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路招魂栖芷水,三更风雨读《离骚》——论方以智人生中的屈子情结

2015-04-02 08:55李智福
关键词:离骚屈原

长路招魂栖芷水,三更风雨读《离骚》——论方以智人生中的屈子情结

李智福

(中山大学 哲学系, 广州 广东510275)

摘要:方以智质性过人,早岁即熟谙《楚辞》,曾拟写过《九将》《激楚》等骚体文,他少年时代即有深刻的屈子情结;明亡之后,他曾流落湖湘大地,这期间他大量诗词典出《楚辞》,家破国亡的经历与屈子产生强烈的共鸣,表现出惺惺相惜的情怀,这期间他完成《屈子论》,力排古今之见,为屈子之死正名;晚年,他自沉惶恐滩头,以死全节,从某种意义上正与屈子之死遥相呼应,他以自己之死证成屈子之死,可见他终言不虚发,生以屈子之生,死以屈子之死。

关键词:方以智;屈原;《离骚》;《九将》;《屈子论》

收稿日期:2015-03-28

作者简介:李智福,男,中山大学哲学系博士研究生。

中图分类号:I 207.22文献标识码: A

方以智(1611-1671),字密之,号曼公、愚者、药地等,安徽桐城人。其学术淹博,与王船山、顾亭林、黄梨洲等合称明清之际四大家;其士节砥砺,与陈贞慧、侯方域、冒辟疆等合称明季四公子。就其学而言,《清史稿》本传称“以智生有异禀,年十五,群经、子、史略能背诵。博涉多通,自天文、舆地、礼乐、律数、声音、文字、书画、医药、技勇之属,皆能考其源流,析其旨趣。”[1]13833其中,四代家传的易学当是其学术根柢,其自况也称“生平雅志在经史”[2]卷七·书通雅缀集。然而,密之毕竟不是皓首穷经的经学家,渊博的学识和逸荡的才情加之当时的家仇国恨,密之人生中更多地灌注了中国古代知识分子的庄骚传统。少年密之即质性过人,作了大量骚体诗、骚体文;明亡之后,密之流落岭外及湖湘,家仇国难和人生末路,使得他与屈子发生了超越时代的精神共鸣,并为屈子之死正名,湖湘文化对他影响甚深[3];中年之后,密之逃禅青原,受觉浪道盛影响,汇通孟庄屈;暮年,密之赍志而殁,自沉江西万安惶恐滩头,终于以自己之死践行了屈子之死,与屈子殊途同归,死得其所。其子方中通作悼父诗有“阙下变骚今日读”、“教人无奈赋招魂”(方中通《哀述》)等语,所谓知父莫若子,密之的屈骚情怀,终贯其一生。

一、密之青少年时代的楚声情结

密之家学渊源深厚,幼承庭训,博淹经史百家,其颖悟敏捷,才气逼人,胸中丘壑,自视甚高。他曾在一篇类似自传的文章中,自称“少倜傥有大志,年九岁能赋诗属文,十二诵《六经》。”[2]卷二·七解密之的祖父、父亲都与东林党有交往,明朝末年,士大夫清议之风兴盛,士人结党结社风靡全国,评议朝政,反对阉党。受此风之潜移默化,约于十六岁左右,密之与堂叔方文(嵞山)、周歧(农夫)、吴道凝(吴应宾之子,密之舅氏)、孙临(武公)、钱澄之等著名文人在父亲筹建的“泽园”中结社,称“泽园永社”,密之在《泽园永社十题》中描写了当时在“泽社”读书论学的情景:“南郊有小园,修广二十亩。开径荫松竹,临水垂杨柳。西北望列嶂,芙蓉青户精。筑室曰退居,闭关此中久。晨起一卷书,向晚一尊酒。偶然游吴越,天下浪奔走。大雅殊寂寥,黄钟让瓦釜。云间许同调,归来告亲友。结社诗永言,弦歌同杆臼。河梁如篙矢,风骚为敝帚。聊以写我心,何暇计不朽。”[4]博依集正是书生意气、把酒论诗的“泽社”活动中,密之结交了一批雅好风骚、追慕河梁的文人名士。事实上,这个“泽社”不仅是诗社,也是少年人关注社稷民生、共谋兴国之策的场所。泽社前后持续数年,密之在此期间写下一系列纵论天下、忧国忧民的文章,比如《拟求贤良诏[泽社题]》、《拟上求治书》等站在皇帝的角度治国理政的文章,表现出十足的“书生论证”之理想主义色彩。他们书生意气,故作狂夫,密之后来回忆云:“往往酒酣,夜入深山,或歌市中,傍若无人。人人以我等狂生,我等亦谓天下狂生。”[2]卷三·龙眠后游记然而,密之毕竟不是高蹈世表的等闲文人,“长歌日云暮,半酣夜击缶”[5]卷五·庚午春作,他在诗酒风流之中实则暗含了极为浓烈的匡正之心,其曾论友人云“将挹东海之泽,洗天下之垢”[2]卷五·书鹿十一传后,实在是他的夫子自道。

此期间,明朝社会的矛盾正处于由潜在性向明朗化的过渡时期,朝内阉党擅政,门户森严,大小官吏徇私舞弊,大案丛生,民不聊生;关外,早在万历四十四年(1616年,密之六岁时),努尔哈赤已经建立金国,建元天命,以七大恨告天伐明,之后步步南下,逐步逼近山海关,崇祯二年(一六二九年十月),皇太极绕道蒙古破关,史称“己巳之变”,时年密之十九岁;也在同一年,李自成宣告举兵起义,讨伐朝廷。明朝面临着内忧外患的严重危机,敏感的密之也感受到了衰世的悲哀,但明朝政府依旧黑暗,阉寺弄权,党祸连连,个人的才情与时代的苦难相激荡,他自觉的拟作骚体诗,暗引屈子为知己,将自己对世道的忧愁借着屈子的文风表达出来。

我们前文指出,密之幼年即饱读诗书,《楚辞》亦熟谙于心,他后来曾自负地回忆云“十岁能属文,反骚慕子云”[5]卷五·咏怀,可见,质性过人的密之很早就对屈子的精神表现出某种神往;据任道斌先生编《方以智年谱》[6]40,崇祯元年秋(1628年),密之十八岁,他出游南京,写下《离金陵泊江头》一诗,中有“百里云山辞建业,三更风雨读离骚”[5]卷八之句,可见他当时忧患之极的心境。崇祯五年夏(1632年),密之二十二岁,是年他出游吴越,适逢“博极群书,主盟骚雅”的著名学者阮自华(字坚之)在曲江(即浙江)开讲《离骚》,应该说,密之在阮自华门下受到了专业的“离骚学”训练,其在诗序中云:“余为吴越游,入郡谒大常,遇于曲江。适坚之先生讲《离骚》,率赋三章。”[5]卷八其中,密之写下《谒阮坚之先生闻讲离骚》一诗:“楚国宗臣世感恩,首呼皇考一声吞。椒糈正好殷勤献,芳草何缘反复论。入庙问天谁答语,远未死自招魂。空疑渔父同,消得千年老盆。”[5]卷八(模糊而不能辨认之字)其中“楚国宗臣世感恩,首呼皇考一声吞”一语,明写屈子,实为自许,正是自己以忠孝节义为操持的真实写照。

崇祯六年(1633年),密之第一本文集付梓,名《稽古堂初集》,时年密之仅二十三岁,这部文集中收有其九首骚体诗,合名《九将》。《九将》之作,不知具体何年,但该文集中收入五篇文章,《九将》排于最后,可见当作于二十三岁之前,也许正是在师事阮自华先生时所作,亦未可知。密之在《九将并序》中云:

屈平作《九歌》、《九章》,以伤悼反复,长言之至于数也。宋大夫作《九辨》,东方曼倩作《七谏》,王子渊作《九怀》,刘子政作《九叹》,王叔师作《九思》,大抵皆悲三闾放逐而沉汨罗,为述当时之意,怀思叹息,广摭其文而为之。所谓赞贤以辅志,岂非然与?余素好其辞,间作《九将》,以摅吾所苑结耳。邃古如兹,欲发愤其不得志,往往然也,岂必颛怒椒兰之谮,哀南郢之灵修乎?忧心京京,亦孔之将,且因此以将之矣。[2]卷一

这篇序文中,密之认为屈子之《九歌》《九章》是伤悼反复之作,“九”不仅仅指篇数,且有九曲回肠之意。他列举宋玉、王褒、东方朔、刘向、王逸等人所写的骚体赋,看来后人拟写骚体赋是“赞贤以辅志”。因此,骚体赋不必是刺奸佞,哀暗主,大凡“欲发愤其不得志”者皆可作拟写此类赋。屈子的《九歌》《九章》等骚体赋表现出情感浓郁、回肠九曲的特色,是后世不得志的文人常常拟写的体裁,其感情的郁勃和志向的高远往往能借骚体赋表现得淋漓尽致。密之的《九将》正表现出这种特色,其“忧心京京”的苦闷借此骚体赋完全呈现了出来,稍无“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浮夸,而是苦闷沉著,风流蕴藉。“忧心京京,亦孔之将”,本于《诗经·小雅·正月》:“正月繁霜,我心忧伤。民之讹言,亦孔之将。念我独兮,忧心京京。”[7]396毛传将“将”训为“大”[7]396,密之以《九将》名篇,显然不取“大”之意,而是转训为“发”,“九将”实则即是“九发”,所谓“以摅吾所苑结”,将腹内之“忧心”发泄出来,这与枚乘《七发》意近似。

《九将》第一篇《终永怀》,其自序云“终永怀,怀允不敢忘其终也”。这篇短赋一方面叹人生之苦短,哀民生之多艰,“抚嘉时之长遰兮,哀民生之何能榖”;另一方面,表现出自己怀才不遇、无枝可栖的悲哀,“已疾瘣木之无枝兮,又翩然颃而集之。”然而,正是在这种矛盾中成就的是作者矢志不渝、此怀永一的信念,作者在赋中最后云:“兰以薫而自燃兮,膏以明而自灭。达者审而蝉蜕兮,务犹犹以怡说。何所不得吾情兮,斯役役者为谁?耿吾纯絜之既终兮,请肆尔长歌以永怀。”这里,兰以薫而自燃,膏以明而自灭,典出《庄子·人间世》所谓“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密之反庄子而用之,他表达的是和屈子一样深思高举、栖栖遑遑、殁世不殆的对道义之坚持和对理想之执着。

第二篇《念谁昔》,作者自序“念谁昔,惜往日也,惜诵时不可失也。”“诵时”即少年美好时光,此篇是继承屈子经常咏叹的时不我待、美人迟暮的惜时精神,作者云:“岁冉冉其忽晏兮,毋骋少壮以为早。水东流而不可还兮,人肮脏焉以老。老兮人所常兮,胡然而彷徨兮。远兮贱兮,劳我心而不得见兮。”作者皆借流水比喻时间,慨时间流逝,一去不返,时年作者才二十余岁,表现出少年老成、悲世伤时的忧患意识。

第三篇《忝自鞠》,作者自序“忝自鞠,自怨且艾也。怨,怨其穷也。艾,艾其无忝所生也”,这里,忝,愧也;鞠,穷也,“忝自鞠”即穷愁困顿,自怨自艾,有愧于家国人生。这篇赋是描写作者在穷困潦倒中,不愿同流合污,而要“意乘骐骝以远观兮,骖騧骊以为雁行”,“知谣诼之诬以善淫兮,何自矜其蛾眉?”这表达的是和屈子一样高举远慕、抗心尘表的狷介之志。“伤汩汩之竟无人兮,心忡忡其云何”,作者孤寂凄凉,溢于言表。

第四篇《阴女赫》,阴通荫,荫庇之意;女,汝之省,赫,怒也。作者自序云:“人藏其心,不可测度也。极之也者,罔极也。阴女赫,极反侧也。”意思是,我给你提供荫庇,你却反迁怒于我,隐喻明君不在,不辨良恶,贤人遭谤。作者叹惋:“当乘权而淫威兮,彼鬼蜮其将安极?纵反侧其可极兮,念修嫮者长此困穷。苟昊天降罚而世清平兮,君子又何患乎郁郁以终?”这里,密之暗喻朝廷昏暗,奸佞当道,贤臣罹难,这与屈子当时讽喻“黄钟毁弃,瓦釜雷鸣”如出一辙。

第五篇《劳所作》,作者自序“人虽欲不劳,不可得也。劳作所,所其无逸也。”“所其无逸”本《书·无逸》“呜呼,君子所其无逸”。这篇赋作阐明人生必然意味着劳苦,劳苦困顿是人生不可苟免之责任,既然选择了人生,必然意味着劳苦,“陟长薄兮望前陂,纷车马兮何婓婓;岁云暮兮日已施,路修远兮不得归。”作者登高望远,看到的是车马纷纷,驶向前方,岁暮日夕,依旧远行,象征着作者胸怀天下、去国远游的抱负。文章最后,作者喟叹:“少年兮白髪生,皓首兮犹在远行。劳劳兮曷其有已,歌者苦兮多悲声。”这篇赋作言近旨远,表达了密之对人生的深思,人生必然意味着苦难,而这种充满悲剧精神的苦难或许正是人生的意义之所在。

第六篇《告台颠》,作者自序云:“告台颠,悲反复也。已反复矣,若之何其告?将谁告乎?曰:告台。告台也者,不敢告于人也。”告即告诉;台训为我;颠,颠倒反复。“告台颠”即是只能将黑白颠倒、苍黄不分的世道向自我内心倾诉,因为世间无有可与言之者,只能自我相告,此即“告台也者,不敢告于人也”。这篇短赋,密之以极端苦涩的文笔描写了一个黑暗的人间世,暮霭沉沉,飞沙走石,暗无天日,电闪雷鸣,怪兽出没,鬼神潜行。作者云:“昔干争而被俎醢兮,员谏而浮鸱夷。贤固不必受报兮,忠臣繄不可为。微去而箕狂兮,蠡游而为富翁。夫孰非知者之先几兮,虽溘死流亡亦何庸?方正逆曳而倒植兮,自前代而莫不然。”这里历数古代贤良罹难、是非颠倒的例子,作者最后得出“方正逆曳而倒植兮,自前代而莫不然”的结论,这里表达了作者对世道的忧患,更表达了一种历史虚无主义的态度,作者从虚无出发,希冀着《楚辞》中的渔父生活:“回流湍以径度兮,亟扬舲以鼓枻”,但这种生活终不能安顿他的生命,“胡我生之多故兮,不自先而不自后。岑岑涕泗以伊嚘兮,吾焉知此何时也?姼姼以终其身兮,又乌足以为非也?”作者重新回到黑暗的现实,而现实中,只有无穷无尽的痛苦,但却又无能为力,作者的心始终和屈子走在一起。

第七篇《矢神听》,矢通誓,作者自序:“矢神听,神之听之,中心告之也。”作者将人生的无奈和世间的疑问向神灵倾诉。这篇小赋显然是模仿屈原《天问》的笔法,发出诸多疑问,“倬有昊之吊灵兮,何参差以畀不均”,作者质问太昊之神,为什么这个世界有如此的不平等?进而,作者对历史上不合理的传说、对世间诸多不合理的秩序向“太昊”发出质问,并期以应答。然而,大道凌迟,神灵无语,人生无奈,作者只留下漫漫的痛哭和虚无:“意天轨之贪乱兮,余恶乎痛斯世而哭之?百神伏而无主兮,虽巫咸其安卜之?”这里,和前边几首一样,作者的批判精神超越了对现实的批判,乃是基于一种理想主义而对历史、人生进行虚无主义的反思,这根本是一种诗人和哲人混化的浪漫精神和虚无主义的态度。

第八篇《强消遥》,作者自序云:“强消遥,悲失志也。志既不得,不可为也,又焉悲之?然已悲矣,消遥焉,夫安得不强也?”众所周知,“逍遥游”是庄子哲学的核心,而殊不知屈子也是颇重“逍遥游”者,《楚辞》中“逍遥”一词凡七见,其中《离骚》两见。屈子之“逍遥”与庄子之“逍遥”所不同的是,庄子的“逍遥”是无己、无名、无功的“逍遥”,而屈子的“逍遥”是有国难投、有家难归的“聊逍遥”。《楚辞》中每次使用“逍遥”前都冠一“聊”字,如“折若木以拂日兮,聊逍遥以相羊。”(《离骚》)“欲远集而无所止兮,聊浮游以逍遥。”(同上)这个“聊”字吃紧,是屈子极端痛苦之中的无奈之举,所谓的“逍遥”并非真真的“逍遥”,密之在这里称之为“强逍遥”,可谓深知屈子也。密之在这篇小赋中,前文描写了一个愁苦无奈的世界,结尾处,作者以飞鸟自况:“有鸟东飞兮,翔彼故林。泄泄羽毛兮,遗以好音。泄羊消遥兮,不知是非。芳桂为栋兮,杜若为楣。厒有豫章兮,隰有留夷。阿之人兮,晏晏披帷。”这是作者对“强逍遥”之况的描摹,他希冀能像东飞之鸟一样,远离世界的污垢,翱翔于“芳桂为栋,杜若为楣”的“乐土”,然而这些理想注定是不可能实现的,这种“逍遥”不过是屈子式的“聊逍遥”,也即是作者所谓的“强逍遥”。

第九篇《抽乱曲》,《说文》:“抽,或从由,引也。”“乱”,骚体赋末皆有“乱”,总一赋之终,以发其要旨。“抽乱曲”即作者从心中抽引出自己的情感作为这组骚体赋的“乱曲”。作者自序云:“抽乱曲,中心且抽,长言之也。”文末又云:“抽我心曲,已为乱兮。”这篇《抽乱曲》中,作者开始时描摹了一个歌舞升平的理想世界,桂酒兰汤,玉液琼浆,典曲雅乐,鸾佩铿锵,然而,作者并没神游于这个唯美的世界,而是高歌未毕,忧愁袭来,“五音饬兮良工悉索,曲未阕兮心不怿。”从瑶池仙境回归人间大地,作者面对的依然是一个愁苦不堪、荒谬无端的世界,“萧萧兮茫茫,淅沥兮多枯桑。衣穿空兮被以霜,啼呼呜咽兮声不能长。”这是一个与理想世界完全相反的现实世界,作者的情思在两极之间?绎,作者最后感慨云:“恍兮忽兮,郁不发兮。心既变兮,方弗见兮。野雀无巢,东西飞兮。信宿谁舍,朅而归兮。采采芳草,遗所思兮。佩而弃之,然且疑兮。服彼夜光,毋亟投兮。维今之人,曷能周兮。湜有岸兮,石则矸兮。餐不敢饱,舂白粲兮。枭炙不荐,恶求弹兮。林木何翛翛兮,长路何漫漫兮。抽我心曲,已为乱兮。乱曰:已矣兮,惄如何?世无知音兮,又焉歌?江水深兮风扬波,日暮千里兮伤心多。”这里,密之和屈子一样,以高举远慕、餐霞饮瀣的理想主义完成了本赋的最后部分,这里渗透着一种苦心孤诣、无可言者的凄凉,“江水深兮风扬波,日暮千里兮伤心多”,一切都是无可奈何。

总的来说,《九将》是拟骚而作,作者以“以意逆志”的态度遥契屈子于两千年之下。此中既有对现实的批判,又有对古人的遥相呼应;既有对家国天下的担忧,又有个人壮志难酬的愤懑之叹,无论从思想上还是从艺术上,都达到了极致。侯外庐先生认为《九将》反映了“启蒙者和世界不相容的悲剧”[8]1144,是十七世纪中国哲人对社会“启蒙式改造”[8]1145。实则,《九将》与“启蒙”二者并无必然关系,这究竟还是传统士大夫的家国天下情怀。该文文风高古,情感拂郁,音节苍凉,可谓直追屈宋,不输汉晋。密之的挚友苏桓、刘城为《九将》作序云:

皖桐之间,山水峭洁,风俗侈丽,英髦衡连。密从祖、父庭训之余,容与适志,宁有憾耶?夫何而拟《离骚》也?《史记》曰:“离骚,犹离忧也。”作者不得于君,续者又托古之不得于君者,以发愤其志。密乎曾有此乎?间即盱衡当世,有所感激,以不世出之才,行起为之,功名未有量,则密之拟《骚》示志,似非所宜。然士负奇才,砥行好古,冀即见用当世,鼓其盛气,立功名,以为宗族交游光宠,乃数上书而不一遇,退处草野,感叹今昔,而放其抑郁不平之气于声诗者,固比比。是密特进其词意于《离骚》之间,以自勖焉已矣[9]。

应该说,苏桓、刘城的序文很好地阐述了密之作《九将》之所由兴。当时,密之正是弱冠之年,其情思高狷,气苍文矩,表现出少年老成、志大愿宏的传统士大夫气象,这种才气通过他以“故作楚声”的方式表现得淋漓尽致。可见,对于屈子,密之不只是浩叹,更是真心地服膺,好友黄景昉云:“密之为诸生时……善楚声,盖亦性近之矣。”[10]密之卒后,挚友王船山悼诗云:“远游留作他生赋,土室聊安后死心。”(王夫之《闻极丸翁凶问,不禁狂哭。痛定,辄吟二章》)侯外庐[8]1140、余英时[11]1等先生皆认为“远游”当即是指密之拟屈子《九歌》而作的《九将》。

另外,密之曾为父鸣冤,作《激楚》[2]卷四长歌。“激楚”首见于《楚辞·招魂》“宫庭震惊,发《激楚》些”、“《激楚》之结,独秀先些”。王逸、洪兴祖、《文选》五臣注、李善等人皆认为《激楚》为楚地乐曲或乐舞之名,王逸云:“激,清声也。”五臣云:“楚,激也。”[12]210,211“激楚”后来表示高亢凄清、荡气回肠之诗赋或乐曲,由于此词首先出自《楚辞》,“激楚”也即成为骚体赋之代称。崇祯十三年正月(1640年),密之的父亲方孔炤被冤入狱,密之三次上书崇祯,一者为父申冤,二者代父服刑。由于密之是当年新科进士,殿试在即,崇祯以“不得以私情陈请”拒绝他代父服刑。在这种父蒙大冤、不得申白、欲代父受刑亦不得的情况下,密之长歌当哭,肝肠寸断,作《激楚》一赋,表现出自己孝子忠臣、父子血浓于水的感情,魏德操云:“密之居京师,痛父冤不章,拊膺百结,中宵闻其叹息之声,则《激楚》所由作也。”[13]卷四其子方中通亦云:“老父通籍时,值先祖遭党祸被逮,左右圜扉,悲呜饮泣,未及殿试,控疏请代,幸感圣恩,时著《激楚》以见志。呜呼痛哉!”《激楚》文后云:

世已乱而卒瘅兮,念尔之材宜坎坷。好从颂以加食兮,报尔父以无它。无它兮今且奈何,惊寤兮泣而歌。歌曰:泣已尽兮,歌不得声。风飒飒兮,夜不得明。天道其终无信兮,吾不知古之人何以为生?

这些文字可谓是语语酸痛,字字凄凉,黄景昉说此文“情异《反騒》,义从《激楚》”[10]卷一,魏德操读此文后感慨“果何必楚地而后可騒耶?”[13]卷四密之之子方中通说此文是“变《离骚》而为《激楚》”,(方中通《哀述》)这些都在承认密之《激楚》之赋实则是《离骚》在两千年之下的后声。时年密之三十岁,父亲出狱后,其作诗云:“连年守铁门,激楚九回吞。痛饮故人酒,方知天子恩”,父亲劫后余生,密之悲欣交集,溢于言表。

二、密之流落湖湘时与屈子的共鸣

崇祯十七年(1644年)三月十九日凌晨,李自成破北京西直门,崇祯帝自尽于煤山。密之二十三日哭崇祯之灵于东华门,被李自成部逮捕,密之后来回忆云:“既已哭东华,被贼执,则求死不得矣。”[2]卷七·寄李舒章书稍幸的是,不久后乘乱逃脱。然而,却又被家仆告发,密之再次入狱,受尽折磨,密之回忆云:“驱被锋锷,篣考惨毒,刺剟攻心。内外庭除垣庑间,梏拲辄数百人。噆肤掠髁,謈呼彻天。病骨膺之,动即僵死。”[2]卷七·寄李舒章书同年四月二十日夜,密之再次伺机脱逃,取道通州,辗转南下,冬,抵达广州,卖药为生。是年密之三十四岁,从此年冬(1644年)抵达广州到顺治九年(1652年)除夕返回桐城,密之度过了八年辗转岭南、三桂、湖湘等地的“随风漂泊号三萍”的流浪生活。

前文已经指出,密之是安徽桐城人,桐城属春秋时楚国故地,由于雅好《离骚》,密之一帮朋友在少年时代亦以楚人自居。他的友人曾论云:“且皖桐于春秋属楚,其地抚居巢,控荆襄,带枞阳,出庐江。此昔汉武、魏操、周、吕所尝发愤而起,登封战鬬之处。游其地者,慨然而赋,往往有楚声。况密生长其地,负才不即遇,欲不拟《骚》示志,其得乎?”[9]卷一而今,密之南下岭表,家破国亡,九死一生,背井离乡的生活更加激发了他与屈子的共鸣交感。

顺治四年(永历元年,1647年),密之辗转至湖南新宁县夫夷山,这是他南下流浪之后第一次踏入旧楚故地。入楚地思楚人,密之自然地想到屈子,他不禁再一次将自己的命运与屈子的命运联系在一起。他在《入夫夷》诗中写到:“崀笏金峰许结邻,山花迎我一溪春。卜居才诵先流泪,游子今朝是楚人。”[14]流离草《卜居》是《楚辞》中名篇,王逸认为作者当是屈原。作者自序云:“屈原既放,三年不得复见。竭知尽忠而蔽障于谗。心烦虑乱,不知所从。乃往见太卜郑詹尹。”[12]176屈原被放逐,有家难回,有国难投,因此向太卜郑詹尹问卜:“宁昂昂若千里之驹乎,将泛泛若水中之凫?”[12]177太卜告诉他此卜难决,应该“用君之心,行君之意”[12]178。《占卜》这则寓言以形象地方式表达了屈子“登高吾不说兮,入下吾不能”的极端复杂惆怅的心态。密之入楚地作楚声,“卜居才诵先流泪,游子今朝是楚人”,必然地意识到自己当时的状态和屈子当年的心境是完全一致的,所谓“游子今朝是楚人”,他流泪是为屈子,也是为自己。

在弗夷山,密之还写下《再柬示别山诸子》一诗歌,其中有“生爱拟骚来楚泽,却因避地饭胡麻”[14]卷中·流离草一语,作者因为避兵而来到屈子故国,心情是极度复杂的,因为有先贤事迹的砥砺,使他有精神皈依之感;然而,在现实的困顿与无奈中,此来楚地未免又有几分自嘲和悲凉,所谓“却因避地饭胡麻”。有的学者凭“生爱拟骚来楚泽”一句认为密之是因为喜欢《离骚》而来湖湘[3]。诚然,密之深爱屈赋,然而联系当时兵荒马乱、家破国亡的时代背景,密之断不可能是仅仅因喜《骚》而来湖湘,他来楚地只能是在战乱中由粤至桂、由桂至湘的偶然漂泊,可谓是万里投荒,一身吊影。也正是这种慌乱中的漂泊,使得他与屈子精神的共鸣要高于仅仅是游山放水、访古寻幽的诗人。

流落湖南新宁夫夷山一段时间内,楚声、楚音、楚客等《楚辞》名物掌故经常出现在他的诗文里,比如“堪怜越国含秦泪,强作吴歌变楚声”(《再示诸子》)、“调作吴吟变,悲来楚客知”(《示何生元亮》)、“我爱悲秋客,君先作楚人”(《答曾二见》)、“仰问月知今夜哭,从来秋入楚声多”(《中秋》)、“誓洒胸中血,先投湘水波”(《诏使敦趣病中书此》)、“山鬼梦中来告人,读书充栋谁怜汝”(《赠吴麟长》)、“空存七谏不成篇,终藉悲歌楚客传”(《邂逅陶燮友即此送别》)、“登高作赋皆不成,市上筑声皆楚声”(《姜如须纸》)等,密之显然是以屈子自喻,设身处地神交古人。此期间,他为追随他的弟子湖南兰地人杨听虞诗集作序,即《缦轩诗序》:

芷水之乡曰兰地,此皆因《楚辞》相传而名者也。……然余恐其类和靖、文潜者,竟陵为之也。余挽此道二十年矣,天下犹有未尽变者,安在天下其不亡乎?治世之音闳以厚,其辞雅,其旨远,竟陵反之。士夫适其固陋,莫便此耳。楚自有《楚辞》开楚声,为乐府之源。龙门以为兼风雅,与日月争光,此忠臣义士之所一唱三叹也。以子好古,何难乎宋、景?况生长乎楚之乡,乡又以《楚辞》得名者哉?何必数千年后亡国之靡靡者乎?……[15]卷二

芷、兰皆屈赋中常用之香草。芷水、兰地皆因屈赋得名。这段序文中,密之反对竟陵派的“靡靡之音”,引司马迁论《离骚》语,提倡激扬慷慨、清越高古的“楚声”,他唯恐学生步竟陵派之后尘,而以“生长乎楚之乡、乡又以《楚辞》得名”来警醒弟子杨听虞,其实也是密之自况,可见,《离骚》和“风雅”是他的诗学精神之根荄。同时,密之作《兰地答杨生听虞》一诗:“海滨衔木下三湘,为好离骚入此乡。长路招魂栖芷水,到门濯足谢兰汤。诗愁末世山川妒,书乞君家屋壁藏。生长庭前开九畹,自应信得屈平芳。”[14]卷中·流离草其中,“海滨衔木下三湘,为好离骚入此乡”一语,如前文所言,密之表面上是因为雅好《离骚》入楚,实则是不得已。密之在另一篇诗序中写到:“竹刻湘妃之泪,九嶷惊疑环佩;枫招屈子之魂,悲则善歌泣将何及。”[14]卷中·流离草这些饱含深情的诗句表现出作者对屈子精神的眷恋和对湖湘文化的热爱。此期间,密之与楚人衡阳王船山订交。

三、密之中元节吊屈子并为屈子之死正名

屈子之死,本死得其所,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刘安说他是“其志洁,故其称物芳;其行廉,故死尔不容自踈”[16]1。然而,自司马迁、杨雄、班固、刘勰、颜推之以至于朱子,思想史上很多人对屈子之死颇有微词,这些人或出于同情心,或出于不理解,但他们都认为屈子死于不必死之处。司马迁反诘屈子“何国不容,而自令若是”[16]4;班固说屈子“露才扬己”、“非法度之政”、“非明智之器”[16]6刘勰说他自杀是“狷狭之志”,是“异于经典”(即六经)的“四事”之一[16]14;朱子说他“志行过于中庸而不可以为法”[17]2,如此等等,思想史的难屈论不一而足。然而,引屈子为泉壤知己的密之对史上这些关于屈子的评论深不以为然。

顺治五年七月十五(南明永历二年,1648年),密之在湖南武冈苗洞中,观苗民中元竞渡,苗民与屈子一样,都是高阳之后裔,他不禁发思古之幽情,悼念屈子,因此有《值洞口中元竞渡》诗一首,云:“中元竞渡乱中流,客亦携尊上桂舟。欲吊灵均齐洒酒,洞人知汝为悲秋?”[14]卷中·流离草。密之吊罢屈子,悲犹未已,复作《屈子论》[2]卷八,其自注云:“戊子,洞口中元竞渡,既歌以吊之,又笔此纸。”《屈子论》收于《浮山文集》卷八《岭外稿中》内,全文九百余字,该文对屈子之文、屈子之心、屈子之死、屈子之名给予素心体贴,一反史上对屈子自沉的质疑,而给予了一种辨正、同情的了解。

首先,密之认为《离骚》承载着屈子的生命。密之云:“嗟乎,天地所以不死者,其犹此怜才之心也乎?古人往矣,士子犹诵读其文,想见其生平。其文不概见,而以名传者,亦必史氏之文表之。至有文传者,则人心尤反复嘘唏而怜之不能已。反复嘘唏而怜之不能已,至于《离骚》至矣。”他看来,后人读《离骚》而为屈子“反复嘘唏而怜之不能已”,实则正可证明屈子借着《离骚》而不朽,《离骚》即是真实的屈子。这里,密之通过肯定《离骚》的价值来肯定屈子的价值,文章的不朽本身即意味著作者的不朽,与生死无关。

其次,密之认为,“古人不以死生介意”,因此古人并不会以自杀来传文,“岂非谓屈子之文,以死而传乎?”言外之意,屈子之不朽,不在于其自杀,因为他本身并不以生死为介意,然而,“世人畏死,故怜人之死传其文耳”,后人介意生死,所以认为屈子通过自杀的方式青史留名,实则是不懂屈子。后世学者拿屈子之生死大做文章,实则是后人过于看重生死,而殊不知屈子本不以生死为怀。

再次,密之认为,屈子之心即天地之心,《离骚》在表达屈子之心,实则即在传达天地之心。密之云:“古人其心,翱翔乎天地,呼吸乎古今……何与乎死生?讵必以其无文,见其无情?讵必无情,然后能不为生死累乎?忠不见用,信而见疑,其心一,其声悲,不必以传,不能以不传。此其日月争光之文,文固已传天地之心矣。”这里,密之认为,无文章留世者并不意味着无情,只是其情不可见而已;不以生死为累者,并不意味着他是无情之人,屈子正是后者,“其心一,其声悲,不必以传,不能以不传”,其文章本身并不期然传世,但由于其文承载的是“天地之心”,因此必然会流传千古。密之认为,屈子之心、天地之心、《离骚》之心,似三实一,三位一体,这个“心”实则即是通往绝对道义的信念,屈子之心通过“天地之心”已经走进了神圣的形而上之域,并由此下贯而为生命的精神。

最后,密之得出结论,屈子之死,虽死于不必死,但死得其所。密之云:“故谓屈子之死,故不死,其文固不死也。”又云:“深知古人之心,与天地之心,固不必其死不死也。屈子以不死之文,死其所不必死,以成其不死之死。”密之看来,无论屈子是死还是不死,他的文章却必然是不死的,因为他的文章即是他的生命,他的心即是天地之心。《离骚》是不死之文,因此,即是屈子死于不必死之处,但他的“死”仍然是“不死之死”。密之的意思是,只要《离骚》不死,屈子即不死;即是屈子死了,但依然活着。当屈子之心与天地之心玄合之时,死与不死,故不足论矣。密之并借机批判了后世“贪生畏死”之辈:

后世贪生畏死,日甚一日。蝇营狗苟,视节义如寇仇。故留此日月争光之文,以引其怜才一线不死之心,而因以传古人不计生死之心,则虽令千万世传疑,可也。虽令千万世不深知屈子,而群谓其以死传文,可怜,可也。嗟乎,孤臣孽子,何代无之?彼宁知天地反复之试其心乎?里巷砥节之匹夫,未尝不十百于沟壑,而几人以文传?或有文,文不可以传,则本非不以生死介意而为文,故其文不足以配其不死也。然世一有文人,举世嫉之,惟恐其不死。天地又妬之,猥曰以死传其不死,岂不痛哉?毋亦文人固能传天地之心,而又伤天地之心已甚乎?嗟乎,果有不以生死介意之文人,则何妨伤尽天地之心,听举世嫉之、天地妬之而已矣。特患世不读书,斯道将丧,则有才而不知怜,怜才之心又死,虽屈子日月争光之文,草木同朽,天地亦无如之何,是可悲也。(《论屈子》)

密之再三强调,屈子不以生死介意,其文章千古不朽不在于其本身之生死,而是其人其文本身即承担着“天地之心”,这个“天地之心”即是忠孝节义,只有忠孝节义在,生死皆可置之度外,生也可,死也可。密之云:“然世一有文人,举世嫉之,惟恐其不死。天地又妬之,猥曰以死传其不死,岂不痛哉?”世人不应该把死视为文人的必由之路,“以死传其不死”并不是屈子当年的初衷,而后世却以此质疑“孽子孤臣”为何不死节,是天地间莫大的悲哀,可谓“伤尽天地之心”。文人本身即是天地之心,而举世嫉恨之,天地嫉妒之,最终只能是“伤尽天地之心”,密之感叹:“嗟乎,果有不以生死介意之文人,则何妨伤尽天地之心,听举世嫉之、天地妬之而已矣。”这是对屈子勇于赴死的了解之同情。

赵园先生指出:“中国古代之士文化于士人的选择,向来允诺了较大的自由度,更素有评价上的多重以至于多重标准。”[18]36毋庸讳言,密之在否认屈子“以死传其不死”的同时,也在为自己明亡之后没有死节而“辩护”。然而,他的“辩护”是有前提的,即对“忠孝节义”这一绝对原则的恪守,死或不死,只要以这一条底线为操持,即可“随所出处,倘然自适”。其门人魏禧论云:“师之抱恨于甲申也,识者律以文山之不死”[19]256,如此,密之看来,屈子之死,文山之生,皆各得其所,他们所共同持守即是所谓“天地之心”。方以智在《自祭文》中云:“生死一昼夜,昼夜一古今,此汝之所知也。汝以今日乃死耶?甲申死矣,自此而阮石巢之锋,乙酉三河之盗,丁亥大埠之劫,天雷之苗,被左之遁,昨冬之平乐教场,何往而非死?”[20]卷一如果说屈子是以死证生,密之可谓是以生证死。

四、密之之死与屈子之死

据任道彬先生《方以智年谱》引《道光宝庆府志》,顺治四年九月(南明永历元年,1647年),密之被传言在湖南投洪江殉国,并给随从留下两首绝命诗。其一云:“日夕刀头恩,文章皆再持;死生一片血,天地百年悲。遗稿无多句,将书寄二师;孤心从此别,莫问今何时。”其二云:“原矢魂相见,而今面亦离;纵来仍未话,隔去不须悲。恶趣凭人积,孤怀只自随。黄泉疑忌少,容我诉相知。”[6]146这两首诗不见载于密之流粤桂湖湘时的诗集《流离草》和《流寓草》,后人怀疑这可能是杜撰。然而,此两首诗音律高亢,气韵苍凉,文字高古,所谓“死生一片血,天地百年悲”云云,盖非密之莫能为之。在那种“一年三变姓,十字九锥心”(《流离草·独往》)的流亡之中,密之自沉洪江“诈死”,与其说是为苟全性命于乱世,不如说那时他有一种屈子一般九死一生、近乎绝望的悲凉心境,这或许乃是他的“诈死”和两首绝命诗所透露出来的真实信息,如此看来,在生死的问题上,密之是深知屈子的。

事实上,密之最终和屈子走到了一起,不仅同样选择了死,而且选择了同样地赴死方式——五夜天归水一涯——康熙十年辛亥(1671年)冬十月七日午夜,密之自沉于江西万安赣江惶恐滩[11]164。(余英时先生力证“自杀”说,冒怀辛、任道斌等先生反对此说),此惶恐滩,也就是文天祥当年题咏“惶恐滩头说惶恐”的地方,密之自沉前,曾拜谒文山墓。

康熙十年辛亥(1671年),“粤难”案发。“粤难”实则是清朝早期的文字狱,认为密之当年所作《无生寱》有反诗性质[21]。密之被当年粤西仇人告发,因此被捕,押往广州受审,走水路逆赣江南下,舟行至赣江惶恐滩时,密之投水自杀。当时身边只有其子方中通、方中履兄弟及其亲友、衙役若干人,由于种种忌讳,当时并没有大白于天下。然而,根据方中通、方中履兄弟所著相关悼父诗文中的“微言大义”,其中有“波涛忽变作莲花,五夜天归水一涯”一语,并夹注:“辛亥十月七日,舟次万安。夜分,波涛忽作,老父即逝,而风浪息云。世出世间,穷尽一切,而仍还一切,此老父之以知全仁知也。历诸患难,淬砺刀头,此老父之以仁全仁知也。集大成而不厌不倦,其天之所以救世乎!惜辞世太迫,世鲜知者。”[11]267方中履也在相关文章中强调当时父亲死后,“履兄弟亦惟止水相踵自勉”,强调“既尔惶恐滩头,先公完名全节以终。”[11]78显然,如果密之是自然病死,尽其天年,则与“仁全仁知、完名全节”无关,相反,唯其是自杀,所以方氏兄弟屡称其父是为名节而终,特别是方中通强调其父亲之死是“世鲜知者”,如果仅仅是病死,就没必要强调“世鲜知者”,可见,此四字大有深意在焉。惜甚密之死节之事,三百多年来不为世人所知,直至余英时先生钩深探赜、考稽索隐,密之死节之事才告白于天下。另,有学者注意到[22],密之临行岭南之前曾给浮山挚友释山足写信,其中有几句话分量很足:“近日担荷要发大愿,愿正从光明正大上行,自然吞吐天地。”这些话字里行间隐隐有自绝挚友之意,“担荷要发大愿”、“自然吞吐天地”不正是自己要殉难死节之最后证词么?特别是这里强调“近日”一词,更是证明密之殉节之念早已成竹在胸,只待机缘成熟。

据任道斌先生编《方以智年谱》,约于清顺治十年(1653年),密之为辞清廷征辟,开始逃禅,在南京师事名僧兼名士觉浪道盛,闭关高座寺看竹轩。觉浪道盛以庄子为儒门之孤、孟庄屈三子会宗、儒释道三教归一等说盛极一时。特别是其论庄屈同异对密之影响甚深。觉浪云:“庄子者,道心惟微之孽子也,天之徒也,先天而天不违其人也。屈子者,人心惟危之孤臣也,人之徒也,先人而能奉其天也。此二子者,岂不交相参合天人于微危之独乎!”[23]829这里,无论是“孽子”还是“孤臣”,都代表了明季士人的一般心理定位,打上了深刻的时代特色。

密之在《鼎新闲语》中直引过觉浪道盛之语,深表赞同。应该说,觉浪、密之等人关于对庄屈同异的评论,是源远流长的中国士人之庄骚传统在这一特殊时代的极致表现。密之服膺屈子,亦雅好庄子,曾著数十万言的《药地炮庄》对庄子进行“炮制”,药地,密之之号也,“烹者烹炮,会诸家于一鼎”[24]1,发其毒邪,留其良能。显然,其对《庄子》的这种“炮制”本身即隐含着他对庄子本身逍遥游放、闲散不拘的不满,这种诠释实则也是将庄子儒学化的过程,因此他与道盛一样力证庄生是“儒门之孤”。密之流落岭表时,曾作《自祭文》,其反诘庄子云:“蒙庄氏日以齐生死、一殀寿为言,而乃啍啍于曳尾、栎社树,养生全其天,若真有莫可奈何然者,夫乌知剖心纳肝之为大养生乎?”[20]卷一可见,即是密之逃禅说庄,毕竟此心难安,若用觉浪之言套在他身上,与其说他是“道心惟微之孽子”若庄子,倒不如说他是“人心惟危之孤臣”若屈子,他内心终于不能放下的是屈子式的纲常节义、家国社稷,既已苟生,何能再辱!刘熙载《艺概》论庄屈,屈子是“有路可走,卒归于无路可走”,庄子是“无路可走,卒归于有路可走”[25]60,斯可见,密之止水赴死,正是刘熙载所谓的屈子式的“无路可走”。

从少年时代的爱作“楚声”,到流落湖湘之时为屈子“招魂”,直至投水惶恐滩殉节,密之自始至终萦绕于怀的是屈子情结,生以屈子之生,死以屈子之死。如此,就终其一生的屈子情怀来看,密之最终选择死节,洵非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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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刘自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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