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晓惠 蒋登科
摘要:受李维斯“大传统”影响而对文学“宗教感”的关注,反映了夏氏兄弟对中国文学传统的反思,他们试图梳理出一条承续前代但又不拘于“中国”的文学传统。“宗教感”作为文学标准调和了夏志清对“文学价值”和“感时忧国 ”的双重期待。但是夏志清不满鲁迅纠缠于时代未能探寻更永恒的生命问题,因而削弱了他创作中的“宗教感”;而在夏济安的研究中,“力撑黑暗的闸门”而甘愿牺牲的鲁迅极富悲剧感,其笔下的鬼神世界正是夏志清所谓“宗教感”的体现。
关键词:夏志清;夏济安;鲁迅;大传统;宗教感
中图分类号:I206.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54X(2018)05-0062-05
“宗教感”的匮乏是夏志清批判中国现代小说肤浅的原因,但何为“宗教感”,“宗教感”又是如何作用于其文学研究的,目前并没有专门的探讨,只有与“宗教感”相近的如“宗教精神”、“宗教意识”的研究。汤振纲的《夏志清文学批评研究》认为夏志清文学批评中的宗教精神在“为人生”与“为圣灵”写作中找到了平衡①。此外在对夏志清“道德视景”的研究中也掺杂了对其宗教意识的研究。胡希东《“道德意味”·“宗教意识”与现代文学史建构——夏志清文学史叙述形态论》中的“道德意味”、“宗教意识”与“宗教感”内涵相近,作者认为夏志清受西方道德批评影响,在文学史叙述中表现出对以善恶冲突和原罪意识为表现对象的“道德意味”与“宗教意识”的看重②。陈俊萍《“道德视景”领域中的小说史——读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认为夏志清的文学史书写以“道德视景”为现实尺度,以宗教超越为精神高点③。二者的研究都注意到夏志清文学史叙述中的“道德”视角,并且在阐述上都将“道德”和“宗教”作为夏志清文学观照的方法。但是将“道德意味”、“宗教意识”视为道德批评意味着需对批评对象作道德高下判断,而夏志清仅将作品的道德探索和宗教意识视作文本深度的反映。他无意对文学作品作道德评判更无意传教,而是期待一种触及“人生道德幽微之处”以及“人类心灵秘密”的文学深度,并且尤其对人生的悲剧性抱有痴迷。夏志清的哥哥夏济安虽然并没有明确提到过“宗教感”,但也强调文学与宗教的联系。夏志清曾评价他的兄长“带有一种宗教性的悲观”,这种悲观也影响了夏济安的文学研究,“鲁迅作品的黑暗面”正是夏志清所谓“宗教感”的呈现。夏济安感怀鲁迅“力撑黑暗的闸门”的痛苦与坚持,他的鲁迅研究被视作其“同情的批评”的集中体现,被李欧梵评价为综合了“普实克的历史意识”和“夏志清的文学判断”④,也启发李欧梵写出与《鲁迅作品的黑暗面》遙相呼应的《铁屋中的呐喊》。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以独到的审美判断为特点,是欧美中国小说研究的开创性著作,在国内也引起巨大反响,但是其中“鲁迅”一章作为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的开篇,历来备受争议。夏氏兄弟的鲁迅研究影响颇大,尽管呈现出不同面貌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但学界并没有将之放在一起作专门研究。本文试图以“宗教感”为线索分析夏氏兄弟的鲁迅研究,理清其分歧所在,并且探究分歧表相下的内在联系,这或许可以帮助我们反观他们各自的文学旨趣。
一、“宗教感”及其他
“宗教感”最早出现在《中国现代小说史》的《结论》一章,被用来分析中国现代小说在心理描写上的匮乏:“儒家的知识分子都是理性主义者,但自古以来,他们同一种敬天的原始宗教,或是同释道二门搭上了一些关系;即使后世的理学家,处世接物都流露出一种宗教感,而非完全信赖理性。现代中国人已摒弃了传统的宗教信仰,成了西方实证主义的信徒,因此心灵渐趋理性化、粗俗化了。”⑤ 此种反思相较刘小枫对实用理性的批判和对宗教救赎的呼唤早了20多年,而后者的研究曾引发文化反思热潮。夏志清担心的是这种在基督教传统国家中恐怕与生俱来的“宗教感”在新旧二元对立的现代中国已经没有生长土壤,中国新文学作者弃绝了中国古代本就不多的“宗教感”,而迎合西方理性思潮,因而不能对人间现象“提供比较深刻的、具有道德意味的了解”⑥。
夏志清毫不客气地指出,“现代中国文学之肤浅,归根到底说来,实由于对原罪之说或者阐释罪恶的其它宗教论说,不感兴趣,无意认识。当罪恶被视为可完全依赖人类努力与决心来克服的时候,我们就无法体验到悲剧境界了。”⑦ 对“宗教感”的强调,显示出夏志清对左翼文学的批判态度。左翼文学将进化论观念投射于文学,造成文学中充斥着简单的二元论构架,并且沾染了革命主义式乐观,可能难以触及人性幽微之处,更与悲剧美学绝缘。不止夏志清反感黑白判然、惩恶扬善、善必胜恶的文学作品,夏济安也引导作家们关注“善恶朦胧的边界”,“善恶难以判别常被混淆的这点事实”。⑧ 夏济安强调的与“实用道德”相对的“神秘境界”,即在“人与人的关系之外”“也注重人与天的关系”⑨,与夏志清提倡保留儒教中“敬天”的成分异曲同工。
当然,“宗教感”并非宣扬有神论。针对中国启蒙思潮以来以文学引领社会变革,继而以历史价值等同于文学价值的文学创作风气。“宗教感”引入“人”与“天”这组相对关系,为文学增加了一层彼岸精神维度,意在纠正实用主义文学的浅薄。夏志清崇尚史坦纳所标注的西洋文学三大黄金时代:“伯里克利之争雅典期间的古希腊悲剧时代”、“英国的莎翁时代”以及“以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两人为代表的俄国十九世纪后半期的小说时代”,这时期的代表作家并未将人生问题作善恶分明的分割,“在他们看来人生之谜到头来还是一个谜,仅凭人的力量与智慧是猜不破的”⑩。比起文学的社会功用,他看重作家是否关注人类命运,即宗教所试图解决的人类对自身与宇宙最深沉的困惑。“宗教感”的作用就在于突破当时的意识形态,进行“无个人目的的道德探索”,并且 “不仅要探索社会问题,而且要探索政治和形而上的问题;不仅要关心社会公正,而且要关心人的终极命运的公正”。
二、严苛与同情:夏氏兄弟的鲁迅研究
夏氏兄弟的鲁迅研究各具特色,历来备受关注。《中国现代小说史》的鲁迅一章引发了很大争议。夏志清极其严苛地看待鲁迅的整个创作生涯,不满鲁迅拘于时代而不能作“无个人目的的道德探索”,正是“宗教感”匮乏的表现。夏济安虽没有明确提及“宗教感”,但是他结合鲁迅生活及其作品,非常细致地阐述了其中悲哀又自觉的部分,似乎又肯定了鲁迅作品的“宗教感”。
1. 夏志清之鲁迅:陨落的伟大作家
夏志清在《中国现代小说史》中极富情感色彩地以相当篇幅批评了鲁迅。在他看来,鲁迅纠缠于时代事件,而不能以更宽广的视野关心整个人类社会,进行“无个人目的的道德探索”,正是“宗教感”匮乏的表现,因此对于鲁迅被“神化”的地位不以为然。在崇尚文学自身美学质素的夏志清看来,鲁迅与政治的黏连使其无法专治文学,甚至其人格也值得怀疑。就鲁迅的整体创作而言,鲁迅后期的表现与“宗教感”精神相悖。夏志清虽然把鲁迅作为批判现实的典型,但是对于他过于革命理性而使现实人生窄化的作品则毫不客气。这种批评态度在当时颇为罕见。
但夏志清并未对鲁迅全盘否定,不同于夏济安同情鲁迅对旧文化的眷恋,夏志清欣赏鲁迅对中国传统文化不留情面的攻击,肯定他对社会的洞见,称之为中国现代文学中杰出的讽刺作家,欣赏他在《狂人日记》中所作的道德探索,也称赞《祝福》中的对封建迷信的揭露中包含了引人深思的道德意味,并且在《现代中国文学感时忧国的精神》中夏志清重申二三十年代中国文学的写实精神,认为此种精神已随那个时代从中国文学中消逝,而鲁迅正是这种精神的代表。成长于文化激荡与战乱年代的夏志清,自然关注家国民生,去国后更注重思考国族、文化、历史的关系。在回应普实克教授的文章中他将“感时忧国”精神所代表的批判性现实主义作为“中国现代小说中唯一值得认真评论的传统”。这些文章均写于《中国现代小说史》之后,可以看作是对其中鲁迅一章的补充和纠正。
人们往往怀疑以新批评为方法的夏志清难以协调“文学价值”与“感时忧国”之间的关系。其实 “宗教感”恰恰统一了这两方面。夏志清并非倡导宗教思想,而是期待文学作品呈现出以“宗教感”为表征的文学深度。它要求作者对现实人生作深入探索,从对罪恶的阐释中体验到“悲剧的境界”。这种以现实人生为基础的悲剧美学或许可以看作是“文学价值“与“感时忧国”的统一。在对《药》的研究中,他创造性地将文本解读为“华夏”希望与绝望的相冲突的意义结构,并且尤为欣赏小说结局,认为小说中母亲和乌鸦在风中对立这一场景,象征了人面对天的绝望,表现了鲁迅自身对革命的忧虑,是“中国现代小说创作的一个高峰”。在夏志清看来,《药》担得起如此高的评价在于它能突破革命框架,在人与“天”的对话中引发人生悲剧的思考,因而《药》虽然是革命题材却获得了所谓的“宗教感”。
夏志清原是西方文学研究者,羁留海外后转而思考中国文学与世界的关系,因此他在肯定现代中国文学感时忧国精神的同时,也期盼着中国文学能走出“中国”这一狭小的圈子,希望中国作家不要只一心用纸笔载道,而未能看到国家积患中可能蕴涵的“现代人的病态”,而使作品沦为狭隘的愛国主义。一个具有“宗教感”的小说家关心的不但是他的国族,还应有人类与永恒意识。他对鲁迅批判与赞赏并存的态度,一方面反映了他对左翼文学研究的反拨,另一方面也反映了他对鲁迅所寄予的厚望——鲁迅原本可以成为更伟大的作家。
2. 夏济安之鲁迅:力撑“黑暗闸门”的悲情英雄
夏志清曾这样评价他的兄长夏济安:“他的浪漫主义里包含了一种强烈的宗教感:济安不仅把爱情看得非常神圣,他的处世态度和哲学也都带有一种宗教性的悲观。” 这种“宗教性的悲观”也影响了他的文学研究。
对社会和人生的悲剧体验绝非源于生活表层,而是潜入其中身触暗流旋涡。夏济安认为,处于“新旧对立,中西矛盾”的时代,一个优秀的小说家应该深感文化矛盾所引起的悲哀,表现“人在两种或多种人生理想面前,不能取得协调的苦闷”。他期待这样一位文学家诞生:“深深的浸润在儒家文化之中,对于儒家所提出的道德问题深深的想过,曾为这些问题所困扰,也曾尝试解答这些问题。” 深谙传统文化又自觉参与革命的鲁迅为此矛盾痛苦,甚至他的自觉牺牲也带有一种悲剧性。诚如夏志清所说,鲁迅曾在历史中经历不左不右的尴尬,但是夏济安却认为将他归入任何一种方向“都不啻是牺牲个人的天才而赞扬历史粗枝大叶的泛论”。因为鲁迅身上的矛盾与冲突比同时期的作家更剧烈,因此成为“那个充满问题、矛盾和不安的时代的真正代表”。正是倾向于“宗教性勇于自省的精神”,使他对鲁迅“力撑黑暗的闸门”与“抉心自食”中呈现出的悲哀深感同情,这也使他的鲁迅研究显示出同夏志清的鲁迅研究不同的面貌。
夏志清认为现代中国人以西方的理性代替了对天道的敬畏,因此小说作品“也显得浅显而不能抓住人生道德问题的幽微之处”。而人生这种说不清道不明,无法掌控的状态在夏济安这里却正是对鲁迅天才的发现。《鲁迅作品的黑暗面》着重论述了鲁迅笔下梦魇般的文学世界与作家个人在时代转折中孤独与彷徨的共鸣。“光与暗、迷与悟、不愿被吞噬者与食人者、人与鬼、孤独的斗士与周遭的恶势力” 这一组组鲜明对比中,鲁迅的创作为我们呈现了一种“介乎于暗明之间深浅不同的灰色”。这一点迷人的灰色,与夏志清期待从文本中发现的“宗教感”有某种共通的地方。“宗教感”旨在反拨左翼文学偏于实用而使作品呈现出善恶判然的简单框架,而“明暗之间深浅不同的灰色”正是善恶之间难以分明的状态,更接近真实的人性。在夏济安看来,鲁迅自身也身处黑白之间的灰色地带。
夏济安的研究突出了鲁迅在光明与黑暗之间两难的选择,并以鲁迅背负“黑暗的闸门”来象征他的进退维谷。在他看来,黑暗闸门的重量有两个来源:“一是传统的中国文学与文化,一是作者本身不安的心灵。” 鲁迅虽然是反对旧文化的旗手,但也浸淫于传统;虽然从事文学创作,却又不得不牺牲文学之独立;虽然鼓吹革命,却又不免悲观。鲁迅成为夏济安心中深谙中国文化,执意摆脱而不能的人。当我们将那个时代的新旧交替看作自然而然的事情,作为参与者的鲁迅,“旧中国”的一切都成为了他苦闷的根源。鲁迅遨游其间,方知洞穴幽深,他随时期盼着光明的世界,却也习惯了在“鬼神的世界”自如行走。文言、典故以及古诗文精妙的形式深深吸引着鲁迅,然而在夏济安看来,比个人文学喜好更困扰鲁迅的是艺术家的独立性与启蒙的必要性之间的矛盾。不同于夏志清的大加指责,夏济安对鲁迅的矛盾深表同情。鲁迅的彷徨非但不是“为时代所摆布”,反而以反思的形式作用于他的作品,呈现出光怪陆离的梦魇世界。鲁迅背负着沉重的闸门,放青年人到“光明的地方去”,被夏志清批驳为“温情主义”,在夏济安这里却是自觉无力抵抗却又甘愿牺牲的英雄悲情。鲁迅的“自觉赋予他的作品一种悲哀,成为他的天才的特色”。夏济安着重说明,鲁迅笔下目连僧下地狱拯救母亲的故事,同鲁迅想要救赎他“犯了罪的中国母亲”的意图相契合,他自觉地担负起了这个责任。这一救赎主题虽然不同于基督教“原罪”论,却也带着夏志清所说的“阐释罪恶”的“宗教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