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 超
《我的米海尔》:耶路撒冷,这座城市的秘密
彭 超
摘 要:阿摩司·奥兹的小说善于在日常生活的表层之下探讨生命与历史的重大命题,他的作品中弥漫着躁动不安的情绪和逃离的冲动。长篇小说《我的米海尔》是他的代表性作品,他在小说中通过汉娜这样的女性形象,传达出自己关于耶路撒冷的见解。阿摩司·奥兹在《我的米海尔》中为汉娜设置了特殊的环境,她先后接触到父亲约瑟、丈夫米海尔、邻居男孩约拉姆这三位重要的男性。这三位男性对于汉娜的影响深刻,同时暗含耶路撒冷对于汉娜的意义,也揭示出耶路撒冷这座城市的秘密。耶路撒冷因其独特的历史文化地位而问题复杂,而如今的耶路撒冷正处于变化当中,耶路撒冷的历史已经渗透到汉娜的血肉当中,它的未来走向如何也将深刻地影响到汉娜的命运,或者说汉娜的命运正是阿摩司·奥兹对耶路撒冷未来的焦虑与思考。
关键词:耶路撒冷;历史;征服;命运
阿摩司·奥兹的《我的米海尔》绝不仅仅是写爱情,或者写婚姻,或者写家庭,在这单纯的日常生活的表层之下,是耶路撒冷的历史在波涛汹涌,冲击着厚重的彼岸,发出巨大而可怕的回响。阿摩司·奥兹的小说中一直都存在着离开的冲动,是对熟悉生活的叛离,也是对习以为常事物的背离,一种躁动不安的情绪弥漫在他的作品当中,仿佛他的所有作品都如同困在牢笼里面的野兽,呼啸着挣扎束缚,一跃而出。毫无疑问,发表于一九六八年的长篇小说《我的米海尔》就是这样一种不安冲动情绪的又一产物。
若是撇开了耶路撒冷,《我的米海尔》将会迅速失去所有的光彩,这是毫不夸张的说法。在笔者看来,该部作品中处处充满着隐喻,在明确指称耶路撒冷的时候,是在直接表达自己对这座城市的感受,在没有明确指称的时候,则是选择了使用隐喻的方式,这样可以含蓄而委婉的表达出自己的情感。作品中到处可以看见一种怀疑的态度,究竟谁是耶路撒冷人,到底耶路撒冷是谁的?
汉娜的一生都是笼罩在父亲的阴影之下,不论是父亲生前,还是父亲去世之后,父亲的影响从来就没有离开过她,尤其是与母亲所扮演的角色相比较的时候,更是如此。
对于汉娜而言,“母亲在我心目中是那么微不足道。她是父亲的妻子。仅此而已”,①阿摩司·奥兹:《我的米海尔》,第228页,钟志清译,南京:译林出版社,1998。甚至于母亲偶尔对于父亲的高声顶撞,汉娜也会憎恨自己的母亲,母亲在汉娜心中已经退缩到最角落的位置。汉娜没有与母亲建立过亲密的联系,甚至连母亲快要去世的时候,她也不愿意与母亲谈谈自己,谈谈年轻时候的父亲,虽然她意识到以后再也不会有其他机会。即便如此,汉娜仍然认为母亲的去世并不会减少自己的幸福感,这种疏远的母女关系很明显地影响了汉娜在自己的成长过程中对于女性的认同,对于自己身为女性的事实并没有彻底接受。
与母女疏远关系相反的是,汉娜几乎完全接受了来自于父亲约瑟的思想,甚至于父亲挤占了母亲扮演的角色,成为汉娜生命中的唯一主角。
“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男人当中,我最爱的是先父”,②阿摩司·奥兹:《我的米海尔》,第2、1、25页。汉娜毫不避讳地大声告诉读者,即便是与米海尔相比较,她最爱的仍然是自己的父亲约瑟。当汉娜预感到自己可能会与米海尔之间发生点什么,也许米海尔将成为自己的丈夫,但是这种现实仍然无法改变汉娜对于父亲的爱,无法取代父亲在汉娜心目中至高无上的地位。如果说汉娜所认为的“我之所以写下这些是因为我在年轻时浑身充满着爱的力量,而今那爱的力量正在死去”,③阿摩司·奥兹:《我的米海尔》,第2、1、25页。我更相信这爱的力量是来自于父亲的恩赐,而其丧失则是因为父亲的影响在逐渐减弱。米海尔只是作为父亲的另一个失败的扮演者进入汉娜的生活当中,他没有能力让汉娜保持着源自于父亲的“爱的力量”,这才让汉娜逐渐走向了精神死亡。
在性别意识形成上,汉娜更是受到父亲的男性意识的作用。在汉娜九岁的时候,她还常常期望自己能够长成男人,而不是女人。在汉娜的眼中,她认为男性是力量的象征,能够肩负责任,勇往直前,而女性则是柔弱的代名词,是像自己的母亲一样,没有地位,没有发言权,得不到别人的尊重。汉娜玩的游戏是摔跤踢球和爬树,这都是男孩子爱玩的游戏,同时,她对于邻居家的双胞胎男孩子也有很强的征服欲,梦想着自己成为女王,带领着自己的两个保镖去探险,在这种统治当中,体会到冷酷无情的快感。汉娜长大之后,意识到自己女性的身份,明白自己的征服欲的不可实现性,但是她没有放弃自己这个隐秘的梦想,就连米海尔也看出来,认为“汉娜,要做你丈夫的那个人一定得很强悍”。④阿摩司·奥兹:《我的米海尔》,第2、1、25页。令人惊讶的是,反而是根本与强悍没有任何关系的米海尔成为了汉娜的丈夫,究竟是不是因为米海尔的软弱让汉娜可以体会到征服的快感呢?可以想见的是,结婚之后的汉娜在征服与被征服的欲望之间煎熬,面临着精神分裂的危险,一方面是希望自己能够向征服双胞胎一样征服整个世界,另一方面等待着自己被男人征服。
父亲约瑟的一句话成为汉娜终身信仰的真理,那就是:
先父约瑟经常说:强人几乎能做他想做的一切事情,但即使最强的人也不能挑选他想做的事情。我并不属于那类强人。①阿摩司·奥兹:《我的米海尔》,第5、195、195、1、224页。
汉娜认为这句话的正确性是毋庸置疑,并且用这句话来检验自己的生活,也用来检验他人的生活。当汉娜得知米海尔之所以学习勤奋,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自己的祖父曾在格罗德诺的希伯来教育学院讲授自然科学,而自己的父亲希望能够将这一链条一代代延续下去,汉娜认为米海尔属于不能挑选自己想做的事情的那类人,没有选择的自由。这或许就是理想与现实的差距,即便是最强的人也无法扭转时代,改变大的时代环境,自由地选择自己所愿意做的事情,总是有限制性因素存在的。同样,汉娜在得知杰妮娅姑妈的故事之后,也想起父亲的这句话,因为在汉娜看来,即便是像杰妮娅姑妈这样强悍的女性也是失去自由选择的权利的,这似乎是命运的愚弄。虽然杰妮娅姑妈行事果断有力,但是在婚姻上并不如意,她在遭遇了第一任丈夫的抛弃之后,还需要挣钱养活自己患精神分裂症的第二任丈夫,或许杰妮娅姑妈也不希望自己的生活变得如此糟糕,但是命运的安排让她别无选择。
父亲约瑟的死亡对于汉娜的世界观形成也起到重要作用。父亲死于癌症,这是一种病毒逐渐扩散的疾病,“最可怕的是他的嘴向里凹陷,露出永远狡黠的微笑,好像他的病是一种获得成功的恶作剧”,②阿摩司·奥兹:《我的米海尔》,第5、195、195、1、224页。死亡似乎在约瑟这里失去任何力量,而成为一种强迫性的诙谐。约瑟对于死亡的平静态度在潜移默化当中,对汉娜的价值观起着作用,他曾经向布伯尔教授咨询,得到的答案是“我们靠子孙与著述来延续生命”。③阿摩司·奥兹:《我的米海尔》,第5、195、195、1、224页。父亲认为汉娜会在某种程度上成为他灵魂或者肉体的延续,或许这不是唯一的答案,但是汉娜很明显相信了这一点。当汉娜发现自己的儿子与自己并不是很亲近之后,便采取了写作的方式来祭奠自己,“我之所以写下这些是因为我爱的人已经死了”,④阿摩司·奥兹:《我的米海尔》,第5、195、195、1、224页。这不正是著述么?汉娜从来没有显示出对于死亡的恐惧,反而对死亡有着向往之情,可谓是向死而生的活着。
但是汉娜对于父亲的话,也会试着去挑战一下,怀疑一下,尤其是在性的方面。“十三岁那年,先父警告我要警惕男人,他们用甜言蜜语引诱女人,之后又无情地将其抛弃”,⑤阿摩司·奥兹:《我的米海尔》,第5、195、195、1、224页。汉娜认为父亲的话让她觉得两性关系是世界上痛苦的根源,是滋生痛苦的不正当行为,只有男女双方竭尽全力才能减弱其恶劣后果。汉娜并没有觉得性是罪恶的,自己也从来没有被下流愚笨的男人引诱过,也不反对性的存在,从某种意义上说父亲的话似乎对汉娜是无效警告。但是,当米海尔逐渐与汉娜疏远的时候,汉娜却感到一种欺骗的产生,正是这种欺骗让汉娜感到屈辱,先父的话虽然正确,可惜并没有针对汉娜的现状,父亲也不是万能的。
值得关注的是,父亲在汉娜生活中扮演的角色,和耶路撒冷在犹太人生活中的影响,是极其相似的。就汉娜而言,父亲和耶路撒冷都是她生命中的一部分,而且是不可替代的一部分。不论汉娜是否承认自己对耶路撒冷的感情,耶路撒冷都在那里,静默着,散发着对她的影响,这是渗透到血液中的不可割裂的精神纽带,好像耶路撒冷也是自己的父亲。
耶路撒冷的历史存在于耶路撒冷人的集体无意识当中,时时刻刻都在起着作用,仿佛幽灵一样,附体在年轻的一代身上。年轻一代的耶路撒冷人无法抛弃属于自己的历史,就好像汉娜永远无法摆脱先父约瑟的阴影一样。
汉娜是耶路撒冷人,但是她并不认为耶路撒冷是自己的,或者自己是耶路撒冷人。当她身处耶路撒冷的时候,总是会感到身心不能放松,这座承载着厚重历史的城市总是会让汉娜喘不过来气。背负着历史强塞给自己的重担,汉娜怎么可能放松?或许,对于新一代的年轻人,信仰危机已经出现。如果是耶路撒冷就是自己的父亲,那么现在这位父亲正在慢慢死去。虽然我们还生活在父亲的阴影当中,但是这并不代表我们对父亲始终保持着那份永恒不变的爱,这份爱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慢慢散去,毕竟活得轻松一点是人的本能选择。我们没有办法谴责谁,身处耶路撒冷的人,或许早已厌倦了那种被打上烙印的生活。
米海尔成为汉娜的丈夫,完全是偶然,如果当时是另外一个人拽住了汉娜的胳膊,或许故事将完全改写。但是,这种偶然性中也带有必然性,必然会有一个人拽住汉娜的胳膊,然后开始一段故事。就像汉娜出生在耶路撒冷一样,她的出生是必然,但是出生在耶路撒冷是偶然。正是这种偶然性与必然性组合在一起,才使得故事有了主人公,有了发生背景,有了宿命式的结局,仿佛就像事先安排好的一样,既充满戏剧性,又不至于让人感到太意外。
在与米海尔的交往过程中,汉娜起初是能够体会到一种征服的快感。征服米海尔与征服邻居双胞胎是不同的征服,但是同样都能够给汉娜带来一种满足的感觉。汉娜喜欢米海尔很大程度上是由于米海尔表现出来的局促。
米海尔之于汉娜,是一种不同的存在。“他不在说话,用不太熟练的动作很恼火地点燃他那顽固的烟斗。看到他那副狼狈的样子我倒蛮开心的”,①阿摩司·奥兹:《我的米海尔》,第8、26、28、13、47页。作为女性的汉娜喜欢男人在自己面前露出狼狈的样子,因为这种狼狈的样子很大程度上是这位男人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来取悦汉娜而造成的,这表明汉娜得到了他者的承认与肯定。如果说存在着女性和男性两种力量在汉娜体内斗争的话,那么现在是女性因素压倒了男性因素,她开始由父亲控制下的男性因素占主导地位的状态,过渡到了女性因素觉醒的状态。对于汉娜而言,这是一种新生活的开始,而这种觉醒的触媒就是米海尔。
米海尔并不总是在阿特拉咖啡馆露出窘相的男孩子,他的窘相曾经成功地激发了汉娜身体内沉睡的女性因素,一种类似于母爱的成分。但是,米海尔也有男人的一面,也就是汉娜所陌生所恐惧的一面。
当米海尔带着汉娜去惕拉特伊阿尔看望他的老朋友的时候,展示出了他的另外一面。当米海尔单独与汉娜相处的时候,汉娜喜欢他的那种努力,那种为了让自己开心的努力,当米海尔与朋友相处的时候,同样的努力则显得笨拙,让汉娜觉得“这样一个木讷的人应该永远不开玩笑”。②阿摩司·奥兹:《我的米海尔》,第8、26、28、13、47页。我们试图这样来解释,这是汉娜对米海尔的占有欲在作祟。同样的努力,前者是为了让汉娜开心,而后者是为了让朋友开心;产生的却是不同的效果,前者让汉娜感到幸福,而后者让汉娜感到尴尬。仿佛是自己的隐私被别人窥见一样,汉娜觉得自己很尴尬,这种尴尬让汉娜觉得自己以前看错了米海尔,以至于在回家的路上,汉娜反复思考自己与米海尔的关系,得出来的结论是自己并不认识米海尔。当汉娜觉得寒冷的时候,比寒冷更让她伤心的事情发生了,那就是她认为米海尔忽略了自己,自己没有从米海尔那里得到应有的重视,“米海尔,我是个真实的人。我冷”。③阿摩司·奥兹:《我的米海尔》,第8、26、28、13、47页。正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某种预兆已经降临。
汉娜与米海尔的相处,最终以米海尔对汉娜的征服而告终。这是一种男性对女性的战胜,一种社会环境对女性的征服,一种文化传统对女性的征服。当然,也可以理解为是社会现状对历史的某种否定。这种征服没有暴力,米海尔用自己近似于软暴力的冷静与克制当作武器,进行了对汉娜的征服战争。
“我错了,他做事时会很强悍,比我强多了。我接受了他。他的话让我恍恍惚惚进入了一种宁静的状态”,④阿摩司·奥兹:《我的米海尔》,第8、26、28、13、47页。米海尔的强悍隐藏在温柔的外表之下,就像慢性毒药一样侵蚀着汉娜。汉娜逐渐地沉醉在米海尔所营造出的这种温柔氛围当中,并且享受其中。但是,汉娜体内的男性因素没有沉睡,只是暂时性的潜伏下去,等待合适的机会再次释放。婚姻生活的平淡很快就让这些沉睡的因子得到新生,“我们的夜晚很平静”,⑤阿摩司·奥兹:《我的米海尔》,第8、26、28、13、47页。这就让汉娜总是怀有某种莫名的朦胧的期待,就好像是决定性的事件尚未发生,而自己正在练习扮演某个重要的角色。我们很容易理解,当汉娜在受到性压抑的时候,很自然地就想起曾经的双胞胎,而自己曾经又是怎样的统治者他们,汉娜渴望自己可以征服米海尔,或者被米海尔征服。但是令她失望的是,米海尔将汉娜的挑衅视作无物,让她不战而败。汉娜既没有失败的心服口服,也没有战胜的快感,剩下的都是压抑,找不到突破口的情绪在体内淤积,腐烂,死去。
汉娜对与购物的疯狂,讲述看似没有逻辑的灰姑娘的故事,企图激怒米海尔,打破米海尔波澜不惊的状态,这些都使得汉娜一步步走向精神的死亡,因为米海尔从未把她当作对手,从未应战。甚至于汉娜对于生病的渴望,对梦魇的向往,都是在为这种长期的压抑寻找突破口,希望进行自我调节。“这个人什么时候能不那么克制?哪怕有一次见到他慌乱、欣喜、狂热也好!”①阿摩司·奥兹:《我的米海尔》,第167、231页。米海尔的自我克制,没有慌乱,没有欣喜,没有狂热,似乎没有任何情绪,这样的超强自控力是汉娜所无法想象的,也是汉娜在家庭生活中无法接受的,以前的米海尔将永远不复存在,都是假象,惟有汉娜将要被逼疯了。
随着米海尔对家中女佣表现关注的兴趣,汉娜的女性天性又一度萌发,但是已经不似恋爱时候强烈,甚至于连米海尔每天晚上又干净又整洁地去大学旁边宿舍帮助雅德娜准备复习考试也很难再激起汉娜的战斗欲。在汉娜看来,整件事情显得荒唐可笑,丈夫的出轨似乎是自己一直以来期待发生的事情,而如今真正的发生了,反而没有把自己的心绪搅得不宁,“已经用不着劳神去侦察了”。②阿摩司·奥兹:《我的米海尔》,第167、231页。可以说,此刻的汉娜已经对生活失去了所有的兴趣,曾经一度让自己喜欢的米海尔已经不再是属于自己的了,汉娜选择了向他道别,选择了让步。这是一种理想向现实的屈服。这也是年轻一代对耶路撒冷现状的无奈接受。
汉娜向米海尔说别了,就好像对耶路撒冷说别了一样。汉娜或许喜欢过耶路撒冷,但是爱越深恨越深,她总是认为耶路撒冷并不是讨人喜欢的,就像当初的米海尔其实也没有那么招人喜欢。
米海尔研究的是地质,结婚的时候,汉娜还认为自己与米海尔是具有象征意义的组合,因为地质和文学都是挖掘深层次的东西,都是在寻找珍藏着的宝藏。然而,汉娜不久就感到遗憾,米海尔是地质学家,而不是建筑学家,他不能够在夜晚在汉娜的梦中建造楼群、公路和坚不可摧的城堡。可是,笔者更愿意将地质与历史联系起来,米海尔对地质的研究,就好比是在对耶路撒冷进行历史性的挖掘,而汉娜对米海尔的放弃就带有了悲观主义的色彩,好比是英雄的失败。年轻的一代人在对待耶路撒冷的态度上就和汉娜对待米海尔极其相似,起初是希望能够完成犹太人的复国主义梦想,但是这种梦想很快就受到现实的打压。这种来自现实的打压也许还带着温柔的面纱,不是那么直接,让人不知不觉当中放弃当初出发时的梦想,丧失当初的斗志。于是,理想转为对现状的无奈。
别了,米海尔,或许就是别了,耶路撒冷。耶路撒冷的厚重或许让年轻的一代感到沉重,在面对现实的过程当中,很快就意识到理想与现实之间的距离。如此看来,地质和地貌学都具有了丰富的内涵,也许某一天,当米海尔发现石油的时候,这伟大的理想也会实现。
其实,约拉姆原本可以成为汉娜的拯救者。可惜的是,大家错过了彼此,这种错过是时代,更是文化造成的。
犹太教分为三派,极端正统派、正统派和世俗派。约拉姆是正统派犹太教成员,汉娜是世俗派犹太教成员,而汉娜与米海尔婚后居住在正统派犹太教成员集中的地方。正统派犹太教成员严格遵守犹太教的规定,但是不如极端正统派那么严格;与世俗派犹太教相比,则显得更为严格一些。同样,就执行犹太教的仪式的严格程度而言,正统派也是处于极端正统派和世俗派之间,正统派既不像世俗派一样完全抛弃繁琐的仪式,也不是像极端传统派一样完全按照仪式要求去做。如果说约拉姆能够给汉娜带来重生的机会,但不如说汉娜用文学将约拉姆从正统派里面拉出来,更为接近世俗派。
连接着约拉姆与汉娜的纽带是文学,是诗歌,是少年爱情的萌动。
汉娜初次提到约拉姆的时候,他还只是“富有梦幻色彩的十四岁金发男孩”,①阿摩司·奥兹:《我的米海尔》,第84、84、101、100、100、135、187、188、188页。但是,他是一个诗人。约拉姆的诗中传达出一种孤独的情愫,这是属于少年人独有的情绪。在约拉姆向汉娜请教诗歌的时候,他把一首纪念女诗人拉结的诗作念给汉娜听,“声音发颤,双唇抖动,眼睛里闪烁着晶莹的泪光”,②阿摩司·奥兹:《我的米海尔》,第84、84、101、100、100、135、187、188、188页。他在诗中用贫瘠的荒漠来比喻缺少爱情的生活,将自己看作是在沙漠里寻找甘泉的孤独旅行者,不幸在幻想中误入歧途,等来到甘泉旁边的时候,已经筋疲力尽奄奄一息。汉娜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像约拉姆这样正统派犹太教的孩子竟然写爱情诗。但是汉娜的反应在约拉姆看来,并不是那么可以接受,他的眼中盈满了泪水,抓住诗稿并将其揉皱,接着就转身跑掉。二十多岁的成熟女性对于十多岁的男孩而言,无疑是某种事物的象征,她们总是充满了诱惑,让人忍不住地靠近她们。对于约拉姆而言,他也尝试着对汉娜的靠近,但是第一次的尝试在他看来是失败的,他以为自己受到了嘲笑。对于汉娜而言,这种误解实在是令人遗憾的事情,或许,汉娜根本就没有意识到约拉姆之于自己的意义。
“当人们心满意足并无所事事之际,感情则像恶性肿瘤一样蔓延起来。”③阿摩司·奥兹:《我的米海尔》,第84、84、101、100、100、135、187、188、188页。这句话用来形容汉娜与约拉姆之间的感情很恰当。当汉娜与丈夫出去看电影的时候,约拉姆帮忙照顾汉娜的儿子,作为回报,汉娜帮助约拉姆准备希伯来文学考试。其实,汉娜与约拉姆在这种互帮互助的过程中,也逐渐交流了感情,只是汉娜并没有意识到这种情感的重要性,而约拉姆则不太容易开口清楚地表达自己对于汉娜的感情。
约拉姆与汉娜一起读阿哈德·阿哈姆的文章,他们一起比较祭司和先知、肉体和精神、奴隶制和自由,并且将所有的想法都对称地排列起来。他们彼此认同“先知、自由、精神召唤我们摆脱奴隶制与肉体的束缚”,④阿摩司·奥兹:《我的米海尔》,第84、84、101、100、100、135、187、188、188页。而且当汉娜表示自己喜欢约拉姆创作的某首诗歌的时候,约拉姆眼中就会闪烁着晶莹的光芒。可以说,约拉姆在诗歌创作上展示出的天赋,是突破了正统派犹太教的教义束缚,诗歌当中含有浓厚的感情,所选用的词汇避开了日常生活中的词汇和短语,显得陌生而有力量。这样的约拉姆在逐渐靠近汉娜,他与汉娜以往所接触到的男性显得不同,更加文艺,更富有感情。
当他们探讨“禁欲的爱”的时候,约拉姆解释道,“人类生活中,有的爱似乎没有引起快感”,⑤阿摩司·奥兹:《我的米海尔》,第84、84、101、100、100、135、187、188、188页。这似乎暗示了汉娜与米海尔的婚姻状况,汉娜总是被迫处于性压抑当中。而约拉姆与米海尔之间则产生了某种敌意,当米海尔看到汉娜与约拉姆坐在一起的时候,约拉姆总是会显得局促不安,将目光转移到地板上,这种状况和当初的米海尔多么相似。处于恋爱状态中的人,反应总是极其相似,于信任中掺杂试探。当约拉姆将自己的诗作交给汉娜品评的时候,还在页尾处的括号里进行解释,说明自己在诗歌中使用了隐喻,“黑衣骑士就是黑夜”,⑥阿摩司·奥兹:《我的米海尔》,第84、84、101、100、100、135、187、188、188页。这让敏感的汉娜感觉到来自于约拉姆的不信赖。即便是汉娜鼓励约拉姆将诗作投到青年杂志上发表,约拉姆也会感到窘迫不安,似乎汉娜并没有完全了解约拉姆的正统派犹太教的处境。但,最终约拉姆还是鼓起勇气去投稿,并成功发表。
遗憾的是,汉娜在这场互动的游戏当中,始终没有进入角色中。当汉娜与约拉姆同行的时候,她主动要为他和自己的儿子买玉米,这在约拉姆看来似乎是汉娜只是将自己看作男孩,就像自己儿子一样的男孩。汉娜刻薄地询问约拉姆的神情恍惚、心不在焉是不是因为爱上了班上的女孩儿,这更加让约拉姆感到伤心,一种屈辱与绝望的感觉。在正统派犹太教成员看来,“爱情及诸如此类的东西总是隐私”,⑦阿摩司·奥兹:《我的米海尔》,第84、84、101、100、100、135、187、188、188页。更何况约拉姆正怀着对汉娜的好感,这无疑让约拉姆受到更大的打击。再加上,汉娜的误解,“我没理由分享你的秘密,你十七岁,我二十七岁。我在你眼中自然像个丑老太婆”,⑧阿摩司·奥兹:《我的米海尔》,第84、84、101、100、100、135、187、188、188页。这就将约拉姆置于更加尴尬痛苦的境界当中,他的心中充满着对汉娜的渴望,这种强大的渴望几乎就要把约拉姆压垮了。对于汉娜而言,她是明明知道自己在约拉姆心中占据了重要地位,明白了“他的一切都是我的”,⑨阿摩司·奥兹:《我的米海尔》,第84、84、101、100、100、135、187、188、188页。反而变本加厉地折磨着约拉姆。因为约拉姆对于汉娜而言,犹如白纸一张,任凭她描绘,这是汉娜所喜爱的一种残忍的游戏,她永远都只是在自己的游戏当中津津有味。汉娜曾经在约拉姆的年龄浑身充满了爱的力量,而如今这爱的力量已经慢慢消散。对于理想,年轻的耶路撒冷人正在失去。
约拉姆的离开等于宣告了汉娜另一种生存可能性的消失。原本汉娜可以从约拉姆这里得到重新生活的机会,约拉姆几乎就要点燃了汉娜对爱的激情,但是随着约拉姆受到父母的约束,受到正统派犹太教的教义束缚,他不得不离开耶路撒冷,也带走了汉娜的最后一点希望。
当约拉姆被迫转学到南方正统派犹太教的一个基布兹教育机构完成最后一年学业的时候,虽然他还没有完全放弃在诗歌中表达爱情的苦闷,“辞藻华美,过于雕琢,是情绪低落之际肉体的痛苦呐喊”,①阿摩司·奥兹:《我的米海尔》,第191、191、60、76、91页。但是他已经远远地离开了汉娜。汉娜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失败,这是汉娜最后一次战斗的失败,约拉姆不会成为诗人,理想也不会重新得到实现的机会。时间是“一种高度凝固了的清晰存在”,②阿摩司·奥兹:《我的米海尔》,第191、191、60、76、91页。对于约拉姆和汉娜而言,对于理想而言,都是极其残酷的。当凯姆尼扎一家离开耶路撒冷的时候,约拉姆回家帮忙收拾,他向汉娜远远地招手,但是却不能与汉娜说话,中间隔着他板着面孔的父亲,一位正统派犹太教成员。失败的汉娜对于约拉姆还能说些什么呢?作为已经承认失败的汉娜,她已经没有任何再次出征的欲望,也失去了征服的能力。理想渐行渐远。
失去约拉姆,对于汉娜而言,就等于失去一种生存的可能性。不知道这是理想对汉娜的抛弃,还是理想对耶路撒冷的抛弃?约拉姆与汉娜的分离是信仰的不同而造成,还是暗喻着这一个时代里面信仰的失落呢?
实在是分辨不清楚,究竟耶路撒冷是属于谁的。作为出生并生长在耶路撒冷的汉娜而言,耶路撒冷应该具有两种不同的含义,地理概念上的耶路撒冷和文化意义上的耶路撒冷。如果仅仅是用地理概念上的耶路撒冷来作参照,那么毫无疑问,汉娜是不容置疑的耶路撒冷人;但是如果用文化意义上的耶路撒冷来作参照,汉娜未必会果断地承认自己是耶路撒冷人,似乎她从来没有表示出自己对于耶路撒冷的热爱之情。那么,究竟谁是真正的耶路撒冷人?耶路撒冷究竟是属于谁的呢?
先将耶路撒冷的价值判断搁置一边,小说中多处对耶路撒冷表示了自己的理解,展示出了耶路撒冷的不同侧面:
耶路撒冷是一座令人伤心的城市,然而在不同的时刻、不同的季节,这伤心的程度又不尽相同。③阿摩司·奥兹:《我的米海尔》,第191、191、60、76、91页。
耶路撒冷是一座极其遥远的城市,即使你身居其中,即使你生于此地……耶路撒冷是一座长满松柏的城市。严松与劲风和谐浑然。④
耶路撒冷是一座燃烧的城市。整座城市像是悬在空中。但近看又显得无比硕大和沉重。⑤
在“耶路撒冷是一座××的城市”这种固定的句式当中,耶路撒冷展示出自己的伤感与魅力。为什么同样的一座城市却被阐释为不同的性格?它既是令人伤心的城市,也是会燃烧的城市;既让人产生一种悬在空中的感觉,却又显得沉重而硕大;既是人们身居其中却感觉遥远的城市,也是离无数犹太教成员心灵最近的城市。这是一座充满神秘的城市。
耶路撒冷的英文是Jerusalem,是由Jeru(城市)和Salem(和平)两个词根组成的,意为“和平之城”;它的希伯来文是ירושלים,拉丁化之后是Yelushalayim或Yelushalaim,而Yelushalaim是yelusha(遗产)和shalom(和平)的合成词;它的阿拉伯文是القدس或者بيت المقدس,拉丁化之后是al-Quds或者Bayt-al-Muqaddas,قدس的意思是圣地,القدس特指圣城耶路撒冷,而بيت指房屋、住宅,المقدس意为神圣的(人)、圣洁的(人),两词合起来也是特指耶路撒冷,圣人之家即圣地。作为犹太教、基督教、伊斯兰教三大亚伯拉罕宗教圣地的耶路撒冷,对于犹太教而言,具有更加重要的意义。自从公元前十世纪,所罗门在耶路撒冷建造了圣殿,耶路撒冷之于犹太教就好比是太阳之于人类一样,成为犹太教成员信仰的中心和他们心目中最神圣的城市。不论犹太教成员身处何地,耶路撒冷永远都是他们的精神家园,是他们永远向往的地方。
耶路撒冷有着曲折的历史经历,就像犹太人经历过的苦难一样,是无法计算清楚的。耶路撒冷问题是中东和平进程中最敏感的问题之一,犹太人从来没有放弃复兴祖国的梦想,当一九八八年巴勒斯坦国宣告成立的时候,在耶路撒冷的一幅阿拉法特画像前,用阿拉伯语和希伯来语写着:“耶路撒冷,不得到你,我的梦想将不会完整!”我们都知道在一九四七年十一月二十九日的时候,在第二届联合国大会通过的有关巴勒斯坦分治的第一八一号决议中,耶路撒冷的归属并没有被决定,它被规定为国际性城市,由联合国来管辖,归属待定状态。也就是说,这座被三大亚伯拉罕宗教尊为圣城的城市,原来是无家可归的孤儿。
随着历史脚步的前进,耶路撒冷也在不停地改变,或许不断改变着的耶路撒冷在年轻一代看来,其神圣性正在不断地消失,“耶路撒冷正在扩建公路。现代排水管道。公共住宅。有些场所甚至让人觉得这儿是个普通城市:笔直的街道两旁到处是公共座椅”。①阿摩司·奥兹:《我的米海尔》,第220、229、89页。当生活在耶路撒冷的年轻人感觉昔日的耶路撒冷正在日益现代化,开始被工业化时代的潮流所淹没,不知道他们对于耶路撒冷的精神信仰是否还依然像他们的上一辈人那样坚不可摧?当大家开始对自己祖祖辈辈都深信不疑的东西发出自己怀疑的声音时候,有一种叫作信仰的东西正在无可避免的褪去神秘光圈。
就汉娜而言,她似乎对耶路撒冷抱着复杂的态度。她出生在耶路撒冷,成长在耶路撒冷,结婚生子工作也是在耶路撒冷,但是她从来没有觉得自己生活在耶路撒冷感到轻松与愉快。相反,当汉娜离开耶路撒冷去其他地方度过逾越节的时候,她却感到了一种快乐,“耶路撒冷那么遥远,再也不会将我困扰。也许就在此时,她已被四面八方的仇敌攻占。也许她已经化为尘土。她命该如此。遥远的我再也不爱耶路撒冷了。她希望我坏。我盼她不好”。②阿摩司·奥兹:《我的米海尔》,第220、229、89页。在诺夫哈里姆,汉娜度过了如痴如醉、快快活活的夜晚,而将耶路撒冷彻底地抛掷于脑后。
谁也不敢说汉娜真的一点儿也不爱耶路撒冷了。耶路撒冷的历史已经渗透到汉娜的血肉当中,不论她是否喜欢,它总是静静地存在着。在汉娜的人生当中,如果说汉娜有过爱的话,那么肯定是对耶路撒冷的爱,因为耶路撒冷对于汉娜的影响,就像是先父约瑟一样,潜移默化,而汉娜则永远生活在耶路撒冷/父亲的阴影之下。如果说汉娜尝试着将这种爱转移,那么米海尔是她的第一次尝试,她希望能够将自己对于耶路撒冷/父亲的关注转移到丈夫米海尔的身上,可惜的是米海尔的不应战态度让汉娜总是碰到了软钉子上,让她不战而败。遇见约拉姆带给了汉娜另一次生存可能性,可惜由于约拉姆受到家庭信仰的束缚,摆脱不了正统派犹太教的统治,不可能与汉娜这样属于世俗派犹太教的女人自由地谈论爱情或者肉体或者诗歌,从而在汉娜的生命当中一晃而过,几乎没有留下什么痕迹。汉娜的一生似乎都在不停地与某种未知而神秘的东西作着激烈的斗争,她总是希望逃离,体内充满了离开的冲动,这样就让她显得躁动不安,永远无法安定。
“耶路撒冷没有尽头”,③阿摩司·奥兹:《我的米海尔》,第220、229、89页。汉娜永远无法逃离出耶路撒冷。尽管汉娜对这种传统的信仰可能有所怀疑,日益改变的耶路撒冷都改变了曾经的模样,但是圣殿和哭墙依然巍然屹立,不容亵渎。
汉娜拥有者双重身份,她既可以被视为耶路撒冷的象征,也可以是耶路撒冷年轻一代的代表。如果将汉娜比作是耶路撒冷的化身,那么先父约瑟则象征着耶路撒冷厚重的历史,时时刻刻都不肯离去,而米海尔的形象则传达出年轻一代对于耶路撒冷现状的无奈接受的情绪,至于约拉姆则是耶路撒冷另一种发展的可能性,一种理想的存在。
作为作家个人心声的传达者,汉娜身上寄托着作家复杂的感情。我们已经在《我的米海尔》中看到,耶路撒冷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正在日益现代化,“耶路撒冷正在扩建公路。现代排水管道。公共住宅。有些场所甚至让人觉得这儿是个普通城市:笔直的街道两旁到处是公共座椅”。④在耶路撒冷现代化过程当中,不可避免地存在着对传统文化的认同问题。现代化的趋势不可逆转,而耶路撒冷正在经历着历史转变中的阵痛,年轻一代很容易在这场转变当中迷失,产生身份认同的困惑。当现代化带来的现代文明与传统文化产生文化冲突的时候,年轻一代是否还要坚持历史的使命呢?耶路撒冷的未来将在何处找寻?当历史的影响逐渐消失的时候,当我们无奈地接受现状的时候,当我们看着理想远去而无能为力的时候,这变化着耶路撒冷将成为孤儿。这与它三教圣地的身份相比,将是何等的尴尬啊!作者对于耶路撒冷命运的思索和未来的担忧充满了整部作品。
“耶路撒冷是世界上最大的城市。你只要穿过两三条街,就会走到另一个大陆、另一个时代、甚至另一种气候之中。”②阿摩司·奥兹:《我的米海尔》,第220、202页。《我的米海尔》讲述的是耶路撒冷这座城市的秘密,里面充满了隐喻和象征。
耶路撒冷究竟是属于谁的?汉娜似乎与之息息相关,却又好像与它并无深厚的情谊,爱与恨并存。可以肯定的是,不论汉娜是否乐意,她都不得不接受来自耶路撒冷的辐射,这种影响将贯穿她的一生,从先父约瑟到丈夫米海尔再到邻居男孩约拉姆,故事都发生在耶路撒冷。背负着历史的重担,生活固然很难轻松起来,但是抛弃历史之后,我们将失去继续前行的源动力。关于这一点,不论是在《何去何从》中,还是在《沙海无澜》中,作者都早已清楚地表明了态度。
耶路撒冷,这座受苦受难让人伤心的城市,爱并恨着。
学术史研究
【作者简介】彭超,北京大学中文系二〇一二级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