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炜
进入中国诗歌经典的方法有许多,我们过去一直习惯的就是背诵。比如李杜的诗就最适合诵与背,记住了,才能时常拿出一些句子欣赏。不过我们背诵的目的不光是为了记忆,而是为了听它的音韵之美。诗不同于一般的文章,它更富于音乐性。写诗的人也要听自己写下的声韵,比如杜甫每次写出一些句子以后,总要反复诵听,先过自己耳朵这一关。
当代的大部分作品其实是不必背也不必诵的,为什么?因为它们不具有音韵之美。有人说难道除了诗,一般的散文也需要这个吗?当然,任何称得上语言艺术的都需要这个,都要有好的节奏。古代的骈体文十分讲究这一点,古代的好文章都有类似的讲究,也都是一唱三叹的。“五四”以后的白话文写作也并没有让好的著作家忘记这个至关重要的问题,他们的文章总是有极强的节奏感。只有平庸的写作才是粗糙不堪的,它们不值得诵读,因为压根就没有考虑音韵,没有独特的节奏感,连使用词汇都是马马虎虎的,基本上是泥沙俱下。
李杜的诗是精心打磨的典范,他们的代表作在词汇运用方面达到了汉语的极致,从声韵、气息、色泽诸方面都做到了极难企及的高度。“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这些文字简直就像铁打金铸的一般,不可更移,对文辞的遣使调度出神入化,鬼斧神工。我们进入这样的经典,就必须从最小的单位——一个词汇入手去丈量。这是品咂咀嚼、享受和消化的过程。
一种文明走到辉煌阶段,一种文体达到灿烂时期,其结晶将是无与伦比的。当一种文明走入了颓丧和败落期,一切也就正好相反,不仅缺少出现语言艺术的集大成者,而且整个文体都会暗淡无光。这时候的阅读常常是对生命的浪费,一句话,极不值得。这会儿如果再强调从一个词汇开始,那就是犯傻了。
盛唐的诗篇中有极大的篇幅是老少咸宜的,稍加引导儿童们就能诵能解。“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有什么费解的?这些看似平易的诗句,丝毫也不觉得肤浅,而且还供我们一代一代赏读,决不会觉得苍白贫瘠。所以胡适在《白话文学史》中就认为,白话文运动不是从“五四”开始的,只不过由“五四”提出来了——凡是不需要翻译就懂的口语化的古诗之类,统应算做白话文写作。
对比今天某些专门写给小孩子的所谓“儿童文学”,可以说既不是文学,也不是好的儿童读物。有一类读物总要写各种“顽童”,这本来是很可爱很好玩的——调皮孩子往往意味着智商高、聪明,但闹过了头也不好。很多儿童读物没有其他途径可走,过分地渲染顽皮和反智,一句话,让他们以学坏为能事。
好的“儿童文学”一定是文学,而不是廉价的文字。所有儿童文学的经典,像一代一代流传不止的《安徒生童话》,像马克·吐温的作品,一直都是成年人的读物。至于安徒生和马克·吐温本人,并不认为自己是专门的“儿童文学作家”,更没有觉得是在为孩子们写作。
所有的文字艺术品,从文学的层面看必须是不拙劣的。否则不论它标榜的思想有多么崇高,已经从局部开始犯下了大错:倡导粗疏和放纵,背弃严谨和缜密,伤害文明。而我们消除这种危害的有力方法,就是阅读经典:仍然从一个个词汇开始。
现在我们面临的大量文字垃圾来自强大的网络传播,还有报刊杂志等媒体。这些泛滥的读物,也是从一个个词汇开始的,是渗透在语言细胞里的。如此一来许多方面更加没有了底线,给人性的向下滑脱提供了语言依据,进而还会有理论依据和文化依据。人在堕落的过程中是好奇的,刺激的,甚至是快乐的。
整个族群的文明就是在不懈的、时刻警觉的奋斗中建立的。我们谈到的这一堆“网络文学”和“通俗文学”,严格讲只是在拆毁一种文明,并且从基础做起,从语言开始,从一个个词汇开始。于是一切也就清楚了,要维护和建设也只能如此:从一个个词汇开始。文明从一个个词汇开始放纵和流失,那就从一个个词汇开始固守和收敛。也只有这样,才能热爱经典,比如热爱以李杜为代表的绚丽的唐诗。
其实正常来说,唐诗和李杜千百年来想不爱都不行——既使有人明令禁读都做不到。退一万步说,即使当代人全都不读唐诗、李杜,到了下一个时代仍然还会有人去读。
事已至此,可以想象今天的文化境况到了怎样糟糕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