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焱
(山西广播电视大学,山西 太原 030027)
河曲县位于山西省的西北部,隔黄河与陕西的府谷,内蒙古的准格尔旗遥遥相望,既是塞外与内陆的分界线,也是游牧文明和农业文明相融合的地方。河曲人民勤劳淳朴,能歌善舞,民歌是他们日常寄托情思、抒发情感的重要形式,也是他们表达自己喜怒哀乐的主要工具。河曲民歌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唐宋时期,但真正兴盛起来是在明末清初,明代的河曲县志中曾有这样的记载:“户有弦歌新治谱,儿童父老尽歌讴”。新中国成立后,1953年中央音乐学院民族音乐研究所采风小组来到河曲县进行田野考察,看到这里“人人能唱、户户善唱”的情景也不禁啧啧称奇,仅3 个月的时间里,他们就收集了150 余首民歌曲调,3000 多首歌词,45 出二人台,完成了10 多份调查报告,整理出版了《河曲民歌采访专集》一书,取得了丰硕的研究成果,从此,河曲县就有了“民歌之乡”的美誉。2006年5月20 日,河曲民歌又被录入首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名录,被音乐界称作是白话文的《诗经》、现代版的《国风》,成为记录河曲人民生存状态的鲜活的史诗。
河曲民歌的形式主要有山曲、小调、劳动号子和二人台,其中山曲的总数占河曲民歌的80%以上,所以本文讨论的艺术特性仅限于“山曲”类型。山曲在当地又被称作“酸曲”,属于山歌类型,是当地老百姓在山间地头劳作时哼唱的歌曲。
河曲民歌作为我国民间音乐宝库中的一枝奇葩,具有很多音乐特点,但与其他类型的民歌相比,它在以下三个方面显得独具特色。
河曲民歌的旋律一般只有上下两个乐句,它们相互对应,曲调优美,旋律进行中音程跳度较大,演唱起来高亢辽阔,富有较强的感染力。例如河曲民歌《想亲亲想在心眼上》中,连续使用“mi-la”、“la-la”、“mi-re”的大跳,频繁大跳之后又反向级进,使得旋律跌宕起伏,容易引起听众强烈的情感共鸣。这一特点主要是受其地形、地貌影响而形成的,从地理位置来看,河曲地处晋西北黄土高原,黄河由东、西、南三面绕城流过,地势落差较大,形成了凹凸不平、沟峁梁壑的地貌特征,河曲民歌的旋律与其地貌形成了一种奇妙的同构对应关系,多为一唱一和,且音程跳度较大。
从谱面来看,河曲民歌除了个别歌曲为3/4 拍或混合拍子之外,多数为2/4 拍,节奏较为规整、匀称。然而,事实上在演唱的过程中,河曲民歌却尽显山歌特色,节奏非常自由灵活,为演唱者提供了很大的二度创作的空间。民歌手辛礼生在演唱《割莜麦》时,每个乐句的开始,即“哥哥”,“小妹妹”这两个称呼都要持续演唱较长时间,气息饱满,声音洪亮,绵远悠长,把小伙子和姑娘一个在山头、一个在山脚劳作时互相呼应的情景表现得淋漓尽致,极其自由洒脱。
究其原因,由于河曲县的土地除河滩处有少数平地外,大部分为山地,老百姓日常劳作时,他们的距离目测起来很近,实际较远,信息传递的方式基本靠呼喊,为了适应声音传远的需要,在田间地头的老百姓常常故意拉长音调高声呼唤,这种生活习惯不知不觉已经沿用到民歌演唱的技巧中。
河曲民歌里有很多地方借用具象性的事物,表达心中的相思之苦,细腻生动,亲切质朴。《想亲亲》中有这样一段唱词:“男:想亲亲想得我手腕腕(那)软,呀呼嘿;拿起个筷子我端不起个碗,呀儿呦。女:想亲亲想得我心花花花乱,呀呼嘿,呀呼嘿;煮饺子我下了一锅山药(那个)蛋,呀儿呦,呀儿呦。”歌曲用“筷子、碗、饺子、山药蛋”这些具象化的事物来表现“手腕软、心花乱”的心理活动,表达了心中的思念之情,通俗易懂,形象生动。同时,河曲民歌的情感表达又是大胆、直白、热辣的:“不为银子不为钱,单爱你二十几岁正当年”《不为银子不为钱》,“咱二人相好一对对,切草刀铡头不后悔”(《想亲亲》),“望见人家想起你,心上好比刀子犁”(《我想亲亲没想望》)。细腻具象,大胆热辣这两个看似对立矛盾的特点,在河曲民歌中做到了和谐有机的统一。
这样的情感表达方式一方面是由于河曲自古地瘠民贫,旱涝无定,当地经济一直比较落后造成的。人民接受教育的程度有限,他们不善于用高雅的词汇表达心声,更喜欢用生活化的语言抒发情感;另一方面,河曲地处晋、陕、蒙三省交界之处,在封建时代属于边远山区,当时孔孟之道、儒家思想在这里流传甚少,人民思想没有受到封建礼教的束缚,所以他们在民歌中的情感表达鲜有羞涩矜持,多为直白热辣。
原汁原味的河曲民歌必须用当地方言来演唱,离开了“土得掉渣”的方言俚语,河曲民歌也就失去了灵魂和光彩。
河曲民歌的唱词沿用其方言的表达习惯,常常使用叠字词语,“白生生”、“泪蛋蛋”、“不大大”、“干凝凝”、“树枝枝”这样的词语在河曲民歌中频繁出现,如:“人前想你哈哈笑,背后想你泪蛋蛋抛,风儿刮得树枝枝摇,想你想得心碎了”(《难活不过人想人》),“不大大的小青马马喂上二升料,三天的路程两天到”(《三天的路程两天到》),叠字词语的使用赋予了河曲民歌鲜活的生命力,而对于民歌中衬词的使用,河曲人民可以说是如鱼得水,得心应手。
河曲民歌中的衬词主要有两类:一类是语气衬词,如:“呀”、“那”、“喂”、“二归”、“那个”、“呀儿呦”等;一类是称谓衬词,如:“哥哥”、“妹妹”、“亲亲”等,这些衬词与正词大多没有直接关联,甚至无意可解,可一旦与正词搭配起来演唱,立即为歌曲添彩增色:“大(力)红公鸡毛(力)腿(得儿)腿,吃不上些东西白跑了个腿”(《大红公鸡毛腿腿》),“野雀飞在(二归)澄(呀)澄池沿,但等(那)哥哥(二归)打完(了这个)靛”(《打蓝调》),如果把这些衬词去掉,歌曲顿时魅力大减,甚至无法歌唱。
人们常说艺术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河曲民歌中夸张的表现手法就是对这一说法最好的论证,“半个月那看了妹妹十六回,为看你哥哥跑成罗圈腿”(《为你跑成罗圈腿》),“天天见面天天想,三天不见病一场”(《天天见面天天想》),这样夸张的语言风格在河曲民歌中随处可见,折射出当地百姓风趣幽默、敢爱敢恨的性格和苦中作乐的乐观主义精神。河曲民歌与陕北信天游一样,善于在唱词中使用比兴手法,“水流千里归大海,人走千里踅回来”(《人走千里踅回来》),“鱼离水坑树剥皮,死好分离活难离”(《十指连心怎离开》),这两句歌词都运用了比兴的手法,上句起兴,下句表意,上句写景,下句诉情,这样的表现手法情真意切,绝无造作,浸透着黄土高原的神韵,展现了河曲人民的真性情。
河曲民歌的唱词往往是“想甚唱甚,见甚唱甚”,而且“越唱越多,边唱边生”,带有很大的即兴性和随机性,唱词的内容多是熟悉的生活场景或当地的自然现象。老百姓劳作时唱,休息时也唱,高兴时唱,痛苦时也要唱,“心里难活我就唱,学会唱曲解心宽”,河曲从明末清初以来就有“走西口”的习俗,这种生活方式虽然一定程度上刺激了当地的经济、文化交流,但带给人民更多的是无尽的分离、思念和期盼,所以他们需要随时随地用夸张的语言风格和吟唱式的声调来消除心中的情感堆积。据河曲县武永奕回忆,小时候妈妈带他回娘家,在路上遇到邻村一个爱唱曲子的,“看到谁过来就编排上唱谁,把人的衣服外貌描写一番”,看到他妈妈以后就唱到“大河畔上载柳树,咱看妹妹走两步”,这样的演唱形式既没有前期的排练,也没有后期的编辑,随口就来,张嘴即唱,显示了劳动人民高度的智慧。
河曲民歌内容丰富,题材广泛,涵盖了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堪称一部河曲社会生活的大百科全书。
“走西口”俗称“走口外”,是指贫困人民为了养家糊口,走出“杀虎口”到内蒙古河套一带出卖廉价劳动力换取报酬的生活方式。明末清初,随着“走西口”队伍的逐渐壮大,河曲民歌也逐渐兴盛起来。那些打工的男子春去秋回,沿途要遭遇数不清的灾难,被称为“雁行客”,留守在家中的女人独自承担起家中的重担,还要时刻担心着远在“口外”的亲人的安危。
“雁行客”与“留守女人”之间围绕着“走西口”这一事件衍生出各种题材的民歌,关于送别的有:《背上铺盖哭上走》、《不见妹子山挡住》、《提起哥哥走西口》、《真魂魂跟上你走了》;关于行路的有:《走出“二里半”》、《人走千里踅回来》、《跑外的哥哥回转程》、《骑上毛驴回山西》;关于口外劳作的有:《揽长工受得牛马罪》、《放羊汉顿顿喝稀粥》、《地主瞪眼赖工钱》、《再不要打短揽长工》;关于操持家务的有:《尘世上苦命人少有我》、《小妹妹在家受凄惶》、《老婆娃娃没大大》;关于思恋的有:《人家都在你不在》、《我想亲亲没指望》、《十指连心怎离开》、《七月里回来看一看我》……这些民歌是河曲人民内心的声音,是他们“走西口”生活的真实写照,老百姓在倾诉忧愁和苦难的同时,也对光明和幸福充满着渴望。
民俗是指在民间相沿积久而形成的习惯和风俗,包括衣食住行、生产劳动、婚姻恋爱、神灵崇拜等各个方面。民俗是民歌的物质依托,民歌是民俗的重要载体,通过解读河曲民歌,可以了解在农耕和游牧文化双重浸润之下独特的河曲民间风俗。
表现衣食住行的有:“白格生生的袜子黑格生生的鞋,开河上走了冻河上回来”(《小妹妹心上开了花》),“猪油软糕包白糖,不如娘家下糠窝香”(《喝一口凉水娘家下好》)、“你走西口我上房,手扳住烟囱泪汪汪”(《真魂魂跟上你走了》),“割倒糜子收到秋,跑口外的哥哥回来了”(《人走千里踅回来》);表现生产劳动的有:“一朵朵白云天上飘,一群群肥绵羊青草湾湾里跑”(《羊倌歌》),“纺线织布打能能,解放区的织女星。巧手手,转轮轮,去溜去溜拉线筋”(《纺织谣》);表现婚姻恋爱的有:“青石板上栽葱扎不下根,心中的亲亲合不上婚”(《心中的亲亲合不上婚》),“哥哥在前我在后,咱二人至死走的一道路”(《咱二人至死走的一道路》);表现神灵崇拜的有:“敬上一炉香呵,跪倒在拜水场,可怜旱民遭苦罪呵,身负重刑来赎祸殃”(《善愚拜水歌》),“四月里来四月多,奶奶庙上把香插”(《光棍哭妻》)。俗随时变,新中国成立后,河曲民歌中所表现得一些诸如“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搭伙计,为朋友”这样的陋习已经不复存在,这些民歌的传唱旨在唤起人们对今天幸福生活的珍惜,呼唤社会开创更多新风尚、新民俗。河曲民歌尽管没有交响乐宏大,没有歌剧繁华,但它却有着洗尽铅华之后的清新脱俗。聆听河曲民歌,是人们在浮躁功利的社会中安放心灵的最好方式。但河曲民歌现在却处于“墙里开花墙外红”的尴尬境地,当地学唱民歌的人越来越少,一些形式的民歌因为久不传唱已经逐渐消失,如何做好河曲民歌的抢救保护和传播发扬工作,使其在新的历史舞台上继续绽放光彩,是一项亟待解决的重点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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