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海
(河北大学文学院,河北石家庄071002)
人生论美学渊源论要*
胡 海
(河北大学文学院,河北石家庄071002)
孔子和庄子是中国人生论美学的源头,明道经世的崇高追求与独善的信念相辅相成,构成儒家人生论美学基本精神。庄子将哲学反思和审美超越结合起来,从个体心灵入手,引导人们反思和批判世俗价值观念。儒道在培育积极健康的人生观与价值观方面异曲同工。梁启超、王国维以西学为参照,继承儒家的明道经世传统与道家生命安顿、审美超越的精神,从哲学、美学和文学艺术的视角反思与批判封建思维和观念,成为现代人生论美学的直接源头。当代人生论美学的宗旨是以文学艺术的方式或审美的方式展开人生观与价值观的反思、批判和重建,进行自我精神调节,传播正确、进步的观念与思维,推广明道经世的崇高追求或独善的人生态度。
崇高;独善;明道经世;人生观;价值观
人生论美学是具有中国特色的美学学说,其基本精神要溯源于中国古代的人生之学,其现代性理论生成则得益于西方美学与人论思想。卡西尔说,随着经济发展和科技昌明,人的问题不仅没有减少,而且越来越多了。中国当下的社会状况与卡西尔说此话时的西方社会状况有一定程度的相似,都属于现代转型时期,即城市化、市场化给人们带来生存挑战和心理不适。同时,我们的情形更为复杂,最前沿的观念与最落后的观念并存,最繁华的场景与最困窘的处境相照;国民普遍浮躁和急功近利,一些成功人士没有寄托,面对必然到来的衰亡感到虚无。这种急功近利思想和浮躁虚无情绪已经影响到下一代,种种迹象表明,人的精神问题及由此带来的社会问题可能会越来越多。如何解决人的精神问题,席勒提出过审美的途径,黑格尔提出绝对精神,并认为绝对精神的最高形式是宗教、哲学和艺术。而中国自先秦就非常发达的理性抑制了宗教的影响力,[1](P10)时至今日,高度发达的科学技术更是压缩了其影响空间,而美学作为哲学与艺术的结合,应当说是责无旁贷。人生论美学的宗旨,便是解决当下人们的精神问题,和大众一起直面现实处境和自己的内心,不仅阐明和高扬一种积极、通达的人生观与价值观,还要探讨具有可操作性的方式与途径。
西方有着近两千年的宗教传统,有着约四百年的大学教育历史,西方文学一直注重再现人的生存状况,深入揭示人的复杂心灵,近现代西方各种人文学说将人类精神问题纳入科学视野,人的精神得到足够的关怀与关注。因此,西方学术体系中没有专门的人生论,没有人生价值之类专题。西方美学、人论以人的精神为对象,不是针对事实存在的特定精神问题,而是一般地探讨各种精神现象。本文参照西方美学和人论提出人生论美学宗旨,但其渊源还是要向中国传统学术追溯。
中国传统学术不大重视自然科学,一般是本着推天道以明人事的目的来探究人伦之理;最重视的是推导各种经世致用之术的大道,其次是学以致用之术。因此,中国传统学术基本精神可以概括为明道经世。明道经世指向的是社会理想,古代学者的社会理想,归根结底是以人为目的,关注全体人的生存及社会的和谐。在生产力落后、物质资源有限的情况下,人的生存与社会和谐需要清明政治,也需要每一个体具有良好的道德观、人生观和价值观,具有积极而健康的心态,文人学士便以此为使命,推动政治伦理教育(政教或礼教)和人文艺术教育(文教或乐教)。因此,中国传统学术所探求之道中包含了人生之学。文人学士能够承担教化使命,首先需要自己做到格物致知,明了人情事理,也要正心诚意,保证自己坚持正确的人生观和价值观,以及健康的情志。显然,这才是首要问题,也是一个难题,因此,古代学者除了面向社会,以君主和万民为对象,探求和阐说经世之道、政教之道,也要面对自身,探求人生之学,讨论人生观、价值观问题,以及心态调节或精神修养问题。
人生之学的首要代表,学界可能会公推庄子。庄子以哲学和文学方式进行自我精神调节,启示着后人独善其身的基本方式。他不认同以明道经世为根本的人生观和价值观,以孔子为标靶,容易给人造成儒学不包括人生之学的印象。实际上,儒家以达则兼济天下为目标的经世致用学说与贯彻独善其身信念的人生之学是相辅相成的。孔子和庄子是中国人生论美学的源头,本文即由此源头着手,简要说明人生论美学的基本精神及其现代转换与传承。
美学是感性学,是关注个体精神及其艺术显现的学问,美与真、善相区分,或者说审美与认知、功利相区分,情感与科学知识、实践意志相区分。以此衡量,极具功利色彩或实践精神的儒家学说,似乎离人生论美学比较远。但实际上,西方美学区分审美与认知、功利,并非说三者没有联系,实际的审美活动与认知活动、功利活动相关,具体的审美对象可以包含认知、功利因素,美学思想也不是孤立存在的。故儒家学者重视社会实践,与他们关注人生、关注个体精神、关注审美需求,并不存在矛盾。儒家思想是一个内容丰富的动态系统,不同时代的不同人可能从不同实践目的出发突出其某一方面内容,不同学者可能有不同理解,我们不能偏于一端,将儒家思想狭隘化。梳理儒家人生论美学思想是一个大工程,本文仅从源头着手探讨其基本精神。
孔子时代的问题,主要不是因为生产力落后导致生存竞争,带来社会矛盾,而是王公贵族维护既得利益,奴役百姓满足贪欲,并且争权夺利,驱使万民相斗而导致民不聊生。因此孔子的人生理想就是说服君王,克制私欲,以天下为己任,建立合理的社会制度,教化万民,培育道德。显然,这一理想几乎是不可能实现的,且不说王公贵族很难放弃既得利益,个别开明君主也难以违背整个利益集团的意志,难保开明国度不被其他虎狼之国攻击乃至毁灭。就百姓而言,见利忘义、好色而不好德的现象更为普遍,需要富而后教,但是统治者既不会使之富,也不会实施文教,只会武力征服和压制。百姓得不到仁爱,就会充满怨恨,热衷争斗,教化难度更大。孔子为不可能的理想奔走,一些著名隐士如楚狂接舆、荷蓧丈人嘲笑他的不识时务,甚至怀疑他的动机。孔子理解隐士们的不抱希望,肯定他们独善其身,但仍然坚持自己的理想和使命。“吾道不行,已知知矣”,孔子最具正能量的精神,正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孔子人生理想之崇高,及其精神力量之伟大,既属于人生论的题中之义,也属于美学讨论的范畴。朗吉努斯说,客观世界有伟大崇高的事物,人心中有对伟大崇高美的追求。人生事业不只是功利追求,也是一种高峰体验,即便没有实现理想,这种高峰体验或崇高美也贯穿于追求的过程。崇高追求是儒家人生论美学的核心精神,明道经世是其一般性表述。
孔子除了有崇高追求的一面,还有独善其身的一面。孔子可能碰壁较多,话说得有点激愤,如他对颜回说:“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我与尔有是夫!””(《论语·述而》)还说过“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论语·泰伯》)“邦有道则任,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论语·卫灵公》)孟子“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孟子·尽心上》)的说法则显得更加积极、信念坚定。独善其身不能被被理解为高标独立,逍遥自适。孔孟的独善其身,是相对于兼济天下而言。不能兼济天下,不等于沮丧消极,心灰意冷,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孔子特别欣赏颜回,说:“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论语·雍也》)颜回之乐,是以一种乐观的心态给予周围人、后人以积极影响。不可能每一个人都能够安邦定国,大济天下,和谐社会需要更多人处于低位而不自轻自贱,处于困境而不顾影自怜,生活清贫而不见利忘义。即使是不在其位不能谋其政,独善者也要尽力而为,安贫乐道并且乐于传道。颜回跟着孔子周游列国,帮着孔子教书育人,默默传道而不图名,不求开山立派。他的一生本身就是在传播德行。
孔子传道授业,及颜回辅助他传道授业,都是一种独善方式,也是一种伟大事业。这对后世文人学士影响深远,不限于儒学领域。东晋葛洪弃官炼丹,钻研医学,炼制出了氧化铅、氧化汞等外用药物的原料;他的《肘后备急方》收集了大量救急用的方子,注明了各种针灸法,记载了许多药物的疗效。他也钻研学问,思考人生意义与价值等形而上的问题,认为文章与德行犹十尺之于一丈,充分肯定了文学事业的意义。他对生命实实在在的关注与审美超越相得益彰,堪称独善其身的典型。如果每个人都能够专注于自己的事业或者爱好,就是一种基本的善。这种独善,对于自己,对于家庭,对于社会,都是有意义的。
总而言之,独善追求和崇高追求是一致的,共同构成孔子及儒家人生论美学的宗旨,也是中国传统学术的基本精神。
庄子以竭力抨击儒家圣人和儒家思想来昭示自己的人生哲学,由此导致后世解释者过于注重儒道思想的对立,也导致有的学者将经世致用学说与人生之学对立起来。庄子时代,世俗价值观与儒家思想比较接近,处于主导地位,庄子要对此展开反思和批判,言辞如果不激烈,就难以撼动人们根深蒂固的观念与思维模式。实际上,他只是选择性地批判,而非全盘否定,有时仅仅是反思和质疑,并不是批判与否定。
庄子的批判更多针对世俗观念及多数人的人生追求,如高官厚禄、美色、长寿等。儒家追求建功立业,而建功立业必须进入仕途,这和世人追求高官厚禄很难区分。庄子将儒家思想作为靶子,与隐士们嘲笑孔子汲汲于仕进是一个道理。孔子的心志高于普通人,但也很难说他就没有私欲。庄子和隐士们一样,并非否定孔子的济世之志,而是否定官本位观念,反对私欲的扩张,批判不愿意从事平凡事业,只想不劳而获、飞黄腾达的人生观。为了平息世人升官发财的冲动,庄子就要对建功立业本身提出质疑,指出更多人是在为高官厚禄而争斗,失去了简单平淡的生活乃至生命。
儒家思想比较现实,承认“食色,性也。”庄子强调内在精神的优越性,否认肤浅的美色追求,这和儒家思想没有冲突。孔子说“吾未闻好德如好色者也”,所以重视道德教育。庄子强调内在精神胜于外表之美,试图改变人们的习见,也属于思想教育,与孔子异曲同工。
孔子感叹“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这是一种普遍心理,人们感于时光飞逝,不甘于退出历史舞台,甚至恐惧死亡,觉得迷茫与无奈。庄子齐寿夭、齐生死,是对世俗观念的超越。儒家感于人生短促,更加强调生命的意义,强调有所作为,以功名事业来实现精神永恒,如张载所言,“为天地立心,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不是普通人能够做到的,他们的虚无感无法消除。如果人生意义与功名事业、利禄、食色相关,很多人就会觉得活得不值,甚至有一种被亏欠感,死不瞑目。庄子由消解功业、感官享受到消解生死差别,冲淡了世俗观念给人们带来的精神困扰,可谓从根本上解决了人们的心理问题,可谓颇接地气的人文关怀。
人们业已形成的人生观与价值观,自有其合理性,甚至被公认为天经地义。老子试图说明,从“常道”、“至道”、“本体道”的层面看,各种具体思想观念都是相对的、有局限性的。人们既不容易改变既有观念,更不容易理解这种本体思维。庄子则运用大量寓言或事例,提供各种视角,引导读者充分展开视野,进行更为深入的思考,使其哲学反思同时具有审美超越的特色。
《庄子·秋水》中讲了一个自己的故事:庄子在濮水钓鱼,楚王派两位大夫前往请他出仕,庄子看都不看他们,说:“我听说楚国有一只神龟,死了已有三千年了,国王用锦缎将它包好放在竹匣中,珍藏在宗庙的堂上。这只神龟,它是宁愿死去,留下骨骸高居尊贵地位呢?还是宁愿活在烂泥里自由摆尾呢?”两位大夫说:“宁愿活在烂泥里自由摆尾。”于是庄子说:“走吧!我宁愿像龟一样在烂泥里拖着尾巴活着。”当不了官,往往羡慕高官的尊贵地位,而不知道官场的不自由和风险,忽略了作为普通人的自由自在和亲近自然的乐趣。这个寓言让人联想起这些场景和道理,就更容易止住跻身庙堂的热念,消除内心的纠结与失落。在“惠子相梁”的故事中,庄子将官位比作死老鼠,对于那些庙堂之外枉自嗟呀的人们来说,这一比喻有助于他们的心理平衡。
《庄子·德充符》中举了很多外形丑陋而有才德的人赢得敬重和爱戴的事例,如一个脖子上长着大瘤子的人游说齐桓公,齐桓公十分喜欢他,再看那些体形完整的人,反而觉得他们的脖子太细了;又如卫国有个面貌十分丑陋的人叫哀骀它,男人跟他相处舍不得离去,女人见到他便向父母请求说,与其做别人的妻子,不如做哀骀它先生的妾。庄子试图用这些事例说明,具有超常德行的人在形体方面的缺陷会被人忽略,他们有着普通人所不具有的精神境界,因此充满了吸引力。世人重美色轻精神,已经成为一种普遍的根深蒂固的心理。庄子很难改变这种心理,不过起码可以促使人们反思,美色是表面的,暂时的,不可能永远拥有,能够带来感官愉悦,不能满足更多的实际需求和心理需求。精神境界难得,贪图美色是肤浅的,人们的精神困扰是由贪欲及支配意欲的观念而来,庄子笔下的这些人超脱世俗观念,没有贪欲,与之相处的人可以洗涤杂念,感觉到精神的宁静,因此敬之爱之。
世间本无绝对的美,美归根结底是主观的,相对的。《庄子·齐物论》中说,毛嫱和丽姬,是人人称道的美人,可是鱼儿见了她们深深潜入水底,鸟儿见了她们高高飞向天空,麋鹿见了她们撒开四蹄飞快地逃离。不过,人们都有从众心理,可能遗忘内心真实的感受与需求,为外在观念支配,这样的群体主观相对于个体来说就成为一种客观。尤其是,大凡有权势者都以占有美色为快乐,使得美色本身而不是具体喜欢的人成为大众的心理需求,这种心理就更难动摇了。儒家认为爱美是人的天性,并不表明美有客观性,而是表明爱美、占有美具有“客观性”。庄子用文学手法反思审美心理和世俗价值观念,将人生论和美学问题结合在一起。
大量寓言故事使得《庄子》具有很强的文学性,读者在充满趣味的阅读中领悟其中道理,得到更高的乐趣,可谓“理趣”。庄子作品是人生哲学与文学的结合,兼具哲理和艺术意境,因此庄子的人生论美学可谓名副其实。
如篇首所言,人生论美学的现代性理论生成得益于西方美学与人论思想,换句话说,这一新学说的直接渊源,要在中西人文学说交汇的清末民初时期探寻。现代人生论美学的源头,人们可能更容易想到王国维,他“第一个大力提倡美学,把握到美学的基本特质,即美和艺术让人从现实功利中超越出来,走向一种心灵净化之学。”[2]这和庄子的人生论美学有着明显的源流关系。梁启超则“把美学的感染力与古代的文以载道结合起来,使美学与有巨大社会影响的政治文化对接起来。”[2]这是传承了儒家明道经世精神,似乎与人生之学关系不大。我们既然已经说明了明道经世与独善其身的关系,及儒道思想在观念与思维革新方面的一致性,那么必然可以看到梁启超和王国维美学思想在这方面的相通之处。
回顾漫长的学术史,魏晋玄学已经实现了儒道会通,消解了有为与无为、经世与独善的对立。王弼说圣人有情,应物而无累于物,圣人如此,普通文人学士当然可以正视自己的各种情感和追求。有所作为是自然,不能有所作为也是自然,顺性而为,不刻意隐居,不刻意逃避现实,也不强求改变世界,改变他人,改变自己。魏晋玄学启示了一种积极而通达的人生观,对后世文人学士的人生选择和心态有着深远影响。不过,无论是老庄,还是魏晋玄学家,都没有能够真正动摇世俗价值观,相反,世俗价值观在儒家思想中找到了依托,而对道家及玄学人生观敬而远之。就上层统治者来说,在首先以等级特权制度保障既得利益的前提下,儒家仁义道德可以作为辅助手段,积极入世精神能够使社会保持一定创造力,亦使臣民在有限的利益纷争中忽略对等级特权制度本身的根本反思与批判。就文人学士来说,不入仕无以实现理想,甚至难以生存,入仕则身不由己,所以对于道家和玄学人生观内心向往而不能身体力行,只能在文学作品中作为闲情逸致来表现。玄学式微而销声匿迹,道家思想边缘化,道教和佛教世俗化,其人生观、价值观甚至被视为儒家主流观念的对立面,只在集部文章作为潜流或隐或现,并在文学作品中通俗化而世俗化。综览这种总体趋势,封建社会形成了一种以功名为主的单一人生价值观,人们在同一价值观支配下,失去求知的热情和求道的信念,不能像西方学者那样始终坚持对公平、正义、真理的探求,始终保持反思与批判;也忽视美的创造和对一切美好事物的欣赏。至于精神自我调节,主要是在其位时标榜隐者情怀,不在其位时怨愤怀才不遇,总是纠结于仕隐之间,思维围绕官本位波动。所谓封建社会,从根本上说是观念与思维的封闭。由封建学术史的这种总体趋势,我们大概可以理解为何在文艺复兴运动之后中国逐渐落后于西方,在明治维新之后中国又逐渐落后于日本。
晚清在洋务运动未能改变落后状况后,终于开始上层建筑层面的变革,首先是制度变革,这就是戊戌变法或维新运动,失败之后才开始文化变革,尤其是观念与思维的更新。有人认为,梁启超和王国维作为新文化的先驱,前者似乎关注政治,注重整体上的新民,将启蒙作为一个社会问题,传承明道经世的儒家精神;后者关注个体精神生命安顿和精神超越,传承逍遥自适的庄子风度。这种看法是表面的,如果注意到他们都是针对着封建观念与思维而立论,就能够发现更多相通之处,而不会再次将明道经世与独善其身对立起来,将儒道人生观和价值观对立起来。
梁启超是学者型政治家、社会活动家。他不会单纯讨论人生观、价值观问题,只是新民是观念与思维革新,必然包含人生观和价值观在内。他的《新民说》,主题是一些重大社会问题、文化问题,如一个国家的民众应该具备哪些品德;如何对待传统文化;如何处理公与私的关系;如何对待自由与法制;如何看待民族主义。其中,如何对待传统文化问题,就是对封建观念和思维的反思与批判,他提出的四条原则,与前述儒道两家人生论美学思想颇有相通之处:其一,“勿为古人之奴隶”,既要继承文化遗产,又不能被古人的思想束缚——庄子以孔子为标靶,实则是对传统思想的批判,反思与批判精神,是人生论美学首先应该具有的。其二,“勿为世俗之奴隶”,世俗不一定比前代进步,需要分辨是非——独善就是不能随波逐流,为世俗观念中的得失荣辱所左右,庄子对于世俗价值观的批判则更为明确。其三,“勿为境遇之奴隶”——这也是独善和超越世俗价值观的意思,而突出了主观精神力量。儒家一贯强调精神力量,如孟子所言“吾善养吾浩然之气”;庄子则是在平静的哲思和嬉笑自若的文学叙事中显示出不为环境左右的独立精神。其四,“勿为情欲之奴隶”——儒家强调理性,自然会超越庸碌大众的感性欲求;庄子批判功名利禄之心、美色与长寿追求,也是直接批判了庸碌、低级的人生追求。
如果说新民主题只是包含人生论的话,那么梁启超以小说为最上乘的新民手段,则让其人生论与美学有了更直接的联系。他在《惟心》中说,“境者心造也,一切物境皆虚幻,惟心所造之境为真实,”“天下岂有物境,但有心境而已。”[3](P45,文集二)而小说具有改变心境的力量,“小说者,常导人游于他境界,而变换其常触常受之空气者也。”小说中表现的一些思想和情绪,可能正是读者感觉到但尚未明晰、或者想到了却表述不出来的意识,即“欲摹写其情状,而心不能自喻,口不能自宣,笔不能自传,有人焉和盘托出,澈底而发露之,则拍案叫绝曰‘善哉善哉,如是如是。’所谓‘夫子言之于我心有戚戚焉’,感人之深,莫此为甚。”[3](P6-7,文集十)儒家从理论上讲养浩然正气,讲发乎情而止乎礼,都可能让人觉得独善其身非普通人可以做到;庄子说理,也未见得比老子更清楚,甚至更不清楚,但是庄子作品具有小说的性质,呈现出他的心境,让读者感同身受,心有戚戚,因此他的人生态度和价值观念也对后人以更大影响。文学的这种作用,充分表明了人生论美学超过思想道德教育的实际效用。
王国维是诗人、学者,他是将人生之学与美学结合起来的第一人。他大力提倡美学,就是针对历代文人学士和碌碌大众一样为功名利禄争斗不休的事实,倡导审美超越的方式。他说:“美术之务,在描写人生之苦痛与其解脱之道,而使吾侪冯生之徒,于此桎梏之世界中,离此生活之欲之争斗,而得其暂时之平和,此一切美术之目的也。”并进一步肯定,“天下有最神圣最尊贵而无与于当世之用者,哲学与美术是也。”“美术中以诗歌、戏曲、小说为其顶点,以其目的在描写人生故。”[4]“余谓一切学问皆能以利禄劝,独哲学与文学不然。”[4]王国维之所以认为哲学与文艺神圣,是因为哲学是理性的反思,让人超越世俗观念和内心贪欲;而文艺作品则将世俗观念支配的利欲纷争呈现出来,让人直观其混乱、荒诞、虚无,体会其可怕、可悲、可笑,也将内心本质需求与观念之间的纠结呈现出来,从而做出更为合乎本心的选择,实现心灵自由和精神超越。
王国维以文艺和美学来反拨封建伦理道德乃至明道经世传统,强调其独立价值。他说:“我中国非美术之国也!”“美术之无独立之价值也久矣,此无怪历代诗人多托于忠君爱国劝善惩恶之意以自解免,纯粹美术上之著述往往受世之迫害,而无人为之昭雪者也。此亦我国哲学、美术不发达之原因也。”[4]“有唯美之为物,不与吾人利害相关系,而吾人观美时,亦不知有一己之利害。”[4]这绝不是简单照搬西方美学有关审美与认知、功利的区分,而是针对价值观单一、重物质轻精神、重实践事务轻视价值反思的现象,而有选择地引入,有针对性地解释。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王国维并不反对明道经世本身,只是反对在单一价值观、官本位思想支配下的明道经世。他说中国文人学士都想做官,没有对知识、学问和文艺的执着,这是切中传统学术之弊、切中封建人生价值观之弊的。今天来看,也是切中时弊的。
梁启超和王国维都是以西学为参照,依托传统来讨论现实问题,他们的人生论美学吸收了中国传统学术精华,革除了封建观念和思维的积弊。王国维的不足在于,为了纠正积重难返的功利主义思想,他的表述不够周全,给人以他反对明道经世而追求自适逍遥的倾向。这种误解,还是出于解释者本身的狭隘、偏颇。比如说主张为艺术而艺术者,从庄子那里就只看到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的一面,而不会理解其深意是超越一切根深蒂固、积重难返的世俗价值观念;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与屈原的众人皆醉我独醒意思相似,但不是愤世,而是苦于世人不觉醒的感慨,也是一种自我肯定与激励吧。梁启超的不足则在于没有指出审美的独立价值。文学研究会主张为人生而艺术,是沿着梁启超的传统。后来有些文学家或政治家过于强调文学的思想性和社会功能,就是沿着有所偏离正轨的方向走得太远了。
通过对人生论美学传统学术渊源和现代学术渊源的考察,我们认为,当代人生论美学是以文学艺术的方式或审美的方式展开人生观与价值观的反思、批判和重建,进行自我精神调节,传播正确、进步的观念与思维。它既强调明道经世而追求崇高,也以审美为独善、自适的方式。我们肯定崇高与独善的结合是理想人生,同时还要不断展开对人生理想的探寻。
[1]秦家懿,孔汉斯.中国宗教与基督教[M].北京:三联书店,1997.
[2]张法.王国维:以美学接引传统[N].中国社会科学报,2011-3-30.
[3]梁启超.饮冰室合集专集之二[M].北京:中华书局,1989.
[4]王国维.王国维文集[M].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1997.
On the Origin of Life Aesthetics
HU Hai
(School of Liberal Arts,Hebei University,Shijiazhuang 071002,Chian)
Kong Zi and Chuang-tzu are the source of Chinese life aesthetics,and the pursuit of the lofty ming dao jing shi and the good faith complementing each other,constitute the basic spirit of Confucian theory of life aesthetics.Chuang-tzu combined the philosophical reflection with aesthetic transcendence,starting from the individual soul,and guiding people to the reflection and criticism of secular values.And in the cultivation of positive and healthy outlook on life,they are of the same value.Taking Liang Qichao,Wang Guowei to the Western learning as a reference,the inheritance of the Confucian tradition of ming dao jing shi and the Taoist life settlement,the aesthetic transcendence spirit from philosophy,aesthetics and literature and the art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reflection and criticism of feudal thinking and ideas,become the modern theory of life aesthetics source.The contemporary life aesthetics is the purpose of literature and art or aesthetic manner of reflection,criticism and reconstruction of the outlook on life and values.Self-regulating spirit and thinking,correct communication,and progressive idea and thinking promote the lofty pursuit of the road and sole good attitude.
nobility;sole goodness;ming dao jing shi;the outlook on life;values
B83-069
A
1009-1734(2015)05-0036-06
[责任编辑 陈义报]
2015-03-24
浙江省高校重大人文攻关规划重点项目“中国现代人生论美学的民族资源与学理传统研究”(2013GH013)研究成果之一。
胡海,河北大学文学院教授,浙江理工大学中国美学与艺术理论研究中心特聘研究员,从事中国美学研究。