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兆胜
文学创作与文学研究的多维世界:以散文为中心——在常熟理工学院“东吴讲堂”上的讲演
王兆胜
摘 要:近现代以来,中国文学创作和研究的视野不宽,相当长时间内是讲“人的文学”,近些年又突显形式主义的“文本”。而且,对于“人的文学”和形式主义“文本”也有理解狭隘的局限。其实,文学创作与研究有着多维的时空与境界,这至少包括四个维度:一是文的世界。在此,除了文本,还有对于文学、文化更宽泛的理解。二是人的世界。在强调人的个性、智力时,更不要忽略人的集体性、心性、情感和趣味。三是物的世界。对于近现代以来的作家和学者而言,与人的世界相比,万物没多少位置,这就导致文学创作与研究的盲目与无根状态。因此,应将万物视为包括人在内的一切的基础和前提。四是天地大道。只以“人之道”来进行文学创作和研究,必然背离“天地之道”的根本,走向异化之途。
关键词:文学创作与研究;多维世界;文学性;灵感;物性;天地之道
丁晓原(常熟理工学院教授):各位同学,各位老师,大家下午好!讲堂又要开始了。我们先从天气说起吧,今天天气哈哈哈!前两天还是阴雨,我们这个地方还没到冬天,但深秋下了雨是非常阴冷的。今天忽然就晴好了,我跟王兆胜老师开玩笑,这样阳光明媚的好天气是你带来的。为了这好天气,我们先对王老师表示感谢!
关于王老师的情况,我们网上好像已经发过预告了。林建法老师委托我主持讲堂,主持多了,主持词就有点千篇一律。这次介绍王兆胜老师,我预先找了他的两篇散文。一篇选入到二〇一三年最佳散文《半睡半醒书生梦》。里面有一个很关键的词:书生。王老师可能是一个很典型的书生,在这篇散文里边,王老师是这样介绍自己的:“我现在从事学术编辑和研究工作,有时还写点散文随笔,于是人们称我为‘编审’、‘学者’、‘作家’。”他的工作,《中国社会科学》杂志的资深编审。他是学者,是我国研究散文的一个重要学者,是研究林语堂的权威专家。另外他是作家,主要写散文。“作为社会中人,不客气讲,我为人正派,做事认真,作风干练,不失为好男儿。不过实质上我只是一个书生,一个不可思议,半痴、半醉,甚至半傻,常做中国梦的古怪书生。”我看过王老师的一些散文,我觉得王老师的故事,是对我们的学生感人的励志故事。推荐大家看一篇叫《大爱无边》的散文。《大爱无边》里面有他个人的体验在里边。我把里面的要点和同学们介绍一下,兆胜老师可以吗?“每个人的生命都像一株草、一棵树,都离不开高天厚土的滋养。漫漫人生路,不论你是高高在上的权贵,还是地位卑下的农人,恐怕都曾得过他人之助。其差别可能只在于:助力有大小,助人有远近;而对于受惠者来说,有的感恩,有的薄情,还有的则是以怨报德。我有幸得到过无数人的帮助,它们有的如日月之辉,有的似闪亮的星星,有的只能比作烛光篝火,然而都在我心中长明不灭。有一对陌生夫妇在我最困苦、最低沉、最无望时曾给我以援手,擦亮过我的心灯,并且时至今日还一直佑护着我,他们是我生命中的贵人。”这对陌生的夫妇跟王兆胜老师的关系是有点传奇色彩的。大家可以猜测一下,这对陌生的夫妇后来成了王老师的什么?岳父岳母。这个故事十分感人。我先留点悬念,大家可以上网去看,这是一篇很好的文章。后来由于这样一种大爱,激励着王老师从蓬莱走到济南,从济南走到北京。下面我们有请王老师开讲,大家欢迎!
尊敬的丁晓原书记,尊敬的林建法教授、各位老师和各位同学,大家下午好。刚才丁书记介绍了我几个方面,他对我是鼓励有加,实际上我自己明白我的位置。我是一个农民的孩子,当时希望是很低的,低到什么程度呢,我当时就想着能考上一个蓬莱师范就可以了,考到蓬莱师范就可以离开小山村,而后当一个小学老师。但是令人感到耻辱的是连蓬莱师范也没考上,在反复的复读与复习中,我经历了很多人生的坎坷,在这中间不光是经历本身,更重要的是心理的、精神的这种压力。后来我就想,可能人生就是一个磨刀石,它让你的刀慢慢磨,磨的快一点,后来慢慢体会到磨砺的重要性。直到今天也是这样,我自己知道我很多很多方面也是不行的,因为智力平平、智商也不高,对很多问题思考不透,所有的可能就是一颗淳朴的心和那对普通人的理解和关爱,所以在这中间我获益良多。在做编辑和学术研究的过程中,我自己的目标也不高,目标就是脚踏实地,慢慢地每天都有一点儿进步,所以在这样一个过程里我很高兴,而且最重要的是我怀着一颗感恩之心,这感恩的心不是现在的流行语,而是一个发自内心的对世界和人生的理解。因为从我能考上大学开始,到后面一点一点儿读到博士学位,这个是始料未及的,尤其是在这一过程里,很多老师、同学和朋友都对我施以援手,所以使我在艰难的时候、在十字路口都有方向,有了信念,有了信心。所以自己一直在成长中,而成长的过程一直有温暖的光芒照耀着,这就是来自天地之间、来自很多老师和朋友、同学的关爱。所以我现在最好的感受就是:自己心气很平,一平如水,对世界抱着一种快乐,以高高兴兴的心情去对待,那么,在这些方面就使我没有很多人的焦虑,也没有很多人的不满,更没有很多人的无限欲望。我像一只燕子一样,不追求很高、很高的地方,我就在一个个枝头跳跃,而后享受阳光和雨露,享受大地的气息。因此刚才丁书记的介绍,我觉得非常高兴,也感谢他能够给我这样多鼓励。
今天我想讲的题目是:“文学创作与文学研究的多维世界。”这个题目是很大的,如果从理论上讲可能是个很难讲的大问题。但是,我要“进房间”,我不可能坐着飞机下来,那么,我一定要找一把钥匙从门户里进来。所以,今天我不可能把视野放得那么大,我只是站在散文角度,以散文为例,因为我做研究对散文了解一点儿。今天,我觉得我们的文学创作和文学研究取得了很大的成就,尤其是改革开放以来,这种成就是有目共睹的。在这中间,有很多学者进行了研究,也取得了非常大的成绩。不过,今天我讲得更多的可能是当前我们存在的问题和所处的困境,我们怎么样去超越和突破的问题。所以,我主要从四个方面讲这个问题。
我们文学创作和研究都离不开文本,这个“文”怎么理解呢?有不同的说法,文本、文学、文化可以作多种解释,但是“文”是一个维度。今天的文学创作,好多人是从“文”的角度切入,有的人觉得外界的世界并不重要,那么一个作家最重要的不是外的世界的背景,也不是作家的内心,最重要的是作品本身,所以文本的写作,尤其在散文创作上成为一种时尚。好多作品是进行了文本的探索,有时候把文本进行解构;还有的文本是越走越偏,越写越细,它有它的价值。我认为,从文本的角度进行文学创作和研究最大的优势和作用就是细写和细读作品。一个作品非常细致的展开和研究,这是改变以往我们比较看重外界的环境和作家本身的一个突破。比如说,有的散文的文本看不到外界的内容,它进行一个封闭性、自足性的描写;还有的在它里面没有多少“我”在中间。比如写游记,它更多的是以客观的眼光介绍风景,在这个介绍里面不仅外界世界的理解没有多少,作家本身的“我”的视点和情感也不多,这样的一种写作长处在于客观,但是它的问题也是存在的,就是说它是封闭的,和外在的世界关系不紧密,有时候甚至是绝缘的。研究也是这样:今天,我们一些学者研究文学,他相信的是后现代的理念、形式主义批评、解构主义,它的优点在于把钟表拆开,不断地拆开、打开,像外壳手术专家一样不断地研究问题。这样,他们的研究非常的冷静,科学而独立,产生了较好的效果。这一点我们应给予特别的肯定,尤其是细读作品是研究中不可或缺的。鲁迅先生曾讲过:中国文化这本大书,我翻开看,在书页、字缝中写着两个字“吃人”。鲁迅研究中国的文化历史,实际上也是用“细读法”,在字缝里面看问题,这实际上也是文本的书写和文本的研究。今天好多人的细读作品很有意义,比如说陈思和讲:后来发现,很多文学创作和研究是用军事语言、军事思维来书写的。比如,“阵地”、“突破”、“前沿”这些都是军事术语。那么,用军事术语进行创作,他觉得包涵着一种文化理念,因此他的研究就有突破、就有意义。而今天我们的文学研究面对的是这么一个突破,使得我们的文学研究有价值。但是,我们当下的文本研究有它最大的问题和困境,我想可能有以下三个方面。
一个是把文学当成科学来研究这一弊端。文学作为一个文类,用科学的方法研究可不可以呢,是可以的,它可以看到别人看不到的内容。但是,文学和科学毕竟不同,文学里面包涵的人生的况味、变数、情感,科学里面能不能体会到呢,可能很难。所以说,在用科学的方法研究文学的时候,可能要避免一种错觉,尤其要避免在这一过程中的背离。我举一个例子,如果让你研究文学,给你一把尺子,直尺可以量出一个尺寸来,但是,不能量出一个圆的物体的长短。有人马上找到一个科学的工具,说用软尺可不可以呢?是可以的。但是,他接着说,你用直尺或软尺来量量一个人的“重量”,这样的话,科学恐怕就没有办法了。那么,我说,让你用秤去称一下一个人的“高度”,有办法吗,也没有办法。问题的关键是,我们今天的文学研究用科学的方法,很多人都在做这些工作,即用一个概念、一个模式去比量一个文学对象,用一杆秤去衡定一下文学的尺寸,用尺寸来丈量文学的重量,这是不可以的。所以,在今天用科学研究文学最大的弊端,就是它们不对等,它们缺乏很多前提,有很多局限,这样就导致我们的文学研究是生硬的、冷漠的,是客观中没有人情味的,我们很多文学研究都是走的这个路线。
第二个局限性是把文学当成文化研究。从前有一段时间,我们提倡作家学者化、学者作家化,这主要针对的是作家和学者之间的分离。作家没有学问,你怎么创作呢?学者不懂创作,你怎么从事研究呢?所以,曾一度有这样的观点被提出来:学者与作家两者之间应该融合。所以,这样一个方向就导致了文学研究中文化含量的增加,文学创作里面文化维度的加强,它的价值是不言而喻的。这也是导致后来“文化大散文”出现的一个原因。甚至于出现另一种情况:一个作家在创作的时候,如果这里面没有知识含量,没有丰富的文化内容,没有学问,这就不是高明的创作。所以,曾一度好多人以文学创作中“文化”的含量和纬度作为创作的追求,这也就改变了我们对文学创作和文学研究内涵的认识问题,这是他们有价值的一个方面。但问题是,如果把文学当成文化的创作,当成是文化的研究,问题就出现了。这一问题是:导致文化观念的失误和偏差,有时候就容易陷入各种陷阱。有的作家写西方的科学家、哲学家、军事学家,于是他们写出很多这方面的散文,像王英琦近些年的散文创作。这些作品的长处在于:用散文的笔法非常朴素地写了科学家和哲学家及其他们的思想,这种文章比科学论文简单、简化、形象化,更容易让人接受。但它们的问题就是:缺乏科学的依据,这也就导致了它们容易出现硬伤。我们看他们的作品硬伤就非常多。另外一个就是古今文化之间的关系。我在此举一个例子,想必大家都知道余秋雨吧。他在散文中写到“致仕”这两个字,这两个字原本是“退休”的意思,可是,他在文章中却将之说成是“升官”,因为没有人字旁的“致士”,是带有升官的意思的。这就是古今文化的差别。对此,一般的散文家和读者是看不出来的,但是如果是历史学的专家站在历史的角度来看,那么这就是一个很简单的错误。再有一个例子,就是余秋雨写过一篇《笔墨祭》,说中国的书法文化太柔弱了,远远跟不上我们时代前进的步伐,这一点反映了古代知识分子人格的残缺和不足,所以,在现代的文化中我们应该直接把毛笔文化否定了。一般意义上讲,站在西方的角度来看,这是用现代性来解读中国传统文化的不足。但是,如果站在另一角度来看,它还是有不足的。存在的问题如下:其一,用西方的理念来看中国的文化到底合不合适。其二,因为不了解中国文化精髓而出现的误读情况。下面我简单来谈谈以上两点。中国文化与西方文化是不同的:中国文化讲究的是慢,西方文化讲究的是快。在这样一个文化竞争的世界里面,毛笔文化显然有它的不适应性,另一方面,又是毛笔文化的“柔弱”和“快”可以惊天地、泣鬼神。电光石火是草书;行书是八面来风,是快捷如铁马;楷书是状元考卷,其中有慢中之“快”。但是,我们不能把中国传统的毛笔文化同今天的楷书之“慢”相比。在中国的毛笔文化中,简单地说“慢”是不能成立的,称中国的毛笔文化“太柔弱了”也是表面化了解。中国的毛笔文化在外在形式上是柔弱的,但实际上是很有力的,叫力透纸背。书法上用的词叫“锥画沙”,有“用锥子在沙上划”一样的力道。中国的书法叫“书正”,一个人的书法要正,首先是五指,五指执笔的基本功是“正”。接着呢,它讲的是人正、心正。还有一个,我们写书法时,很多人觉得不就是在纸上写嘛,实际上不是这么简单。书法在最后要写得好,有几个环节:一个是执笔时“指”上的功力,另一个是五指要靠腕力,这个腕力是通过“肘”的力量,肘上最后的力量是通过“腰”的力量。所以,真正的书法创作过程是整个身心的投入,通过“腰”最后一点点地传达到指尖和柔软的笔尖上,这样才能做到精气饱满。因此,在中国柔弱的毛笔文化中,它是通过柔弱的毛笔尖来表达力量。这一力量是非常微妙也是非常深刻的。所以毛笔里表达的力量不是我们今天所理解的。我们再看王羲之和王献之的毛笔书写。王献之每次写完毛笔字都会给他的爸爸和妈妈看。有一次,他拿给他的爸爸看,他爸爸给他加了“一点”。后来,他又拿给妈妈看,他妈妈说,除了那“一点”,其余的都不好,这说明了“功力”的重要性。由此可见,毛笔可以表达独特的个性与思想。当西方文化一直强调它的力量时,为什么不想想,中国柔弱的毛笔文化所带来的强大的内在力量呢?所以,如果从这一角度看余秋雨的散文,应该是这样的:一方面,可以看到中国毛笔文化有它的不足,可以从西方现代性的方面来解读它;另一方面,西方文化中没有中国文化尤其是毛笔文化里面所具有的价值内涵,中国传统文化尤其是毛笔文化正可弥补西方文化的不足与偏向,这里有一个更高的人类命运关怀与发展的重要问题。因此,不能简单将文学当文化进行研究,即使要研究,也要注意文化选择的误区和陷阱。
第三个问题就是将“历史”当成是文学来书写。在好多文学尤其是散文创作中,“历史”都被融入文学中,这里边有很多佳作,但是也有很多问题。我这里谈的是历史散文写作的误区。李国文写过一篇文章,题目是《从严嵩到海瑞》,他形容海瑞是缺乏幽默感的人,所以他冒死上书。换作聪明的中国人,每天早晨起来,看一篇报纸,“他怎么还活着,他怎么还不成为大行皇帝”,如此轻描淡写,才不会傻傻地买口棺材去进行死诫呢。在李国文看来:其实,清官的出现,除了清史留名之外,屁事不顶。中国的皇帝,在成为阶下囚之前,谁也不能拿他们怎么样。在李国文笔下的海瑞,其价值在于:他用西方的理念来解构海瑞,他看到了海瑞身上的弱点。但是,李国文的问题是把海瑞丑化和妖魔化了。海瑞身上那种知识分子的骨气,被他简单解构了。这样以后,作家就把中国的历史磨平了。另外,李国文还写过一篇文章叫《司马迁之死》。他说:司马迁书读多了,有点呆气,他为什么不想想,同姓司马,那个司马相如能够被欣然接受,这个司马迁却被断然的拒绝了呢?难道还不足以总结一点经验,学一点乖吗?这就不妨打油诗一首了:“彼马善拍马,吃香又喝辣。此马讲真话,只有割××。”为那张按不住的嘴付出了,××被割的代价。真是太不划算了。其实,子承父业、继任太史令的他,在国史馆里,早九晚五当上班族,何等的惬意。翻那甲骨,读那竹简,渴了有女秘书给他沏茶,饿了有勤务兵给他打饭。上自三皇五帝、春秋战国,下至陈氏吴广、楚汉相争。那堆积如山的古籍,足够他白首穷经、精研到死的。而且,他和李陵非亲非故,趋舍异路,不相往还,更不曾衔杯酒、解殷勤之余欢,有过私下的交易,用得着你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么?但是知识分子的毛病就在于,总是高看自己,总是觉得自己是个人物,有一种表演的欲望。以上,李国文这段话是有价值的,他用现代性来解构中国传统的知识分子,尤其是司马迁。但是,可能他的问题也在此:司马迁这个知识分子在中国人心目中是何等的位置?他的骨气和对世界人生的认识,包括对“成王败寇”这样一种理念的纠偏。还有,他这种在耻辱之下能写出这么伟大的作品,我觉得就不能这么简单地被解构掉。还要有对于司马迁这个纬度的肯定。所以,在李国文非常惬意地解构司马迁的时候,我就觉得他自己也被解构了。也就是说,更多的人从世俗角度去理解司马迁,而司马迁这个高大形象则被他压低了,更不要说用“同情的理解”来看待司马迁。所以,李国文是西方观念之下的一个写作。而问题是,我们现在的学者对此的研究是肯定的,很少有批评的,很少有从这个角度来谈李国文散文的不足的。所以,这样一种历史文化散文写作,我觉得要认真对待,尤其是在对于历史散文的书写中,作家一定要有敬畏之心,因为历史是非常丰富和复杂的。如果对历史没有研究,那么硬伤会很多,观念也会产生偏向,这就会影响作家将来的散文创作。研究也是这样,如果只是站在西方的理念和角度来看,那么,就看不到他的局限,尤其是不能够站在一个更广大的视野,来看我们的学术研究和创作中存在的问题。
在“文”的世界里,文学创作有一种倾向性,就是越来越不注重文学性,越来越强调泛化,越来越注重对文学外在世界的一些机械性的描写。在研究中,更多的是借助于一些西方的理论来研究作品,往往容易走偏。有时我想:我们对新潮小说的研究,我们好多人是站在西方的一些理论上来看这些作品的,得出的结论是有一定意义和创新性的。但是,如果换一个角度来看,把西方的维度拿掉,那就非常可怕了,因为我们的新潮小说很多是简单地模仿西方的理念的。如果是西方的读者来读中国的新潮小说,他们会和我们有不一样的感受。有这么一个故事:我们中国的学者到西方去作讲座,让他讲西方的康德,是没有多少人去听的,因为你再讲也讲不过西方康德的研究者,甚至会有很多的硬伤的。他们希望的是什么呢?是关于中国文化的讲座,比如说你去讲《周易》,很多人可能感兴趣。这里面有一个关系就是换位思考。我们如果站在西方的角度来看中国的新潮小说,可能和我们以往的认识是不同的。如果把西方的理念从中拿掉,那么,其中又没有多少中国的元素,那是很可怕的。后来我在想,到今天中国传统文化的因素,在小说里面慢慢地淡化了。那么,在什么地方有所保存呢?可能是在散文里面。我们以往是以西方变革的角度来否定散文,所以,八十年代曾一度有过这么一个倾向性和现象:很多研究者提出,中国的散文已经落伍了,远远跟不上时代尤其是西方变革的步伐,因为没有多少变化,于是它已经进入了文学的黄昏。要变新散文,否则它就快要灭亡了。所以,有的作者竟提出这样一个看法:我们的散文要求新,可不可以这样写呢?不讲诗歌、小说、戏剧的差别,而把它们放到一起,把它变成一个大杂烩;可不可以又跳高,又跳低,像舞蹈一样来写散文;可不可以用非理性来写散文;可不可以把今天的语言格式打破,不讲逻辑地写开去。比如说,写散文的时候,不要用逻辑,而进行这样的表达:“今天这个时间简直是不是一个杯子。这个杯子简直就是听不见声音的糊涂。”可不可以这么写呢?打破语言的逻辑。她还说:可不可以不用标点符号,就是一个长句子一直写下去,从而变成一个没有标点符号的长句子。所以,当时,面对文学变革与创新,散文研究界有一种恐慌,觉得跟不上别的文体,于是,否定了这一散文文体的成就。所以,一时间各自变相的文体就出来了。那么,我就提出一个命题:散文这么一种文体,它的创新到底是不是绝对的?我们今天说小说需要创新,没有创新就没有意义。在此,我们姑且认为这是正确的,那么对于散文,这个观念成不成立呢?如果说散文不创新就没有意义的话,那么,我们可以举一个代表作来加以说明:朱自清、俞平伯写过一个同名作叫《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两人一同游的秦淮河,并且合计好,一起来写这个作品,用的名字也一样。他们写出的作品我反复读过,最后读得我都不知道是谁写的,这两个作品里趣味也是一样的。站在创新角度看,这两个作品可以说具有复制性。用小说里“创新”的理念来看,两者事实上是没有创新的。但是,为什么这两个作品到今天感觉还很好,怎么读怎么有味儿。后来,我就思考:很可能是,散文这个文体是不一定要创新的。不创新只要写得好就可以。中国古人往往不讲创新而讲继承。孔子也讲“述而不作”,我们很多东西不一定非要去创新。不少研究者会发现,好多的所谓创新只是借用了一下别人的观点,换了一个角度说说而已。事实上,哪有那么多的创新呢?所以,中国人讲的更多的是“述而不作”,是继承的问题。钱穆也讲继承和创新的关系问题。这个继承有时候是一个底座,它非常的巨大。如果只讲创新,没有继承的深厚根基,那么到后来,可能就没有什么了。创新不是“创”出来的,而是在继承的过程中自然而然的生发出来的。所以,我们可不可以有这么一种观念:我们新时期以来的文学创作,除了讲创新这个方向之外,要换一个角度来看,就是哪些作品的底座结实,而后能够传达得好,能够继承得好。那么,在这个意义上研究问题可能就变得完整了,就不只是一个“创新的限度”。如果这样看,我后来就得出一个也不一定正确的结论,那就是:如果将来有人来研究中国文化基因的传承问题,在现当代小说这种文体里恐怕是很难找到的。就像今天,我们看中国文化一样,可怕在什么地方呢?它有几个可怕之处:第一是家庭计划生育,由中国传统的多子多孙,变成了独生子女,书香门第就没有了,所谓的文化传承就断裂了。几代人的文化藏书及其血脉到后来就没有办法继承了。还有,我们今天面对的一个困局是,爸爸做的事情,儿子不一定甚至不愿意去做。这是一个可怕的文化断裂。第二个是乡村文化精英的流失。乡村里面已没有文化精英了,乡土在将来会慢慢地都市化。最后,没有乡土作为根基,中国这个农业文明古国就不会有底气,将来的中国文化只能建立在沙漠的都市上。这是一个可怕的断根。第三是葬仪制度所带来的文化的断流。今天我们的学术研究之所以有意义有根基,就在于常有考古发现,通过地下考古资料,来认证我们的一些观点,并作为我们研究的根据,这是一个最好的研究方法。但是,今天没有葬仪制度了,就是实行火化,以后的地下就不可能有考古了。将来百年、千年、万年之后,后人重新看我们这代及其之后的人,地下已没有文物了。那么,他们的研究靠什么?这是我们今天文化传承至为可怕的地方。如果作为文本、作为文学传承,我觉得可能是文化断层最重要、也是最值得忧思的一个问题。我们再讲向西方学习的所谓“创新”。到底在多大程度上,我们能学到西方文化的精华,还是其实已误读了人家的东西?这个姑且不论。但是,最可怕的是我们留不下中国文化的传承和基因,那么后人研究的时候可能就得断代,所以我们得思考这个问题:在新时期文学创作和研究中,我们既要讲创新这个维度(这很重要,不能忽略);但是,又要思考,我们在多大意义上汲取了西方的精华,多大意义上是误读了西方的文化和文学,同时我们又丢掉了哪些中国传统文化的基因,这是需要我们快一点思考和弥补上去的遗失。其中,可能有个重要的根源,就是作为缺乏创新被否定的散文的文本,它本身还含着这种基因,即更多地包含了中国传统文化的基因。这是我的一个认识和看法,也可能不一定正确,但会改变长期以来对于散文的认识观念,以及我们整个的文学观和文化观。所以说,在这个文学的世界里,文学的创作和研究是不是可以换位思考,这是第一个问题,即“文的世界”。
我们从事文学创作、文学研究,既要注重文本,通过文本的细读和解读来看待文学本身的结构与思想,但是,可能还离不开人的问题。今天,我们的散文创作,我们的好多小说写作越来越走向文本深部,而忽略了人的世界。这就导致了作品往往没有人气,没有人的味道了。而问题是即使谈人、写人的作品和研究,也往往在人的观念上会出现很大的偏误。这里我觉得有三点值得注意。
第一个是孤立地研究文学,尤其是对文本进行钟表式的裁剪,这样导致文学的创造和研究远离了人和人生,成为一种盲目的行为,学术和人生的分离必然导致文学创作和研究的固化和板滞。在今天的创作中,好多人不讲这个问题了,而在研究上这个问题更加突出。我们每年论文答辩的时候,大家感到苦不堪言,在这个黑色四五月的时候,论文一本一本、一摞一摞地到来,你读的时候最深的印象是,这些论文和作家、研究者之间没多大的关系。论文的第一部分,往往是就这个问题的理论进行一个概说,一个汇总。不管研究什么问题,把古今中外的这方面的理论罗列在一起,可称之为“理论大杂烩”,如果用一个形象的比喻就是拿着一个扫帚从这头开始扫起,把整个房间的理论扫在一起。阅读这样的论文时是很累的。读完了后,紧接着的另一个问题是,对这个问题研究的当前概况进行梳理,也就是说一个总结,这样,论文三分之二的内容没了。应该说,这个方面不是不需要,而是它太多了,占了大量的篇幅,这里面没多少关于自己的内容,没有作为研究主体自己的思想、思考。到第三部分我们渴望已久,你这个研究者会说说自己的话吧,但作者往往来一个“个案研究”,即举个例子。论文后面还加一个部分叫“结语”,但总结也不是自己的。所以,我读这些论文的时候,最早最想看作者的后记,因为后记是有人气的,但是现在的后记也不好读了,大家的模式化写作非常明显,其基本套路是:感谢老师、感谢父母、感谢妻子(丈夫),感谢自己,感谢自己的辛苦劳动和付出。到最后也没有个性化的内容在里面,所以今天的学位论文写的是什么呢?可称之为:和研究者自己没有多少关系的一个写作。严格意义上说,这种研究没多少意义,离你和整个的社会人生很远。这里面有多少对于社会的思考,尤其是对于我们国家在这个重大的转型面前,我们的人民、我们的土地、我们的社会、我们的乡村的处境与呐喊?总之,在中国社会转型面前,到底有哪些重大的问题是大家关心的?文章里是没有的,我指的是文章里面缺乏关于“人”的问题的思考,缺乏自己的问题的思索,缺乏社会的关怀。论文成为一种闭门造车,就是自己在自己的房间里,自己做成一个成品、一个作品,对此他自己可能也不感兴趣。它是怎么出炉的,我们不知道,可能是拼起来的,那么,里面就很难有对于世界的关爱,对自己内心的表达,而是一个孤立地完成任务,是在心不在焉地“干活”。
第二个问题是“脑大于心”的写作和研究。对于今天的文学创作,我们为什么不喜欢读了,而是宁可去读古文和古今中外的经典作品,一个是因为太长,再一个是里面没有多少吸引力,作家更多的是用脑子在思考,是大脑的一个写作。好多作家用脑子在思考,有的时候就容易进入一种梦呓般的写作。你细细地研究,它们往往是没有任何逻辑的,尤其没有心灵的语言。在文学研究上这个问题更为突出。“脑大于心”的文学研究和批评成为今天的一个顽症,我们用来研究的支撑是什么?是概念、是推理、是逻辑、是思想。对于这种研究,如果一部分、一部分来看,它们似乎都是很有思想、多有思考,但是其最大的问题是,里面没有水分,没有心灵的感悟,更没有生命的质感。没有心灵参与的文学研究,它一定不可爱;没有感情的投入的研究,它也不可爱;没有生命的灌注的研究,它离生活和人生就一定很远。我们在读宗白华的研究文章,或读鲁迅的小说史,它里面没多少理论,你说他们什么时候讲,他们是形式主义批评?如运用结构主义、小说叙述学、阐释学等研究方法,他们从不那样做。他们的研究里面没有这些零部件,当然他们也有理论,但这些理论却不是裸露的,而是像盐放入水一样。我们觉得他们是有理论,但这个理论是叫什么?叫咸味。但是,被融进去的理论是化解的理论,你看不到,但是它存在,能感到。而今天我们文学的研究与批评是能看到的理论的硬块,一个个理论的大块在作品里面充斥着。这颇似我们农民种地,农民种地时有他的方式:第一个是用滑犁把土地犁开,一个一个的大土块,我们现在好多的研究者就在此基础上开始播种了,但是你知道那个种子长成芽、探出土来是相当困难的,它被那些板块给压住了。所以,农民知道这一点,他们必须进行第二个工作,即用镐头把那些大块垒打碎。打碎了还不行,他们又用那个由一个个木条组成的耙子,让牛拉着,人站在上面开始梳理和耙细。这样,地面被修整得像丝绸一样,一粒一粒的细土极为细致温柔,然后他们才在上面播种。我觉得我们文学研究就应该进入这样的状态,不要用那些理论的硬块充塞在我们的文学研究里,这必然变成一种令人非常难受的写作。所以,从这个角度看,如何把脑和心联系起来,如何把生命灌注其中,进行一种生命的书写,这是我们今后文学创作和研究应该注意的问题。
在这方面,中国人和西方人是不同的。西方人最发达的是大脑,他们的大脑的思考非常了不起,好多问题有他们的心得和成就;但是,中国人不擅长大脑的分析,不擅长思考和逻辑,而且还有一点,中国古人瞧不起用理论进行思考。在中国人的智慧里,用脑子去思考的问题往往是机械的,它有时候不能直达事物的本质,所以中国人擅长的是心灵的感悟。比如说,中国人最重要的智慧不是藏在大脑里,而是放在肚子和心灵上,我们常说的“腹有诗书气自华”即是如此。因为肚子里有学问,光彩才会与众不同。还有一个词叫“高者在腹”,说的是下围棋的时候,好多人提出“金角、银边、草包肚”,即指以最小的子力,可以占到“角”和“边”,所以效率极高。但是,围棋又告诉我们:最大的效率往往不是在刚开始,不在“金角”和“银边”上,而是要立足于中间的“肚子”,这可称之为“宇宙流”。因为对于中间的那个肚子,刚开始时,有限的子力,它所占的目数不那么多,然而越到后面它的威力就越大,因为当围棋越走越厚,其长目的机率就越大,效率也会越来越高。刚开始并不追求目数,不追求子力,他所追求的是“厚”,那么越到后面,厚味就会愈加发挥出想象不到的巨大力量。所以,刚开始布局时,就一味地占有边边角角,后面就没有余力;而刚开始时并没占多少边角,到后来“肚子”变厚了,其目数就会加速度有所增加。所谓的“高者在腹”即是此意。因此,真正的围棋高手往往不太在意一时一地之利益得失,而是将立足点放在中间的腹部。另外,我们还有“宰相肚里能撑船”、“心心相印”、“心有灵犀”、“胸有成竹”等很多成语。显然,中国人的思维里边重视的是肚子、心灵,在这里面充满无限的灵机与智慧。比如说,中国人看到大海就得到一个结论:百川归海。为什么说百川会归海呢?因为大海谦卑、甘处下位。生活中也是这样:一个人总是高高在上,甚至目中无人,不把别人放在眼里和心上,那么这个人是不会进步的。没有虚心,不会虚怀若谷,一个人是很难进步的。中国人从大海中体会到“百川归海”、“有容乃大”等许多道理。这些都是逻辑推导不出来的,是心灵感悟的结果。中国书生如诸葛亮,他为什么藏在深山里,不参与外在的实践,就形成了他自己的一套理论,并且出山后马上可以付诸实践,无往在,是不胜?这就是知识分子、书生的悟性和智慧。有一个词叫“袖里乾坤”,指的是把手“袖”于长袖子里,书生不出门而知天下事,他靠的就是感悟能力、穿透能力,是用智慧直达事物的本质。中国的《文心雕龙》写得好,它既有理论逻辑,但更重要的是有悟性。悟性在文学研究中非常重要,它能使一个研究者获得独特的理解、感悟和智慧。所以,我们如何在文学研究中获得智慧,而不是大脑的一个推论,即不像玩魔方一样反复地玩味,这是至为重要的。讲到“悟性”,我可谈这么一个角色。大家可能都喜欢看武侠小说,有个作品叫《甘十九妹》。这部小说里讲了这么一个女性人物:一个老太太和师妹之间不和,为争夺武功,两人自相残杀。这是一个不好的故事模式,但通过它我们可以说明一个问题。这个老太太在被打败和致残后隐居山林,苦练武功,最后练成上乘武功后,要找继承人代她报仇。她先找了她儿子,儿子也是武林高手,她做了一个测试,结果她儿子没通过。其办法如下:她领着儿子到她的密室,进来后第一眼见到的是一幅师妹的画像,一幅非常美丽动人的少女画像,结果她儿子进来一看就被眯住,眼睛一动不动了。于是,母亲觉得儿子悟性不高,因为为色所迷者很难达到至高的境界。于是,她又开始寻找,后来找到了尹剑平。小伙子尹剑平玉树临风,一身白衣,佩剑,其姿容令人喜悦。老太太也以同样办法测试他,但尹剑平看到美女画像后眼前一亮,接着就移开目光,研究后面的剑谱,于是他过了“情关”。第二关,老太太把他带到河边,白地细沙,她抓起两把石子,问尹剑平各有几颗。小伙子说,他怎能知道呢?因为按西方逻辑是没法推理的,只能是胡猜。老太太说:“你别着急,坐下来好好想想,我相信你会答出来的。”于是,尹剑平坐下来,静下心。他突然听到远方有大雁飞过,他想:老太太抓石子和大雁飞过的时间是不是有某种感应,因为中国人相信天人感应。于是他说:“大雁左边右边有多少个,你手中石子就各有多少颗。”老太太一看,果然如此。后来老太太说:“我没看错你,你的悟性是很高的。”悟性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但是它直达事物本质,超越了理智。悟性对学术研究很重要,但有的人研究不够通明,有理论、有深度、但没有悟性,高智商的人往往缺乏悟性,因为聪明很容易反被聪明误,成大才者又往往总是那些平庸之辈。比如说,金庸笔下的郭靖是个很笨的人,关于生活中的事他什么都不会、不懂,但却能学成武功绝学,何以故?我认为最主要的原因在于:心静无杂念,朴厚诚实,又肯下苦功夫,尤其是悟性高明。从这个意义上说,所谓“功夫”就是“功到自然成”,是悟性与智慧升华后的一种境界。总之,我们的文学创作和研究如何摆脱当下的误区,不要过度相信大脑的力量,而后在学习西方大脑长处的基础上,能有中国人的心灵和智慧,然后进行融通和再造。林语堂曾说过这样一句话:“我有西方人的大脑,但又有中国人的心。”所以,林语堂表示:“两脚踏东西文化,一心评宇宙文章。”他讲的就是心灵和大脑的互相作用与融通。
第三个问题是对于“人的文学”的理解。我们谈人的世界,不可忽略的是,五四运动以来我们对于“人的文学”的理解,因为观念变革确实打破了以往的文学规矩,它对于克服人的异化至为重要。但是,我们的文学创作和研究也存在问题的另一面,即过于注重“人的文学”的正面作用,而忽略了其反面功能。文学是人的文学,但又不仅仅是如此。理解了这一点,也就容易理解,“人的文学”主要强调的是人的个性,但这个“个性”后面是有误区的。比如说,周作人讲“人的文学”,最重要的是个性。郁达夫也表示:五四文学的最大成就,是每个人的每一篇作品,都是有个性的,都是一个自我的解放。但是,文学里面除了个性以外,还有没有别的方面,如有没有积极性,有没有真情实感,我们觉得是有的。还有,作品里有没有现实,也是要加以考虑的。“人的文学”如果突破一定的边界,就容易变成自大狂。读台湾李敖的作品,你会感到他的知识非常丰富。他是历史学家,是很了不起的。但在他的作品里有一点是我不喜欢的,即强烈的自大狂。李敖曾说过这么一句话:“五十年和五百年内,写白话文最好的,第一名是李敖,第二是李敖,第三名还是李敖。其实,反对我的那些人,实际上在家里和心里为我立着牌坊呢!”对于这种作品,如果从个性解放的角度看,它们会冲破一切的罗网和现实。但是,如果站在人的世界关系来看,那么,人在这个世界上的位置是很小的,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从这一角度来看,李敖非常狂妄,他有自大狂情结。在狂妄之下,一个人的写作就不会有多大的进步,因为他对作品、世界和人生、读者没有敬畏。一个真正优秀的作者,他既有个性,同时又对这个世界负责,对于所有的东西充满尊重,成为一种绿色形态、充满温暖的写作。还有一点,周作人在充满个性的“人的文学”中,忽略了人的积极性、真实性,以及人性的深度,这也是周作人后来走向异化的重要原因。关于这一点,我们看周作人和鲁迅的关系,就可以理解周作人的“个性”下面所含的局限性。他和兄长之间关系的处理是比较差的。还有,周作人到后来为什么出现分裂,有很多很多理由。但有一点不可忽略,那就是:在他的世界里,“自我”有时比国家更为重要,比民主也更加重要。所以,林语堂当年在海外谈到周作人时,有人说:“他成了汉奸了。”对此,林语堂表示:这个问题虽然没那么简单,但一个人无论有什么理由,一旦当了汉奸,哪怕是名义上的,都不值得一观。而林语堂这个人令人敬佩,他在美国呆了三十多年,一直没买自己的房子。他说过一句话:将来要落叶归根,一旦决定了回国,就没有任何留恋,打起行李,立马快意地离开。而在周作人的“人的文学”观念里,他过于强调人的个性和自我,这就容易覆盖他的集体与国家观念,这是他的关于“人的文学”观念的偏颇所在。周作人的文学创作和人生观就表现在这一点。那么,在人的世界里,文学创作和文学研究要把握几个标准尺度。第一,不能以文代人。第二,人是一个完整的概念,不能简单地站在“人的文学”角度进行理解,个性解放、自大狂、人的个性应有他的规约。还有,应该对之有着更广泛的理解,要有真实感,就是要对人性有更深入的理解。这样,人的文学就会变得更加丰富,避免走向误区。再一个就是人的复杂性和多面性,除了脑、心外,还有情感等因素。我们喜欢读梁启超的作品,因为他的笔锋常带感情。这个情感的最大作用是有滋味、韵味和意味,有生命的全身心投入。
另一个重要问题就是恋爱与婚姻,这个文学创作与研究中的关键问题。我们对于近现代的爱情和婚姻是怎样思考的呢?就是爱情非常重要,于是,爱情的解放、个性的解放、人的解放是一个核心主题。所以,如果今天的文学里没有爱情,作家就不会写作,于是三角、四角、五角的恋爱成为风尚。反反复复地写爱情,而这个爱情和生活又连在一起,写到的爱情又都是不分年龄的。年轻时谈恋爱,四十岁谈恋爱,老了甚至到了八十岁还在谈恋爱。有趣的是,到了八十二岁的男人还娶个二十八岁的妻子。歌德的《少年维特的烦恼》写的是维特因爱情而不得,最后自杀的一个故事,其中“爱情至上”的色彩十分浓郁。于是乎成了现代以来人类爱情追求的一个范本。今天的爱情节目也是将“爱情”推到一个至上的高度。有这样一个细节令人思考:在电视节目上,有这样一对夫妻,妻子对丈夫非常不满,因为丈夫从没对她说过一句“我爱你”,于是乎想要丈夫当众向她说一句“我爱你”。当主持人问丈夫:“你为什么不说?”他回道:“俺不知道。”“那么今天你就让观众为证,大胆向妻子表白一次。”于是,主持人把鲜花备好,提前给他,让他单腿跪下,只让他照本宣科即可。然而,直到最后,那个山东男人还是说:“俺说不出口。”于是乎,这个主持人说:“你完了,这么好的意境,为你做了这么多工作,就连一句‘我爱你’都说不出来?说三个字能难到哪里?”主持人还加了一句:“现在我明白了,你妻子为什么对你不满。因为你太不可思议了。”看了这个细节,我也思考良久。我想,这是人类的一个误区,就是把“爱”以及爱的表达看得太重要了,从而走上“爱情至上”,但却往往忽略了爱情的本质。那么爱情是什么呢?爱情就是说一句“我爱你”吗?说了就重要,不说就不重要吗?因为所谓爱情,最重要的内容是实际的行动,是隐藏在你内心深处、谁也触及不到的地方的美好。有时,这个爱更需要的是珍藏与付出,你一旦说出了口,它恐怕就会像鸟儿一样不翼而飞了。所以,真正美好、深刻的爱情往往不是说的,而是靠用无言与行动去实践的。孔子曾说过:“巧言令色者鲜矣仁。”今天,我们很多人有爱情,更多的人说了太多的“我爱你”。但是,又有多少爱情能够走进婚姻,并且使婚姻天长地久,并且得到幸福呢?当人们真正从爱情走向家庭婚姻,又有多少人真正地重视“爱”呢?所以,真正的爱情与婚姻幸福最重要的,不是说不说出口,而是在关键时刻有没有担当。前两天看了一个非常有意思的新闻:有一对夫妻,丈夫是个很好的人,突然有一个工厂楼上发生一氧化碳中毒,三个工人倒在地上后口吐白沫,下面的围观者都不上去施救。此时,有个人跑过来,他说:“你们怎么见死不救?”围观者说:“上面太危险。”于是,这个人拿着绳子、二话没说就上去了。因为上面楼梯很窄,他强忍一氧化碳,把受害者一个一个用绳子捆住腰救下来,而他自己却在跑下来后跌倒于地。到了医院,那三个口吐白沫者因抢救及时而转危为安,他自己却一直昏迷不醒。苏醒后,他回到家两个月,身体出现异常,后又变成了植物人。据说,植物人如果一年不醒,就永无希望了。别人都劝他的妻子女儿放弃,但她们从不言弃。在一年时间里,病人的妻子夜以继日地照顾与守护在丈夫身边。有一天,看到丈夫的肌肉萎缩,妻子竟在一天用二十小时不停地给他按摩,先在自己身上试针灸,然后再扎在丈夫身上。最后,苍天有眼,在一年还剩下一个月的时间里,丈夫睁开了眼。看到妻子和女儿的那种激动、兴奋的眼神,以及她们的努力,我觉得这才是真正的爱情。这是女性的伟大,也是对美好人性的肯定。因此,我们对于爱情至上的观念会发生某些变化。
近现代以来的中国文学讲爱情至上,甚至把爱情变成了“如无爱,毋宁死”的坚定信条。巴金小说《家》里的觉新,因没和自己的初恋结合到一起,他的妻子瑞珏再好,他也不爱她,所以就感觉不到幸福,于是他的生活过得味同嚼蜡。后来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没有爱情就一定不幸福吗?我们长期以来的观念说是不幸福的,因为“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 。然而,中国古人的婚姻是别人介绍得居多,有的甚至双方都没见过面,你说他们有无幸福可言?现代以来的观念说不幸福。但是,我觉得这个观念不对,因为中国古代的家庭婚姻一定有幸福的,甚至有很多包办的婚姻是幸福的。因为如无幸福,几千年的中国文化就不会延传至今。在这个没有爱情的婚姻里,要获得幸福可能需要慢慢地培育爱情,还需要夫妻双方的德行修养与共同成长。在中国不少古人的婚姻里,开始可能是没有爱情的,但通过培养是可以有爱情的。所以爱情重要,但是又不是绝对的。我们现在要解决和破除的理念是:没有爱情就没有美好的婚姻,没有爱情就没有幸福,爱情失败就要自杀。所以说,“如无爱,毋宁死”是我们近现代爱情观的一个误区,也是我们今天文学创作和研究的一个误区。因为有了爱情,人们如果不加珍惜,同样就会像打篮球一样扔掉。在现实生活中,有多少人有爱情,但却没有婚姻的幸福?因为他们理解的爱情就是打篮球。所以我们今天应确立一个新的爱情观。林语堂说过这样一句话:“我们现代人得了一种病,叫‘爱情病’。”男女双方都把婚姻当点心吃,把爱情当饭吃。每天吃爱情,一直吃到老,而婚姻只是偶尔玩玩而已。他认为,这样的婚变观是不会有幸福可言的。真正幸福、合理的爱情观与婚姻观应该反过来,即把爱情当点心吃,把婚姻当饭吃。当你有了爱情,那是最好的,但要以此为基础,要好好珍惜,并创造和发展自己的婚姻。有了爱情只是刚刚开始,最重要的还是在后面婚姻里的相互成长和知足。所以,要避免有了爱情后不加珍惜,到最后变成一生追求爱情的局限。如果没有爱情也无关系,可以通过夫妻的努力培养感情,获得婚姻的幸福。所以,在这个问题上,作家创作和学术研究应该进一步思考下去。
我们注视文本,强调人的世界非常重要。但是,可能忽略了更广大的世界。我们今天谈人的时候,以人为主题,强调人是天地的精华、万物主宰。在文学创作时,我们按照这个理解进行创作,道路就会走偏。按照人是至高无上的理念思考问题,就会忽略人与天地之间的规则。有篇散文是这样写的:有一批作家到外地采风,该吃饭了,牧羊主就将一头羊卖给他们,让他们自己去宰杀。于是,这些作家兴奋起来,手拿刀子追羊。羊跑得飞快,在死亡面前更是本能地作最后的挣扎,作家追赶不上。牧羊主叫退作家,他自己唱着优雅的歌,于是,羊伸长了脖子跪在牧羊主面前。牧羊主拿着刀,刺向羊的脖子。作品进而写道:被剥下的血淋淋的羊皮,作了一个优雅的弧线,飞落到不远处的树枝上。从文字上看,这是一美文,但站在人与物的关系看,这是一篇对于天地万物缺乏仁慈的失败之作。还有一篇散文写的是鹰在高崖上生活,老鹰是如何训练小鹰的自相残杀,从而肯定其动物的适者生存的法则。由此而引申出:中国人与人的社会不行,是以弱者影响强者甚至淘汰强者的错误。这篇散文的思想倾向有问题,因为作者没有处理好人与物之间的关系。人的法则不会这么简单,物的法则也不是我们想象得那么简单。有个口技专家,他每天早晨出去学动物和鸟儿的叫声。有一次,他到林子里学鸟叫,后来,发现一只鸟越来越亲近他。他又发现,刚开始,他总比鸟儿来得早,后来,逐渐地鸟儿来得总比他早,无论他如何努力都是如此。再后来,他学成了鸟叫,用鸟的声音向鸟告别,鸟儿一直追随关他,依依惜别。这就是所谓的“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确实,我们对于“物”了解不深。古人弹琴给知心人听,知心人不在了,于是他将琴摔碎了。对此,我们常说“知音难觅”,其实,这既包括人与人,也包括人与物之间的关系。换言之,知音之感发生于人与物之间,琴已经超过了人,情已超过了物。人在一起呆几十年还不了解,人和物则不同。你对物好,它会反馈给你,并且永不言弃。这是物性和人性的差异。今天我们许多人更关注的黄金和金钱,于是出现人性包括亲情被异化的情况。有个故事很能说明问题:身在海南的一对老夫妻,倾其一生及其所有供养了一儿一女上大学。女儿在上海读大学,要毕业了,妈妈说:“你弟弟高考也到上海读大学。为的是彼此有个照顾。”于是,夫妻俩将所有的积蓄拿出来,再加上贷款,在上海买了一套房子。夫妻俩这样做除了为儿女方便外,还有个愿望,只是没有明说。那就是:他们希望退休后能和子女在上海一起生活。后来,父母打电话给女儿,总打不通,在担忧中他们到上海找女儿。后来发现,自己的房子早易了户主,原来是在父母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女儿合同女婿卖掉了。好不容易找到女儿,当问及为什么要卖掉房子,女儿的回答令人震惊:“房子是我们的,为什么不能卖?”父母反问女儿:卖房子你为什么不和父母商量。女儿说得振振有词:房子是她的,为什么不能卖?老人无言以对、瞠目结舌。他们只有默默回到海南。这个故事说明:如今有不少人已经物质化了,即使对于自己的父母也是如此。白居易有一首诗《燕诗示刘叟》,其内容曰:“梁上有双燕,翩翩雄与雌。衔泥两椽间,一巢生四儿。四儿日夜长,索食声孜孜。青虫不易捕,黄口无饱期。觜爪虽欲敝,心力不知疲。须臾十来往,犹恐巢中饥。辛勤三十日,母瘦雏渐肥。喃喃教言语,一一刷毛衣。一旦羽翼成,引上庭树枝。举翅不回顾,随风四散飞。雌雄空中鸣,声尽呼不归。却入空巢里,啁啾终夜悲。燕燕尔勿悲,尔当返自思。思尔为雏日,高飞背母时。当时父母念,今日尔应知。”通过老燕子和小燕子的关系来说明作家的观念。燕子父母用嘴一点点的教它们进食,并梳理它们的毛发,在这中间,小燕子慢慢长大,羽翼渐丰,然而,有一天它们飞上枝头,随风而去,再不回头。于是,老燕子飞回老巢,日夜哭喊小燕子,但再也没有回音,悲哀啊!白居易说,老燕子啊,你不要悲哀,你在小时候不是一样吗?鸟儿尚且是如此,那么人呢?事实上,有的人有时还不如一只鸟儿。《红楼梦》说得好:“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子孙谁见了?”于是,这给我们提出了一个问题:怎么思考人和物的关系,人应该从物那里学到什么?如果站在人的角度上思考问题,那么中国现代文学以来讲的,父子之间的矛盾冲突,包括《雷雨》等作品中的父子成仇,很多儿子为了参加革命甚至杀掉父亲,这似乎有其合理性。但站在人性的角度思考,这样的过激行为是值得反思的,至少应该给以检点。正如孔子所言:当自己的亲人触犯法律,一个人不是去告发他,而是代之隐藏,这是合情的。因为当你告儿子时,是符合法律的,但并不合人情。很多事情合不合理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合情。当然,最好是合情入理。只合理而不合情的人与事,往往都是靠不住的。在这个世界的运行中,我们很多人研究问题只是从人的标准、人的观念进行衡量的,这样就容易出现偏差。因为只在人的理念下思考问题,必然会导致价值观念的迷失。有人说,一个人对自己的父母都不好,那么他对别人的好都是假的,我相信这句话。同理,一个人对自己的朋友不好,对陌生人的好也是假的。由此推广:一个人对物包括一草一木都含了仁慈,那么他对人也会好的。
人之来源于根本,所以,他要感恩于自己脚下的每一寸土地和禾苗,对他周围每一个朋友甚至陌生人都抱有欣赏的态度,并把你的爱不断地传达出去,这样爱的才能广大无边。而今天的作家是很自私的,我们的文学研究也是非常“自我”。有一本书写得很好,它写到一位小战士被送上战场,但他浑身发抖、不敢开枪杀人。突然一个德国兵出现在他面前,这个德国兵又高又壮、凶狠无比,但当他看到这个孩子兵,却心中一软,没下得了手立即开枪。就在此时,孩子兵被督导队逼着开枪,杀死了这个强大的德国兵,于是他一下子成了英雄。在被奖励后放假回家看望母亲的路上,孩子兵一直在忏悔、自责,因为他不想杀人,但最终还是杀了人,于是他浑身发抖,坐在一个全是杂草的火车车厢里。突然,一个少女冲进来,看到里面坐着一个军人,她不敢上前,于是就怯怯地偎依在角落。随后,作家写在陌生环境里,少男少女由畏惧到放松再到交谈,最后他们竟成为值得依赖的朋友的全过程。整个作品扣人心弦,令人拍案叫绝。这是人性和文学的光环在闪耀。但在,如果在中国当下作家笔下,这个题材就会变成一篇“流氓文学”。文学是什么呢?文学不是不可以写丑,但它必须在写完丑后,让人感觉人性不可怕,我们可以超越它,美好可以战胜丑陋。哪怕不能战胜它,也有一种不令人绝望的美好的信念存在。茨威格的《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把作家内心的思想展露无遗,把一个普通女性超过男性的心灵的纯净和伟大写得光彩照人。文学写作就是这样,它通过内心的世界把真实的想法表达出来,于是看到人类人性和天地间的大光的照耀。金钱重不重要?我们看司马迁、鲁迅的金钱观,从中可见其现代的意识。但是在现实的金钱观里有一个问题值得注意,那就是:在这个世界上到底什么是最珍贵的。今天我们坐在此地,这个建筑不是用金钱、黄金垒成的,是与之有关但不是用金钱和黄金搭建的,因为没有人会直接用金钱和黄金来铺垫,它是用沙、土和石块等铺垫的。平时,沙、土和石块在我们脚下,我们不会注意它,更不会对之充满敬意。但是,如果没有沙石,这个建筑能拔地而起,为我们人类遮风挡雨吗?不可能。因此,在这中间,这个不为人重、弃如敝屣的沙土,实际上是支撑着我们的地基和肩膀。同理,我们吃的一草一木,所有入口的粮食、动植物和水,都是我们所必须。然而,我们在吃动物时,有没有想过是动物给我们营养?现在,有的人可能是素食主义者,我现在还做不到,但是我在吃肉时,常常在想这个问题。孔子讲“君子远庖厨”,那么我们慢慢到了一定的程度,有没有可能达到一种境界,就是越来越少地去吃动物,越来越多地避免去伤害动物?我觉得这是一个重要问题。第二个问题是,我们不吃动物了,我们以一颗菜、一个水果,一滴水为生命之源,我们有没有感恩的心,我们有没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感动和感念?我们吃下去的时候有没有这种感觉:因为一草一木,我们有了营养,我得以存活,我们对于一草一木有没有发自内心的悲悯与感恩的心,如果没有,我觉得就不配当一个作家和学者,也不配做一个不断提升的人。在这中间,一个人只有有了这种感觉,其创作和研究才会与众不同,进入一个超越“只从人的角度而不从万物的角度思考”的局限。我觉得,在这个世上,要有一种坚定的信念,那就是感恩的心,要感恩图报。这不仅表现人与人之间,更应该表现在人和物之间。而后者的关系会改变人的高高在上,以及蔑视一切尤其是动植物及其无机物的这种态度。于是,我们对于一草一木都不要轻视它,而是以谦卑的心珍视它,甚至要崇拜它,以它为师。有一次到四川出差,我到一个店里去看各种饰物,店老板和一个警察坐着聊天,见我进来,他就问我买什么,我说不买东西,只想随便看看。他就说:“行吧,你看吧。”因为我也不想影响他俩聊天,就在那里看,我突然发现一只猫卧在一只凳子上,那只猫看上去很孤独。在这个世界上,人们往往只觉得人很孤独,但却少有人想到猫的孤独。人孤独了还可以聊天,猫怎么跟人聊天?所以这只猫卧在那里,似睡非睡的样子。于是,我开始与猫“聊天”,因为对一草一木我都有感觉,都会慢慢试着去了解、认知,何况这只有灵性的猫呢?开始,我用猫的声音和它交流,猫不理我,叫到两三声后,它翻了我一眼,接着开始与我对话。在此,我用一个词,叫做“唤醒”,尽管实际这只猫一直在醒着,甚至有可能在听店主和警察两人说话,也未可知!后来,这只猫开始和我有眼神交流了,再就是我叫一声,它回一声,我们的对话由此开始。在对话的过程中,我发现它的身体有所变化:它会把脖子伸起来一抻、一抻,而眼神也变得由远及近,由冷漠变得热情。也许在猫看来,它真正是遇到了知音。临别,我以一种猫能听得懂的声音与它告别,而它的眼神、表情、姿态,以及所有的身体语言和信息,也都给我分别的感觉,这种情感交流有甚于在人与人之间。最重要的是,在这个过程中,我体会到了动物的心灵与世界。在此,我如果问一个问题,在这个世上最痛苦的是什么?好多人首先会想到人,即人类的苦难。他们会觉得活得,人活得多不容易:他们充满不快、不幸,有的甚至充满苦难、悲哀,以及对于这个世界的绝望,这些都是可以理解的。但是,我觉得,在这个世界上最悲伤、孤独和寂寞的还是动物。我今年写过一篇散文,题目叫《猪友》,讲的是我小时候养的一头小猪。这头猪的想起与我一次到上海出差有关:在往机场赶的高速路上,我在小车里面看到外面有辆大卡车拉着一车猪,上下两层,猪被放倒和捆绑着不知运到何方?一会儿,我到前面,猪被落在后面,有时候又反过来,猪又反超了我,于是,猪和我就在这不断的“反超”关系中。因此,我就看到这些猪的表情、眼睛,那种“绝望中的希望”以及“希望中的绝望”,让我看得受不了。这让我想起小时候与我为伴的那头小猪。我在想:人为什么要这样残忍地对待有恩于自己和整个人类的猪?我甚至能看到猪们企求我解救的那种希望的眼神,但我毫无办法。还有,最勤劳和可怜的动物——牛,以及最最可怜的骡子。骡子很美丽、善良,你摸它的皮毛时是丝绸一样的感觉,当阳光打上去,一片的金碧辉煌,那是从骡子身心发出的光辉。而美中的最美是骡子的眼睛,非常非常的温柔,让人想到水面的阵阵涟漪和一平如镜。最打动人心的是,骡子的眼睛里没有欲望,因为它连最基本的生儿育女的能力都没有,它是马和驴结合的后代。所以,当你看到一匹马、一头驴、一头牛,它们再辛苦,仍然还有儿有女,有性的欲求和希望。当看到一只大象和一头老虎寻找其失散的子女时,那表情也是令人欣慰与喜悦。骡子则不行,它是没有希望和寄托的,甚至连恋爱的机会都没有。因此,我认为这个世界上没有一种动物比骡子更可怜。但是,我们又有多少作家会写到骡子,会这么去写它?因为他们没有这个心情、仁慈和能力。我们的写作和研究,必须从了解物、物性以及人和物的关系开始,才会有进入新的观念和形态的希望和前程,而不是只站在人的角度进行思考,这是没办超越人的局限的。
我再举一个例子,有的人练的是平衡术。平衡术是什么?就是把一根针,针尖向上放在手指上,然后让它平衡。后来经过努力,又把另一根针的针尖放在上一个针尖上,针尖对针尖,然后让它平衡。这个平衡术之所以最后能够成功,按照西方的逻辑是不可能的。但是,中国人能做到的原因,我认为有四:第一是静心,人不学会平静就难有智慧。第二是意识到物性——物体的性质,你不了解物体的性质,物和物、物与人之间都是分离的,是有距离的。了解了物性才能了解它的本质,才能和它亲近。第三是物和我的关系,我们了解了物性也不一定能与之融为一体,也不一定能达到物我两忘。这个就是主体“我”和客体“物”之间的一个相互运动、相互转化。就像弹琴一样,人能把琴弹好,把琴弹成妙音,如果不达到物我两忘,或者将“主体”与“客体”进行简单的区分,那是不可能的。第四是物有物场,人有人场,天地之间有天地之大场,只有当这三个场能融洽而无间,最后平衡才能达成。有人曾写过一篇散文,题目叫《天堂的台阶》。它有助于我们从“物的角度”来理解创作和研究的关键性问题。她说:天地之间有一片非常美好的地方,那就是大海和沙滩。沙滩上是一个又一个白白净净的沙粒,可谓美好无限。当海水冲刷过来,沙滩冲洗一过,留下一条条细微的波痕。沙滩上的弧线是非常温柔和美好地围绕着。于是,作者设想:这条非常非常细微的柔软的美好的沙线,就可能是人与天堂之间的阶梯。我们人要进入天堂,就要迈着这个细微的沙线拾阶而上吧?如果作家对物、沙砾没有悲悯和崇拜,没有深入的了解,没有哲学意义上的沉思,她很难达到这样的境界。而且在她的心中,这一粒粒沙和一条条曲线,就是一首小诗,也是一首关于天地哲学的诗,它变得非常重要和美好。郁达夫有一篇作品叫《故都的秋》,它这样写道:北京的秋天到来,万物萧条、落叶满地,清洁工在早晨清洁落叶时心里一动,于是他在扫净落叶时,还留下一片枫叶给人以秋天的感觉。我们如果从人的观念来看,谁会重视郁达夫这一片枫叶的描写呢,在作品阅读中,它会匆匆过去的,被忽略不计的;但是,从物的角度和心情看,我们分明感到了郁达夫有一颗非常敏锐的心,并看到了郁达夫的写作把人和物的关系处理得非常和谐,并带有哲学的高度与高尚的境界。我曾写过槐花:从我家到地铁有十五分钟的路程,每年四五月时节,槐花盛开,一串串的槐花如同珠玉,非常的饱满、圆润、动人。这时,尤为诱人的是槐花的香味,它没有药香,没有刺鼻的气味,而是阵阵清芬,我称之为大地的芬芳。此时,我走在大地的芬芳之上,仿佛是槐花为我们铺就了一条长长的被子,那是一种非常美好的人生感受。但是,美好的东西总是短暂的,几天后槐花飘落,这时满地都是槐花的躯壳。走在这些花壳上面,轻轻一踩就碎了,这让我为脚下的每一颗槐花的躯壳,心怀惭愧与不安。还有,在槐花的清脆之中,我看到了生命的短暂,也感恩于槐花赐予我们人类的一切,包括对于生命的感悟:我们人的生命难道不像这槐花一样,在脆弱中留下了美好的生命的痕迹吗?所以,在其中我看到了槐花包涵的生命哲学的意义。还有,槐花的灵魂到哪里去了,槐花身为珠玉之时,它灵魂是饱满的,但出壳之后的灵魂为何不翼而飞?这让我想到了人的灵魂,以及一丝耐人寻味的内涵,这或许就是悲而不伤、泪中有笑的超越性意向吧?人生本该如此:开通的、超然的、豁达的人生观不局限于一点一滴的悲哀,而是一种快快乐乐的超然与自由。
物的世界仅仅是一个个人生的通道,它通向天地之大道。关于这个问题我就不展开,只简略提示和概括一下。人生在世,“物”是不可忽略的,不管从事文学创作也好,过人生也罢,还是从事文学研究,真正的理解通道还不是那些观念,而是物,尤其是关于一草一木的点点滴滴。但是,进而言之,我们最后达到的目的却是天地大道,是通过这个物来体会天地之间的道,有了天地大道,我们才会有智慧生成,才能超越“人之道”,获得与众不同的独特感受与深入思考。
那么,“人之道”是什么呢?人的道理是今天我们这个世界追寻的原则,人的道理说的简单一点,就是把没钱人的钱拿过来,送给有钱人。老子称之为“损不足以奉有余”。因此,这样一种“人的道理”就是今天我们所面对的困境:有钱人变得更有钱,没钱人就越来越穷,由是造成两极分化。殊不知,严格意义上说,钱不是人挣的,如果一个人想挣钱,那就很难挣到钱。那么,钱是谁挣的呢,回答是,钱是由钱挣来的,因为有钱人容易挣钱,他不怕亏本,没钱人没钱挣钱,他也经不起损失。所以,今天我们面对的困境是:有钱人容易挣钱,没钱人挣不到钱,因为钱不是人挣的。另外,钱不是人想挣就挣来的,越想挣钱的人有时越挣不到钱,这就是一个人生的困境。但是,在天地间不是这样,天地间的道理,即天地之道的含义是什么呢?是“损有余以补不足”。当一阵狂风吹过,它携带着沙土把坑洼填满。当一个人在天地间富有而充足,天地就会设法拿掉他所拥有的,给那些缺乏者。一个女性长得美丽,她的性格就容易有弱点;一个高大之人,他的智力就可能弱一点;一个人在有生之年过于辉煌和风光,天地就有可能剥夺他儿孙的福气,所以,中国古人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一个人不能风光占尽,那样会使其儿孙福缘浅薄。因此,理解了天地大道,一个人在拥有时,一定要考虑赐予和谦卑,要知道“满受损,谦受益”的道理。另一个典型例子是我们的眼睛:年轻时,因近视令人不快,也会常感到麻烦,但殊不知到了老年,眼却不花了。有人说,他年轻时,眼睛是1.5或2.0,但老纪大了,眼却昏花得厉害。还有人说,年轻时,眼睛既不太近视,老了又不太昏花,但麻烦的是,一会儿要换这个镜子,一会又要换那个镜子,换来换去,令人苦恼。就我而言,年轻时眼睛近视得厉害,但直到现在,我眼不花,而且有穿针引线的眼力,这就是天地给人的平衡。我们常说,天生我才必有用,另一方面又要记得,天生我才总有“不能用”的可能。一个人一定不要认为,是天地对不起自己,一定理解成天地是平衡的。所以,在天地之间,一个人要注意修身养心,在以人的法则过人生时,一定不要忘记还有一个“天地的法则”存在,这就是中国古人所言:“人做事,天地看。”我们从事文学创作和文学研究也是如此:只从“人之道”考虑问题,一定会有很多局限,如按天地之道来做,就一定会受益匪浅。
今年春天,我走在去单位路上。那时,我突然看见很多花开,于是略有所悟。我就想:为什么在天地间,在大地胸中还有那么多美丽的颜色,有红、橙、黄、绿、青、蓝、紫,否则从大地心中怎能生出这么多颜色?后来,我浮想联翩:人的心里也是有颜色的,只不过在现在许多人的心里,只有一种颜色——黑色,作家也好、学者也罢、批评家亦然,包括世道人心,好多人放出来的是污泥浊水。那么,为什么很多人反倒不如大地呢?因为他们被严重地异化了。大地有春、夏、秋、冬,春天的时节,它可以浪费点,夏天可更浪费点。但是,到了冬天,大地变得清醒和明白,将能量收蓄起来,然后谦卑与内敛,等待来年的严冬。所以,冬去春来,第二年它才能精力充沛、能量充足,才能开放出娇艳的花朵。于是,到了单位后,我就写下来了这样一段话,现复述给大家,略备一观。
今天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有时让人感到是颠倒的。我们更多的人,尤其是那些批评家、作家、学者,他们更愿听社会的噪音,他们的内心像沸水一样蒸腾不止,以至于蒸发和干竭。然而,又有多少人愿意做一个“听者”,以谦卑之心,听万物的姿容的颤动,而后来欣赏大地的回声。在这中间,树木长出的树叶就是天地间的一只只耳朵,花开时则是大地举行的一次次芬芳的盛宴,花香飘过又是大地的切切私语——那不是流言,而是为美好的人送来的轻轻的祝福。闭上耳朵去倾听,合上眼睛去观看,然后用心灵去思考,在这样一种宁静安祥里,我们才能得到一种难以言说的感动以及智慧的灵光。
丁晓原:我还是沉浸在王老师的话语里面,他讲的容量非常大,说是文学,又超越了文学。文学、人生、人类、万物。他讲了文学创作与批评的“三个世界”:文的世界、人的世界、物的世界,主要分析了一些存在的问题,分析特别到位,给我们以很多的启发,最后上升到天地大道来讲,精神场域之广之高,是需要我们用心来聆听的才会有很多的收获,我不知道大家是否用心去听了?现在在现实生活里面,在文学当中,存在这样或那样的问题,我觉得非常缺失精神的宽度、高度,缺失的正如王老师所讲的天地大道。今天他的讲话里面有一个关键词是感恩。人要感恩对自己有帮助的同类,还要感恩万事万物。今天的讲座就到这里,谢谢王兆胜老师,我也谢谢为讲堂工作的同事和同学。
【作者简介】王兆胜,中国社会科学杂志社编审,文学室主任,林语堂研究学会顾问,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已出版著作十二部,发表学术论文百余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