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志清夏济安书信集（一九四七-一九五〇）第一卷（一）

王　洞　 季　进　 编注

夏志清夏济安书信集（一九四七-一九五〇）第一卷（一）

王洞 季进 编注

1、夏志清致夏济安（一九四七年十一月二十一日）

济安哥：

上船已有十天，在上海拘束了数月， 在船上同各色人种交际，又恢复了我的gaiety和abandon。十二日上午上船，父亲、母亲、玉瑛送行，离别时玉瑛所表现感情的intensity远胜我去台湾，北平之行，使我非常难过。可是我的mind是soon distracted。她一时心灵的空虚还难填满。①玉瑛是夏志清的妹妹，小他十四岁。济安最长，常与父母冲突；志清，老二，最乖；中间三个弟弟都夭折，玉瑛最小，排行第六，故称六妹，最受宠。抗战时，父亲与济安去了内地，兄妹两人感情很深。夏志清一九四六年首次离家去台湾，次年与济安北上赴平，玉瑛都哭，这次哭得特别伤心。夏志清也是别情依依，但很快就被出国的兴奋及船上的见闻吸引去了（soon distracted)。

船十六日上午抵横滨，都市中点缀着山林，加着深港的绿水，在[有]mist的早晨是很美丽的。居然有不少美国籍的日本人上船。码头上立着黑色瘦缩的男人，和服和洋服的女人。离日本后天气渐热，四五天来只穿衬衫就够了，晚上盖一件浴衣。今天二十一日，明天上午就可到火奴鲁鲁 （Honolulu，Hawaii），十数个留学生要结伴游览。

Meigs②梅格号（Meigs）远洋客轮，全名General Meigs，为纪念南北战争的英雄梅格将军（General Montgomery Cunningham Meigs）而命名。一路平稳没有一些晕船的感觉，舒服远胜去年北平之行，从没有极度的摇动。三等舱虽都是两层床，可是平日都在decõ上，或者lounge内，lounge内常演B级电影，如 Tangiers （Maria Montez）和较好的Dorian Gray。③Tangier（《丹吉尔》，1946），打斗歌舞片，根据王尔德（Oscar Wilder）同名小说改编，乔治·瓦格纳（George Waggner）导演，玛丽亚·梦丹（Maria Montez）、罗伯特 ·裴及（Robert Paige）主演，环球影业（Universal Pictures）发行。Dorian Gray （《道林·格雷的画像》，1945），全名A Picture of Dorian Gray，惊悚片，据王尔德同名小说改编，阿尔伯特·列文（Albert Levin）导演，乔治·山德士（George Sanders）、唐娜·里德（Donna Reed）主演，米高梅公司（Metro-Goldwyn-Mayer）发行。睡在我上层的物理系学生，去加州大学。每次看了，都觉得情节不能明了，英文程度不如他的还有，在床上看些英语周刊，高中读本似的读物。王玉书①王玉书, 夏志清沪江同班同学。的那个朋友到Pittsburgh一家Seminary（神学院）读神学，也不会和外国人讲话。都是自费考取的，他们所费的一年不过二三千万元，确实便宜。

头等舱内有钱端升②钱端升（1900-1990），字寿朋，上海曹行乡人，著名法学家，哈佛大学博士，历任清华大学、中央大学、西南联大、哈佛大学教授，北京大学法学院长，著有《中国宪法》、《中国的政府与政治》等著作。教授赴哈佛教半年“中国政府”，他很不赞成读小学校，我去美后也要更变计划，最多在Oberlin和Kenyon读半年，小学校生活虽或舒服一些，可是我未出国已感到洗不净的羞耻。Empson③Empson（William Empson燕卜荪，1906-1984)，夏济安信里称燕卜生，英国诗人、文学批评家，代表作有《朦胧的七种类型》（Seven Types of Ambiguity）等，是“新批评” 派的代表人物。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曾任教西南联大，战后又回北大任教，也是李氏奖金主考人之一。夏志清脱颖而出， 获得文科奖金，因为奥柏林的教授真立夫（Robert A. Jelliffe )正在北大客座，又因为心仪著名诗人兼文评家兰荪（John Crowe Ransom），所以夏志清申请了奥柏林学院与垦吟学院。两所学院都以大学部著称， 而非研究院，所以夏志清颇感不满，想转学其他学校。曾往芝加哥大学去过一阵，不知可否请他写封介绍信，说明我的兴趣和李氏奖金考选的事实。[此信]由你寄Oberlin College c/o R.A. Jelliffe（真立夫转），我收到后同沪江成绩单[一并寄]芝加哥大学申请，可赶得上二月开学。 Carver（卡乃夫）那里可托他接洽Yale，或者直接由Empson介绍适宜的大学。

同船有一位St . John’s 一九四四年毕业生，名叫何飞，是朱章苏④朱章苏， 当年北大西语系助教。的同学，据说朱对他颇有情感，毕业时他第一名，朱第二名。他的谈吐，程度，完全undergraduate，把大学里的compositions都放在箱子内，给我看了几份，到美国去研究fiction，只读过一个Joseph Conrad；⑤Joseph Conrad（康拉德,1857-1924)，原籍波兰，英国作家，被誉为现代主义的先驱，代表作有《黑暗的心》（Heart of Darkness）、《吉姆爷》(Lord Jim)等。说话时莎士比[亚]常同麦卡箂并列，问他读过Eliot⑥T.S.Eliot（艾略特，1888-1965），诗人、评论家和剧作家。1922年的长诗《荒原》（The Waste Land）被誉为西方现代主义诗歌的开山之作。代表作有诗歌《四个四重奏》（Four Quartets）、《圣林》（The Sacred Wood）、《大教堂中的谋杀》（Murder in the Cathedra）等，1948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否，则谓好像读过一篇Essay on Love和其他on general topics的 essays，弄着了一所小学校，后听说其中黑人极多，颇为沮丧。我上船后三天内看完了两部小说Passage to India，Great Gatsby，都是上乘小说，style可代表近代英美的最上乘 。Fitzgerald的兴趣很像Balzac，⑦Passage to India（《印度之旅》）是英国作家福斯特（E.M.Forster，1879-1970）的代表作；Great Gatsby（《了不起的盖茨比》）是美国作家费滋杰罗（Fitzgerald，1896—1940）的代表作。巴尓扎克（Balzac，1799—1850）是十九世纪法国著名现实主义作家，代表作有《人间喜剧》等。可是技巧用字又大有进步。又再读Wings of the Dove⑧Wings of the Dove（《鸽之翼》）是美国作家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 1843 —1916）的代表作。不适合船上读，可是并没有其他worth-while的小说。

船上有犹太人、菲律宾人、广东台山美籍华侨、日本人，那些台山人effeminate(柔弱)已极，英语不懂，同他们的wives缠在一起，不介意的love-making。大部分都在美国，抽去当兵，胜利后准许家眷出国的。犹太人有理发师，裁缝不一，我最爱还是菲律宾的男孩，白的牙齿，棕的肤色，早熟的风姿，的确美丽，一成年，皮肤显得粗而boorish了。比较最讨厌的是黑种西班牙人，可是久看也惯。我英语会讲，懂得多，到处可敷衍，颇有superiority的感觉。昨天International Night，船上有国际性表演；中国学生唱了两支中国歌，一位出国考察的中学校长表演魔术，不懂广东语，是桩憾事，船上广东女子都不能approach；日本女子也比所想象的dignified的多；船上伙食还好，除天阴外，有太阳的日子精神都很好。

程一康⑨程一康，圣约翰大学毕业，夏志清在海关时的同事。那里已打电话通知了他 。十一日未上船，同父母玉瑛看Anchors Aweigh。⑩Anchors Aweigh（《翠凤艶曲》），彩色歌舞片，乔治·西德尼（George Sidney）导演，辛那屈（Frank Sinatra）、金·凯利（Gene Kelly）及凯瑟琳·葛黎森（Kathryn Grayson）主演，米高梅公司出品。近况如何？念念，拉丁进步如何？钱学熙①钱学熙（1906-1978），江苏无锡人，没有上过大学，醉心英国文学，曾任教西南联大。1944年升任北大外文系教授，是夏济安在光华大学的同事。“文革”时，下放到江西的干校劳动，患精神分裂症，逝世于无锡。前问好；李珩②李珩是夏济安的学生，也是李彦的好友，对夏济安苦恋李彦（见《夏济安日记》）深表同情，常去找他。前本想按你的嘱咐，买张post card送她，也算谢临走送行的盛意，一想还是免了吧。今冬拟返家否？念念，即祝康[健]

弟志清上

十一， 二十一 ，一九四七

2、夏济安致夏志清（一九四七年十二月四日）

志清弟：

火奴鲁鲁所发一信，收到已多日，连日稍忙， 无暇作覆，燕卜生教授介绍信兹附上，希望发生作用。据他说，芝大（University of Chicago）他只认识一位英人 David Daiches③David Daiches(戴启思，1912-2005)， 苏格兰文学史家，文学批评家，著作等身，曾任教于爱丁堡、芝加哥、剑桥、印第安纳等大学。其人颇“dull”，他不喜之，惟芝大则确为一好学校云。这半年我劝你暂留Kenyon，该校于明夏将举办一暑期讲习会，可称“群英大会”，发请帖十八封，请爱略特等名批评家讲学。燕卜生也曾收到，渠希望如能供给来回飞机票，则他颇愿一来。有机会能和这辈第一流脑筋切磋一堂， 实是难得好事，你真可称为“不虚此行”。

昨晚六点半锺莉芳④锺莉芳是夏济安的学生，后嫁印度人许鲁嘉。坐自行车与一军用卡车相撞， 她从车上摔下来，头未破，然受震荡。学校里训导处当时已找不到人，大半之事由我出头代办交涉，弄到半夜两时才睡，伤势可说毫无危险。今晨我已把事情交给训导长贺麟⑤贺麟（1902-1992），四川金堂人，哲学家，翻译有黑格尔《精神现象学》、《小逻辑》等，著有《文化与人生》等，是现代新儒家的代表人物之一。了，因此现在觉得很疲乏，不能多写。

送上照片两张，系楼邦彦⑥楼邦彦（1912-1974），浙江鄞县人，宪法学家、政治学家，曾留学英国，曾任西南联大、武汉大学、北京大学教授。所摄，背景即为钱学熙及楼所居之宿舍。我的骑车技术比锺莉芳高明，想不致出漏子也。 昨天同赵全章⑦赵全章，当年北大西语系助教，住在夏济安隔壁。在什剎海溜冰，他是第三次我是第一次，我的肌肉控制尚佳，只跌了一两回小跤。初学有此成绩，可称不易，今冬想把溜冰学会。

王肖瑄（李珩的朋友）上星期日结婚。我现在还没有任何commitment，江南大学之事也并未完全决定。下星期当寄上长信一封。 专此敬祝旅安

兄济安

十二月四日

3、夏志清致夏济安（一九四七年十二月一日）

济安哥：

船二十七号夜到旧金山，约十一时过金门大桥，月光皎洁在晨曦和月光下的大城总是美丽的：船过桥时的景象和二十三日傍晚高处看火奴鲁鲁城和银灰色的海是旅途两个最remarkable sights。二十八日上岸(immigration手续在船上办妥)待两件大行李提出验关完毕，已下午一时，乘taxi至Sacramento St .中华青年会住下，两人房，九角一天，比较便宜。两星期船上的辛苦，下船后理应阔一下，可是同船一行人都是打经济算盘的，并且在美国，一角有一角的用处，一元有一元的用处，自然不肯浪费。晚上到Market St.(旧金山最大[的]街，商店，影院都集中于此) St. Francis戏院看Unconquered,⑧Unconquered（《血战保山河》，1947），古装西部片，西席 ·狄密尓、贾利·古柏、宝莲·高黛（Paulette Goddard）主演，派拉蒙公司（Paramount Pictures）发行。算是Road Show，＄1.20，戏院派头并不及大光明，Program（说明书）都没有，不能留个纪念，片前还加演卡通、短片及英[国]公主结婚新闻。

二十九日星期六到Santa Fe火车公司接恰买票，我在上海已有Pullman的order＄108，可是Pullman每日三餐非常贵族化，非我所能应付，改买三等coach。coach也舒服，假如乘客不多的话，晚上也可和衣而卧，refund六十七元美金，是意外的收获。买了一架Royal Deluxe手提打字机，九十二元， 同样的安德伍德（Underwood）要一百二十元；美国second hand东西不多，而打字机demand [极大]，买了也合算。我买打字机，是受了St. John’s英文系何飞的影响，他花了十八元买了杆金笔尖Sheaffer（比五十一号好），有两三位同船都添了新西装，cut还不错，五十元一套，在纽约买可便宜二十元。

旧金山的color，并不怎样bold，男女的衣服都很整洁，看不到奇装艳服。西装单排双排都是阔边，上海dandified（花花公子式的）长而狭的单排西装看不到；女人的衣服也不像上海旗袍的花色夺人，上海的style比较小派，但却自成一格。当天下午把行李送到行李房。青年会近Grand Avenue，Grand Avenue同Market St相接，是China Town的中心。唐人街并没有塌中国人的台，而是旧金山的一个essential unit，华人所开的店面，菜馆，古玩，night club和附近西式店铺并无不调和之感，只便利西人吃中国菜的机会。

旧金山的nigh life看不到，表面上所能看到的，都很sober，汽车、讲话、打电话声音都很轻，电车、公共汽车永远清着，不像上海的boisterous（喧哗）所表现[的]，和电影中的水手[恰]相反。大国的造成还靠earnest work和family制度。美国人已在开始购X’mas礼物了。

同日下午在White House买了送玉瑛一件jacket（红色wool）＄15，两件淡黄sweaters ＄75，给父亲四根羊毛领带＄4，母亲一条14K金表练＄4，邮寄家中。东西买的并不是最合算的，应该买些nylon东西，可是还实用。父亲的领带design较老式，新式的design ＄1.50，还有一种丝和nylon交织的领带非常鲜艳而挺，可以洗而不绉，也只$1.50，到东部后一定买些ties和其他gadgets（小玩意儿）送你。

同船有贵州清华中学校长唐宝鑫，①唐宝鑫（1915-？），曾任贵阳私立清华中学校长，1947年赴美留学，1950年回国，加入中国民主建国会。1964年调往天津师范大学任教，1988年退休。生的和王金锺差不多，和王是同学，在上海时他去看潘家洵，②王金锺，生平不详。 潘家洵（1896-1989），江苏苏州人，翻译家，译有《易卜生戏剧集》等，曾任北大西语系教授，1947年主管大一英文，是夏济安、夏志清的顶头上司。潘告诉了他许多我所不晓得Li Foundation考试的内幕。他去加大，到Berkeley后，他说汤先生③汤用彤（1893-1964），字锡予，祖籍湖北黄梅，哲学家，哈佛大学硕士，曾任北京大学副校长，着有《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魏晋玄学论稿》等。极想看我。星期天就乘火车25¢到Berkeley, 约三十分钟，他很关怀北大的情形：问我石俊，Murderer, Shibrurka（许鲁嘉）④石俊、“谋杀者”和许鲁嘉都是汤的学生。“谋杀者”是夏氏兄弟私下给同事起的外号。许鲁嘉是印度人，由印度政府派来跟随汤用彤学习儒家思想，任北京大学西语系研究助理，后与锺莉芳结婚。怎么样，问你的TB怎么样了，他不知道谢文通⑤谢文通，生平不详。已脱离北大。他听见Empson已被清华抢去，非常懊丧。告诉他王岷源和张祥保⑥王岷源（1912-2000），英语教育专家，1930年考入清华大学外国语文学系，1942年获耶鲁大学M.A.学位，1947年返国。他与张祥保（张元济先生的侄孙女）1948年结婚，胡适为证婚人。夫妇俩一直任教于北京大学。的好事，他很高兴。我离北大太早，所讲的都是你信上记忆所得；也问及钱学熙，他似乎已听到钱有走动的消息，钱学熙不妨多和他信札来往，以示联络。

汤住University Hotel，2057 University Ave., Berkeley，同中国学生一样住月租三十元的小旅馆，满头银发，很慈祥的样子。加大东方系还有一位陈世骧 。⑦陈世骧（1912-1971），字子龙，号石湘，河北滦县人，生于北平。1935年毕业于北京大学，1941年赴美深造，1945年起任教于加州大学柏克莱分校东亚系，曾任东亚系主任，创办了东亚研究中心。代表作有《论中国抒情传统》、《原兴：兼论中国文学特质》、《论时：屈赋发微》等，英译过《中国现代诗选》（与Harold Acton合作）、《文赋》等。提起Frankel，⑧Frankel傅汉思（Hans Frankel，1916-2003），德裔犹太人，1942年获加大罗曼斯文学博士，1947-1949 在北大任教，课余济安教他中文，他教济安拉丁文。1949与才女张充和结婚返美，在加大做研究，后去斯坦福大学做助理教授，1961年任教耶鲁东方系， 直到退休。是他的朋友，也和我一同谈话，长长的头发，不知他实力如何。他说加大（英文系）年轻人中Josephine Miles和Mark Shorer①Josephine Miles（麦尓斯，1911－1985），美国诗人及文学评论家，加大第一位得终身职的女教授。Mark Shorer（休勒，1908-1977），美国文学批评家，哈佛大学毕业，威斯康辛大学博士，夏志清在北大时看过他的《布雷克》（William Blake：The Politics & Vision），曾与之通信。是最有希望的两个，其他老人无甚特殊。他赞成读Kenyon。加州大学Berkeley有两万学生，全校共四万学生，人数大的惊人，中国学生因功课严，分数紧，很吃苦头。Empson芝加哥大学的application若没有写，可不必写，写好了，仍旧寄来，作明年之用，这一年半载我预备读Kenyon。

上岸后走路很多，nerves较 steady，血压可较正常，船上缺乏运动，常服三溴片和血压平。旧金山气候极好，现在夹大衣可穿可不穿的season，旧金山筑在山上，下坡上坡，相当费力。建筑物都相仿，增加市街美丽不少。每餐约一元，中餐西餐没甚上下，在旧金山没有homesick之感，初到台湾，确身临异乡也。晚上看了两张Howard Hughes [的]巨片：Scarface，Hell’s Angels，《伤面人》中放枪多，后无来者。②Howard Hughes（霍华德·休斯，1905-1976），美国大富翁，喜欢开飞机，投资电影，Scarface 和Hell’s Angels均为其监制。两片由天王导演霍华·霍克斯（Howard Hawks）导演，《伤面人》（Scarface ，1932）由保罗·茂尼、乔治·赖富脱主演，联美公司（United Artists）发行。《地狱天使》（Hell’s Angels，1930）由詹姆士·霍尔（James Hall）、珍 ·哈罗主演，联美公司发行。Paul Muni，Raft③Paul Muni（保罗·茂尼，1895-1967），美国舞台剧及电影演员，1936年因《万古流芳》（The Story of Louis Pasteur,1935）获奥斯卡最佳男演员奖。Raft（George Raft乔治 ·赖福脱，1901-1980），美国演员、舞蹈演员。都很impressive。《地狱天使》中的Jean Harlow④Jean Harlow（珍·哈罗，1911-1937），美国电影女演员，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之性感尤物。很sexy，可惜出场太少，以前的影片技巧较笨重，可是more sadistic，近来影片太mild了。

二十二日上岸火奴鲁鲁，海水懒洋洋地绿。我乘taxi绕城走了一圈，风景没有台北好，地方太小，too westernized, too hygienic（太西方化，太洁净）,我不太喜欢，没有东方神秘、passionate的感觉；city life的色情成分看来也不strong。夏威夷大学冯友兰在教书，在码头上看见妖道和钱端升握手道欢，事后知道他是妖道。⑤冯友兰(1895-1990)，河南省唐河人，哲学家，哥伦比亚大学博士，着有《中国哲学史》、《中国哲学简史》、《贞元六书》等。冯当时蓄有一大把黑胡子，而俄国末代沙皇的皇后娘娘所信赖的祸国“妖道”拉斯波丁（Rasputin）也蓄有一大把黑胡子，可能因此有此戏称。船上最后三天留学生大开会议，钱端升发言最多，为人too aggressive，令人讨厌。

近况想好，念念，我预备明后天乘火车，再谈。

志清

十二月一日

4、夏济安致夏志清（一九四七年十二月十七日）

志清弟：

旧金山来信才到，读后殊为兴奋。燕卜生的介绍信已挂号寄Jelliffe转，没有注明给芝大，你如有意进别的大学，也可利用之敲门。先在Kenyon读一个时期，此意甚善，将来究竟进甚么大学，慢慢的调查接洽可也。

江南大学之事，尚未决定。钱学熙自己对于北大颇有些恋恋──他的升正教授的必然性，北大教授招牌之可以傲视乡里，他的想少管闲事，完成其自信可以教育西方人的批评著作，凡此都使他除非创[闯]下大祸不能一下子决定脱离。袁可嘉⑥袁可嘉（1921－2008），浙江慈溪人，诗人、翻译家与学者，代表作有《九叶集》（合著）、《西方现代派文学概论》、《现代派论英美诗论》、《论新诗现代化》等。是顶热心的一个，他说只要有副教授做（钱已答应这不成问题），他一个人都愿意去。我现在也不觉得江大有甚么诱惑，除非冒铤而走险之心理，或者会去试一试。其实江大决不会造成甚么事业，钱学熙的monomaniac“Up-creatism”⑦Creatism 英文无此字，可能是笔误，应做criticism, 钱学熙坚持自己的“向上”哲学，当时在北大讲授文学批评。将难为西洋人接受，而他的胸襟因其自信过甚而难以开展。他的批评因他对文学无真心欣赏而不能真有见地，结果他如有著作，恐也难以站得住。袁可嘉学力不够，而欺世盗名之心甚切，好作诗论，而对于诗歌的兴趣甚狭，假如其兴趣是真，他的著作更难有价值。因钱学熙尚可自骗自地认为是受高尚理想所激动，而他则毫无理想，就是大言不惭地谈“新”诗。“新”批评而已。他们都是脸皮厚的人，我这个嫩脸皮的人恐怕和他们难以久处。我如进江南，也不过是去混一阵，另图大举而已。现在还想不到有甚么大举的时候，我想在北大暂住一下也不妨，反正你可以相信得过我不会拿北大或任何地方作终老之想的。

(上面这一段， 隔了几天，才续写。) 父亲最近来信说“闻北大某女生与尓交情尚笃。不知能进一步否？尓母颇以尓之婚事为念，倘有成功之望，则家中可为尓布置新房也”。我的回信是说，在我没有出国之前，婚姻问题暂不考虑。这会使二老（尤其母亲）失望，但这是我现在唯一可能的答复，无话可说，我很有些话好说，但是怕make commitment，有些话还是不便说。

先说你所关心的李珩吧，physically她对我有吸引力，这点是事实，因此我反而存了戒惧之心，不管这是为了做先生的矜持，或是为了亚当夏娃给我们种下的sin的观念。你常说我太intellectual，其实这是self-defense：[若]不使我的兴趣转移到学问方面去，我怕会没有话可说，事情弄得更尴尬。我避免同她在一起tête-à-tête（面对面）, 同座如有别人，你知道我便可 at ease得多。她的手我都没摸过，因为我知道太清楚；这一摸所involve 的consequence, responsibilities（牵涉的后果与责任）。我们间若是停留在这intellectual阶段，当然谈不到甚么爱情。我既然尚未决心要结婚，我想还是让事情停留在那里较妥。再往前走一步，事情可能就要超出我的控制。

事实上她也有她的缺点，年纪已有二十四岁（阴历）。Bloom将过，很快就要进入中年。有时候不打扮，她看上去已很老，心直口快，性烈气盛，与人难以相处得好（她至今不肯forgive许鲁嘉与锺莉芳），可以做个好妻子，但决不会成为一个好媳妇。我除非能经济上完全自立（我的收入应该≥父亲目前的收入），否则我不敢介绍这样一个人进我们的家。还有她的TB，她的苦头还没吃够，她还不知道如何休养。 最近瞒着她舅母溜冰，结果温度大增，现在已不敢碰了。然而仍旧差不多每晚盗汗。陪她养病，这样一个burden我也怕担当不起。

我现在同她的关系，对于她的健康恐怕最有利。她是容易动情而且精神容易沮丧，我所表现的则是一个stead，sober mind，我可以cheer她up，可以使她乐观，或达观。我待她一点都不romantic，只是表示关切、忠诚、同情而已，她病中恐怕也需要这样一个人。她对我也不会存多少幻想（你的估计有时是错误的），因为最近一年来，我从没同她讲过李彦，而我既有海盟山誓在先，像她那样一个爱读sentimental novels的女学生，总不免把我当作一个小说书中的大情人来尊敬我或怜悯我，只要我能保持这non-committal态度，我相信我不会激动她的心，当然更不会破碎之了。

同每一个女人一样，她也有虚荣[心]。不论夏先生对她有否爱情，至少他对她独具青睐，则是事实──就这一点，她已经可以傲视侪辈。不过你不肯听我话寄些东西给她，她难免有点失望。有一天她来，恰巧看见桌子上你的旧金山信，她便一个人不声不响的撕你的邮票，我便用剪刀把它剪了下来。我装做以为她的兴趣只是集邮的，同时也剪了两枚郑之骧①郑之骧，夏济安光华同学，当时在英国留学。1949年后主要从事西方哲学著作的翻译，译有《批判的实在论论文集》等。信上的英国邮票给她，再问她英国邮票同美国邮票那个好看？她把英美的邮票都拿走了。我想如果有甚么风景明信片，贺年片，画报之类，你可以寄些给她，至少让她好在同学面前炫耀一下：外国有人常寄东西给她！如果你不听我话，我觉得你真比我还要残酷！这样决不会trouble her heart，想也无损你的名誉地位，何乐而不为？

当周其勋①周其勋，夏济安光华的老师，曾任教于中山大学、复旦大学、广西大学等，译有《拜伦》、《英国文学史纲》、《英国小说发展史》等。当时要去广州中山大学，邀夏济安同去。邀我去广州的时候，我说我有点舍不得李珩──这话顶多只有一半真理，我至少还舍不得一个人。此人你也有点猜想得到，但想不到我会这样serious──就是董华奇。②董华奇, 夏济安暗恋的对象，年仅十三，就读汇文中学，夏济安父亲老板董汉槎的侄女。你在上海的时候，我寄给你的信中连这个名字都不大出现，因为我怕给父母知道了，从中撮弄，反而误事。

你说我对李珩太intellectual，那么我相信我对董华奇，则足够是一个animal。惟其因为她年纪太小，所以一开头我就没有甚么戒备。她假如再大几岁，我们就没法子会有现在这点的intimacy，我见她后，精神很舒服，毫不感inhibition（压抑）之苦。我同她已经拥抱接吻了不知多少次，而且我也不以此为羞。以前我还教教她英文，现在连这点英文都不教，师道尊严完全取消，去了便在地毯上翻筋斗或者扎后[好]眼睛捉迷藏──这是两性间根本追逐的象征。我的幼年少年生活过得太枯燥，在她那里我多少可以得到一些补偿。应该是我幼年时候的伴侣，上帝偏偏现在才给我。看她grow up，再同她结婚，我想我一生也不会有比这再大的快乐了。

同她结婚，唯一使你觉得不满的，恐怕是我得等好些年。但我能等，反正已经等了这些年，再等几年也无妨，索性等我社会地位十分稳固，而她正在妙龄的时候，我可deserve the greatest happiness。在我现在这样，或最近几年内，无财无势，同任何人结婚都不会快活。洋房汽车是幸福家庭生活的必须条件。

同他结婚，父亲母亲将要都认为是外交上一大胜利，而华奇也必成为一个贤德主妇。董婶婶事实上也好几次流露想把半子之靠寄托在我身上之意，我只装不懂。她既不信任董先生，她的大儿子又是匹不羁之马，她自己体弱多病，她家里的确需要像我这样一个人。她同董先生都已经年逾半百，都想看见儿女早日成家，将来如果华奇嫁给我，他们一定觉得很放心的。还有她那小儿子也要有个靠得住的人照料，才不致受人欺侮。

所以我以为这头亲事是很有成功的可能的。我所怕的还是怕对不起董华奇，我的年纪到底太大一点，她应该有嫁一个young husband的权利，我不应该利用她年幼无知，使她父母代她订婚约（订了在法律上也无效）。我说过我要看她grow up，不断的woo，然后win her，使她自动地愿意接受一个比他大二十岁的丈夫，假如她不愿意，那么我也没有办法了。

不过她如果嫁了别人，我要觉得痛苦的。即使现在她如果对别的男人（不论年龄）稍微亲热一点，我都会觉得jealousy──然而李珩如果别有男朋友，或者甚至和别人结婚，我一定觉得relieved。 两人成败之事定矣。

我的心事如果让父母知道了，很快的也许会演出订婚的一幕，但我忍耐着，第一，我说过我不应该不尊重华奇本人的选择权（即使现在她都可能坚决地反对）。第二，这消息传出去不免影响李珩的健康。反正现在订婚不订婚与事实无补，结婚总得在若干年之后，我想还是不订婚的好。你若原谅我的苦衷，请不要告诉父母为要。

我在北平，周旋于双美之间，也自有其乐趣。你说北大的生活不死不活，我想我如果回到上海，这生活才真正的“死”了。母亲如此急切地要为我完婚，我只要同任何一个未婚女子有点来往，她都想促成好事，结果恐又恢复我的和尚生活，落得我一个女朋友都没有。在北平她管不着，我尚可暂时享受一点irresponsibility（无责任）之乐，回到上海，sense of responsibility（责任感）将束缚得我一点不能动作。你老是劝我到江南大学去，不知道到了江南，同父母常在一起，我的生活将变得大不自然。江南薪水即使比国立大学大一倍，但以上海生活程度之高，我也决不敢拿这些钱来养一个老婆。进了江南大学，不过是虚伪地同钱学熙研究文学批评，然后再仆仆风尘地常常跑到上海去买书听戏而已，这种生活未必有意义。

总而言之我把结婚看得太重要，因此不敢马马虎虎去结个婚完事。你常说你知道how to live，你所谓life就是指promiscuous sexual relations（混乱的男女关系）吧？我是个monogamist（坚持一夫一妻制的人），只想求一个幸福的婚姻生活（Odyssey是一切ethical man的经典，Ulysses的故事实际就是一只homing pigeon故事，这是人性的根本处，比之Jason之金羊毛及文艺复兴时代大航海家更近人性，虽然没有那样“浪漫”）,成立一个家，这是人的责任。①《奥德赛》（Odyssey）是古希腊荷马的史诗，叙述英雄奥德修斯经历了特洛伊十年之战，凯旋归国，历经风险，十年后抵以色佳（Ithaca），打败情敌，与妻复婚。正如通讯鸽（homing pigeon），长途飞行，飞回老巢。伊阿宋（Jason）也是希腊神话里的英雄，他率领五十位豪杰，乘船阿戈尓（Argo）号，在美迪亚（Medea）的帮助下，取得金羊毛，并用计毒死篡位的叔叔伯利阿斯（Pelias)。后来他遗弃了美迪亚，欲另娶，失去了女神赫拉（Hera）的保护，被阿尓戈船腐朽的桅杆压死，这是其对妻子不忠的下场。我并不是不在考虑结婚，事实上我把一切男女关系都归结到婚姻关系。找一个可以睡觉的女人容易，找一个妻子则不易。而且要婚姻生活幸福，非但要妻子好，丈夫好，还得满足种种别的条件，这是做人的苦闷处，如果像猫狗一样，春来觅伴，萍水相逢，转眼陌头，事情变简单得多了，但是人有更多的责任。

前晚去看了谭富英的《打棍出箱》加梁小鸾的《春秋配》都很满意。《打棍出箱》一戏，多谭派特殊动作，唱工也不少，是很重头的戏，要看动作多者，像《奇冤报》除毒发身亡那一段外，此外毫无动作，便难满意。②谭富英（1906-1977），老生演员，祖籍湖北武昌，出于北京，谭鑫培之孙，谭小培之子。“四大须生”之一。梁小鸾（1918—2001），青衣演员，河北新安人，久居北京。上海的京戏界情形：（1）中国：③中国：指建于1929年的中国大戏院；天蟾：指天蟾舞台，有新老之分。马连良、④马连良（1901-1966），老生演员，字温如。北京人。“四大须生”之一。张君秋、⑤张君秋（1920-1997），青衣演员，原名滕家鸣，字玉隐。江苏丹徒人，“四小名旦”之一。他也是夏济安的朋友，曾访问哥大。叶盛兰、⑥叶盛兰（1914-1978），小生演员，原名瑞章，字芝茹。安徽人，生于北京。出生于梨园世家。叶派艺术创始人。袁世海、⑦袁世海（1916-2002），架子花脸演员，原名瑞麟。北京人。“袁派”艺术创始人。马富禄、⑧马富禄（1900—1969），丑行演员，名汉臣，字寿如。祖籍河南扶风，生于北京。黄之庆、⑨黄之庆，生平不详。江世玉⑩江世玉（1918-1994），小生演员。北京人。名旦江顺仙次子。问世早，阵容浩大无比，价十二万。（2）天蟾：盖叫天、⑪盖叫天（1888-1971），武生演员，原名张英杰，河北高阳人。叶盛章⑫叶盛章（1912-1966），丑行演员，字耀如。安徽太湖人，生于北京。出生于梨园世家。被誉为当时武丑第一人。with一无名坤伶，价七万。（3）黄金：麒麟童、⑬周信芳（1895-1975），老生演员，原名周士楚，字信芳，艺名麒麟童。生于江苏清江浦（今淮阴市）。李玉茹。⑭李玉茹（1923-2008），青衣演员，原名雪莹。北京人。剧作家曹禺夫人。（已向CNAC登记，黑市美钞达二十万一元）。

寒假回家否未定，主要的是经济原因，飞机票一张五百多万，最近发行了十万大钞后，飞机票到我放假时恐怕还要涨。我薪水才两百多万，试问能如何走得？我很想回家走一趟，在家里过年。北平的电影僵局没有解决，好久没有看电影了，也有点上瘾。

今天我开始学溜冰，当然不容易溜好，但也并不难。普通对于溜冰的印象，都从宋雅·海妮（Sonia Henie）⑮宋雅·海妮(Sonia Henie ，1912-1969), 出生在挪威，1928、1934、1936年连获冬奥运三届金牌，后到好莱坞拍电影。与泰隆·鲍华（济安译做铁龙·鲍华）合演《薄冰》（Thin Ice），泰隆学溜冰，常跌的四脚朝天，令人捧腹。电影中得来，宋雅自己溜得特别好，这是别人难得企及的。还有铁龙·鲍华（Tyrone Power），⑯泰隆·鲍华（Tyrone Power，1914—1958），美国电影及舞台演员，擅长扮演风流潇洒情深意重的角色，代表作有《碧血黄沙》(Blood and Sand,1941)、《黑天鹅》（The Black Swan,1942）和《常胜将军》（Captain from Castile,1947）。唐阿曼契⑰唐阿曼契，生平不详。之流，特别不中用，一进冰场，便跌得狗吃屎，爬都爬不起。我初进冰场之时，自以为也将大跌一跤了，结果发现脚步还容易控制。赵全章也在学，他溜的次数比我多，技术已经很不差。

拉丁我读得不算用功，拉丁文字干净，字简意赅，我很欢喜读（我们的课本是Hettizh & Maitland 的Latin Fundamentals）。

你要送gadgets给我，谢谢，我的领带已经有不少，要送还是请送sweater（色以灰色，青色等文静之色为上）吧。其实我什么都不缺，你经济不一定很宽裕，能省之处还是节省的好。专此即颂

Merry Christmas Happy New Year！

济安

十二月十七日

（未完待续）

夏济安（一九一六-一九六五)，原名夏澍元，夏志清的哥哥。曾任教于西南联大、北京大学、香港新亚书院、台湾大学，一九五九年赴美，在西雅图华盛顿大学、加州柏克莱大学从事研究工作。着有《黑暗的闸门》、《夏济安选集》、《现代英文选评注》等著作。

【编注者简介】王洞，夏志清夫人，台湾大学经济系毕业，加州大学柏克莱分校教育硕士，耶鲁大学语言学硕士。曾任哥伦比亚大学初级研究员、康州大学讲师。婚后相夫教女，年逾半百，改学计算机，获哥伦比亚大学计算机学士，任职美林证券公司。现退休，定居纽约。

季进，苏州大学文学院教授，著有《钱锺书与现代西学》、《陈铨：异邦的借镜》、《阅读的镜像》、《另一种声音》、《彼此的视界》等著作，主编有“海外中国现代文学研究译丛”、“西方现代批评经典译丛”、“苏州大学海外汉学研究丛书”等。

【作者简介】夏志清（C.T.Hsia，一九二一-二〇一三），美国耶鲁大学文学博士，曾任教于北京大学、美国密歇根大学、纽约州立大学、匹兹堡大学、哥伦比亚大学等高校，著有《中国现代小说史》、《中国古典小说论》、《夏志清论中国文学》等一批影响深远的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