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念的力量及其变异——论福克纳小说《曾有过这样一位女王》中的女性叙事

2015-03-29 03:06
河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15年4期

赵 波

(河南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河南 新乡453007)

威廉·福克纳小说中的妇女形象很多,如长篇小说《喧哗与骚动》中的凯蒂、《八月之光》中的朱安娜,短篇小说《献给爱米丽的一朵玫瑰花》中的爱米丽、《干旱的九月》中的米妮·库珀、《夕阳》中的南希,等等。有学者曾说:“他一共塑造了六百多个有名有姓的人物,其中有各式各样的黑人、印第安人以及白人,有商人、牧师、律师、医生、军人、妇女……更可贵的是,他为我们提供了一系列描写生动、内涵深刻的女性形象。”[1]这些妇女形象或者是一个时代的标志,或者是一种文化的象征,被作者寄寓了许多抽象化了的历史内蕴。短篇小说《曾有过这样一位女王》便是如此,全文共四个部分,约一万字,讲述的是主人公娜西萨去孟菲斯处理被盗情书的故事,在娜西萨之外,还有黑人女仆埃尔诺拉、珍妮姑婆等妇女形象,不可否认,她们的性格特征在全文紧凑的叙述当中得到了很好的展现,但更重要的是,经由她们,作者为读者展现了贯穿于她们身上的历史文化,以及他对这一文化的看法和态度。

《曾有过这样一位女王》是一篇典型的具有美国南方家庭文化特色的短篇小说,这种文化特色主要的表现就是基于家庭观念之上的男权文化,尽管这篇小说中的主要出场人物均是女性,但是这丝毫不影响男权文化在他们身上的体现。众所周知,美国南方在生态上最适宜种植业的生长,由于来这里拓荒的先民们是以个体为中心开展生产的,所以,以家庭为主体的庄园经济便成为美国南方此时最主要的经济形式,与此相适应,以家庭为中心的父权观念也逐渐成为美国南方最核心的价值观念。有学者曾说:“南方主要是建立在庄园经济基础上的农业社会。在这样的社会和经济结构中,家庭是社会的中心,而作为庄园主的父亲又自然是家庭的首脑,是家庭中无可争辩的主宰者。因此好像所有父权社会中的父亲一样,南方家庭的父亲凭借旧家族制度和传统观察所赋予的权力,像君主一样统治着自己小小的王国。”[2]相比之下,妇女则在家庭中处于附庸的地位,这不仅体现在她们位置的低下,很大程度上无法按照自己的意志去生活,因为“父权制下女性被视为被统治的对象,女性必须服从于男性的利益”[3],所以,她们必须按照男权社会对妇女制定的价值标准去生活,这种价值标准就是对妇女贞操观念的宣扬、赞美,以及对人性欲望的摈弃和压制,这就是美国南方父权文化中的妇女观。

在福克纳的小说中,沙多里斯家族是一个有声望的家族,到《曾有过这样一位女王》时,这座庄园已经有了百年历史,沙多里斯家族中的男性成员大都去世,只剩下了珍妮姑婆和娜西萨,但这种妇女观的继承却并没有被中断,它已然内化于沙多里斯家族女性的意识中,被她们自觉地遵守和传承。珍妮姑婆在结婚后不久就经历了丧夫之痛,但是她珍视自己的名节,从卡罗莱纳回到庄园之后,她一直没有再嫁,当沙多里斯家族中的男性相继离去时,她一个人孤独而顽强地生存了下来,并以自己的声名维护和播散着沙多里斯家族的荣誉和骄傲,在这层意义上,她就是沙多里斯家族实际上的最高统治者,尽管她是一名女性,但这并不妨碍她可以以父权观念管理和维护着这里的伦理秩序。譬如,鲍里一直被珍妮姑婆看作是家族的继承人,她在鲍里身上寄寓着家族的希望,所以,从鲍里八岁起,她就让他坐在已故祖父的位置上吃饭。娜西萨是她的曾孙侄媳妇,当娜西萨将情书事件告诉她时,她首先从家族的声誉出发,建议娜西萨告发这位写信的人以明确自己的立场,指出每一个女性都应该对这种挑衅保持清醒而鲜明的立场,“一个正派女士不应对这种男人手软,尽管他干那种事是在信上”[4]190。并强调这样的处理方式符合男权社会对妇女的规范,理应获得他们的支持,“任何一位绅士都会同意我的看法并采取行动”[4]190。可是当娜西萨不愿意这样做时,她则进一步提醒并告诫说:“我宁愿一次性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有人这么看我,然后让这人为此挨顿马鞭,也不能让他不受到任何惩罚地继续想下去。”[4]191当然,珍妮姑婆的建议是为了娜西萨好,她也没有将这件事告诉其他任何人,尽管老沙多里斯此时依然在世,但是珍妮姑婆对情书事件的态度表明,她所做的一切从根本上还是从家族利益出发的。

美国南方家庭的妇女观是妇女们言行的道德准则,珍妮姑婆如此,娜西萨也没有自外于这段历史,这主要体现在她对情书事件的处理上。起初,在收到匿名的情书之前,她与珍妮姑婆的来往并不多,即便是她和贝亚德的订姻大事也没有让珍妮姑婆知道的更多,但是,在收到匿名情书之后,她却主动去找珍妮姑婆寻求主张,她之所以如此,不仅仅是因为很难将这件事告诉贝亚德以及老沙多里斯的缘故,更主要的因素在于她对珍妮姑婆名节的认可上,她认为凭着珍妮姑婆对生活的理解,应该能为自己指出接下来如何办的方法和道路来。试想,假如娜西萨没有对南方妇女观有着自觉意识的话,我们就很难理解她为何在接到信之后的顾虑重重,因为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才能让自己的行为不至于影响到家族的声誉,或者说,她不想将此事宣扬出去的最大要素就是,不想让沙多里斯家族的荣耀由于自己的行为而受到玷污,因为由此给家族荣誉带来负面影响的责任,不是她所能承受得起的。当多年以后,这件事再次被翻检出来,她一个人去孟菲斯处理此事,也是担心这件事被他人泄漏出去,其最终的目的还是在于家族的名声上,她的擅自主张虽然不一定属于上策,但至少她成功地取回了那些情书的原件,从而让这件事踏踏实实地落在了地上。然而,这件事并没有让娜西萨的内心平静下来,她回来之后就带着小鲍里去小河里进行了赎罪,她的这一行为就像珍妮姑婆所说的那样有着非凡的象征意义。由此可以看出,娜西萨对南方社会的这一道德秩序不仅认同,而且还是认真遵守的。

小说中的另一位女性是黑人女仆埃尔诺拉,她一直恪守着仆人的职责,不敢在庄园主人的面前有丝毫的僭越,她尊敬珍妮姑婆,认为她“人品高贵”;可是她对娜西萨有成见,认为后者的诸多行为与这一妇女观相悖,以娜西萨去孟菲斯为例,埃尔诺拉认为沙多里斯家族里的妇女是不应该随便出门的,所以,当娜西萨连着两天夜不归宿,便引起了她的不满和批评。当然,埃尔诺拉一个人完全能照管好珍妮姑婆和鲍里,这不是她愤恨的主要原因,问题的关键在于她认为娜西萨的擅自出门影响了沙多里斯家族的声誉。在埃尔诺拉看来,这些人虽然都已经去世了,他们在生前所积累的声誉需要在世的人来维护,而珍妮姑婆、娜西萨等人则在维护家族声誉的过程中担负着举足轻重的角色,一旦她们的行为举止越出了世俗的道德标准,那么,她们就可能对整个家族的名誉带来影响,正式在这一层意义上,埃尔诺拉在与自己的孩子交流时表达了对娜西萨的不满,并提出了“算不算沙多里斯家的人,不能看名分,而要看实际行为表现”[4]188的观点。

这篇小说中的三位女性——珍妮姑婆、娜西萨与埃尔诺拉都在内心奉行着当时的“贞节”观念,她们不仅丝毫不怀疑它的正当性,而且还认真地遵守着它的种种规范,不敢越雷池一步。客观地说,贞洁观念在其产生之初,并非没有其正当的历史之源,只是当男权社会成熟之后,随着男权专制制度的确立,女性的贞节问题才逐渐脱离了其历史之源,而成为男权专制的统治的观念制度之一。在小说的第三章的后半部分,以“贞节”为核心要素的观念遭到了重击。娜西萨在小河中净身之后,将事情的原委一五一十地向珍妮姑婆做了汇报,为了追回那几份情书,她去了孟菲斯,并在那里许身于那位讹诈者。对此,有学者认为:“通过娜西萨这一悲剧人物,福克纳向我们展示了整个南方社会妇女令人同情的生活画卷,揭露了南方妇道观对人性的压抑和摧残。”[5]其实,最具悲剧性的是珍妮姑婆,她不明白娜西萨为何要用许身的方式赎回那个意识形态化了的贞节观念,更无法弄清楚贞节观念何以变异如此吊诡,以至于在听完娜西萨的叙述之后,她无奈地走完了自己的生命旅程。显然,从人道主义的立场,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观念的力量对妇女命运的摧残及其程度,但是如果从娜西萨处理情书事件与众不同的方式看,它是否预示着某些观念力量变化的契机呢?

情书事件发生之初,娜西萨几乎在第一时间咨询了珍妮姑婆,这不仅是因为她的位置使然,更重要的是她对贞洁观念的理解在某种意义上代表着一种人们认可的态度,但遗憾的是,娜西萨没有按照她的建议去揭发这件事,而是悄悄地把信件保存了下来,其最主要的原因在于,这些信件激发出了她内心所潜藏的身体欲望,以至于她经常不厌其烦地一遍遍阅读书信,乃至于被其中的语言所打动而留下潸然的泪水。显然,娜西萨把信件保留下来与传统意义上的做法是不相符的,及至后来,她采取的方法更是与传统相悖,从而让贞节观念呈现出了异化的意味。毋庸置疑,珍妮姑婆是传统贞节观念坚定的维护者和执行者,在这篇小说中,她已经年满九十,贞节观念虽然作为一种道德规范还在对人们的生活发生作用,但是娜西萨对情书事件的处理表明,人们对它的理解已经开始多元化,而珍妮姑婆意义上的理解模式已经不再具备效仿的作用。作者将这篇小说的题目命名为“曾经有过这样一位女王”,即有一种时间逝去之感,从第一章里对珍妮姑婆正面的肖像描写,到文章结束时只剩下“一个纤瘦挺直的影子”;从“满头白发”到“她的头发像一座失去光泽的银色王冠”,都表明了以珍妮姑婆为象征的贞节观念正在悄然地走向历史。

当然,这不是说贞洁观念走向了终结,而是说与九十年前珍妮姑婆的时代相比,此时贞节观念的规范力量依然很大,舍此,我们就无法理解情书事件缘何会在娜西萨的生命中有着如此的重要性,只是与那时相比,它已经脱离其历史语境而出现了种种危机。这种危机不仅让观念的管理者失去了管理的机能,更关键的是,它让观念的执行者走到了其历史反面,呈现出某种荒诞的色彩。正是在这层意义上,当作者通过娜西萨发现身体自我,并以自己的方式处理情书事件时,他的写作就不再仅仅是塑造了几位鲜明的女性形象那么简单了,而是在勾勒这些女性形象的命运背后,寄寓了对美国南方贞节观念历史变异的文化思考。

[1]李庆华.同情与批判:福克纳对女性人物形象的塑造[J].云南师范大学学报,2004(3).

[2]肖明翰.威廉·福克纳研究[M].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1997:175.

[3]朱磊.赛珍珠《母亲》的生态女性主义解读[J].海南大学学报,2013(1).

[4]福克纳.福克纳短篇小说集[M].陶洁,编.南京:译林出版社,2001.

[5]韩启群.没有男人的女人——福克纳短篇小说《曾有过这样一位女王》的女性主义解读[J].四川外语学院学报,200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