过一些?”

她垂着眼睫细细临着一帖蝇头小楷:“苏玉该死,不是因为臣妾,而是因为苏家对皇上大不敬,才应当要斩他们的首。”

那时候皇帝看着她,突然又觉得陌生。

这女子到底是谁?是他的皇后,他的妻子,是一国之母又或者从来都只是一个陌生人?

左丞相一除,右丞相叶伯便在朝中独大。

那些权臣世子纷纷开始投靠右丞相,也有人在皇帝耳边吹风道:“右丞相如今独揽大权,只怕将来要步左丞相的后尘。”皇帝只是笑笑,也并不当一回事。

他与叶景良下棋时说起这件事,叶景良也不置可否。

皇帝道:“叶景良,若是有朝一日你坐了我的位,你要谁做你的皇后?”

叶景良只是斟酌着棋局,许久才道:“景良只会是皇上的臣子,皇上若是不在位了,那么臣子也就不复存在了。”

他看眼前的人,和那个女子是这么相似。

说是表兄妹,倒不如说像是……真是让人恨不得杀了他们,却又实在舍不得下手。

***

天佑十三年冬天,丞相起兵。

那一日,皇帝和皇后还在后院赏雪,听见外头传来消息,皇帝只对那内官冷冷笑了一下,仍然对皇后柔声说:“你看,这梅花上的雪,据说用来泡茶是极好的。”

“皇上喜欢,臣妾让人收起来。”

他略一点头道:“也好,来年开春就能喝了。”

“不必等那时候。”她唤来宫人准备。

外头已经大军围城,他们还在屋子里煮茶,皇帝端着杯子问她:“婠娘,你可后悔嫁我为妻吗?”

她抬起眼睫,第一次她这样认真地看他,眼睛里仍是没有一丝波澜。

“朕知道,你心里没有朕,自始至终都没有朕。”他笑了笑,仰头喝下那碗梅花茶。毒发不过一盏茶的时间,他想了想,还是问:“你是恨我吗?”

他在她面前,放下一国之君的威严,只问她:“是恨我杀了他吗?”

他杀了叶景良。

婠娘低头泡茶,看不出情绪。

是啊,皇帝他……杀了叶景良。

那是去年入冬的时候,她在院中散步,听到宫人来报,叶将军战死了。

她当时只觉得天旋地转,她等的那封信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回到房间里把那些收起来的信笺一封封地打开,每一行字都细细地写着他的心思,他怕她身体孱弱,受了风寒,又怕她深宫寂寞,忧思伤神。

她一封封读着,只觉得像一把把刀在心上割着。

他在最后一封信里说:“若我此去回不来,你要记得保全自己,来日方长。”

来日方长,来日方长……

没有你的日子,每一日都很长。

她放下那封信,抬起目光,望向窗外。天光正一点点暗下去,然后她拿起笔,写下一封信笺,交给宫人带出宫去,给了父亲。

上面只有两个字——举事。

父亲好像就是在等她下定决心,这样两个字,促成了一场谋逆政变。

“你一定是恨我的吧?我杀了他,杀了你心爱之人,”皇帝轻声道,“也杀了我这一生唯一的挚友,我……杀了景良。”

是啊,只给他三千兵力,让他去边陲迎敌,这是谋杀。

她放下茶壶,听见皇帝说:“可你也杀了我们的孩子,为了让我除掉苏玉一家……你的心可好狠啊!”

话说到这里,皇帝身子微微一颤,抬手扶着桌沿,血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来,他用手抹去了:“我做这一切不过是为了得到你,但我……终究是什么都没有得到,天下江山,又有什么用?”

“那不是你的孩子。”她忽然抬起目光。

皇帝眼中的光猛然一沉,婠娘低头喝了一口茶说:“不是你的孩子。”

那是那年深冬的时候了,皇帝不知道为什么生了气,与她大吵一架,将她一个人丢在蜡梅山庄里独自回了宫。

她没有马车没有宫人,也回不去京城,只好一个人在院子里散步。

天太凉了,鸟儿都已经飞走了,她望着光秃秃的树枝,第一次觉得这样寂寞。

叶景良在那时候出现在她面前,站在白雪皑皑中,一身蓝色长衫,显得格外儒雅英俊。

她唤他:“表哥。”

好像还是十三四岁的时候,她在院子里远远看到他就要唤他。他走过来,也没有行礼只是说:“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你的宫人呢?”又看她脸色苍白,便脱下外衣披给她说:“穿得这样少。”

她怎么好告诉他皇帝数月不来,宫人已经把她忘得干干净净,炉子也没有火,她连倒杯水都得自己起身。她本想勉力笑一笑,但最终却落下泪来,一头靠在他怀里说:“表哥,我过得不好。”

他抬手揽着她,他何尝不知道她过得不好,但为了大局着想,他们都不过是棋子而已。她紧紧攥着他的衣裳说:“表哥,你陪陪我,就一日也好。”

他从山上捡来许多干柴,生起火来,又猎来野味烤熟。

婠娘坐在火边吃着烤肉,笑一笑说:“我头一次觉得自己像个蒙古人了。”

他也笑着,手边不小心被火燎了一下,她忙过来看他的伤口,翻箱倒柜地找烫伤膏,一边又急又气地说:“这时候那些奴才倒是一个都不在了。”

“不在才好呢,若是他们在,我们也不能这样偷闲了。”

婠娘端着膏药看他,忍不住笑了一笑,拿手指蘸了药细细擦了一圈,说:“表哥,若是我那一年不曾进宫,你可……会娶我为妻?”

火光照着他的脸,本就英俊俊秀的一张脸,这时候看来更让人心动。就像她那时候总是隔着窗户看他在院子里念书,哪里像个蒙古人,倒像是个汉族美少年。

她就是那时候喜欢上他的,只可惜她也知道,他们没有这缘分。

她抬起眼睫看他,叶景良握着她的手说:“你是不是我的妻子都一样,我心里不会有别人了。”

她抬手攀住他的脖子轻声道:“让我做你妻子,一日也好。”

那天晚上她枕着金丝软枕躺在他身旁,看着他熟睡的模样忍不住想,这一生的时间其实也许只有这一刻是真实而为自己活着的,身边的人是自己的心上人,手里的温度也不是用暖炉烘出来的。

而回宫之后不过数月,就诊出她有喜脉。

她本以为这样便足够了,岁月悠长,好歹有他的血脉陪在她身边。

却不曾想,父亲会对那孩子下毒手。

她哭着哀求父亲的时候,父亲却只说:“你的心思为父怎么会不知道。但一子错,满盘皆输,我们筹谋了这样久,眼看苏玉一家就要被除掉了,怎么能毁在一个孩子身上……”

她知道没有回天之力,就像小时候父亲要责罚她和叶景良,她再怎么哀求,也终究回天乏术。

这便是对他们最重的责罚。

看着案前的皇帝已然没了气息,她端起茶壶,缓缓为自己斟满了一杯茶。

大殿之门被猛地推开。

她看到父亲执刀进来,只看着坐在矮榻前的她道:“如何?”

她只端着茶杯慢慢地喝了一口,茶香很淡,大约是水太多了。

叶伯等不及了,亲自上前探了皇帝的脉息,才缓缓地松了一口气来,而婠娘却在这时候问:“爹爹你可满意了吗?”

叶伯看着茶案后缓缓起身的女子,分明还是未足双十的少女,眼中却已经有他都窥不见的万丈筹谋。这不是他的女儿,他的女儿叶婠娘不会这样望着他。

“婠娘,你……”

“是我,”婠娘轻声应道,“爹爹,你可还知道我是谁吗?”

他还以为她是那个终日缠绵病榻的小姑娘,但曾几何时,那个小姑娘已经长得如此亭亭玉立,母仪天下。她眼睛里没有波澜,像极了那个人。

“我是你的亲生女儿,是你唯一的骨肉,可是对你来说王侯将相天下兵权,无一不比我重要。”

她淡淡笑了一笑,低头看了看手中的茶盏:“可是对我来说,这天下兵权江山如画都不如一人重要。而你明知我有这样的心思,还是将我送进宫来,我已经步步退让,对你百依百顺,为何你还是毁我一生……”

“婠娘……”叶伯觉得心中一阵冷意。

他自小就知道婠娘聪明,却不曾想过会这样聪明,她是能一统天下的女子,可是这大局是他叶伯亲手布下,她也只不过是棋局中的棋子罢了,不应当能扭转乾坤。

但叶伯现在却隐隐有不妙的预感,他觉得眼前的人有些陌生。

“婠娘,你……要做什么?”

“我要做什么?我能做什么?”婠娘丢开手中的茶盏,“你是我的爹爹,却为了夺天下逼我入宫,你是我爹爹,却为了除去苏玉一家,杀了我的孩子,你是我爹爹,却为了让我助你夺天下,毁我一生所爱,你是我爹爹啊……”

“婠娘,你!”叶伯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人,心脏猛地一沉。

这时候只听见令官急匆匆地冲进殿内,来不及站稳就扑通跪了下来:“报丞相,关外三万敌军已经兵临城下,眼看那要杀进皇城来了……”

叶伯难以置信地看着婠娘,而她笑得如此从容:“是我。”

叶伯握紧了腰间的佩刀,他绝不能相信自己精心筹谋了十年的大局,竟然会在这女子柔柔一笑间功亏一篑,他心中的懊恼此刻用多少血肉都无法填满。

“你怎么能……”

“我怎么不能?这天下于你而言是兵权是富贵,但于我而言,不过是一生的殉葬。”婠娘扬起下巴,缓缓闭了闭眼睛,“你要杀了我以谢天下吗?虽然还不知道这天下究竟会是谁的……”

她听见一声沉重的甩门声,睁开眼睛的时候只看到叶伯摔门而出。

她看着父亲远去的身影,不禁冷笑了一下,喉口突然一阵腥甜,鲜血顺着嘴角蜿蜒而下,一滴滴落在脚下。她抬手撑了一下桌脚,不明所以的宫人这时候扑进门来,看到眼前这一幕,吓得连滚带爬地退到了门外。

“娘娘……”

“你们走吧。”她望着身边已然“安睡”的皇帝,轻轻笑了一声,“能走多远走多远,这天下再不是以前的天下了,这江山也不会是以前的江山了。”

宫外硝烟弥漫,她知道这时候关外的敌军也已经攻破了城门,这江山终究不再是他们蒙古人的了。

宫人们四散而逃,她在一片火光中走到了城楼之上,兵临城下,六军不发,没有了皇上的虎符,丞相也无法联合六军,没有人敢轻举妄动,终究只能坐以待毙。

她慢慢看了一眼手里的虎符,抬手一抛,那虎符便落入熊熊大火之中。

什么江山如画,什么天下兵权,都不过是一场笑话罢了。

表哥,你说是不是?

这不过是用来为你殉葬的一场盛世。

硝烟呛得人透不过气来,她眯着眼睛,仿佛看到他穿着蓝色的长衫,站在烈火之中朝她微微笑着。

天空不知道何时飘起雪来,她裹紧了身上的裘皮大氅,恍惚又听见那日在蜡梅山庄他对她说:“叔父做的事终究要铸成大错,真要到了那一日,婠娘,你要懂得保全自己才好。”

她从身后抱住他,面颊贴着他的背脊道:“我不,我要同你在一起。”

他握着她的手,柔声唤她:“傻瓜。”

她却还是执意道:“你等不等我?”

“等,”他紧了紧她的手,“多久都等。”

是的,表哥,你要等我。

待我用这江山为你殉葬,让这所有的一切都变作一场笑话。

雪越下越大了,她觉得那碗茶已经在腹中灼烧起来,眼前的景象也模糊了起来,但仍然能看到城外敌军的旌旗连成了一片,这江山终究是没有了。

谁都不要想得到,谁都得不到。

这终究不过是……一场殉葬。

他与她的殉葬。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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