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在
一
暮色将临,苏络伸出纤细手腕,灭掉影幕后的那盏酒灯,刚站起来冲面前还不知神魂所属的张七小姐和丫鬟微微一笑,门外已经传来脚步声和敲门声:“小七,娘要进来了。”
苏络匆忙将皮影等诸多用具收拾好,跟着小丫鬟从后阁绕出去。一直送出后门,小丫鬟还气息不匀惊慌不定,望着讷讷等待的苏络才猛然反应过来:“出来得急,竟然忘带了银两,苏姑娘,不若下次一起结钱。”
下次……估摸着只能再过半月去抓药了。米缸也空了,只能再去粮店厚着脸皮讨些麸子皮来应付。纵然有千万苦涩思绪瞬间涌上脑海,苏络仍然惦记着主顾不能得罪,只能点头:“也好。”
苏络孤身一人靠皮影讨生活,但影郡民风肃正,没谁愿意逢年过节聘请一个大姑娘抛头露脸地表演皮影。日子久了,苏络便琢磨一套自己生活的法门。她写了些温柔缱绻两情相悦的风月段子,将皮影小人做得细致秀丽,加上女儿家独有的温婉嗓音娓娓道来,日子久了,在影郡的闺阁当中颇具声名。
但月前传言有富家小姐因为看苏络的皮影戏被夫家退婚名声扫地,竟让整个影郡的太太小姐都谨慎起来,苏络也更难接到活计了。
苏络回家饿得睡不着索性支起了布屏自娱自乐,然而珍之重之打开皮影盒,才一下子傻了,最珍视的那张皮影居然不翼而飞。她这才想起方才路过一个无主坟头,因为惊吓跌落了肩膀上的皮影匣子,想来皮影就是那个时候跌落的。
她一路匆匆寻去,忍着心中害怕在坟茔前后转了个遍,却连一丝影子都没看见。等到她心灰意冷打算讪讪归去的时候,却有人从树后绕了出来。
他穿着一袭青色流云袍裾,眉目朗然若星,丝毫不沾惹凡尘之气。她讶然后退两步险些跌倒,却被扶住身体,对方的声音清淡:“姑娘是影郡苏络?”
他却笑了:“昔年听得姑娘一出戏,不料今天在这里偶遇。”
她哆嗦着嘴唇开口:“阿瞬……”话音刚落,她便察觉失言,轻轻咬住了嘴唇。
月郡名公子柳瞬景早已经死于七年前的匪祸。这世间再没有瞬公子。
二
苏络是月郡人,昔年她的母亲苏溪雨是苏家钱庄的独女,亦是月郡数一数二的美人。
苏溪雨年方十七那年莫名其妙怀了身孕,苏老爷大为震怒,却勉力将消息压下来,取消了已经定好的苏溪雨的亲事,将她草草下嫁给自己看重的柜台掌柜苏和,次年就生下了苏络。
世人都以为苏络就是苏和之女,然而却不知苏络的亲生父亲只是那年江南梅雨季节途经月郡的富贵公子。他有着极好的容颜,为了避雨躲进一间客寺,将肩头毛裘脱给了穿着单薄容色动人的苏溪雨。于是有了一夕孽缘后的珠胎暗结,有了苏家小小姐苏络。
苏和心里未必不知道,但他本是穷苦的伙计,却摇身一变成为苏家的主子。若不是苏小姐惹下这桩事情,苏老爷想要找个好拿捏的女婿免得给自己女儿委屈受,这桩事情永远也轮不到他头上。
但苏络长到七八岁的时候,苏和领回来一个小女孩给苏络做丫头,那是跟苏络差不多大的阿缇。苏络不喜欢阿缇,她名义上是自己的丫头,吃穿用度却与自己没有丝毫偏差。而自己的爹更是从外面一回到家中就笑语盈盈地抱起阿缇,从来对自己不理不睬。
她想不明白就哭着去找娘,苏溪雨却始终沉默以对。
她于是哭着告诉姥爷,那一天苏和在老爷子的堂前冒雨跪了许久,讷讷地说:“爹!我知道是我一时糊涂!可是阿缇……阿缇……毕竟是我……”
苏络不明白姥爷为什么发那么大的脾气,冲到雨幕里要把苏和扶起来。苏和抬头望着她的眼睛却带着血气的猩红,虽然只有那一瞬,苏络就已经被苏和抱进怀里大声哭起来,让她几乎以为爹爹那瞬间仇恨的眼神只是自己的错觉。
苏老爷心软,最终准了阿缇留在苏家宅院。苏和回到自己院落,放下苏络抱起阿缇,带着骨肉相逢的浓郁感情,同抱苏络完全不同。也是那年,苏家小小姐苏络与月郡绸商之子柳瞬景定亲。两个娃娃并不太懂得男女情事,只头挨着头亲亲密密地玩耍。
苏络自幼喜欢皮影,在家撑了布屏同柳瞬景自娱自乐玩皮影拜堂的游戏。
苏络年少活泼,小嘴叽叽喳喳地念:“一拜天地,二拜高堂。”柳瞬景看着她可爱,冷不丁学着大人的样子在她脸上偷香一口,看着她投过来的诧异眼神心头先虚了:“怕什么,你将来迟早是我娘子!”
两个娃娃正亲亲密密地玩着皮影,那边打着蜡烛的阿缇一个失手,蜡烛就落在了布屏上。火焰蹿上来燎伤了阿缇的手臂,她疼得在地上满地打滚,苏络慌不迭去喊来了苏和,换来的是父亲一记响亮的耳光。
她至今都记得父亲那句话:“阿缇若有个三长两短,你几条命都不够偿。”
因为在苏家玩火惹了火患,柳家忙派人接走了小少爷,又千遍百遍地赔不是。柳瞬景被接走的时候,苏络正在庭院里挨饿罚跪。
柳瞬景握着她的手:“你爹他对你不好,你放心,将来你嫁给我,我一定一生护着你,陪着你。”
男孩发着汗的手心炙热地熨帖在她小小的手掌上,她的眼泪一瞬间就淌了出来。
三
苏络九岁的时候,柳家远赴寻舟王郡做生意,言明届时让柳瞬景返回月郡完成婚约。而苏络的母亲苏溪雨终于熬不过常年的忧思郁怀溘然长逝。苏老爷心伤独女之死,也没有熬过那年冬天。
苏家偌大家产,全部归了苏和。苏络则被苏和送去远郊流月庵带发清修,为苏溪雨和苏老爷守孝祈福。孝期一守就是七年,流月庵师父平时受苏和所托,管束苏络极严,轻易不让她下山。但苏络凭借着皮影这小玩意儿同一众师姐妹处得极好,硬是缠着采买的师姐带自己下了山。
苏络本来只是想图热闹逛逛市集,却听到了苏家大小姐苏洛即将与柳家少爷柳瞬景完婚的消息。
她顿时面红过耳,旧时情景浮上心头,是小时候的柳瞬景攥着她的手:“你放心,将来你嫁给我,我一定一生护着你,陪着你。”虽然是少不更事的痴话,却如同星星火种,陪着她度过山上七载苦寒岁月。
她正诧异既然临近婚期,父亲为何还不接自己下山。就见街市尽头,渐渐熙攘,旁边小贩的议论声络绎不绝:“瞧,那就是咱们月郡最出名的一对璧人,苏大小姐和柳公子了。”
即便七年未见,但孩时的眉眼轮廓还在,她几乎一眼就认出了柳瞬景。昔年爱笑爱闹的男孩已然成长为玉树临风的翩翩佳公子。而他身畔跟随的女子,弯弯眼睛满是柔情缱绻,全没有当年侍立在自己和柳瞬景身边的低眉顺眼。
苏络恍若在梦中,喃喃询问身边的小贩:“您方才说,那是苏家大小姐苏络?”
对方的声音里喜气洋洋:“那是自然!整个月郡上哪里找长得这么齐整的小姐,跟她母亲当年一样,都是咱们月郡的头号美人!”
苏络一颤,听到了自己心里绝望的声音。不,那是阿缇。
她找到自己阔别七年未曾一晤的父亲苏和,对方的神色比当年还要冷淡:“你若是不愿意再留在流月庵,苏家也不少你这一口饭。但你要想清楚,你回来再也无法做苏家的大小姐了。这七年,在世人眼里,苏家大小姐苏络从未离开过苏家。”
她发着抖,却忽然领悟:“父亲,阿缇……是您的女儿吧?但您又为何对我如此狠心?”
苏和望着她,目光一点点变得疯狂偏执,仿佛在她身上看到了苏溪雨,看到了苏老爷:“苏家!这么多年当我仿佛是一条狗!我只是装作不知道苏溪雨嫁我的时候已经怀了你!而他竟然为了让我死心塌地娶他女儿,成为他听话的奴才,差点害了阿梅。可怜阿梅那个时候已经怀了七个月的身孕,若不是我及时赶到,跪下来苦苦哀求,又怎能保下阿缇?!”
他怒目圆睁瞪着苏络:“你以为,我让我的女儿做你这小杂种的使唤丫头,我甘心吗?但我只能忍,忍到那老匹夫和他的贱女儿一命归西,我才能给我亲生女儿最好的一切!”
他却闭口不提,当时他明明有妻有子,却贪恋荣华欺瞒东家,迎娶了苏溪雨。
苏络心里清楚明白,却还是忍下,答应苏和以下人身份重回苏家。苏和是为了再次折辱苏家人,更不怕苏络闹出什么幺蛾子来。他是当家人,只要他一句话,所有人都只会以为苏络是个贪慕虚荣的小丫头而已。
这世上还能够相信苏络的人只有柳瞬景,而苏络想要赢回的也只有柳瞬景。
少年时候的情愫纵然虚无缥缈,却仍是她苏络不忍放弃的最后一线希望。
四
她被分到厨房做厨余丫头,从来没有机会到上房去见到阿缇和柳瞬景。
唯有一次,她做完了厨房的杂事,在院落里支起布屏表演皮影,正赶上熟门熟路的柳瞬景自己摸到厨房找东西吃。他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苏络身后,突兀开口:“你皮影蛮漂亮的,是你自己做的吗?”
她一惊回头,正撞见柳瞬景垂头望着她。他头上缚着两指宽的月白色额带,缀着拇指大的一颗通透碧玺,将层层碧影投在他暗色的瞳孔里,分外动人。她呆怔在原地,手上的皮影掉落在裙裾上。
柳瞬景微微一笑:“小时候好像和阿络也一起玩过,当时她有个小侍女,做这些玩意儿做得极好。可惜后来那个小丫头被送走了,再找阿络也没得玩了。”
苏络觉得自己的一颗心成了冰,慢慢地在胸腔里坠下去。她想要大声告诉柳瞬景,是他记错了!她是苏络,她们小时候玩过的那些皮影都是她亲手做的!但她却突然没有了力气。
柳瞬景不会相信灶火间小丫头的胡话。因为柳瞬景分明一点儿都不记得了,那些年少的皮影都是苏络自己一点点做出来的,不是什么小丫头。
他们小时候相处的时光就那么短,相熟悉的记忆就那么些。她早该明白,如今柳瞬景眼中心中的苏络并不是自己,她最后的希望被全盘打碎。
柳瞬景将拿在手里端详的皮影放回她的裙裾上,冲她微微笑了一下后转身离开。而在他回头的一瞬间,微风卷着细碎花瓣迷住了他的眼睛。他凝滞住脚步,觉察到有两条柔软的胳膊春藤一样揽住了他的腰身。
他讶然回身,看见那小小的丫头一双眼圈红彤彤的,嘴唇发着颤,半点血色也没有。仿佛有千言万语要说,却偏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柳瞬景是富家公子出身,加上容色长得俊俏,家中多的是漂亮的小丫头对他想入非非。但偏偏柳家家教极严,各房各头都没有丫鬟收房的先例。但凡有丫头试图狐媚惑主,都是打发出去卖掉了事。
柳瞬景虽然有片刻的怜惜心动,但很快就被鄙夷所湮没。他毫不犹豫地掰开了苏络的手,但苏络抱他抱得很紧,仿佛像是抱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柳瞬景手上用了力气,将苏络甩在了一旁的地上。
他像是真的动了气,却因为不是自己家中不便发脾气,只轻蔑地看了苏络一眼便扬长而去。
苏络静静地趴伏在地上,那一瞬间她看懂了柳瞬景眼中蕴藏的含义,那是好自为之。
五
亲事在即,毕竟厨间最是人多嘴杂,苏和怕苏络说出点什么节外生枝,索性将苏络调到了阿缇身边做侍女。阿缇像是已经不记得苏络,言谈举止待她一如寻常侍女。
只有一次柳瞬景来探望阿缇,苏络捧了茶盏送上来。柳瞬景抬眼看了她一眼,在去接茶的时候手腕相错,茶盏生生摔碎在地上。她呆怔在原地,溅出来的茶水烫伤了手腕也不觉得痛,却听见柳瞬景轻描淡写的声音:“这是新来你身边的侍女吗,倒是笨手笨脚的。”
苏络顿时就明白了,这是他给予的警告。在他心里,她只是一心想要攀高枝的下贱女子罢了。
阿缇笑了笑:“爹爹特意送来的,我总不好往外推。左不过嫁过去的时候不带她就是了。”
苏络麻木地蹲下来,顾不得烫伤捡拾瓷片。只听柳瞬景对阿缇温柔展颜:“我都听你的。”
苏络去找了苏和,恳求回流月庵。苏和冲她恶毒地笑了:“既然这世间繁华你也看不了几日,不妨留到苏府办完亲事?”
她怔怔抬眼望着这个她叫过多年父亲的人,泪水一下子涌出了眼眶:“你从来没有把我当过女儿吧?”
苏和的眼里满满都是恶毒:“怪只能怪你们苏家死得只剩下你一个人,让我们父女多年的耻辱都只能着落在你身上找补回来!”
她转身冲出房门,猛地推开门,门外站着的居然是柳瞬景。苏和大感意外,然而柳瞬景却大步迈过苏络的身侧,仿佛没有注意她被逼至绝路的眼神一样:“岳父大人,关于婚仪的事情有些细节要找您相商。”
最终,还是没有听到吧。苏络踉跄离开,眉眼是满满的心灰意冷。
苏络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柳瞬景会在夜晚时分悄悄来找她。
他站在院落的花藤下,零落阴影笼着他温柔眉目。他转头,声音在月夜里低沉如水:“那天我都听到了,你才是当年的阿络,是我记错了,年少时的皮影都是你做的。”
她只觉得脑中嗡然一片,数不尽的庆幸和喜悦涌上脑中,像是骤然炸响的烟花。她慢慢蹲在地上,双手紧紧地抱住身体啜泣起来。
“上次烫伤了你,打不打紧?”柳瞬景蹲下来揽住她的肩膀安慰她,一如年少时给过他的温暖。然而柳瞬景的下一句话却来得猝不及防:“把这个秘密永远埋藏下去好不好,阿络?”
她诧然抬起头,一双睁大的眼睛漾满了绝望、痛苦和不可思议,像是藏着万千一闪即逝的微茫星光,戳得柳瞬景也不由得心痛起来。
他略略偏过目光才能让话语顺畅说下去:“是我误会了你,不错,你是那年为我做过皮影的阿络,但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久到不足以让我爱上你。如今我要娶的,是陪我一起赏雨一起赏花的阿络,是陪我一起祈福一起逛庙会的阿络,是我的心上人。而你的事情,如今的阿络更是一点儿都不知道。”
他顿了顿才看向苏络:“咱们的那些事儿,不过是小时候玩闹罢了。你若不提,我压根都记不起。”
苏络明白,那个说要保护她一辈子的男孩子,真的永远也回不来了。她摇摇晃晃站起身来,一言不发踉跄离开。
身后柳瞬景的声音忽然变得森寒:“纵然你说出去,我柳瞬景会娶的人也永远不是你。就连你父亲也不认你,你不是很清楚这些吗?”
她扭过头凄然一笑:“公子多心了,我不会说的。”
柳瞬景安下心来,也觉得自己过分:“你放心,将来我和阿络会好好把你嫁出去。不会让岳父以你现在的身份随便配个小厮打发出去,你……”
苏络只觉得天旋地转,下一刻已然晕厥了过去。她竟然一直不知道,她爱了多年的人有这样薄凉的心肠。
六
柳瞬景为了处理家中事务提前赶往王郡,婚礼定在柳家,迎亲队伍千里迢迢从月郡迎娶苏大小姐到王郡。苏和最终不肯放过她,命她以丫头的身份陪嫁远走王郡。这苏家的万贯家私才完完整整属于他苏和,再也无人能威胁他分毫。
然而,柳家的迎亲队伍却在路上遇到了土匪劫道,整个迎亲队伍被抬入了匪窝。
阿缇几年养尊处优的生活让她颇有几分大家闺秀的气质,她丝毫不见慌乱,挥手把苏络唤进轿中,声音很冷静:“脱下衣服,跟我换过来。”
谁的心里都跟明镜一样,这匪窝里的粗鲁汉子,看见娇滴滴的富家小姐,莫不想加以染指。纵使能被赎回,也很难保持完璧。只有打扮成灰头土脸不起眼的小丫头,或许才有些机会趁着混乱逃出生天。
她的手指麻木地攀上自己的盘扣,突然问出声:“阿缇,你究竟认没认出我?”
阿缇背对着她脱下如水一样柔软的红色嫁衣,青丝如瀑,声音却半点情绪也没有:“现在我才是苏家大小姐。”
她从小就喜欢柳瞬景,却只能在旁边打着蜡烛看少时的苏络和柳瞬景头挨着头玩皮影。她又是伤心又是沮丧,索性打翻了蜡烛燎伤了自己的手臂。她知道苏和心疼自己,她抱着父亲的脖颈哭得仿佛走入末路的困兽,她说,阿爹,我要嫁给瞬公子。
阿爹的眼睛在黑夜里闪出一线寒芒,没说话,只是抱紧了自己。
从那一刻起,她就笃定相信,一定有梦想成真的一天。
她最后看了一眼苏络,抬起轿帘混在了下人中。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阿缇万万没有想到因为苏家和柳家的势力,竟让图财的大当家下严令不准冒犯苏家大小姐。而兄弟们一番辛苦,怨声载道,无关紧要的陪嫁侍女和喜娘们都被当作犒赏,赏给了下头的喽啰们。
苏络坐在轿子里,听见外面阿缇撕心裂肺的哭叫声:“放开我!我才是苏家大小姐!我才是苏家大小姐!”
苏络拉开轿帘,一滴眼泪慢慢从眼角滑落。
她救不了阿缇,也不愿救。一切都是天意,她趁着匪徒们兴致正高的时候偷偷溜走,再也没有回头看一眼。
有流言蜚语从匪窝里一路流向月郡和王郡,说苏家大小姐的贴身侍女羡慕自己小姐的十里红装,勾搭匪徒绑走了苏家大小姐。苏家大小姐不堪凌辱而死,而贴身侍女则不知所终。
苏络换下红装潜回月郡,一把火烧光了苏家钱庄,却放过了苏家内宅的苏和。她已经没有力气去恨苏和,只是苏家的东西总不能一直搁在外人手里。她映着漫天火光从苏家钱庄走出来,却正撞上风风火火前来报信的柳家小厮。
对方认出她是苏家人,膝盖一软跪伏在地上:“快去告诉苏老爷!”他痛哭出声,“少爷为了给苏小姐报仇,深入匪窝,同匪首同归于尽了!”
她只觉得脑中嗡然作响,心像是被人用凿子猛然挖了个巨大的洞,空落落地疼。她最终没有看错柳瞬景,他是个重情的人,只可惜为的不是她。
自那天后,苏络远走影郡,靠皮影手艺养活自己,将所有前尘往事尽数弃到脑后。而她不能忘记的是在苏府中初次重逢的柳瞬景,尚未对她表现出决绝一面的柳瞬景,眼中有着温柔花影的柳瞬景。
于是她做了最珍视的一枚皮影,自己演着从不视人的戏码。嘴里喃喃配着词:“你皮影蛮漂亮的,是你自己做的吗?”
“你爹他对你不好,你放心,将来你嫁给我,我一定一生护着你,陪着你。”
那是她放不下的心魔,克不了的业障。
直到她丢失了那枚皮影,却遇见了与柳瞬景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月郡张七小姐的未婚夫,方淮安。
七
苏络因为实在揭不开锅,去找张七小姐讨皮影钱。那天刚好是庙会,她远远看见了张七,来不及多想就走了上去:“小姐,那夜的皮影钱……”
对方像是沾了脏东西一样仓皇:“你是谁?什么皮影钱?”
她多日水米未尽,被对方一甩险些踉跄跌在地上。却忽然听见温润的声音:“这不是苏络姑娘吗?”她勉力站起,这才认出对方正是那晚在荒郊遇见的方淮安。
张七慌忙掩饰:“淮安,我真的不认识这是谁。”
苏络轻轻一笑,原来是未婚夫婿在旁,怪不得装作不认识她。
她不愿看见方淮安那张酷似柳瞬景的脸,正想要告辞离开。却听见方淮安开口:“苏络姑娘若是开销紧张不妨住进张府陪七七做些皮影,想来七七爱热闹也会喜欢。”
张七小姐脸上顿时浮现出喜色,影郡民风严肃不假,但若是自己未婚夫君都点头认可,旁人的眼光又何必在意。苏络下意识想要拒绝,但抬头却撞进方淮安的那双眼睛里,稀里糊涂地开了口:“好。”
她早就丢光了苏家的脸,重新做回下人也没什么了不起。她被纳进张府不过月余,就随张七小姐嫁进了方家。大婚那日整个方府很是热闹,苏络枯坐在房间里盯着烛焰,一遍遍告诉自己,那个要与别人成亲的人不是柳瞬景,柳瞬景早已经死去了。
门却被猛地撞开了,方淮安一身喜袍出现在眼前,满身都是酒气。苏络站起身来险些惊叫出声,却被炙热指端压住嘴唇。对方的眼睛里仿佛有着那年春天的漫天花影,他的手指察觉到她的颤抖,轻笑出声:“不要怕,我一生一世陪着你,护着你……”
一念成魔,这业火足以烧尽她四肢百骸,让她不知神魂所在。她闭上眼睛,在他的怀抱和亲吻中轻轻发着抖,眼泪方流出来就被烧化了。她扣住对方的健壮脊背,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哭喊着阿瞬。
春宵一刻,方淮安醒过一晌酒便爬起身来。她仓皇在身后抱住他的脊背:“你要去哪里?”
他抚摸她的手掌,转过身来在她脸颊轻轻一亲,仿佛逢场作戏的安慰:“听话,毕竟新婚之夜,我总要去那边应付一宿。”
她的手掌无力滑落,她无比厌弃如今的自己,却无力逃脱。
方淮安同柳瞬景并不相同,他是白手起家创下这份偌大家业,没有什么家风家规,一切都是他说了算。平日与张七伉俪情深不过是表面功夫,仍是一有时间就宿在她的屋里。
苏络刚开始还想过远走高飞,然而那日方淮安睡眠中翻过身子,若有似无地呢喃着一个人的名字:“阿络……”
她仿佛被惊雷劈中,眼泪无意识地流下来,竟然一时无法判断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心头突然涌上一阵烦恶,她唯恐惊醒了方淮安,冲到屋外干呕。
回到屋子里的时候却凛然一怔,只看见方淮安倚着床头静静坐着望着她,眼神如水凉薄。然而只是一瞬,他就已经伸出手笑得安稳妥帖:“苏络过来,让我抱抱你。”
他从来不曾叫过她阿络。
八
私情最终还是被撞破,苏络被张七罚跪在堂前,却冷不防方淮安突然办事归来,张七闻言神情慌乱。她虽然是当家主母,但方淮安却不是那种轻易被妻室拿捏的男人。
他走到堂前自己找了把梨花木椅子坐下,闲闲散散地问:“这是唱的哪一出?”
张七终于忍不住语出讥讽:“这贱人大了肚子,也不知谁的种?”
话一出口张七就后悔,且不说着整个方府上上下下都知道苏络的孩子就是方淮安的。就方淮安的性子,顺口接下话茬认苏络为妾室是极有可能的事情。苏络不说话,只垂头微微颤抖。院外凉风过堂,发出呼呼的声音。
方淮安的声音冷不防轻轻扬起,轻描淡写得仿佛秋季枝头飘落的最后一片树叶:“哦,那就把孩子打掉,打发出去卖了吧。”
苏络抬起头看着方淮安,一双大大的眼睛里没有震惊,只有水流一样的忧伤。
方淮安走到她面前,用手指轻轻托起她消瘦的下巴,声音放得轻缓:“勾引主家男人,不是你驾轻就熟的事情吗?”他顿了顿,声音放得极低,“你想要的,我都给你就是。”
她微微合上眼睛,眼泪从眼角溢出烫着了他的指尖,他像见到什么脏东西一样躲犹不及地甩开手。却冷不丁有极轻微的声音从苏络口中吐出:“如果这就是你想要的,我也给你就是。”她顿了下,终究还是唤了一声,“阿瞬。”
方淮安手指微微颤抖,继而大步走出中堂,只看见外面满庭肃杀,不过是一炷香的时间,满庭花树都落尽了。
他是方淮安,却也是柳瞬景。七年前他杀进匪窝意图拼命,却同匪首一起跌落山崖。幸而他大难不死,被路过的猎户救治。只可惜他因为头部受创,过往经历都忘得干干净净。
他随救起自己的猎户姓方,靠着贩卖皮货白手起家,竟然在影郡创出一份家业。再然后,就有影郡的高门大户前来提亲,更有富贵人家邀请他去参加形形色色的园游会。
他就是在那个时候看见了在太太小姐中表演皮影戏的苏络,他觉得她长相熟悉,名字也熟悉。本以为是自己的故交,却在深夜噩梦中想起了旧事。
他想起她曾在漫天花影里抱住自己的腰身被自己推倒在地,更想起了他曾经故意把热茶打翻在她手腕上提醒她警言慎行。他派人回月郡打听,这才听闻旧事。苏家大小姐的贴身侍婢,因爱生恨,将自己新婚的小姐出卖给山贼凌辱致死。
那个苦命的姑娘,是自己曾经深深爱过的未婚妻啊!
苏络早已经没有气力挣扎,自从那晚他梦呓出声她就认出了他。尽管他梦里的阿络叫的并不是自己,但又有什么关系。
她之前日日夜夜被折磨,想着如果当初自己与阿缇没有换衣。如果阿缇活着回去,如果当初被凌辱至死的是自己。说不定阿瞬还会活着,娶到自己心爱的姑娘,儿女满堂。
然而柳瞬景真的还活着,他还活着。她为了他再度卖身为婢,滚烫的藏红花灌入唇齿,那个不过两月的小生命在汩汩的血流中逝去,她都已然不会觉得再痛了。
她这一生的爱恨,都已经尽了。
九
影郡附近亦有匪祸,土匪们除了打劫来的肉票,偶尔也会采买一些年少女子回到山寨以充杂役和淫乐。柳瞬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命人将小产后的苏络卖给了那群山匪。马车已经走远了,杂役们打扫苏络的房间,收拾出来一个皮匣子。柳瞬景认出那是苏络的皮影用具,他鬼使神差地接过了匣子,挥手屏退下人,回到自己房中,在书架中抽出一枚薄薄皮影。
那是那夜他尾随苏络,在她身后捡到的。
一身青色流云袍,眉目舒朗的翩翩公子,往上去一眼就能被认作是月郡瞬公子。
他撑起布屏,晃亮了蜡烛,提起皮影的兜线,面无表情地控制着小人斗转挪移。然而啪的一声,提线却断了,皮影掉落烛火中,火焰猛地就蹿了上来。他微怔,在满眼火影中记忆扑面而来。
“你爹他对你不好,你放心,将来你嫁给我,我一定一生护着你,陪着你。”
“是我误会了你,不错,你是那年为我做过皮影的阿络,但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久到不足以让我爱上你。”
“纵然你说出去,我柳瞬景会娶的人也永远不是你。就连你父亲也不认你,你不是很清楚这些吗?”
她却只凄然一笑:“公子多心了,我不会说的。”
他猛地起身站起,奔出大门打马追去。风声从耳边呼啸而过,一如七年前他闻听喜轿出事赶赴匪寨。他闯进寨子里,一眼看见了远处女子被凌辱后的尸首。虽然看不清楚脸,却仍认出了是她的侍女服饰。
那一瞬间,他心痛如绞。他瞬间明白,纵然他口口声声说自己的心上人是那个陪自己赏花赏雨的苏家大小姐。然而却在那年春天的漫天花影里,在她展开双臂无助地抱住自己的那一刻起,再次深深地爱上了她。
可惜他明白得太迟,可惜他亏负得太深。
匪首一脸讪笑地告诉他大小姐依然完好无损地端坐在喜轿里,他什么都听不了想不了。
他拔出佩刀,招招都是拼命的招数。最终,双双跌落山崖。
那一瞬间,他满心想着,若是在黄泉路上能够赶上,定要把身上的衣服解给她披着。他的阿络打小就怕冷,他要攥着她的手慢慢走过漫长忘川。
平地里蓦地响起一声马啸,他从马匹上跌落,拼命赶到山路上停泊着的马车旁边。那是送走苏络的那辆马车,他甚至还记得那布帘子上的花纹。套着辔头的马无助地刨着蹄子,旁边站着的车夫也怔怔看着他。
他强行压抑着心中的狂喜,手指慢慢探上印花的蓝布车帘。
要说的第一句话他已经在来路上想了许久。
阿络,所幸我们还来得及。
他的手指却微微颤抖起来,从喜悦的颤抖渐渐化作恐惧的颤抖,他看见有血流从车帘下慢慢洇出,猩红夺目。
他的阿络,再也追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