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世 明
(山西大学 文学院 ,山西 太原 030006)
竹林玄学与山涛
刘 世 明
(山西大学 文学院 ,山西 太原 030006)
竹林玄学是魏晋时期竹林七贤所追求的一种由性游心的道家哲学。历来学者都将目光聚集到阮籍和嵇康二人身上,很少涉及其他五贤,特别是对于七贤之一的山涛人品更是不屑一顾,大多认为其人格精神与竹林玄学背道而驰,或认为他是一心求官的世俗之人,而非贤者。然而,通过《晋书》与《世说新语》对山涛事迹的记载,可以看出山涛的品性及行为却与魏晋玄学暗暗相合。老庄道家哲学所谈及的至德、养生、无累等观念,在山涛身上均有体现。因此,山涛并非是贪图富贵、只知享乐的小人,而是竹林玄学的真正践行者。
竹林玄学;山涛;至德;养生;无累
玄学是魏晋时期的老庄之学,王弼、何晏、夏侯玄等都是当时的谈玄高手。《世说新语》记载:“何晏为吏部尚书,有位望,时谈客盈坐。王弼未弱冠,往见之。晏闻弼名,因条向者胜理语弼曰:‘此理仆以为极,可得复难不?’弼便作难,一坐人便以为屈。于是弼自为客主数番,皆一坐所不及。”[1]106而魏晋玄学的真正代表却非竹林七贤莫属。七贤常集于竹林之下,肆意酣畅地谈玄论道、尽情游乐,于是竹林玄学便应运而生。
之所以称之为竹林玄学,是因为此七人都酷爱《老》《庄》,雅好清谈。《晋书》记载阮籍“博览群籍,尤好《庄》《老》”、嵇康“学不师受,博览无不该通,长好《老》《庄》”、向秀“雅好老庄之学”、山涛“性好《庄》《老》”、王戎“超然玄著”、刘伶“盛言无为之化”,而东晋戴逵的《竹林七贤论》对阮咸的记载也是“尚道弃事”。由此可见,对道家思想的钟爱成了七贤的共同之处,也正是他们对玄学的挚爱,成就了中国历史上独具特色的魏晋风流。
《老子》第5章言:“虚而不屈,动而愈出。多言数穷,不如守中。”第28章又言:“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庄子《天地》篇言:“夫明白入素,无为复朴,体性抱神,以游世俗之间。”其《德充符》篇又言:“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唯有德者能之。”由是观之,竹林玄学追求的是一种随性自适、游心于道、不受外界所累的境界。这种境界不是自私狭隘的,而是富于高尚道德、能够存生葆真的。这才是竹林玄学的真正含义。而七贤中每个人都能这样做到吗?不,只有山涛。其余六人只有热爱,只会清谈,而非竹林玄学的真正践行者。
首先,从玄学重德这个角度来看。刘伶“唯酒是务,焉知其余”,阮咸“重服追婢,累骑而返”。此二人与世沉沦,消极厌世,其德不显。而王戎家中筹算,卖李钻核,与至德相距甚远。其次,从道家养生葆真这方面来看,嵇阮亦非竹林玄学的践行之人。嵇康虽著《养生论》《游仙诗》等作品,但却观于浊水而迷于清渊,因排俗取祸,以傲物受刑,又岂会真养其生、善葆其真?张溥在《嵇中散集题辞》中写道:“叔夜将刑东市,太学生三千人求为师不许,抱卧龙之姿,缨僭臣之忌,其死也,正以此耳。”[2]92可见嵇康只是一个养内伤外、无法践行玄学之道的悲剧者罢了。而阮籍一生虽能游于材与不材之间,但却依违避旧,因一篇《为郑冲劝晋王笺》而痛苦离世,着实可叹。徐公持曾说:“阮籍无奈沉醉挥毫,终于写就劝进之文。此被誉为‘神笔’之文,实为一纸政治转向之声明。为此阮籍甚为痛苦,而当时挚友嵇康已被司马昭所杀。更增添内心愧悔,数月之后,即郁郁而亡。”[3]183如此说来,嵇、阮也是在乱世政治的高压之下迷失了老庄哲学的养生之旨,失道而身亡。最后,从玄学之无累处着眼,向秀亦有着一番痛苦的挣扎。庄子讲“其为物,无不将也,无不迎也,无不毁也,无不成也。其名为撄宁。撄宁也者,撄而后成者也。”郭嵩焘注云:“物我生死之见迫于中,而一无所动其心,乃谓之撄宁。置身纷纭蕃变,交争互触之地,而心固宁焉,则几于成矣,故曰‘撄而后成。’”[4]62向秀是学庄、解庄之人,曾有《庄子注》问世。《晋书·向秀传》记载:“少为山涛所知,雅好老庄之学。庄周著内外数十篇,历世才士虽有观者,莫适论其旨统也,秀乃为之隐解,发明奇趣,振起玄风,读之者超然心悟,莫不自足一时也。”[5]1374但是,面对司马昭政权的压力,向秀被畏惧之心所累,在目睹嵇康、吕安遭戮之后,无奈之下步入仕途。此六人对竹林玄学都是极度热爱的,但是却无法在现实生活中将其践行。山涛则不然,他不仅能游刃有余地践行竹林玄学,而且还能受托抚孤、提携后进,真可谓学老知老、学庄用庄之人。
山涛,字巨源,河内怀县人也。《晋书·山涛传》记载:“涛早孤,居贫,少有器量,介然不群。性好《庄》《老》,每隐身自晦。与嵇康、吕安善,后遇阮籍,便为竹林之交,著忘言之契。”其人能隐能仕,循性而动、待时而飞、刚正不阿、嫉恶如仇,可谓集隐士与清官为一身,而称其为竹林玄学的真正践行者,其原因有以下三个方面。
第一,至德。《庄子》内篇有《德充符》一文,是德存于心的意思。山涛对竹林玄学至德的诠释可谓至真至切。首先,清廉俭约。《晋书·山涛传》记载:“初,居贫,忍饥寒。及居荣贵,贞慎俭约,虽爵同千乘,而无嫔媵,禄赐俸秩,散之亲故。”贫俭,富亦俭,真乃清正之人也。肯把自己的俸禄散发给他人,大概也只有清正廉洁的山涛能做得到。《世说新语·言语》篇有这样的一段记载:
晋武帝每饷山涛恒少,谢太傅以问子弟,车骑答曰:“当由欲者不多,而使与者忘少。”[1]76
欲者不多,与者忘少,从侧面反映出山涛不贪不求的清廉本性。据《晋书·山涛传》记载,山涛虽官居吏部尚书,但他死后却是“旧第屋十间,子孙不相容”的场景,可见其是真正的俭约之人。《庄子》曰:“道无以兴乎世,世无以兴乎道,虽圣人不在山林之中,其德隐矣。”若能韬藏圣德,混同群生,虽居朝市,无异于山林也。
除此之外,山涛之至德还表现在他的抚孤之义与提携后进之上。嵇康曾作《与山巨源绝交书》一文,但却在临死之前对其子嵇绍言到:“巨源在,汝不孤也。”而山涛也从未埋怨过绝交之事,毅然接过重任,抚养嵇绍。之后,山涛果然不负嵇康所托,屡次举荐嵇绍做官,如《山公启事》中所说:“嵇绍贤侔郤缺,宜加旌命,请为秘书郎”、“绍平简温敏,有文思,又晓音,当成济也。犹宜先作秘书郎”等。后来嵇绍在山涛的帮助之下一直做到侍中的位置。但是,山涛力荐嵇绍并非出于私情,而是因为嵇绍确有才能。山涛一生甄拔隐屈、搜访贤才,都是以公正无私著称的。《晋书·山涛传》说他“奏甄人物,各为题目,时称《山公启事》”。而他选拔人才的标准正是德、才、忠、义、正直这五项。例如“求备一人则难,宜先德业”、“有德素,父沉滞”、“议郎杜默德履亦佳”等,这是“德”的标准;再如“雍州刺史郭奕,右卫将军王济,皆忠亮有美才”、“黄门侍郎和峤最有才”、“孔颢有才能,果劲不挠”等,这是“才”的标准;又如“羊祜忠笃宽厚”、“城阳太守石崇、北中郎中司孙尹皆忠笃有文武”、“城阳太守石崇忠笃有文武”等,此为“忠”的标准;再如“羊祜秉德尚义”、“河东太守焦胜清贞著信义”、“右君裴楷通理有才义”等,这是“义”的标准;再如“征南大将军羊祜为人体仪正直”、“征兆大将军瓘贞正静一”、“谅尤质正少华可以敦教”等,这是选拔人物对“正直”的要求。山涛选才拔异,因材施用,为国家挑选栋梁之才,真可谓尽心尽力、功德无量。他的“启事”从来都不任人唯亲,只要是有才干、有德行之人,山涛都会选拔,这便是他对竹林玄学至德要求的身体力行。德充于心,山涛不愧为竹林七贤的长者。
第二,养生。《庄子》内篇亦有《养生主》一文,是谈养生的内涵与方法的。嵇康性烈而死于非命,并未得养生之道。山涛自是竹林玄学的践行之人,他雅素恢达,度量弘远,不获咎于人,因而深得养生之旨。山涛不嗜饮酒,至八斗方醉。《晋书·山涛传》言:“帝欲试之,乃以酒八斗饮涛,而密益其酒,涛极本量而止。”这并不是说他真的再喝必醉,而是山涛明白醉酒误事的道理,他知酒醉易得罪于人,故在其饮量的范围内止酒,这是慎行的表现,并非真正的“八斗方醉”。他不谄媚于人,也不获罪于人。《晋书·山涛传》曾言其“晚与尚书和逌交,又与钟会、裴秀并申款昵。以二人局势争权,涛平心处中,各得其所,而俱无恨焉”。能做到“平心处中”却“俱无恨焉”,真不知是用何种手段为之。老子言:“人之所畏,不可不畏”[6]46,慎行足可保身,亦可养真。
山涛识度非凡,对政治的预见性也使他在养生的道路上走得十分顺畅。戴逵《竹林七贤论》有这样一段文字:
鬲令袁毅为政贪浊,赂遗朝廷,以营虚誉。遗山涛丝百斤,众人莫不受,涛不欲为异,乃受之,命内阁悬之梁上,而不用也。后毅事露,案验众官。验吏至涛所,涛于梁上下丝,已数年,尘埃黄黑,封泥如初,以付吏。[7]630
积年尘埃,封印如初,这就是山涛对袁毅必犯事的准确预见,从而也保护了他自身的安全。《晋书·山涛传》说:“帝尝讲武于宣武场,涛时有疾,诏乘步犟从。因与卢钦论用兵之本,以为不宜去州郡武备,其论甚精,于时以涛不学孙、吴而暗与之合。帝称之曰:‘天下名言’,而不能用。及永宁之后,屡有变难,寇贼猋起,郡国皆以无备不能制,天下遂以大乱,如涛言焉。”这是山涛对战争的预见,也体现出其卓绝的军事才能。只可惜晋朝统治者不能采用,而终酿大乱。《周易·系辞》曰:“安而不忘危,存而不忘亡,治而不忘乱,是以身安而国家可保也。”[8]264这是山涛的深谋远虑,故后来王夷甫才会说出“晻晻为与道合,其深不可测”这样的话语。山涛识度高于常人,如王戎称赞其:“如璞玉浑金,人皆钦其宝,莫知名其器。”顾恺之《书赞》言:“涛无所标明,淳深渊默,人莫见其际,而其器亦入道。故见者莫能称谓,而服其伟量。”山涛将非凡识度与慎言慎行完美地结合在了一起,故而产生了深不可测的效果,没有人可以侵犯他,于是山涛便轻而易举地实现了竹林玄学对于养生葆真的要求。
第三,无累。《庄子·缮性》篇言:“当时命而大行乎天下,则反一无迹;不当时命而大穷乎天下,则深根宁极而待。”能进能退、能屈能伸、顺时而动、待时而飞,可以游刃有余地游于浊世而不受其累,是谓无累。此正如《庄子·人间世》篇所说:“形莫若就,心莫若和。虽然,之二者有患。就不欲入,和不欲出。形就而入,且为颠为灭,为崩为蹶。心和而出,且为声为名,为妖为孽。彼且为婴儿,亦与之为婴儿;彼且为无町畦,亦与之为无町畦;彼且为无崖,亦与之为无崖;达之,入于无疵。”此乃竹林玄学的至高境界,唯山涛可运用自如。山涛是明事理、达时变之人,他早已认清曹、马之争必有大乱,于是坚决地选择了归隐。归隐并非人人都能做到的,而山涛“性好《庄》《老》”,已然具备了归隐的自身条件。世乱则隐,这是顺时而动的智慧。《周易·系辞》中说:“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何不利之有?”山涛能在政治大风暴前藏器守朴、归隐竹林,真是上智之人。之后果然爆发高平陵之变,曹爽被诛,何晏、丁谧、毕轨等人均被司马懿残杀,山涛却与嵇、阮等人闲游于竹林,实为远见所致。故《世说新语·赏誉》说他:“此人初不肯以谈自居,然不读老庄,时闻其咏,往往与其旨合。”这是山涛暗与道合的外在表现,他的“道”自在心中久矣。然而,当时局稳定下来的时候,司马师逐渐掌握了国家政权,山涛及时选择了出仕。他抓住这次机会,一路青云直上,做到吏部尚书的高位,不得不令人佩服他的才干。时没,山涛隐而游;时来,山涛展翅高飞。这是顺时而动的哲学,亦是智人的哲思。而等到功成名就之时,山涛则毅然地选择急流勇退。老子言:“功遂身退,天之道”,山涛知道春花不常开,富贵不常在,他不想一朝失足,落得身名俱灭。他希望像范蠡那样功成之时,全身隐退,既能留下他的丰功伟绩,享受到高官厚禄之福,又能遂了其隐居竹林的心志。《晋书·山涛传》记载:“已敕断章表,使者乃卧加章绶。涛曰:‘垂没之人,岂可污官府乎!’舆疾归家。”于是山涛在太康三年辞官回家,遂了其归隐山林的心愿。可见,无论是高官显位,还是寄身草莽,山涛永远都是心系竹林的。他不逃避政治,且能游刃有余地与之共处;他不株守竹林,而能长久地心游竹林,这就是山涛所特有的无累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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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周振甫.周易译注[M].北京:中华书局,19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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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3-12
刘世明(1984—),男,山西大同人,博士生,主要从事先秦文学与中国传统文化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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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2-3600(2015)08-0029-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