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华 平
(华中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9)
萧萐父先生中国哲学的诗意书写
高 华 平
(华中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9)
萧萐父先生是中国当代著名的哲学史家,同时也是一位激情澎湃的诗人和具有多方面艺术修养的学者。因此,萧先生的中国哲学的书写范式具有鲜明的个性和强烈的诗性特征。这主要表现为:其中国哲学的书写以追求真、善、美统一的人格美为书写目标,以充满激情的诗性语言为哲学话语,敢于突破传统哲学论文格套、采用多种文体形式等几个方面。萧先生中国哲学诗意书写范式的形成,既与其个人的坎坷经历相关,也是他对中国哲学诗性特质的深刻认识以及他自觉探索一条能将传统与现代、中国与西方融合起来的中国哲学书写范式的结果。萧萐父先生的这一中国哲学的书写范式,对学界当前关于中国哲学书写范式的探讨具有深刻的借鉴与启示意义。
萧萐父;中国哲学;诗意书写
业师萧萐父先生是当代著名的中国哲学史家,同时也是一位激情澎湃的诗人和具有多方面艺术修养的艺术家。正因为萧先生兼具哲学史家和诗人、艺术家的多重身份,故他的中国哲学研究具有独特的个性,他的中国哲学的书写方式可谓是一种诗意的书写。在纪念萧先生九十冥寿和学术界反思中国哲学书写范式之际,总结萧先生中国哲学的独特书写范式,不仅是为了纪念和缅怀萧先生本人,也是为了能使当前中国哲学书写范式的探讨获得深刻的借鉴与启示。
以本人曾跟随萧先生学习中国哲学及学习萧先生的中国哲学史著作所见,笔者以为,作为萧先生中国哲学独特书写范式的诗意书写,主要表现为:以追求真、善、美统一的人格美为书写目标、以充满激情的诗性语言为哲学话语和突破传统哲学论文格套、采用多种文体的书写形式等几个方面。
做任何研究都会有自己的目标,研究中国哲学亦然。有的为名,有的为利,有的因为兴趣,有的为了服务政治,有的则是为学术而学术……孔子、荀子皆曾说:“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论语·宪问》《荀子·劝学》)王国维则感慨地说:“今举天下之人而不悦学”:今之“言奖励学术者”,“言研究学术者”,实皆“以其名也,否则以其可以得利禄也”(《教育小言十则》)。萧先生的中国哲学研究,由于历史的原因,其始也不能不具有某种功利化的目的。萧先生当年也认为研究中国哲学史,“就是必须按照(中国)哲学史研究对象的特殊性,把历史唯物主义原理加以具体化”[1]392。哲学史研究的“特定对象”,就是“哲学认识的矛盾发展史”;中国哲学研究的“根本任务”,“就在于揭示出这些哲学的本质矛盾在中国哲学中的表现形态和历史特点,揭示出矛盾的普遍性与特殊性的具体联结”[2]4-6。但随着萧先生把自己中国哲学的研究重点确立于明清之际的启蒙哲学思潮、特别是王夫之哲学思想的研究,并且由于他在历经磨难和艰难困苦之时,经常“想起明清之际学者们‘锋镝牢囚取次过,依然不废我弦歌’的坚贞风范”,故他最终把“内在超越流俗,充分实现自我的人格美追求”[3]10确立为其中国哲学书写的最高目标。
为了凸显其中国哲学书写“实现自我人格美追求”的目标,萧先生的中国哲学史研究,对于儒家,他特别注意揭示儒门《易》《庸》作者的“气度恢宏,目光远大”,具有开放的文化心态和多元的学术史观。他指出,儒家的传统是中国多元、流动的传统文化中的一环,儒家文化传统本身也是纷繁复杂的。孔子之后,“儒分为八”;荀子之时,更是“儒门多杂”;而中国封建社会后期将儒家的思想传统凝固成“以维护宗法关系及其等级秩序,确定和限制封建特权、调节宗族内外矛盾为中心的‘礼教’”,“日益变为人性的桎梏,变为道德自觉的反面,人的真正价值被全面否定”。他将这一历史事实称之为“类似宗教异化的伦理异化的现象”,坚决加以拒斥,而充分肯定明清启蒙思想家们“反抗伦理异化的叱咤声”等“儒家传统中的积极因素”[4]103-111。
对于道家,他尤其颂扬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别树一帜的异端精神。萧先生认为,从先秦的老、庄与稷下道家,到汉代的严君平、扬雄、王充,皆“慨然以异端自居”,“卓立不苟”;魏晋时期的阮籍、嵇康“原本贵族,但受道家思想的影响,走上了思想异端的道路,拒绝与当权者合作”,“清操自然”;“隋唐坚持道家思想风骨的士人……其批判的锋芒却显示了明朗的异端性格”;明清之际的启蒙思想家们多有道家异端精神,“狂傲不羁,揭露‘假人’,呼唤‘童心’,主张个性解放,反对异化……”[4]112-126萧先生将道家这种“被褐怀玉”的异端性格、“道法自然的客观视角和物论可齐的包容精神”,称之为“道家风骨”,认为“道家风骨”“把人们引向开阔的视野,引向一种不断追求、不断超越自我局限的精神境界”,“是值得珍视的思想遗产”[4]127-133。
对于佛教禅宗,萧先生定义佛教哲学为“一种以人生究竟、宇宙实相为对象的特殊形态”:“中国化的佛学以‘证菩提’为归趣,主‘心性本觉’,因而尤为重视‘智光’、‘慧光’、‘觉解’、‘心悟’”;而禅宗“东山法门”中“勇于破旧立新的改革精神”、坚持“守心”或“守本真心”的“创造精神”、不择根基、不拘一格的“开放心态”,则被他称之为“诗化的哲学”,因为这种哲学“充分重视了诗化的审美意识”[1]288-296。
正是由于这种对中国哲学追求独立不阿、求真向美的“诗化哲学”特质的认识和哲学书写以追求真、善、美统一的人格美为最高目标,故萧先生对同道中冯契先生的《智慧说三篇》(《认识世界和认识自己》《逻辑思维的辩证法》《人的自由和真善美》)予以高度评价,认为冯氏哲学“将认识的辩证法贯彻于价值论领域”,“使理想成为现实在创造真、善、美活动中,培养自由人格的德性”。因为冯氏这种对真、善、美统一的“平民化自由人格”理想的追求,正与萧先生以建立真、善、美统一的完美人格为目标的中国哲学书写范式深相契合,故二人能同声相应、同气相求。
众所周知,哲学话语与文学艺术的诗性话语是具有明显差异、有时甚至是相互对立的。哲学话语要求准确、明晰、理性、信实,而文学艺术使用的诗性话语则具有简约、模糊和多义性,并富有激情。老子曾揭示哲学话语与文学艺术的诗性话语之间的矛盾说:“信言不美,美言不信。”(《老子》第81章)
当然,哲学话语与文学艺术的诗性话语之间的这种矛盾对立也不是绝对的。对立,通常出现于较低层次的哲学思维或审美活动之中,而在高级的哲学思维和审美活动中,则是“正言若反”的。因为“道”本身的存在既是哲学的,又是艺术和审美的。老子曾说:“道之为物,唯恍唯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老子》第21章)说的即是这个意思,而《老子》一书采用的也正是一种诗性的话语。
萧先生对中国哲学书写的话语,既是哲学的,也是文学艺术的诗性话语(或者说,他的哲学话语中兼用了很多文学艺术的诗性话语)。他对中国哲学的书写,常常充满着诗人的激情。读着萧先生中国哲学的论文、论著,随时随处都能感受到他特有的哲学话语中饱含着的深情。如萧先生论汉儒说:“汉廷尊儒,所尊者乃投其所好之儒,凡固执儒家原旨者,如申培公、辕固生等反遭拒斥,而赵绾、王臧、眭弘、盖宽饶等竟以思想罪被迫害致死。至于被儒门斥为‘曲学阿世’者如公孙弘等则得贵显……而大批标榜名教的‘儒生’、‘名士’,反而成为儒学培养出来的伪君子。如论儒家传统,究指申培公、辕固生之儒?或指公孙弘、董仲舒之儒?抑指眭弘、盖宽饶之儒?”[4]106作者的爱憎分明、斥伪扬真之情跃然纸上。又如萧先生论道家曰:“正是处于异端地位的道家,虽屡遭打击而仍固守自己的学术路线,坚持天道自然,反抗伦理异化,揭露社会矛盾,关怀生命价值,倔强地从事学术文化的创造活动和批判活动,形成了特异的传统,凸显了道家的风骨。”[4]131对道家的赞颂之情亦溢于言表。最后,他终于情不自禁地将这种激情的诗性话语化为一篇篇的诗、颂。如他在《船山人格美颂——为纪念王船山逝世三百周年作》一文中论王夫之晚年之学术曰:
晚年船山,潜隐著书,瓮牗孤灯,绝笔峥嵘。在学术上自辟蹊径,精研易理,熔铸老、庄,出入相、禅,扬弃程、朱、陆、王,而复归张载,“推故致新”,“破块启蒙”,别开生面;同时搔首弄天,以诗达志,续梦观生,“内极才情”,充分表露其“胸次”、“性灵”、“独至之微”,直到辛未深秋绝笔之作《船山记》中“赏心”、“遥感”的顽石之美。
可谓字里行间皆充满了作者对王船山人格和学术的崇敬和赞美之情。
与萧先生中国哲学书写的诗性话语相关联的,是他的哲学书写除了以通常所谓论文、专著的形式出现之外,还有大量以各种文学体裁出现的文艺作品。这就极大地突破了以往哲学书写的文体格套,更进一步增强了其哲学书写的诗性特征。在萧先生已出版的各种学术著作中,差不多都收录有他在不同时期创作的诗作;而在2007年出版的《萧氏文心》中还有专门一册“萧萐父诗词作品选集”——《火凤凰吟》。
《火凤凰吟》中除“风雨忆存”、“缱绻芳情”两辑为以抒情为主的作品外,其余各辑或“评史论诗”,或与中外学者论学唱和,诚如吴根友兄在《火凤凰吟序》中所云:这些作品“能融真契美,能做到情中涵理,理以情发,情理相融”;“既表达了诗人‘虽九死其犹未悔’的崇高理想,亦涵蕴了诗人对中国文化慧命源流‘上下求索’之探寻”,是一条“通向求真、向善、致美的现代中国诗化哲学的道路”。根友兄在《火凤凰吟序》中还举萧先生的《湘西草堂题咏十首》为例,说这十首诗作“深契传主王船山集哲人诗人于一身的身份,实为船山画魂的传神之笔” 。而在我看来,这组诗同时也应该是对明清之际中国哲学“雷风相薄”、“冲破鸿蒙”之启蒙特点的高度概括,直可与被贺麟先生激赏的《傅山300周年祭》十四首并列,亦可谓“此300字可抵一篇万言论文”①。
萧萐父先生中国哲学书写采用的诗性文体,除了诗、词二体之外,还有颂、祭、序、跋、题辞、联语等。形式自由,丰富多样,与其“诗化哲学”的内容相得益彰。如“颂”体,本是源于《诗经》的文体,刘勰的《文心雕龙·颂赞》说:“四始之至,颂居其极。颂者,容也,所以美盛德而述形容也。”又称“颂”体的特点说:“原夫颂惟典雅,辞必清铄;敷写似赋,而不入华侈之区;敬慎如铭,而异乎规戒之域。揄扬以发藻,汪洋以树义,唯纤曲巧致,与情而变,其大体所底,如斯而已。”萧先生的《船山人格美颂——为纪念王船山逝世三百周年作》,最初题名“船山人格美浅绎”,并不以“颂”名体,但在收入《吹沙二集》时,萧先生却将它改为了“船山人格美颂”。可见萧先生对此文的重视和他对该文文体形式的考量——他是经过反复推敲才最终选择具有“诗性特征”的“颂”来作为该文的文体名称的。《船山人格美颂》一文以极凝炼的语言、字斟句酌地对王船山的哲学思想进行了高度的概括。他把船山哲学的特点概括为在天人关系上“依人建极,主持天地”,建立起“独立的主体或价值尺度”,“为其内在超越流俗,充分实现自我的人格美追求,提供绵密的理论依据” 。他把船山的历史观概括为“通过‘史’,发现自我的历史存在,感受民族文化慧命的绵延”,“基于历史教养而自觉形成理想人格的崇高美”。即把对王船山哲学书写的目标定位于建立一种独立不阿、超越流俗的理想人格之美。萧先生的这篇论文不同于传统哲学论文的严整和详尽,甚至也不同于传统“颂”文体的韵文形式,而是以非韵文的面貌出现。但他在文中称颂王船山是“诗与史,培育出的一个倔强灵魂”,其《船山记》有“‘赏心’、‘遥感’的顽石之美”;“《黄书》七篇俱在,璀灿夺目”;船山志向“以韵语托出,字字珠玑”。既是对王船山哲学和人格的极高度的概括和论述,又十分切合“颂”体“美盛德之形容”的特点。全文既包含深情,又突破了“颂惟典雅”的格套,虽无韵而胜有韵,实是一首情真意切、情理俱佳的散文诗!
不仅如此,即使是萧先生的许多论文和诗词,其书写也并不完全恪守传统的写法和格套,而是自由洒脱、极富创造性。读他的文章,常常发现文中有诗、诗中有文,诗文相配、韵散间行,如行云流水,自然天成。如他的《中华传统文化在历史发展中的“合”与“分”》一文,本在论中华传统文化及其演变的特点,但却在行文间不时录有作者的多首七绝诗;《傅山三百周年祭》虽然是十四首七绝诗,但每一诗后皆有数百字不等的散文解说,正如佛经之长行与偈颂相配,别具一格,既是哲学书写的革命,也是对文学文体的一种创新。
萧先生中国哲学的书写之所以会形成如此富有诗意的书写特点,笔者认为,这既与萧先生本人的诗人气质和他对中国文学艺术的多方面修养有关,更是他依照中国传统哲学的自身特点研治中国哲学的必然选择。
对于中国哲学的特点,学术界历来多有争论。以至于出现了“中国有没有哲学”、“中国哲学的合法性问题”等诸多讨论。但笔者以为,这些问题的实质,仍然是中国哲学的特点问题,即中国哲学与西方哲学相比有哪些不同,它的思维方式、探索对象、以至于书写范式有哪些特殊之处?对于这些问题,萧先生的回答是:
在情与理的冲突中求和谐,在形象思维与逻辑思维的互斥中求互补,在诗与哲学的差异中求统一,乃是中华哲人和诗人共同缔造的优秀传统。他们在这一心灵创造活动中实现着美与真的合一,使中国哲学走上了一条独特的追求最高价值理想的形而上学思维的道路,既避免了把哲学引向宗教迷狂,又超越了使哲学最后仅局限于科学实证或逻辑推理,而是把哲学所追求的终极目标归结为一种诗化的人生境界。中国哲学的致思取向,从总体上乃是诗化的哲学。
萧先生还举例说,中国哲学从《尚书》《周易》《老》《庄》《列》《文》,到孔、孟、荀诸儒,一直到陶(潜)、谢(灵运)、阮(籍)、嵇(康)、晦翁、阳明:“中国哲学这一追求诗化的优良传统……春兰秋菊,千古不绝,神思慧命,绵延至今。”他又把这一“诗化哲学”的著作分为两大类:一类是哲学家们用诗的形式来表达某一哲学义理或境界的哲理诗;另一类则是诗人们用韵语进行述评的“诗哲学”[1]511-516。
中国哲学的这一书写传统或范式以及知行合一、以追求融真契美的人格美境界为最高目标,显然不同于西方哲学书写重逻辑和理性的范式。而萧先生的中国哲学的书写范式,以追求真、善、美统一的人格美为书写目标,使用包含激情的诗情话语和诗词赋颂、序跋题辞等多种文体为表现形式,应该说,这其中明显包含了他对中国传统哲学、传统思维和书写范式的自觉继承。
当然,在当代的学术语境下,萧先生的中国哲学的书写很大一部分仍然是以当前的学术范式、即以严密的论文或专著的面貌出现的。尽管如此,我们仍然可以说,萧先生一生都在探索一条能将传统与现代、中国与西方融合起来的中国哲学的书写范式。萧先生的这一自觉探索,应该也正是中国哲学界现在以及未来努力的方向之一。
注 释:
①转引自吴根友的《火凤凰吟序》,见《火凤凰吟》(《萧氏文心》之一)第2页,武汉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
[1]萧萐父.吹沙二集[M].成都:巴蜀书社,1999.
[2]萧萐父,李锦全.中国哲学史:上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
[3] 萧萐父.萧萐父文选:下[M].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07.
[4] 萧萐父.萧萐父文选:上[M].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07.
【责任编辑:李安胜】
2015-04-09
高华平(1962—) ,男,湖北监利人,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中国传统文化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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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2-3600(2015)08-0045-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