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亚
(郑州轻工业学院 外国语学院,河南 郑州450002)
《逃离》是2013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加拿大当代短篇小说大师艾丽斯·门罗的代表作。它讲述了卡拉以“更真实”的生活为名,逃离了生活条件优越的父母家,却在三年后又打算逃脱丈夫与“家”的空间束缚的故事。卡拉以“逃离”的空间行为进行着身体空间的扩大化再生产,以期最大限度地获得自由,来实现生命的意义。她在不断的逃离中追逐着自由,但新的“自由”空间并非如她所期望的那样洋溢着幸福与欢乐,而是充斥着不安、孤独与焦虑。卡拉一再逃离的空间行为,无法真正如愿以偿地走向自己所设计的理想目标,她不断“逃离”的空间手势永远逃不出空间悖论的束缚和人性悲剧命运。
列斐伏尔认为,人历时性地生活在三种空间层次里:以身体器官行为作为主要表现形式的感知空间里的空间行为;具有高度压缩能量的抽象概念、观念与传统理念为主体的认知空间里的空间再现表述,以及个体享受作为“人”的存在意义与价值的历验空间里的再现性空间[1]250。在感知空间的空间行为里,人以身体为空间内核,从其外部环境和自身肌体中获得能量,并通过生产与再生产、约束与控制得到一个更大的空间。正是自身空间与空间语境间能量转换决定了人类空间的扩张性和移动性。人,似乎不能历时地、静态地呆在一个地点里。他必须不断地转移到“其他”的空间里而不愿意维持现状[1]252。当卡拉从空间语境中汲取积极能量的渠道被阻隔,她希望通过一再逃离的空间行为来获得自由。
热爱自然的卡拉从出生以来唯一真正想做的就是能够住在乡下和动物打交道[2]27,但她却在极具规训能量的现代城市金斯顿长大。现代城市标准化的生活方式阻塞了卡拉从自然中汲取积极能量的渠道,因此,她将厌恶的标签无意识地贴在了工程师继父所构建的符合城市中产阶级生活标准的家庭建筑物上。她烦透了父母的房子,厌恶他们的“洗手间”、“大得都能走进人”的壁橱以及安装在草坪地下的喷水设备[2]33。家的物理地点和空间建筑无法为卡拉自身空间的扩大再生产提供积极能量。作为中学里的差等生,她是姑娘们众口一词的恶言取笑对象[2]27。城市空间的压抑、家庭空间的管制、学校空间的排挤,以及记忆空间中父母离家出走空间行为的榜样力量,共同阻碍着卡拉身体空间与自然空间间的能量转换。当遇到志趣相投的克拉克后,怀揣着在乡下找块地,盖马棚,建马术学校的幸福梦想,逃离父母的家庭成为她为过上属于自己的“真实”生活的必然选择。
空间变化问题是贯穿人一生的主要命题。作为一个空间,我们终其一生以生产的形式扩大其自身,从而最大限度地获得自由来完成生命意义[1]27。家,这一代表所有牵挂的建筑物有时对居住主体起着制约作用。卡拉和克拉克把家安在了一种由拖车改造成的“活动房屋”里。畜棚、马场和活动房屋构成了卡拉主要的生存空间,丈夫、马匹和宠物山羊弗洛拉几乎占据了她全部精神空间。当连绵不断的雨天阻断了卡拉一家与外部空间的联系,经济的拮据加剧了克拉克暴躁易怒的脾气时,弗洛拉的走失截断了卡拉唯一获取幸福能量的路径。封闭的空间语境加剧了卡拉的空间孤独,连去镇上的自助洗衣店,在卡布基诺店外带两杯咖啡都成了一种无望的奢侈。
卡拉试图通过一再逃离的空间行为,进行自我空间的扩大再生产,以期获得自由幸福的真实生活。可是以自由与真实为目标的两次逃离并没有让卡拉真正如愿以偿地走向自己所设计的幸福生活目标。当卡拉下定决心逃离丈夫时,她却在逃离途中主动中止了这一空间行为。逃离的空间行为始终无法摆脱认识空间的束缚。
大脑的认知方式决定了人空间构造的悖论性。作为主要认知器官,大脑以高度简约的符号形式来认识世界、再现世界。它利用非常有限的信息选择加工成知觉,极低的信息利用率决定了人的认知空间与外部真实世界的巨大偏差以及人与人之间认知结构和认知体系的极大不同。一方面,以数据为媒介的世界客观性本质在进入大脑时大量衰减;另一方面,主体也不得不赋予每一个衰减后所接受到的有限功能符号以无限的空间代表性和大量的空间能量[1]52。因此,我们总以最小的认知点来指代象征一个无穷大的外部空间,这也就决定了人作为一个空间构造,终其一生都无法如愿以偿地走向自己设计的理想目标,更多时候是朝着他认为正确的方向前进,走向的却是自己反对厌恶的对立面。
在大脑的认知方式和语言符号抽象性共同作用下,卡拉的认知空间与真实世界大相径庭。这就注定了卡拉逃离的空间行为根本无法实现她所期望的真实生活,进而致使卡拉再次逃离家庭空间行为的发生。卡拉工作的“马术学校”事实上只是一个马棚,“最优秀的马术教师”克拉克不过是一个在马棚里干活的伙计。克拉克丰富的经历和不太正规的生活只是因缺乏学历和工作技能而不得不通过频繁更换临时工作来维持生计的无奈选择。开着生锈卡车带她逃离父母优越生活的克拉克根本不可能如她想象般攒够钱在乡下为她购置农庄。住在狭小的拖车里,在偏僻的乡野搭建个简陋的马棚,靠着练习骑马客、接待夏令营小学生、照顾寄养马匹勉强维持生计是克拉克所能给她的全部真实生活。怀揣着住在乡下与动物打交道梦想的卡拉过上的只能是照顾马匹,去邻居家打零工,照料学员饮食,靠天吃饭的拮据琐碎生活。空间结构的悖论性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卡拉的悲剧结局。
认知空间中的“共识”、“符码”和“共同语言”以巨大抽象的压缩能量通过社会希望的方式传递给个人,迫使社会个体朝着统一目标共同努力。社会期待个体所必须具备的“社会形象”,要求个体行为一致,而忽视个体间的区别性要求,必然产生个体的离心力,也正是社会共识与离心驱力的共同作用保护了个体空间的完整发展,为“激情、行为和历验场合都留下了场所,因此同时也包含了时间”[3]。这就解释了现实生活中有时个体在已明确选择目标方向时,却又突然产生犹豫的根本原因。认知空间中共同的向心力不会考虑个体的离心思维,时间又经常性地把两种思维的力量的对比进行调整[1]120,因此导致我们所想、所说与所为间的不一致,甚至出现巨大反差。
拉康认为,不是无意识产生语言,而是语言产生无意识;不是主体在言说语言,而是语言自己在说话[4]。从卡拉将由拖车简单改造而成的居住空间称为“活动房屋”那一刻起,她就努力承担着克拉克妻子“应该”完成的全部劳动。她通过观察学习来装饰和扩建自己家的活动房屋,打扫马棚,照顾马匹,洗衣做饭,到邻居贾米森家干活挣工钱。三年封闭、单调、重复和拮据的生活使卡拉已经无法找到“个体身份”的支点,她是也仅仅只是克拉克的妻子。
当语言的能指无法真正表达所指时,身体行为却本能地传达着内心空间的真实想法。当西尔维娅提出借钱给卡拉,帮她联系住处,建议她乘大巴离开去多伦多时,卡拉口中说着“好的”,可身体在发抖,两手在大腿上来回错动,头左右大幅摇摆[2]24。洗完澡后她说饿了,可她把煎蛋挑到嘴边时,手抖得厉害。离开前,她不愿打电话给克拉克,只能用颤抖的手写下有错别字的一句话,间接告知她的离去。大巴驶离镇子之前,卡拉一直埋着头,心理却惦念着丈夫的感受。当大巴驶入乡野时,卡拉抬头看到的是灿烂的阳光,想到的却是自家的生意以及三年前为克拉克而逃离父母家的记忆。大巴经过第一个小镇停靠在加油站时,她记起那里是她和克拉克创业初期买便宜汽油的地方。她想象不出她的未来将如何在没有克拉克的人群中生活。从卡拉逃离前的准备到逃离过程中,克拉克始终占据着她的内心和生活。尽管她已下定决心逃离克拉克的束缚,但事实上她的逃离行为根本无法摆脱认知空间中克拉克的影响,或者在内心深处她根本就不愿离开克拉克。她口是心非的逃离计划只不过是身体空间中消极能量借助抽象语言的一种情绪化表达而已。
对陌生未知认知空间的恐惧,使卡拉无法前行,并最终放弃了逃离。如诺地亚所言:“问题不是个人在社会上可以或者必须有什么样的地方,问题是在社会有某个地方,也就是,一个独立、自由人可以做出自由选择并为之奋斗的地方。”[5]42对个人来说,失去了他的地方,就失去了他的主体性。“我们的地方”很重要。人“必须在里面而不完全能够出离潮流之外”,因为“在外”就是“不存在”[5]33。尽管在偏僻的乡野,狭小的活动房屋,简陋的马棚与脾气乖戾的丈夫所组成的空间语境中,卡拉的个人空间被极度压缩,但这毕竟是属于卡拉和克拉克的地方。当她为了不再有克拉克的生活而逃离时,她看到的却是未来世界的陌生与可怕以及她永远无法真正走进其中的事实。虽然她不用再忍受克拉克的坏脾气而愁眉不展,可以如西尔维娅所说,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但她却会在陌生世界迷失生活的方向与意义,最终迷失自己。在陌生的空间里,她会获得自由,却也会在“自由”的名义中失去生命的意义。因此,逃避自由,放弃逃离必然成为卡拉的最终选择。
在与“心”相连的历验空间中,自由是最重要的因素。在人类社会里,人人都渴望能够充分发挥自身的潜能,渴望成功,渴望获得属于自己的绝对自由。扩展自己的生存空间,构建自身独特的主体空间,实现生命潜在价值是历验空间的全部意义所在。然而在信仰被驱逐的现代社会中,个人空间的生产和扩容既无法在感知空间中通过纯粹感官的满足得以实现,又容易被认知空间中的社会价值尺度带入歧途。因此,人似乎永远徘徊于追逐自由而不得自由的悖论境地,而无法真正获得心中向往的绝对自由。然而,人的空间生产不断以空间行为走向自己对立面的悖论结构并非绝望的象征符号,而是获得空间自由的提示标。正是有了对空间悖论的认知,个体才能从容面对现实结果与主观意图间的巨大发差,乐于所为,安于所得,避免极端情绪影响,用“心”体会世界。
既然空间是能量沿着时间轴的聚集,那么任何时间都在空间生产中起作用。无论是在“浪费”的时间段里还是在主体貌似无所作为的隐性时间段里,“心”都在经历着生活,参与着个体空间的生产。在卡拉放弃逃离回家后,克拉克将西尔维娅借给卡拉的衣服还给她,同时警告西尔维娅不要再对自己的生活指手画脚。就在克拉克与西尔维娅对峙中,弗洛拉却像幽灵般出现了。它的突然出现化解了克拉克与西尔维娅间的对立与冲突,却也从此永远消失在卡拉的世界里。与卡拉心灵相通的山羊弗洛拉不仅是她的珍爱的宠物,更是卡拉心理空间的现实隐喻,是卡拉身体空间的延伸,是卡拉对自由的追寻与象征。
弗洛拉与卡拉一起实施着逃离与回归的空间行为,历验着幸福在自由与束缚中寻求出路的过程。与卡拉一样,弗洛拉也是由克拉克带入他们生活空间的,并在开始的一段时间内受到克拉克的宠爱。与卡拉一样,她喜欢在马棚里与马结伴,有一天却突然消失了。卡拉梦到弗洛拉两次。第一次弗洛拉叼着红苹果走到床前。第二次带着受伤的腿,弗洛拉钻过铁丝栅栏消失了。梦是感知空间与认知空间的居中调停者,是潜意识里的认知空间,是浓缩或扭曲的符号体系。弗洛拉口中的红苹果隐喻着卡拉与克拉克间的爱情与性欲,爱欲促成了卡拉逃离父母家的空间行为。第二个梦中受伤的弗洛拉即是在婚姻生活中受到伤害的卡拉,钻过铁丝栅栏的行为隐晦地表达着卡拉意欲逃离婚姻生活的愿望。弗洛拉的走失是卡拉逃离行为的征兆与诉求表达。当卡拉放弃逃离,回归家庭后,弗洛拉也回来了。弗洛拉是卡拉追求自由的欲望代言,它的彻底消失源于克拉克的伤害,克拉克的谎言和西尔维娅的来信共同暗示着卡拉不敢也不愿相信的这一事实。克拉克不仅伤害了弗洛拉,更折断了卡拉追寻自由梦想的翅膀。在经历了追寻自由与放弃自由的人生历验后,安于所得,不思自由成了卡拉在不自由的婚姻生活中寻求幸福与安慰的唯一出路。
空间生产是人性的本能。人的空间生产实际上是追求感知空间、认知空间和历验空间三位一体的整合。认知空间中巨大的压缩能量迫使卡拉由追逐自由转变为逃避自由;唯有不思自由,才能让“心”在历验空间中感悟自由,让生命的意义在这一以认知空间为转折拐点的空间悖论结构中得以完整体现,让人生价值得以实现。
[1]邓天中.亢龙有悔的老年——利用空间理论对海明威笔下老年角色之分析[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1.
[2]艾丽斯·门罗.逃离[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3.
[3]Lefebvre,H.The Production of Space[M].Oxford and Cambridge,Mass:Blackwell Ltd,1991:42.
[4]胡经之.西方文艺理论名著教程:下卷[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149.
[5]Nodia,G.Humanism and Freedom[G]//The Place of the Person in Social Life.Washington,D.C:CRVP,19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